我媽大概是搶過了電話。
她柔聲細語地解釋:「別聽你爸爸胡說,他喝多了,嘴上沒個把門的。琳琳啊,我們絕對沒有威脅你的意思,就是說,希望你們兄弟姐妹之間能夠互相友愛,彼此幫忙。」
「今天你幫幫他,將來他也能幫幫你,不是嗎?」
「媽,你也說了,是互相。那麼過去我幫他幫的已經夠多了,現在也該他來幫我了。」
「另外我不知道,你們是用誰的手機給我打電話,但是我希望到此為止,不要再打了。至於旅行這件事,你們不必擔心,我們已經走了。並沒有準備勞動你們的大駕,辛苦你們陪行。」
我極盡嘲諷之能事。
一向機靈善辯的我媽都愣了。
「你們走了?怎麼會?咱們不是每一年都一起?」
「孩子,別和你爸爸賭氣啊,他沒有不想去,也沒有不懂你的孝心,他這個倔脾氣,你是知道的。」
「這樣吧,你們都倔,都不用退,媽媽退一步好不好?看在媽媽從中撮合的份上,你們回來接一下我們。」
「咱們一邊玩,一邊溝通,一家人有什麼解不開的仇呢?總不能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了吧?」
我爸的聲音再度插了進來。
他嗷嗷叫著喊:「你聽她威脅你,她就不可能丟下我們自己去玩了,她就不敢!」
我聽著他們在電話那端吵起來了。
忽然覺得遊戲也不是不能再繼續玩下去了。
無論發生什麼樣的事,我應該都不至於再破防了。
我把爸媽又拉了回來。
就連微信都重新拉出黑名單。
我覺得這是一種新的歷練。
刪掉斷交並不是本事。
看著他們在眼前蹦噠亂晃,卻不受任何影響,繼續做自己該做的事。
一件件拿走自己原來給的待遇和好處。
一件件拒絕他們想從自己拿好處的過分需求。
然後看著他們憤怒、跳腳甚至窩裡橫,這才有趣。
我跑到內蒙古跑馬時。
我媽把家裡家具壞了的視頻發給我,想讓我從網上買新的。
我直接把截圖發給了弟媳。
11
「媽說家裡東西壞了,可是我在外地呢,也不方便。而且以前家裡的家具都是我添置的,也沒道理一直是我買,你說是吧。」
弟媳發了一個 OK。
聽說第二天就到貨了,安裝驗機器一氣呵成。
可是爸媽並不滿意。
我爸扯著嗓子罵了我一天,而我媽也一直沉著臉,看起來並不高興。
不知道內情的弟媳不太高興地問我:「爸媽是怎麼回事,是在指桑罵槐嗎?」
她覺得自己出力不討好了。
所以自然不痛快。
若是以前我當然會把事情攬在自己身上,好生解釋一番。
而現在。
我覺得自己實在變得很壞。
我模糊兩可地猜測說:「是不是爸媽覺得你買便宜了?」
「哎,爸媽實在是老糊塗了。有些時候,要不是這是我親媽親爸,很多事我都看不過去。」
我假裝替她打抱不平,果然引出了她許多話來。
對弟弟的,對爸媽的,她也藏了許多不滿。
只是更多的時候,為了生活下去,她總睜一隻眼閉一支眼地要自己諒解。
我什麼也沒多做。
我只是用肯定她的態度在她心裡種下了一根刺。
這根刺在生活一派平靜的時候,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一旦她和弟弟或爸媽有衝突的時候,這根刺就會跳出來,讓她懷疑他的品質、懷疑爸媽的用心。
要麼加大衝突,導致離婚。
要麼她一味隱忍,卻對他們越來越憤怒,造成一種他們無論做什麼都討不到好的悲哀境地。
就像從前的我。
爸媽和弟弟,也該嘗嘗這種「越做越錯,討好都找不到章法,最後只能陷入無能狂怒」的可悲地步,不是嗎?
在對弟媳的套話中,我甚至發現,她根本不知道弟弟的工作當初是靠我的關係進去的。
所以她一直以為弟弟很有才華很有能力。
為了維護這種人設,所以哪怕弟弟一直那麼找我幫忙升職,她卻半點不知情。
所以她也不知道,我對於弟弟的失敗其實是有一部分關係的。
當初我的好友給我打來電話,說是看到了弟弟提交的申請文檔。
問我要不要操作一番?
我拒絕了。
當時我是怎麼說的來著?
我說弟弟能力有限,但是心思太野,膽子太大,放在當前的崗位正好,要是升上去了,難免給公司惹事。
本來弟弟的能力就不算出眾,只能說勉勉強強的中等之姿。
我這樣一說,對方自然不會給機會。
後來爸媽還是聯繫了我很多次。
爸爸終於不再謾罵。
而媽媽更是軟得一塌糊塗。
尤其是在她不小心跌傷了腳,困在家裡幾天也出不去的時候。
她打電話問我什麼時候能旅行結束。
其實她想問的是,我什麼時候能回去看看她。
我能聽得出來,她希望將旅行提前結束,機票改期,像以前的無數次一樣,以她為重。
人好像就是這樣。
當你以她為重的時候,她半點不稀罕,還厭惡得恨不得踩上兩腳。
但當你真的死心,決定拿回所有的好時,她卻開始懷念。
想過回以前那種被你捧著供著的高貴日子。
我聽著她小心翼翼、低聲下氣的口氣。
心裡莫名酸澀。
我並不認為這是對她的心疼。
12
我只是感慨。
以前這樣的口氣,我其實經常聽到。
只不過是對著我姐、對著弟弟。
對著我,她向來是趾高氣昂、頤指氣使的。
那時候我總覺得姐姐過分,總會心疼媽媽,然後下意識做很多討好她、哄她開心的事。
想讓她知道,她有姐姐這樣一個不孝的女兒,也有我這樣孝順的女兒。
我想叫她不要傷心。
只是沒想到到頭來傷心的其實只有我自己,被感動的也只是我自己。
我聽見自己冰冷地拒絕她。
「改不了期,就算回去了,我們還要到國外去玩。一年半載的應該沒時間去看你。」
我要收線,我媽卻顫抖著聲音阻止我。
「琳琳,是因為那六萬塊嗎?是嗎?」
她這話問得沒頭沒尾的。
但是我卻聽得懂。
她是在問我是因為那六萬死心了嗎?
是因為那六萬生了氣,賭了氣再也不願意搭理他們嗎?
內心百轉千回。
我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只聽到她在電話那端哭出來:「我現在給你行嗎?」
「別生媽媽氣了,我是生你養你的媽媽呀,就算我千錯萬錯,難道我一點好都沒有?你能不能念念我的好,別把我一票否決啊?」
她哭得那樣心痛。
肝腸寸斷的。
仿佛我做了多麼傷害她,多麼過分的事情。
我忍不住輕輕笑了。
「媽媽,我做了什麼?只是這次旅遊沒帶你們?只是這次你讓我買東西,我沒買?可是弟弟和姐姐不是向來都這麼做的嗎?為什麼你從來不會因為這樣生他們的氣呢?」
「他們還和你伸手要錢呢?我起碼從獨立以後,再也沒要過你一分錢對不對?」
「就到現在為止,在你的三個孩子中,我做得還是最好的呢。所以我真的搞不懂你在哭什麼?」
我的聲音煩躁又無奈。
像極了姐姐弟弟平時對她說話的態度。
但又遠比他們溫柔得多。
她的哭聲低了下去。
心虛又無力。
「可你以前不這樣的。」
「你很好,你那麼懂事,你知道心疼父母,你從來不惹氣。」
我媽還在念叨著我的諸多好處。
我卻忍不住打斷她了。
「可是我那麼好,也沒見你念我的好呀,媽媽。我心疼你,你卻從來不會心疼我。」
「所以我明白了,媽媽,一個人要先會心疼自己,才能去心疼別人。要不然所遭受的一切委屈和屈辱,都是活該的,您說對嗎?」
「過去我自己也有錯,所以我不會追回我以前給您和爸爸付過的錢,買過的東西,就當上智商稅了。」
「可是以後,我不會再這樣了。您也不必在我面前哭。」
我聽到我媽嗚嗚咽咽哭起來。
我的聲音忍不住變得更加柔和:「畢竟您哭了也沒有用,您心裡這麼脆弱,對自己半點好處都沒有。」
「更何況如果現在這點你都受不了,那您以後還有的哭呢,倒不如先省省眼淚。」
我的聲音明明很溫柔。
一點戾氣不帶。
但我媽卻再也聽不下去。
她憤怒地掛了電話。
13
我爸一連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但是接通了卻儘是不痛不癢地閒聊。
他似乎再也不敢對我興師問罪了。
這種畏懼來源於什麼我不清楚。
但是這種改變,說實話,我還是挺喜歡的。
怪不得父母有時候喜歡磋磨兒女的情緒。
原來用最柔和的語言將人逼破防,看著她無助,看著她痛苦卻無能為力,竟然這麼爽。
旅遊過後,我也沒再回娘家。
即使是春節,我也是和林均平到處旅遊。
我爸媽找我,想要物質價值的時候,我會直接發給弟媳姐姐。
姐姐心生埋怨,會和爸媽吵架。
弟媳東西雖然會買,但是也給不了好臉色。
爸媽反而會生一肚子氣。
他們會向我訴說姐姐和弟媳的過分,當然永遠也不會說弟弟的,弟弟在他們心裡永遠是完美無缺。
但是想要情緒價值我也一樣不會提供。
我會挑最刺耳的話一句句去刺他們的心。
我會說兒媳不好,是因為弟弟不孝。
姐姐不好,是因為他們處事不公。
總之沒有一句他們愛聽的。
久而久之。
他們心灰意冷,也不願意再找我了。
而對於大姐和弟弟,他們並不像我那麼容易被掌控。
即使從他們手裡拿錢,也是強硬的、蠻橫的。
不得不說,一物降一物,在我身上花招百出的爸媽,在大姐和弟弟身上卻毫無辦法。
他們經常是一邊拿錢,一邊埋怨;
一邊奉獻,一邊哭訴自己命苦。
家長里短,大小事情,導致各種紛爭不斷。
三天一小吵,兩天一大吵。
家庭都快要分崩離析了。
爸媽越發蒼老了,並且滿腹牢騷,他們覺得自己出力不討好,那樣委屈。
他們開始發抖音、發朋友圈地內涵女兒不孝,養了三個孩子,一個也靠不住。
然而越是這樣,與兒女的隔閡越深。
大姐和弟媳都不止一次地告訴我,他們最討厭老人發視頻來說教。
更何況,他們並不認為自己多麼不孝,卻提前被扣上不孝的罪名,任誰都不願意接受這一點。
慢慢的,沒事他們都不願意回家了,而有事需要爸媽幫忙時,才會露面。
反而正應了爸媽那句「用人在前,不用人在後」的無情。
爸媽一次次點贊轉發那些「兒女不孝」、「一個母親能拉扯大三個兒女, 而三個兒女卻養不了一個老母親」這樣的視頻。
我想, 無人的深夜處, 他們也放肆痛哭過吧,他們痛哭的是子女的不孝, 是自己的命苦。
而從不是自己做了什麼導致孩子會這樣。
當然了,大姐和弟弟弟媳也是一樣,他們在享受了父母的扶持後,已經理所當然地將這種扶持當作了父母應當應分的事。
他們的目光更多的置眼於父母的不足上, 他們的嘮叨、強勢、虛榮等等劣性品質上。
然後這些缺點一筆帶過了爸媽的付出。
剩下的唯有越來越深的決裂和心裡隔閡。
每個人都能看到那條長長的河。
只是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付出遠遠多於對方, 都認為是對岸的人不知足, 不滿足於自己的付出, 才讓河越拉越寬。
像所有的普通家庭一樣,外表不管看著如何光鮮亮麗,實際背地裡都是一地雞毛。
14
可悲的是, 我即使能夠很深地明白這個道理。
我清楚的知道。
如果三個孩子中有人會心軟, 會同情, 會可憐, 會想做點什麼。
那個人只可能是我。
但我還是選擇了放手。
我任由情緒吞沒, 被悲哀和痛苦席捲時, 我的行為卻再也不會退後半步。
我知道, 我救不了任何人。
如果非要被情感綁架,一味摻和,只會在改變不了任何現狀的情況下把自己陷入泥沼。
因為我很清楚爸媽要的不是正常的養老生活,不是正常的子女贍養。
而是精神掠奪和吞噬。
他們要的是那種絕對掌控力的壓榨。
是你明知道我們偏心卻不能反抗還要心甘情願跪下服從的自我意識的掠奪。
他們要吞噬我的意識,然後成為我的新意識,隨著自己的軀體死亡, 意識卻永永遠遠地傳承下去。
永遠活著。
那一刻, 我甚至陰暗地覺得。
爸媽已經不是爸媽本身了。
他們是父權體系瓦解前, 在馬上要黎明的平等自由意志的新型社會下,最後的思想碎片的拚死掙扎。
永遠無法和解, 至死方休。
總要有犧牲者。
不管是爸媽的皮囊, 還是兒女的皮囊。
而意識永遠會隨著基因往下延續。
不管是舊的, 還是新的。
新的進步的,會取代舊的。
舊的當然會滅亡。
可是隨著新時代的降臨。
曾經是新的進步的思想,會不會也終有一日會變成需要走向毀滅的舊思想呢?
深夜讓大腦更加混亂了。
我知道我想得太多,有些走火入魔了。
好在明天我和林均平就出國了。
從此定居國外,對國內的一切都可以眼不見為凈了。
我會生一個孩子。
從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尊重他絕對的自我意志。
就如紀伯倫的那首小詩:
你的孩子,其實不是你的孩子。
他們是生命對於自身渴望而誕生的孩子。
他們藉助你來到這世界, 卻非因你而來。
他們在你身旁, 卻並不屬於你。
你可以給予他們的是你的愛, 卻不是你的想法。
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庇護的是他們的身體, 卻不是他們的靈魂。
因為他們的靈魂屬於明天。
屬於你做夢也無法到達的明天。
你可以拼盡全力, 變得像他們一樣,
卻不要讓他們變得和你一樣,
因為生命不會後退, 也不在過去停留。
你是弓,兒女是從你那裡射出的箭。
弓箭手望著未來之路上的箭靶,
他用盡力氣將你拉開, 使他的箭射得又快又遠。
懷著快樂的心情,在弓箭手的手中彎曲吧。
因為他愛一路飛翔的箭,也愛無比穩定的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