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誰順著蛛絲馬跡扒出了我媽的姓名、電話甚至家庭住址。
有路人紛紛跑去辱罵她並 po 出截圖,「想逼死女兒的劊子手、變態、瘋子」的字眼鋪天蓋地。
手機震動,有個陌生號碼鍥而不捨地跳出來。
我知道那是誰。
「寧蕊?你想幹什麼?你想逼死媽媽是嗎?」
接通的瞬間,我聽見她帶著哭腔的聲音。
「難道不是你想逼死我嗎?」我反問道。
「你懂什麼!我不這樣撕破你的臉面,不讓你在所有人面前抬不起頭,你怎麼會走投無路只能重新祈求我原諒?」
「你知道多少女孩為了錢失足,一輩子都毀了嗎?我不讓你碰錢,就是不想讓你步她們的後塵,我這是在幫你守住底線啊!」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的女兒好,那些人憑什麼這樣罵我?」
「你為了一個野男人,可以吃避孕藥,卻把一心為你好的媽媽放到網上讓人網暴!」
「我沒吃。」我輕聲開口,「我沒有戀愛,沒有對象,那只是為了讓你失控而已。」
電話那邊爆發出瘋狂的尖叫:「你騙我?你故意讓江曉曉她媽在單位里說出來,好讓我丟盡顏面?你這個賤人!」
「我養了你二十年,你就這樣報答我是嗎?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不是寫了遺書嗎?怎麼還沒去死?」
我不會死的,媽媽。
我會一步一步,走向自由。
08
這件事的影響像投入湖面的巨石,在社會上、學校里都激盪開層層漣漪。
班導找我談了三次,每次都握著我的手反覆確認:「真的沒有想不開的念頭吧?有任何事情、任何困難都可以和老師說。」
直到被校心理醫生確診無輕生念頭,她緊鎖的眉頭才終於鬆開些。
同學們紛紛發來安慰的消息。
【寧蕊,對不起……之前說的話太過分了,我不知道你過得這麼難。】
【真的太心疼你了,被這樣對待……如果需要幫忙,隨時找我。】
【以後別一個人扛著了,我們是室友,你有什麼傾訴的都可以和我們說。】
看著這些帶著暖意的文字,我卻沒什麼感覺。
因為這些遲來的理解和歉意,並不是我想要的。
直到那天,我在宿舍樓下看到曉曉。
終於從她口中聽到了我想要的。
「我媽說……你媽被單位開除了。」
「她整天在辦公室罵你,而且網友們的評論和怒火波及到了單位,影響實在是惡劣,所以就被開除了。」
「你姥姥姥爺知道她這麼對你後,氣得把她拽去了醫院檢查,醫生說她有很嚴重的 NPD 人格……」
曉曉突然踮腳抱了我一下,聲音悶悶的:「蕊蕊,謝謝你。」
「我媽看到網上那些對你媽的謾罵和評論,來學校找了我一趟,盯著我看了很久,突然問以前是不是管我太嚴了。」
她頓了頓,眼裡閃著點水光:「然後她就把親密付給關了,說好每個月月初給我轉生活費。」
「雖然還是要每天記個大概的帳,晚上發她看一眼,但比以前好多了。」
說著,她掏出手機劃開備忘錄給我看:「你看,這是我記的帳,就幾行字,買了什麼,花了多少,不用寫備註,也不用附小票。」
望著備忘錄里那幾行簡單的帳目,我心裡像被什麼東西熨帖了:「那太好了。」
「會越來越好的,我們啊,還要往外跑,不要停,直到有一天,擁有一片完全屬於自己的小天地。」
曉曉用力點頭,劉海隨著動作輕輕晃動。
「那你呢?你最近還好嗎……其實,我也真的害怕,怕你會想不開。」
我笑著挽住她的胳膊:「傻不傻,我才不會。」
「我現在好得很,班導給我安排了份勤工儉學的崗位,在圖書館整理圖書,每個月有 600 塊補助。偶爾還給學校新聞社寫點稿子,能掙點稿費,足夠我自己生活了。」
曉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被點燃的小燈籠:「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拉著她往校門口的方向走,腳步輕快得像踩著風,「走,我請你吃火鍋去。就去上次那家,這次不用團購券,用我自己掙的錢。」
曉曉被我拽著跑了幾步,眼眶微紅,卻笑著說:「好啊。」
我望著遠處湛藍的天,突然覺得,那些被捆住的日子,那些喘不過氣的窒息感,真的在一點點遠去了。
09
暑假來臨前,我已經聯繫好了一家教育機構的暑假工。
行李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就等著考完最後一門課動身。
卻在宿舍樓下看見一個意外的身影——姥姥。
我心裡咯噔一下,自從上次把家裡所有人都拉黑後,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找到學校來。
「蕊蕊。」她看見我,立馬走上前握住我的手,「跟姥姥回家一趟吧。」
我想抽回手,她卻攥得更緊:
「你媽她……不肯吃藥,整天就坐在屋裡念叨你的名字,飯也不吃,人瘦得脫了形。」姥姥抹了把眼睛,「她再不對,也是生你養你的媽啊,回去看看她吧,就當可憐可憐她。」
看著姥姥泛紅的眼眶,我最終還是點了頭。
回家的路上,外婆向我講述了一切。
我媽當年是咱們鎮上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姑娘。
揣著全家湊的學費去城裡,沒成想被個裝官二代的男人騙了,說要娶她,哄著她把學費全花光了,最後人跑了,她連學也沒得上。
從那以後,她就像變了個人。
總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錢攥在自己手裡才踏實。
後來嫁給我爸,日子就過得更擰巴了。
我爸買菜找回來的零錢她都要對著燈數三遍。
連我爸想買罐墨水,都得跟她報備三天。
我爸受不了了,跟廠里一個年輕姑娘好上了,偷了所有的錢,想帶著小三跑,結果路上出了車禍,人當場就沒了。
自此,她便認定自己的人生早已在被欺騙、被拋棄的泥沼里爛透了。
所以便要把我的人生捏成她想要的模樣。
這種控制從記事起就沒斷過。
幼兒園時,她總把我塞進灰撲撲的舊外套,說是「耐髒又省錢」,哪怕老師說集體活動要穿統一的園服,她也會翻出那件洗得發白的外套往我身上套:「別聽他們的,花里胡哨的衣服招壞人。」
我天生對堅果過敏,第一次誤食核桃後嘴唇腫得像香腸,醫生拿著化驗單反覆強調絕對不能再碰任何堅果。
可她轉頭就買了一罐子混合堅果,說堅果補腦,多吃幾次就能脫敏。
她把核桃掰成碎末拌進粥里,端著碗硬往我嘴裡灌,看著我額頭冒出細密的紅疹,還固執地說:「你看,這次沒上次腫得厲害吧?堅持吃就好了。」
直到我呼吸困難被救護車拉走,她守在病床前還在念叨:「哪有那麼矯情,多吃幾次肯定能適應的。」
更不要提文理分科、志願填報這種人生重要選項,她永遠不由分說地替我拍板。
我在她規劃的軌道上一步步往前走。
可這條路對我來說,每一步都像踩在玻璃渣上。
10
踏進家門時,客廳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一股子悶味裹著灰塵撲過來。
我媽坐在沙發上,聽見動靜猛地抬頭,原本渾濁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知道回來了?外面的苦日子過夠了?」
她的語氣依舊刻薄,卻沒了以前的戾氣,更像在強撐著什麼:「別以為回來就能從我這兒拿到一分錢,門兒都沒有!」
我放下背包,平靜地看著她:「放心,我不會要你一分錢。」
我放下東西,想帶著她的病歷去聽聽醫生到底怎麼說的,剛走到門口,就發現門鎖轉不動了。
她的聲音從客廳飄過來,慢悠悠的,帶著股算計好的篤定:「別費力氣了,你打不開的,鑰匙在我這兒。」
我心裡一沉,轉身看向她。
「既然你自己回來了,那就別想再走了。」
「我已經跟隔壁王阿姨說好了, 她有個侄子, 家裡有兩套房子,你嫁過去不用吃苦, 多好。」
「你瘋了?」我盯著她的眼睛,聲音冷得像冰。
「我沒瘋!我是你媽, 你就得聽我的!」
我看著她眼裡熟悉的瘋狂,突然覺得可笑。
原來所謂的「病情加重、念叨我的名字」,都是幌子。
她從來沒打算放過我, 不過是換了種方式, 想把我重新拽回那個她打造的牢籠里。
我深吸一口氣, 找到扳手,一下下砸在鎖芯上。
在巨大的聲響中, 她摸出水果刀橫在脖子上,刀鋒割開皮膚,鮮血如註:「寧蕊!你今天敢走出這個家門, 我就死在你面前!」
我停下手, 轉過身看著她:「媽,我不走啊。」
她愣住的瞬間, 我已經掏出手機撥了 120。
救護車停在樓下時,她還在撒潑打滾, 說我聯合外人害她。
醫生說她的精神狀態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需要強制入院治療,再放任下去會有暴力傾向。
我在醫生辦公室待了一下午, 制定了厚厚一沓「護理計劃」。
她討厭魚腥味, 聞到就犯噁心。那就每天給她燉鯽魚湯,鯉魚、鯽魚、鱸魚換著來, 必須親眼看著她喝完。
她留了一輩子齊腰長發,衝動的時候撕拽傷到自己就不好了, 那就每周都給她剪頭髮,就剪到貼著頭皮,越短越好。
她最愛看書讀報, 病房裡千萬別放任何帶字的東西, 連藥盒裡的說明書都得撕掉。
她被護士帶去病房時, 隔著玻璃朝我嘶吼:「寧蕊!你有什麼資格這麼對我!我是你媽!」
我站在玻璃窗前,看著她被按在床上打針, 眼淚終於掉了下來:「我當然有資格啊。」
「因為我是你女兒。」
「女兒有權利決定,母親該怎麼養老。」
她瞳孔驟縮, 掙扎的動作突然僵住。
那是我第一次在她眼裡看到恐懼, 不是憤怒, 不是偏執,而是害怕被掌控的恐懼。
那些她曾強加給我的窒息感, 正一點點反噬在她身上。
我去探望過一次,隔著厚厚的玻璃。
她瘦了很多, 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像個提線木偶。
我沒進去,只是站了會兒就走了。
陽光落在身上時,突然想起高三那年, 我和曉曉坐在台階上念的那句「小魚小魚快快游」。
游過布滿尖刺的暗礁,只要往前,總會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