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趴在地上,鮮血像是盛開在她身邊的花。
「她不是!」
男人咬牙:「我看上她是她的福氣!今晚就讓你們母女倆一起伺候我!」
爸爸早已嚇得涕泗橫流:「王哥,別打了,別打了,她是我的女兒,我給你看戶口本!」
他爬著去客廳里翻找,終於找到了一個本子。
可是媽媽卻忽然一把搶過了那個本子,她抽出其中一頁,一下,兩下,三下,她把它撕得粉碎。
滿天紙屑,像落下的大雪。
「我說了她不是我的女兒!」
「她沒有我這樣的媽媽!」
「她不是我女兒!」
媽媽的嗓音近乎嘶啞,語氣還是那樣堅定。
她半跪在客廳,即將被男人拖拽住腳踝的時候,她抽出了沙發下的一把刀。
隨後她看著我笑了笑。
大拇指和食指併攏,搖了搖。
那是媽媽在搖風鈴。
她要和我玩捉迷藏遊戲了。
我很聽話,跌跌撞撞地跑出家門。
這個地方起了一場大火。
火苗交織著,舞動著,燃燒著,蔓延著。
我的媽媽是世界上最偉大的魔術師。
因為黑暗的小屋也被她裝點成了光明宮殿。
後來我被警察姐姐找到了。
她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小聲問身後的同事:「這孩子說她是屋主的女兒,你查到落戶記錄沒有?」
「沒有。」她的搭檔也小聲說,「這個城中村很多人的戶口本都只有紙質檔,沒有電子檔,屋子裡找到的殘缺戶口本沒有她這一頁。」
「大概是被遺棄的孤兒,屋主收留了她,想養她當女兒吧。」警察姐姐嘆氣,「這孩子也只能送去福利院了。」
我後來問:「姐姐,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東西可以證明我是媽媽的女兒?」
「戶口本啊。」姐姐也笑著說,「落戶的方式有很多種,等你以後就知道啦。」
我想到那頁被媽媽撕得粉碎的紙。
我似懂非懂:「媽媽給我下了一場大雪。」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知道瞿瑤是我的媽媽。
再也沒有東西可以證明我是瞿瑤的女兒。
我的媽媽是世界上最偉大的魔術師。
她為我的世界下了一場雪。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11)
成年後我終於知道。
落戶的方式有很多種,可是怎麼讓沒有血緣關係的兩個人成為家人。
只有婚姻。
我有時候在想,媽媽是不是不想認我了。
她在時總說念念要是投胎進好人家就好了,她說媽媽是念念的污點,她跟我玩了一場永遠不會被找到的捉迷藏。
我和她之間唯一能證明的那頁紙已經化為灰燼。
她不想認我。
她不要我了。
所以這麼多年,這麼多年,她一次都沒有進過我的夢。
我只能在褪色斑駁的回憶里,在於夫人的一舉一動里,回憶她曾經的模樣。
董凌舟說得對,如果被於夫人知道了,她一定再也不會想見到我。
我居然還想故技重施,把這一套用在季聞朝身上。
耳邊不斷響起刺耳的聲音。
一會是「她不要你了」,一會是「她不會想再看見你」,一會是「她不是我女兒」,一會是叮鈴鈴的風鈴聲。
世界在眼前顛倒,破碎,模糊的色塊在重組,董凌舟的嘴唇一張一合翕動著,可我什麼也聽不清。
直到外面傳來喧鬧聲。
好像有人闖了進來。
啪!
有人狠狠一巴掌甩在了董凌舟臉上。
「畜牲!」
我印象中的於夫人養尊處優,高貴優雅,動怒時也不會大喊大叫。她刻薄又蠻橫,可她從來不會讓自己陷入狼狽的境地。
現在的她衣衫凌亂,頭髮也散了幾根,臉上帶著磅礴的怒火。
身後的警察都攔不住她。
我像是被她驟然從水裡提了起來。
世界再度變得清晰。
可我隨後又恐懼了起來:於夫人來了?那她聽到了多少?她知道了多少?
她……她會再也不想見到我嗎?
「我怎麼會生了你這樣的東西!」又是一巴掌甩過去,於夫人看上去恨不得掐死他,「說話和噴糞一樣,從骨子裡就和董越森那個老雜種一樣,難怪怎麼教都教不好!」
「女士!」
「這位女士,你冷靜一點!」
「不要在警局裡打人!」
「我打人?」於夫人冷笑一聲,「他把我女兒欺負成什麼樣了?我就算打死他也不解恨!」
董凌舟被抽懵了,捂著臉嘶吼:「我才是你兒子!」
於夫人的眼神變得失望透頂,聲音比他更大:「董凌舟,你聽著,我從小教你為人處世,管你吃管你喝,我沒有哪裡對不起你!作為我的兒子,你可以不夠優秀,你可以好玩不學習,你也可以每天不務正業遊手好閒。但你得知道怎麼做個人,你得知道什麼叫尊重和平等!我不想用太難聽的話說你,但你確實和董越森學會了很多,他道德低下,人品低劣,不把別人當人,你也差不多。你沒把我當媽,所以從今以後,我不再是你的媽媽,我有自己的家人,你別來招惹我。」
她攔在我身前,握住我的手:「寶貝,我們走。」
董凌舟驟然起身:「於熹!你知不知道她——」
於夫人沒有回頭:「我知道。」
她轉頭看我:「你的媽媽叫瞿瑤,和我長得很像,我早就知道了。」
「所以呢,」於夫人笑了一聲,「那又怎麼樣?」
(12)
於熹不是傻子。
瞿佳念對她這麼好的緣由,她當然去探查過。
一開始,她覺得好笑。
這姑娘把自己當替身呢?
但她也不覺得被冒犯,反倒有些好奇,那個叫瞿瑤的女人真的和自己長得這麼像嗎?
然後她發現瞿佳念每年有個時候都會去一個很遠的地方祭拜她的母親。
她有一次偷偷跟著去了,看見瞿佳念坐在那個簡陋的小土包面前,一言不發地待了幾個小時。
她都不和瞿瑤說話,聊聊自己的近況。
不敢出聲,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於熹覺得有點可惜,就給瞿瑤送了一束花。
她說:「你女兒很好,考上了名牌大學,現在還創立了自己的公司,叫與光。」
她想這世上怎麼會有母親不關心自己女兒過得怎麼樣呢?
瞿瑤一定想要聽一聽的。
瞿佳念當然哪裡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一定要和自己那個叉燒兒子結婚。
於熹想:等回去再勸勸她。
但她後來又發現瞿佳念也不怎麼喜歡董凌舟。
瞿佳念記得她想吃什麼,喜歡什麼,想買什麼,連她有一點點不舒服,瞿佳念都會記在心上。
於熹終於明白她想要什麼了。
她很想和瞿佳念說,就算你不和董凌舟結婚,你也是我的女兒。
但瞿佳念好像對和她真正成為一家人這件事深有執念。
於熹終於明白,自己也成為了關著瞿佳念的一把鎖。
但是她不明白,鑰匙在哪裡。
後來有一次於熹生病,董越森和董凌舟都沒來看過她。
只有瞿佳念在醫院徹夜照顧她,半夜她驚醒,看見瞿佳念握著她的手趴在她床邊,眼角落了晶瑩,喃喃說著夢話。
她說,媽媽你怎麼不來看看我。
——這麼多年,你為什麼一次都不來夢裡看看我。
那一年她跟著瞿佳念去祭拜瞿瑤。
天空下起了雨。
於熹把自己唯一的傘擋在了瞿瑤的墓碑上。
她嘆息著說:「瞿瑤,她很想你。」
她又說:「你能不能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照片上的年輕女人笑得溫柔。
路過巡邏的警車看見沒了傘、狼狽不堪的她,載了她一程。
警車上有個女警,路過一間燒焦的房子時,用感慨的語氣聊起了當年的一樁舊事。
她說那個小女孩連戶口本都沒上,卻說自己是屋主的女兒,應該是太想要媽媽了。
她還說那女孩應該是被嚇傻了,說媽媽給自己下了一場雪。
可是明明是放了一把火,哪來的雪。
於熹愣住了。
她想她找到了答案。
所以回去的第一天,她就和董越森離婚了。
她對瞿佳念說:「寶貝,和媽媽走吧。」
我不是瞿瑤。
我是於熹。
但我想做你的媽媽。
(13)
於熹牽著我的手走在街上。
加利奧和季聞朝不遠不近地跟著我們,聽不到我們說話,卻能時刻保護我們。
她沒說話,我也不敢說話。
半晌,我才訥訥地喊她:「媽媽。」
於夫人停下步伐。
她看著我,我只憋出一句:「馬上就要走到新福齋了,我想排隊買點椰子酥。」
新福齋的椰子酥是於夫人最喜歡吃的點心之一。
於夫人沒忍住笑了,點了點我的額頭:「瞿佳念,虧你還是名牌大學的大學生,你怎麼這麼笨。」
我傻傻地反問:「什麼?」
「證明我是你媽媽的方法有很多,沒讓你非得嫁給誰。」她忽然捏著我的臉靠近,「笑一個。」
咔擦!
我發誓,這絕對是於夫人最丑的一張照片。
可她眉眼彎彎,笑得那麼自然。
她神色輕鬆地打開自己有大 V 認證卻萬年不用的微博號,發了出去。
於熹:我和我女兒。
叮咚!
緊接著便是幾條轉發。
加加加利奧:我的愛人和她的女兒。
森全中國分公司:老闆的愛人和老闆愛人的女兒[大拇指][大拇指]
季聞朝:[擁抱][轉圈圈]
與光集團:我們老闆和她的媽媽!
寧詩雨:我的好朋友和她的媽媽~
甚至還有董氏集團。
畢竟這段時間我和加利奧聯手給董越森下絆子,這段時間董越森團隊的人接手的每個項目都被我們攪黃了,只有於夫人團隊蒸蒸日上,眼看就要出去單幹了。
董氏集團官號的皮下估計也是豁出去了,每天都在各種跪舔於夫人。
董氏集團:哇哦!超美的於總和大小姐!
董氏集團:神仙聯動[流口水]~
我剛剛舉報了董凌舟嫖娼——我逃婚後他確實經常去商 K 買醉點女模。
也不知道董越森把董凌舟撈出來後看見這幾條微博會不會氣瘋。
但那也不重要了。
因為等董凌舟出來,我又會把他送進去。
他這些年鬧的事情大大小小都不少,都是董越森幫他擦的屁股。
但我並不是那麼大度的人,他對我的態度還是其次,他對於夫人並不好。
明明占著於夫人兒子的位置,卻絲毫沒有盡到自己應盡的職責。
我對他又嫉妒又憤恨,所以那些證據我都細心搜集,留了下來。
雖然不至於讓他直接挨槍子,但是時不時進去一趟還是綽綽有餘。
等於夫人徹底從董氏分離出來單幹,董越森商業犯罪的證據我也會直接提交。
到時候讓他們父子在監獄裡見面,我和加利奧再把董氏遺留的資源都瓜分乾淨。
心裡想著這樣陰暗的事情,我手上的動作卻沒停,一個接一個地給他們發的微博點贊。
順便把那張合照設為屏保。
新福齋到了。
椰子酥的濃香湧入鼻腔,我剛想衝進人堆給於夫人排隊,她卻拉住了我。
只見人高馬大的加利奧已經自覺排在隊尾,回身笑出一口大白牙:「熹喜歡椰子酥,念念喜歡綠豆冰糕,加蘭特喜歡鳳梨酥,我都記得,放心交給我!」
下雪了。
天空忽然一片一片落下了雪花。
我仰頭去看,頭頂撐開了一把透明的傘。
季聞朝買來了四把傘。
我怔怔地看著漫天大雪,看著它掩埋世間一切漆黑的痕跡。
我輕聲喃喃:「媽媽,你是魔術師嗎?」
這座城市從來沒有下過雪。
可是今天它落下了鵝毛大雪。
(14)
我在夢中看見了瞿瑤。
傾盆大雨中,她孤零零地站在離我很遠很遠的地方。
可下一刻,她的頭頂撐起了一把傘,為她擋下了那些疾風驟雨。
那是一把很眼熟的傘,是於夫人的傘,她很喜歡,每次下雨都會撐那把傘。
可是後來她說那把傘丟了,我就再也沒見過。
我問:「媽媽,你來看我了嗎?」
她望著我笑。
如當年一樣溫柔。
她說:「念念,你有家了。」
我說:「你現在願意認我了嗎?」
她還是笑,隨後大拇指和食指並在一起,輕輕地晃了晃。
風鈴響了。
「媽媽要藏起來了。」她說,「等到幾十年後, 你再來找我,好不好?」
「那我如果想你,該怎麼辦呢?」
「我一直都在, 」她說, 「我就在這把傘下, 偷偷住進你的心裡, 這樣我也能成為你家的一部分。」
「你在我心裡嗎?」
「是啊。」她驕傲地說,「媽媽可是魔術師。」
(15)
夢醒了。
我正靠在於夫人的肩膀上, 握著她的手。
我們都睡著了, 又幾乎同時睜開眼睛。
加利奧有些緊張:「怎麼了,是不是我開車不穩, 把你們顛醒了?」
季聞朝則嫻熟地遞來兩瓶水。
「沒有,」我搖頭,「是做了一個夢。」
於夫人挑眉:「我也是。」
車停下來了。
那座熟悉的小土包近在咫尺。
「去吧。」於夫人摸摸我的臉,「等你說完了,再喊我們過去。」
我問:「媽媽,你有給別人撐過傘嗎?」
她愣了一瞬,旋即笑起來:「也許有吧。」
我就不再問了。
獨自一個人走到瞿瑤的墓前,我擦了擦墓碑上的照片。
以前我不敢和她說話。
因為沒人知道我是她的女兒。
她也不想要我是她的女兒。
我聽她的話,我只敢就這樣看著她。
所以這是我十幾年以來, 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我說:「媽媽, 這次我帶了我的家人來看你。」
微風拂過, 年輕女人笑得溫柔。
「待會我和他們一起回家, 」我說,「對了, 我的另一個媽媽——也就是於夫人,她馬上就要結婚了, 我要去當花童。我都這麼大年紀了, 還當花童,我都怕別人笑話我。」
「好吧,其實我不怕, 我很開心。」
「我那個前男友又進局子了, 他上次來求我原諒他,說他不是故意說那些話的,被我的哥哥打出門了。」
「……」
「我們一家人約好每年都出去度假一次,這次去大溪地, 簽證都辦好了。我打算去潛水看看能不能找到珍珠蚌, 找到就發財了!」
「……」
「與光也很好, 你還不知道吧, 與光是我的公司, 我還有個合伙人, 是我特別好的朋友,她叫寧詩雨。」
……
我站起了身, 拍了拍身上的土, 然後輕輕俯身,閉上眼睛。
「我閉眼睛了,媽媽。」我哽咽著說, 「你現在可以藏進我的心裡啦。」
這樣,幾十年後,我就可以找到你。
帶你回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