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吵架,梁訓都會故意摘掉助聽器。
不聽不理不說話,和我冷戰。
朋友們勸我:「他太脆弱敏感,你更要多包容。」
「畢竟他的世界那么小,只有你了。」
我信了,一次次妥協求和。
直到他同樣失聰的直系學妹出現。
梁訓會哄她,逗她開心,吵架了主動服軟。
我看著他很會愛人的樣子,忽然間就醍醐灌頂了。
那晚我提了離婚,可梁訓冷著臉摘了助聽器。
他沒聽到。
第二天,他打開房門,像從前那樣高高在上。
「江熹微,滾進來吧,我原諒你了。」
可回應他的不再是我的喜極而泣。
房子裡空蕩蕩的,只有門上貼的紙條在風裡搖晃。
「梁訓,你的世界很小,可我的世界還很大。」
「以後的路,我就不奉陪了。」
1
我推門進來時,房間瞬間安靜了。
有人偷偷看我,有人不敢看我。
因為梁訓正在哄一個女孩兒。
那女孩兒和他一樣先天失聰。
戴著一個粉色助聽器。
而此時,她摘了助聽器,捂著耳朵。
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不肯聽梁訓說話。
梁訓也看到了我。
但只是淡漠一眼,他就收回視線。
拆了一個小蛋糕,十分有耐心地低聲哄著。
這是我第一次撞見梁訓哄人的樣子。
因為從小失聰的緣故。
他的脾氣很有些乖戾。
亦十分脆弱敏感。
我們認識七年。
這樣伏低做小哄人的事,往往只會發生在我身上。
我站在門邊,沒有動。
那女孩兒似乎也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勁。
她扭過頭看向我。
可目光剛觸到我,原本含在眼眶裡的淚就撲簌簌落了下來。
然後,她一把推開梁訓,起身跑了出去。
梁訓沒有遲疑,立刻起身去追。
經過我身邊時,他腳步頓了一頓。
這才正眼看向我。
「許念耳朵聽不見,在這裡人生地不熟。」
「我找到她,確定她安全就回家。」
我沒有說話。
梁訓明顯很著急。
「江熹微,許念這樣跑出去會出事的。」
他皺緊眉,伸手將我推到一邊。
「你懂事點,要鬧也挑個時候。」
我身形微趔趄了一下,靠在了牆上。
但梁訓根本沒有察覺。
他腳步匆匆,一眼都沒回頭看我,快步進了電梯。
2
氣氛尷尬而又凝滯。
直到有朋友再次如常地打圓場。
「?ù?嫂子,許念只是訓哥的直系小師妹。」
「正好兩人都聽不見,訓哥才會多照顧她一點。」
「你可千萬別誤會,我們都能作證的,訓哥只是把她當小妹妹看。」
朋友說著,又對其他人使眼色。
屋子裡眾人這才回過神般齊齊附和。
「是啊,我們都看在眼裡的。」
「訓哥只是覺得小姑娘一個人萬里迢迢來京城求學不容易。」
「能幫就幫一把而已。」
他們說得熱鬧。
好像這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可我眼前只有剛才梁訓哄他的小學妹許念的畫面。
他有些笨拙地拆開小蛋糕的包裝盒。
甚至貼心地取出叉子遞到許念手裡。
許念賭氣摘了助聽器,不肯聽他說話。
他明知道她聽不到。
卻還是耐著性子溫聲軟語地哄。
恐怕連梁訓自己都不知道吧。
他對許念做的這一切。
正是這七年間,我對他做了無數次的事。
每次鬧矛盾後。
梁訓總會面無表情地摘掉助聽器。
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整夜。
不聽不理不說話,和我冷戰。
他的朋友們時常勸我:
「熹微,你也知道的,他太脆弱敏感,所以才需要更多的包容和偏愛。」
「他的世界那么小,這麼些年,也只允許你一個女孩兒走入。」
「他真的很愛你,只是他不會愛人而已。」
我信了。
所以每次他摘掉助聽器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時。
我都會守在門外一整夜。
明知道他聽不到。
卻也會忍著睏倦,隔一段時間。
輕輕敲一敲房門。
心裡想著,萬一他恰好戴上助聽器了呢?
萬一他恰好聽見我在敲門。
他就會知道我一直守在門外。
他是不是就不會生氣了呢?
可是現在。
我看著他很會愛人的樣子。
忽然就醍醐灌頂了。
也許他並沒有愛過我。
也許他只是在青春年少里短暫地愛了我一瞬。
也許只是因為這麼多年,只有我有足夠的耐心包容他。
只有我願意放棄自己的世界,走進他小小的世界裡。
3
????我低頭笑了笑。
就像之前無數次那樣。
對那些殷殷望著我的朋友輕聲說:「我知道,我先回家等他吧。」
梁訓的朋友們都如釋重負般鬆了一口氣。
熱絡地笑著,親自送我進了電梯。
電梯門關上時,我聽到有人在講電話。
「熹微沒生氣,放心吧。」
「這麼多年了你還不了解她啊,你就算把天捅個窟窿,她也只會笑著說你捅得好。」
電梯門關上了。
聲音聽不到了。
我抬起頭,看到鏡子裡自己略顯蒼白的臉。
和身上那條有些灰撲撲的裙子。
全身的亮色,仿佛只剩下無名指上的婚戒。
可我曾經也在台上彈著鋼琴閃閃發光。
嫁給梁訓後。
我成了他的助理、保姆、秘書。
鋼琴在閣樓里落滿了灰塵。
我的手指,似乎也變得不再靈活。
4
梁訓那天回來得很晚。
他如常那樣。
隨手摘掉外套、領帶,遞給我。
但這次,我沒有接。
我站在客廳燈下。
看到他的黑色助聽器上黏著幾顆粉色的水鑽。
和許念戴的助聽器顏色很像。
他攥著領帶,看著我。
微微皺著的眉,昭顯著他此時的不悅。
但我仍是沒有上前。
梁訓的耐心似乎終於告罄。
他將衣物隨手拋在沙發上,凝眸看向我。
「江熹微,你在和我鬧脾氣?」
我搖頭。
我沒有在鬧脾氣。
如果我和他吵,和他鬧。
哭得撕心裂肺面目全非。
那說明我仍然在意他。
我的內心根本沒有想過真的離開。
「許念受傷了。」
「她沒有戴助聽器,沒有聽到汽車喇叭聲。」
梁訓抬起手,輕推了一下眼鏡。
他的手很好看,修長,骨節分明。
我有些恍惚。
曾經他身上的每一處我都喜歡。
喜歡到無法自拔。
「她在這裡孤身一人,我沒辦法坐視不理。」
「江熹微,你不會連這一點同理心都沒有吧。」
他緊皺著眉,清俊的臉容上寫著???淡淡的疲倦和不耐。
他一向話少。
今晚這樣解釋,仿佛已經算是難得。
我忽然就笑了:「如果是我這樣做呢?」
「我也有師哥、師弟。」
「如果我也像你今天對許念這樣,對他們呢?」
梁訓的眸色驟然一片沉寒。
「江熹微。」
他唇角勾出譏誚的笑:
「所以,你是後悔了,後悔嫁給我這樣一個殘廢。」
「錯過了你那些好師哥、好師弟?」
我的心像是燃盡的香灰。
倏然落了一地,轉瞬就消散乾淨了。
算了,江熹微。
算了吧。
我再次叫住他,想要去拿擬好的離婚協議。
可梁訓已經越過我,逕自往臥室走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
清瘦的背影里好似都透著疏冷。
這些年,我好像總是在看著他的背影。
但從前我會失落難過。
而現在,那些情緒都變得很淡了。
「梁訓。」
我輕輕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他腳步微頓,回過頭。
「我們離婚吧。」
我說出口的這一瞬。
他恰好抬手摘下助聽器。
就像之前無數次那樣。
我們有了任何矛盾、爭執。
他都會這樣。
所以,他沒聽到。
他的目光很冷。
卻也只是很冷地看了我一眼。
就再次轉過身,直接回了房間。
咔噠一聲輕響。
無比的熟悉。
梁訓反鎖了房門。
5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並沒有繼續逗留。
走到玄關處,換掉了拖鞋。
收拾好的行李箱就在玄關旁邊放著。
梁訓沒看到。
不。
也許他看到了。
但並沒有在意而已。
我將擬好的離婚協議放在了玄關柜上。
拉著箱子離開時。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卻又覺得無比輕鬆。
我沒有回頭看一眼。
我想我不會再回頭。
回自己婚前房子的路上。
我刷到了許念的朋友圈。
「只有淋過同樣一場雨的同類,才會懂對方最痛的痛。」
她配了一張照片。
她的粉色助聽器,靠在一隻黑色的助聽器旁邊。
很有些相依為命的味道。
我看到了梁訓的點贊。
我的手有點抖。
視線在一瞬間微微模糊了。
很多人對我說過無數次:「熹微,是你救贖了梁訓。」
「只有你能理解他的痛苦、不甘。」
「我們這些朋友真的不敢去想,如果你沒有出現,梁訓現在會怎樣。」
他曾無比乖張、孤僻。
人際交往一塌糊塗。
學術生涯甚至都差點為此斷送。
我曾以為我真的了解他。
甚至可笑地救贖了他。
可這一刻,他的點贊,讓過去的七年都成了笑話。
是啊,他和許念是同類。
他們一樣,年幼就失聰。
所以才更懂彼此的痛。
不像我,一個好好的,身體、人格都健全的好姑娘。
非要介入別人的因果。
讓自己的人生變得一塌糊塗。
我划過那條朋友圈。
拉黑了梁訓。
和梁訓有關的那些人。
他的世界真的很小。
小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所以,我要離開了。
6
凌晨四點的時候。
梁訓在睡夢中醒來。
他起身去喝了點水。
看了看手錶上的時間。
鬼使神差地,又戴上了助聽器。
然後,躺在床上閉著眼等。
不出意外的話,要???不了多久。
外面就會響起輕輕的叩門聲。
只有三下。
輕得如果不仔細聽,就會錯過。
這是江熹微最愛玩的小把戲。
她以為他一無所知。
但其實一開始他就知道。
但他並沒有戳破。
整整三年。
他很享受這樣的感覺。
會讓他有一種被她深深愛著的安心。
他躺在床上,在心裡默念著數字。
然後,唇角微微勾著,莞爾。
要來了。
他微微屏住了呼吸。
他甚至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卻沒有聽到那輕輕的、爛熟於心的叩門聲。
7
他驀地睜開眼。
在昏沉的光線中望著緊閉的房門。
是睡著了嗎?
也許今天太累了吧。
畢竟從前也不是沒有過。
她哭得太兇,哭到昏睡了過去。
早上他打開門,她還倚靠在臥室門上睡得很沉。
他們之間一直以來都有默契。
過去這一夜,一切就都過去了。
他們會再次重歸於好。
他想要閉上眼,再次睡去。
可心底卻總是有些說不出的不安。
幾次三番後。
他終於還是沒能忍住,起身下床。
甚至打開房門時,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到自己的迫不及待。
「江熹微,滾進來吧,我原諒你了。」
可房間外,只有一地清冷的晨光。
他以為的,會倚靠在臥室門上沉沉睡著的小小身影。
並不在。
梁訓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忽然就提了起來。
他向外走,推開每一個房間的門。
都是空的,冰冷的。
廚房,衛生間。
每一個角落。
都沒有江熹微的身?ü?影。
他最後看向玄關。
他看到了江熹微的拖鞋。
粉色的兔子拖鞋。
他緩緩走過去。
心裡亂七八糟地想著。
她換了鞋子,應該是出門了吧。
這個時間,是去早市買菜嗎?
他的心又緩緩地放下了一點。
對,肯定是這樣的。
江熹微總是很心疼他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