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營帳後,顧紹安還是什麼都沒問。
他在御宴上沒吃幾口,這會兒一氣吃下五個餅才開口:
「不是說累了,換我陪你躺一會兒?」
我不知如何跟他解釋剛才那一幕。
隨他一起躺好了,但心靜不下來,遲遲沒有睡意。
思慮越來越濃,我正準備開口時,忽然感受到身後人的興致。
「還是白日……」
耳後傳來他一聲無奈的輕笑:「娘子見諒,我也是身不由己。」
我:「......」
這人心比天還大。
我倒是白擔心他會心存芥蒂了。
覺沒睡成,中途還吃了頓補充體力的晚飯。
臨到半夜,顧紹安才一臉饜足地去換值。
第三日醒來,不見他的身影。
聽婆母說今日開始春蒐,顧紹安身為武官,也會隨幾位皇子下場。
我找了個不錯的位置,一直等到他出現,唇角不自覺地上揚。
這時,忽然察覺遠處投來一道炙熱的視線。
我憑著直覺看過去。
卻見不遠處的霍湛臉色慘白,雙目森森地看著我。
四目相對。
他立即撥開人群,氣沖衝過來拽住我的手:
「你還要鬧到什麼時候?你以為隨便找個男人來激怒我,我就會低三下四地來求你嗎?」
「氣消了就趕緊跟我回去。」
「我跟姚琳真的沒什麼,她就是替你占著位置,只要你回到我身邊,正妻的位置還是你的。」
他拽得用力。
我掙脫之後,手臂火辣辣地疼,隨即冷下臉:
「男女授受不親,請霍公子自重。」
「我與夫君自從成親以來,便恩愛兩不相疑,霍公子莫要說些迷三道四的混帳話來破壞我們之間的感情。」
「若是鬧出什麼誤會,讓你家妻子誤會了不要緊,可若是讓我家夫君知道了,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霍湛緊緊咬著牙,像是要氣瘋了:
「你跟顧紹安成親不過半月,哪來的深厚感情?」
「你現在說的這些都是氣話,你氣我對姚琳好,可你為什麼不能看清我的真心呢?」
我搖著頭,連連冷笑。
從嫁給顧紹安的那一晚,我剛剛將自己掛上紅綢,還沒覺得痛就被他救下來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冰冷的心永遠捂不熱。
裝睡的人永遠叫不醒。
我跟霍湛已經沒什麼話可說了。
13
獨自回到營帳,我剛坐下就聽外面傳來腳步聲。
沉穩有力,一聽便知是誰。
我撐著下頜,閉上眼。
顧紹安掀開帳布,見我這樣,低聲問:「累了?」
我瞥他一眼,遲疑地點點頭。
顧紹安笑了笑,直接脫掉外衣,一手將我帶到床榻。
我恨得咬牙:「你的腦子裡除了這檔子事,就沒別的了?」
顧紹安笑意不改,依舊身不由己:「還有什麼事比敦倫之樂更有意思?」
我深吸一口氣。
心知至親至疏夫妻,明明有著骨血至親都無法比擬的親近,卻也在某些事情上諱莫如深。
早晚都要說的,索性現在全盤托出。
「你應該知道,我在霍湛身後跟了九年。」
「因為小時候落水,是他救了我,所以我心裡念著恩情,一直想報答他,也曾愛慕過他。」
「某次一頓酒局,霍父忽然提議讓兩家結為親家,父親看我們青梅竹馬,霍湛又才貌雙全,便順勢同意了這樁親事。」
「但沒想到定下親事後,霍湛就把我當成任他搓圓捏癟的玩物,甚至在大婚前日裝失憶。」
「我實在無法接受。」
「心灰意冷之下,便答應和姚琳換嫁。」
「不過早在答應姚琳的那一刻,我就徹底放下了。」
說完,我轉頭去看顧紹安的神情。
他好像根本沒在聽我說些什麼,皺著眉頭,一副沉思的樣子。
我內心忐忑。
想掙脫他的懷抱坐起來,他的手臂忽地收緊:
「你落水是幾年前?」
他的態度讓我捉摸不透。
還是依言答道:「九年前。」
他倒抽一口涼氣:「這麼巧?我九年前也救了個小姑娘,你快跟我說說是在什麼地方。」
我這會兒是真有點無奈了:「蓮湖宴。」
顧紹安聽了,猛地坐起來,眼中好似燃著熊熊烈火:
「當年小小的老子也是在蓮湖宴救的小姑娘,那天就只落水一個小姑娘!」
「狗爹養的霍湛!冒老子的功,還險些搶了老子的媳婦!」
這人氣狠了,滿嘴糙話。
他憤憤地衝出去,看外面的天還亮著,又折返回來,不容拒絕地討要錯失了九年的恩情。
折騰到天黑透了,方抹了抹嘴,意猶未盡地去換值。
14
第四日,顧紹安遲遲未歸。
託人打聽才得知他半夜去把霍湛綁了,被霍家告到皇上面前,挨了十大板。
婆母聽完,當即拍案而起:
「混帳東西,都成了親的人了,還給我到處惹是生非!」
我只覺得眼前一黑,強撐著身子坐穩。
等到晌午,看到顧紹安被幾個同僚抬回來,褲腳還往下滴血。
我瞬間紅了眼眶。
只是淚還沒流出來,又看到顧紹安翻身跳起來大笑:「哈哈哈都嚇到了吧?」
婆母欲罵又止,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走了。
顧紹安目送她老人家離開,回過頭就問:
「怎麼不說話?真嚇到了?」
我垂下眼帘,也不想理他。
顧紹安不禁失笑,為自己開脫:
「早在來的路上,皇上就知道我們幾個的感情糾葛了,昨天又發生那樣的事,我綁不綁霍湛都會被人猜測,那還不如折騰一番。」
「霍家人心眼都小,非要告到皇上面前去,皇上也就意思了下,那十大板打在身上跟撓痒痒一樣,連樣都沒變,同僚就給我潑了一身狗血去去晦氣,不信我脫了給你看。」
他說風就是雨,我攔都攔不住,半推半就又讓他得逞了。
之後,我沒再見過霍湛夫妻倆,也聽到了那晚發生的事情真偽。
顧紹安分明是把霍湛扒乾淨了,綁到了必經之路的一棵樹上。
讓人受了一晚上的寒風不說,身子還被不少人看光了。
霍湛那樣要強的人。
經此一遭,怕是有生之年都沒臉出來見人了。
15
但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一一
霍湛不敢出面,卻讓自己的妻子來請我過去。
僅過去幾日。
姚琳沉穩了許多,臉上也沒了笑。
「霍湛哥哥有話要跟你說,你現在跟我走。」
我聽而不聞。
「算我求你了,他要是見不到你,一定會責怪我。」
姚琳咬緊唇,居然跪了下來。
我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幾分我從前的影子。
那麼傻,那麼可恨。
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讓他有任何傷害我的機會。
為了打發姚琳離開。
我提筆寫下一封信,在信里將霍湛罵得狗血淋頭。
不知他看沒看,竟犯賤地給我回信:
[若你心裡還有半點念我,今夜子時,大榕樹下。]
16
初夏的第一場雨,來得聲勢浩大。
霍湛從沒有一絲風的黃昏,等到狂風大作的黑夜。
大榕樹被吹得嘩嘩作響,雷聲震耳欲聾。
他等了一夜。
當換季的風輕輕吹過,大雨急切地落。
當記憶中熱切的眼神轉瞬間變得冷漠。
霍湛看清了。
便好似被人從九霄雲端推下來,直直地墜入濕冷的泥潭,徹底病倒。
霍家以為又是顧紹安做的,又告到皇上面前。
卻因沒有證據,只是空口汙衊,被皇上責罰。
17
春蒐御宴的最後一日,姚琳有氣無力地邁著步子走到我身前。
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
眼中不復往日的靈動,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憂愁。
「你知道嗎,其實你跟霍湛哥哥很像。」
「從見到你的第一面開始,我就知道你們不會有結果。」
「果然,他的嘴硬冷傲最終輸給了你的倔強沉悶,現在他不願醒來接受這一切,一直在病中喚你的名字,我求你過去勸勸他,讓他好歹把藥吃了。」
她緊緊盯著我。
見我無動於衷,突然抽出腰間的匕首架在自己的脖頸間:
「你要是不去,我就死在你面前!」
我臉色頓時沉下來,正欲開口, 卻被顧紹安摁住肩頭。
「她是真心求死, 可別讓她髒了我們的地。」
「走吧,一起去, 我倒要看看姓霍的是不是真要死了。」
在顧紹安的陪同下,我見到了形銷骨立的霍湛。
渾身透著一股苦藥熬出來的死氣,雙唇顫抖著發出模糊難辨的呢喃聲:
「心...不......」
走到床邊,看到他拇指摁著食指的動作。
我冷聲道:「我已經來了, 你有話就直接說吧。」
聞言,霍湛緩緩睜開兩隻深陷的眼睛,無神地望著虛空:
「你什麼時候起了離開的念頭?」
我說:「忘了。」
他又問:「那你恨我嗎?」
我搖了搖頭。
喜歡是心甘情願地付出。
可若是喜歡一個人就要變得卑微, 那就不是喜歡。
我明白了這些,便不怪霍湛。
反而感激他這些年一次次地將我推開, 逼我在決定放下後頭也不回。
霍湛猛地瞪大眼,面目抽搐起來:
「不可能!你撒謊!」
「我們九年的感情,怎麼可能說沒就沒了!」
這些話我不想再理會。
轉身看向失魂落魄的姚琳:
「一切到此為止,你今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話音未落,身後登時傳來歇斯底里的嘶吼:「心茹, 不、不一一」
18
番外
斗轉星移, 春去秋來。
日子仿佛塵埃落定般靜謐。
顧紹安的職位也沒什麼變化。
他心態很好, 還開導我說:「如今朝野平和, 無戰可打,武官做到頭也不過是兵部尚書。」
他沒背景, 也自知沒那麼大的才幹。
就隔著孕肚,包含希冀地叮囑即將出生的孩子:
「你爹肚子裡沒二兩墨水,只能給你個好身子,腦子千萬要隨你外祖父。」
這樣的話, 顧紹安幾乎日日念叨。
白露那天,孩子終於受不了了。
帶著她天生的大嗓門, 呱呱墜地。
三朝洗兒時,姚琳不請自來, 添了一份厚禮就走了。
婆母和母親都說她的神情瞧著古怪。
母親應該是嚇到了, 難得跟我說起霍家的事:
「姚氏去年接連小產兩次, 恐怕傷了根本,遲遲懷不上孩子,霍家現在已經在為霍湛相看良妾了。」
說完,母親又特別殷殷囑咐我:
「今日她來, 我都不敢讓她近外孫的身,你也應該小心提防才是。」
我牢牢記下。
把身邊的人手都換成跟隨多年的老人。
......
兩個月後,紅猴子似的孩子長開了。
小傢伙生得粉嫩可愛,誰見了都要說一聲:「這孩子眼睛真大,臉真白。」
一想起這話, 我就忍不住笑。
「什麼事笑得這麼高興?」
孩子她爹下值回來了。
一張蓄了鬍鬚的糙臉把女兒襯得更白了。
我把剛才想的跟他說了一遍,他仰頭哈哈大笑。
笑完, 接著又長嘆一聲。
見我投去疑惑的目光,孩子她爹眼神有些複雜:
「昨夜出了樁命案, 一位婦人因嫉妒妾室有孕, 偷偷在丈夫的飯里下迷藥,然後用被子將枕邊的丈夫活活捂死, 隨後自裁。」
「臨死前,她在地上留下一個血字。」
我若有所思:「什麼字?」
孩子她爹聳聳肩:「她只寫了一半,不知是悔還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