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兄已有妻室,且心機深沉最像舅父。
其他的庶子也是心思各異。
相比較而言,我的確更希望嫁的是他。
要說起來,還是我利用的他。
屏退左右後,我看著林文瑾蒼白的臉,終究忍不住問道:
「二兄心中可有為難?若是二兄有心上人,他日也可迎入府中。阿寧只求有一隅容身就夠了。」
林文瑾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的目光穿過我,投向窗外深不見底的漆黑夜色中。
良久,他才極輕地說道:「阿寧放心,二兄的心中人……已不在了。」
後來我才知,林文瑾曾與一位書香門第的小姐情投意合,互許終身。
可舅父僅僅因那小姐的本家在京中為官,便疑心她是朝廷暗探,接近林文瑾是另有所圖。
不容那小姐辯解一句,便將她連同她一家老小十幾口人,盡數暗害。
聽聞消息傳來,林文瑾當場嘔血昏厥。
自那以後整個人便消沉了下去。
我聽聞此事後,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湧上心頭。
舅父口口聲聲討伐昏君,為徐家,為林家,為天下討公道。
可他自己的手段,和那龍椅上的皇帝,又有何分別?
若真讓他坐上那個位置……這天下蒼生,豈非剛離虎口,又入狼窩?
21
婚約定下後,舅父明言讓我「安心待嫁」,前線軍務,再不讓我插手分毫。
他的軍隊如滾雪球般壯大,一路高歌猛進,直逼京城。
他帶走了大表兄和所有庶子,唯獨留下了林文瑾。
我和林文瑾被留在後方「主事」,美其名曰穩定根基。
蘿蔔也固執地留了下來,寸步不離地守在我院外。
「天下姓誰,與我何干?」他倚在廊柱下,神情桀驁,「我只管小姐平安。」
22
舅父他們走了一年又一年。
前線的戰報不斷傳來。
舅父的軍隊勢如破竹,朝廷軍根本無力抵擋。
聽說京中的皇子們又死了好幾個。終於有一個能順利登上帝位。
可新帝甫一登基,舅父的大軍就已兵臨城下!
新帝嚇得魂飛魄散,竟連夜帶著親信棄城而逃。只剩下一城無辜的百姓和空蕩蕩的皇宮。
舅父要登基了。
消息傳來,舅母和府中上下一片歡欣鼓舞。
登基大典在即,舅父傳來「旨意」,要我一同入京去。
我不願去。
舅父如今的心思叵測,讓我不得不防。
可使者接連來請,叫我明白如今我別無選擇。
啟程那日,林文瑾策馬行至我的車旁,隔著車窗輕聲道:「我陪你一同入京。」
車輪滾滾,碾過官道上的塵土。
我坐在華麗的馬車裡,透過晃動的珠簾,看著遠處此起彼伏的山巒,心中一片茫然。
綢繆數年,皇朝傾塌。
如今仇報了,可這新朝大業,真的是我所求嗎?
隊伍行至一處兩山夾峙的險要隘口,官道變得狹窄崎嶇。山風嗚咽著穿過密林,似是帶著不祥的氣息。
突然!
「咻——!」
一支響箭自馬車頂穿射而過!
緊接著,密林兩側的山坡上,弓弦爆響如雷!
無數箭矢鋪天蓋地向行進中的車隊射來!
「敵襲——!保護小姐!」
護衛統領的嘶吼很快被兵器碰撞的打鬥聲淹沒。
馬車一陣劇烈地顛簸,拉車的馬匹被數箭射中,嘶鳴著轟然倒地。
巨大的慣性將車廂狠狠甩向一側。我的頭重重撞在車壁上,瞬間眼冒金星。
「小姐!」車簾被猛地掀開,蘿蔔滿是血污的臉出現在眼前,眼神兇狠如狼,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快下車!躲到石頭後面去!」
我被他幾乎是拖拽著滾下翻倒的馬車。
蘿蔔死死將我護在身後,手中的長刀舞成一團銀光,拚命格擋著不斷射來的箭矢。
「叮叮噹噹」的撞擊聲震耳欲聾。
「阿寧——小心!」
林文瑾驚駭欲絕的喊聲自身側炸響。
我只覺一股大力自身後猛地撞來。
一個高大的身體嚴嚴實實地將我抱住,濃重的血腥味自背後瀰漫開來,叫我心神俱裂。
「二兄——」
23
護衛們一個個倒下。
蘿蔔雖英勇,身上有幾處也受了傷,漸漸顯出頹勢。
我抱著血人似的林文瑾,看著汩汩鮮血自他背後湧出來,止也止不住,心慌得只知道流淚,渾身都在抖。
今日,莫不是我徐夢寧將會葬身於此!
「阿寧——」林文瑾口中吐出幾口污血,費力地抓住我的手,氣息微弱,「阿寧——是我林家——對不住你——」
幾個字,似乎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我心一震,隨即自嘲。
果然如此。
舅父他,根本等不及我上京,便要我死在這回京的路上。
上位者一旦掌了權,便會變得冷血殘忍。
當初我用徐氏孤女的名號,幫他揚名聲,幫他招賢士,幫他謀大業。
如今林家大業已成,徐氏孤女再無存在的必要。
只我沒想到明明是血親,舅父為何要下這狠手。
明明我已自退一步,沒再插手軍中事。也如他們所願,嫁給林文瑾。為何又要趕盡殺絕?
甚至舅父明知林文瑾會同我一起上京,還派殺手前來,竟是連親生兒子都不顧?
我緊緊抱著林文瑾,心灰意冷之際,隘口另一端的山坡上,突然響起一陣號角聲。
緊接著,一面玄黑色的大旗從密林中豎起。
迎著血腥的山風獵獵狂舞。
大旗之下,一隊精銳騎兵以無可阻擋之勢,猛衝下來——
24
十年之期過了大半,我終是再次見到了宋巡。
他騎在馬上,風塵僕僕。周身裹挾著戰場未散的硝煙味。
他瘦削了許多,卻也挺拔了許多。
昔日少年單薄的身形已被歲月和風霜錘鍊得頎長而結實,如同經過千錘百鍊後收鞘的利劍,斂去了外放的鋒芒,卻更顯內蘊的銳利與沉凝。
舅父的人已被盡數斬殺,蘿蔔受了些皮外傷亦無大礙。
唯有林文瑾,中了箭失血過多,好在沒有傷到心肺,暫時保住了一條命。
宋巡給我們準備了一輛馬車,一路上林文瑾高燒不退,我只得整日整夜地在車廂內守著他。
每每得以歇息片刻,撩起車簾來,總能看見宋巡騎著馬不緊不慢地跟在馬車旁。
轉頭看到我,沉默地與我對視,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我直覺,自打重逢以後,宋巡似乎很不喜我。
不曾與我說過一句話,只沉沉地看著我。
哪怕是蘿蔔嘻嘻哈哈與他說著我在鹿陵郡的事,他的臉色也不是大好看。
兩日後,林文瑾的燒退了。
我也終是鬆了口氣,挑開車簾,跳下馬車去。
夕陽的餘暉給天地萬物鍍上了一層暖金色。
宋巡就騎在馬上,沐浴在這片光暈里,側臉輪廓依舊冷硬,卻莫名少了幾分戰場上的肅殺。
「宋巡——」我喊他,「多年未見,你不想我嗎?」
宋巡倏地轉過頭來。
目光灼灼。
我泯然一笑,看著他的眼一字一句:「宋巡,我很想你——」
25
宋巡告訴我,這些年他潛藏在京中。
借著曹家的相助,改名換姓,成為三皇子的幕僚。
借著三皇子的手,在前朝攪弄風雲。
弄死昏君的毒藥是他下的,斬殺佞臣的刀是他遞的。
三皇子手上染上的血,都是拜他所賜。
後來舅父兵臨城下,膽小如鼠的三皇子竟然想棄城而逃。
宋巡勸說無果,只得一刀給他抹了脖子。
與其叫他逃走留下隱患,倒不如結果了他。
「你舅父進城大肆殺戮,其中不乏賢臣良將,無辜良民。這般作為,叫我不敢效忠於他。便尋機脫身了。」宋巡頓了頓,聲音低沉卻清晰,「如今我跟隨在曹大人身邊。曹大人心繫天下,方是良主。」
暮色漸濃,在宋巡的眼底投下深深的陰影。
「我知道。」我垂下眼睫,看著自己因連日奔波而粗糙的手指,「舅父他……連血親都能殺,連親子都能棄,他與前朝昏君,又有何區別?」
這話是說給他聽,也是說給車內的林文瑾聽。
我知他已醒來,亦能聽得到我們的對話。
林文瑾是好人。
可經此一遭,我與舅父勢必會兵戈相見。
提前叫他認清現實,亦是叫他做出自己的選擇。
26
我沒有回京,而是跟隨宋巡迴到了丹陽郡。
早前昆石被斬,朝廷軍潰敗。
舅父再無阻礙,野心隨著不斷擴張的兵力而滋長,漸漸變得野心勃勃,一心想成就霸權。
我也因名望過勝被懷疑,被架空我在軍中的權力。
曹康平應是早早認清了形勢,停了給林家軍輸送糧草的商隊。
舅父將兵線往北推進之時,一直休養生息暗中蓄力的丹陽郡宣布自治。
曹家家主自立為王。
舅父攻占皇城後,造成殺孽無數,十分不得人心。
各郡世家心有戚戚,不少人轉而暗中向曹家示好。
在舅父沉醉在即將登基為皇的喜悅中時,他那剛剛建立還未穩固的王朝早已脆如篩子一般。
天下大勢,如今就看丹陽郡。
27
再見曹康平,他鬢角白髮更多,目光卻愈發銳利清明,透著洞悉世事的睿智。
他身邊跟著一位明麗活潑的少女,約莫十六七歲年紀,眉眼與曹康平有幾分相似。
見到宋巡,她眼睛一亮,像只歡快的小鳥般迎上來,語氣親昵自然:
「阿巡哥哥!你總算回來了!爹這幾天念叨你好多次了,說書房政務離了你都不順手了!」
宋巡對著她,臉上神情柔和了些許。
他點了點頭,語氣熟稔:「路上有些事耽擱了。大人近來身體可好?」
「阿巡哥哥放心好了,有我看著,爹不敢熬夜處理事務。要不然,我可是要同娘告狀的!」曹春燕搶話道。
曹康平看著女兒,滿臉的無奈和寵溺。
「讓阿寧見笑了,這丫頭,從小就被我和她娘慣壞了!」
我搖搖頭:「令千金俏皮活潑,很招人喜歡!」
「你就是徐夢寧?」曹春燕圍著我轉了一圈,眼神中帶著打量,「阿巡哥哥時常提起你——」
我看了宋巡一眼。
他不自然地別過頭去,耳畔微紅。
28
自我來到丹陽郡後,我看得出曹康平對宋巡頗為賞識,有將曹春燕嫁於他的意思。
曹春燕是曹康平之女,上頭有一位年少有名的兄長,此外曹康平後院再無其他妾室。
當今曹家雄踞一方,聲望正隆。
曹家不會屈居于丹陽郡,他們遲早會成王立業。
而我是徐家遺孤,與前朝林家皆有牽扯。
更是已經嫁於林文瑾,不論如何都是世人眼中的林家婦。
與我比起來,曹春燕身份尊貴,明媚鮮活,與宋巡相識於微末,青梅竹馬,情誼深厚。
待他日曹家君臨天下,宋巡娶了曹家女,又有功勳在身,前途不可限量。
這樣,也好。
蘿蔔說,宋巡許多次來找我,想與我說說話。
他說當年他身處京中,得知我的婚訊卻身不由己。
當日初一相見,我抱著身為我夫婿的林文瑾泣不成聲,叫他心中鬱郁。既想林文瑾就那麼死去,又怕叫我因此傷心。
「這些年,宋大哥一直念著你。」蘿蔔說。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
對旁人,我是徐家孤女徐夢寧。
但對宋巡,我便只能是宋阿花。
29
舅父不知,當年他忙於將兵線朝京城推進,帶走了大半兵力。
使得自他們走後,包括鹿陵郡在內的江南幾郡曾遭遇過前朝廷軍幾次攻打。
前朝想出其不意,攻下江南,斷了舅父的後方陣營。
尤其是林家所在的鹿陵郡,更是重中之重。
我和林文瑾坐鎮鹿陵郡主事,前前後後擊退了不少敵軍細作。
否則,舅父他們又哪裡能那麼安心在前方作戰?
舅父將重心轉移至京城後,便疏於對江南的掌控。
如今江南五郡,已然沒那麼「聽話」了。
我提筆,再次以「徐家孤女」的身份,將舅父如何疑心濫殺、如何兔死狗烹的種種,傳信給江南各大世家郡首。
這些年,我暗中培植了些勢力,防的便是如今日一般,兔死狗烹。
消息很快傳開,加之舅父的重重暴行,使得他這位新皇很快引起天下人的不滿與反抗。
而隨之崛起的曹家,亦隨著我的筆墨傳揚於天下。
林文瑾得知一切後,沉默了良久。
他找到我,只求了一件事:「阿寧,若……若真有那一天,求你看在這些年的情分上,保我母親性命。」
他眼中是看透一切的悲涼。
我反握住他冰涼的手,鄭重承諾:「好。」
林文瑾站在了我這邊,亦是使得更多良心未泯的林家舊部紛紛轉而投誠曹家。
短短一月,天下風雲再度變換。
舅父京中皇位未穩,江南六郡已換了主人。
我手執戰旗,與宋巡並肩打了一場又一場的仗。
鮮血染紅了旗幟,也洗鍊了人心。
蘿蔔驍勇悍烈,立下無數戰功,已從那個與野狗爭食的少年,成長為名震天下的羅將軍。
大軍一直打到京城牆下。
舅父負隅頑抗,終究無力回天,開城投降。
30
曹康平入主皇宮那日,紫禁城鐘鼓齊鳴。
我在自己的營帳里,換下沾滿征塵的戎裝,穿上了一身最尋常的粗布衣裙。
鏡中人,眉眼間已刻滿風霜,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無憂無慮的徐家小姐。
我想去找林文瑾,想帶他一起離開。
推開他的房門,卻見他安然地躺在床上,面容平靜,唇邊卻有一縷乾涸的黑血。
床邊小几上,放著一封簡信。
「阿寧,毋須悲慟,此乃吾之選擇。生無可戀,死亦無懼。唯念母親,望卿看顧一二。另,心月葬於西山梅林,吾願伴其長眠,勿立碑,知者自知。珍重,勿念。兄文瑾絕筆。」
林文瑾心中知道,成王敗寇,曹康平若要坐穩江山,絕不會留下舅父。
而他作為舅父之子,助曹氏得了天下,卻害了親父,無論如何,都不能獨活。
我踉蹌一步,跌坐在地。
顫抖著抱起他早已冰冷的身體,淚如雨下。
這些年,我與林文瑾相依相伴。
雖從未有過夫妻之實,卻早已是彼此最親的親人。
腳步聲自身後響起。
曹春燕尋了過來,看到屋內情形, 默然片刻。
我輕輕放下林文瑾,整理衣衫, 對著曹春燕緩緩跪下:
「民婦宋氏, 參見公主殿下。逆首已平,天下已定,民婦懇請公主殿下恩准, 攜兄長離去,歸葬故土。」
曹春燕沉默片刻, 彎腰虛扶了我一把:「起來吧。准了。你……多加保重。」
31
我沒有參加曹康平的登基大典。
當皇宮中響起山呼萬歲的朝拜聲時, 我已帶著林文瑾的骨灰, 悄然離開了京城。
山河依舊, 故人長眠。
徐夢寧的名字,隨著新朝創立,終將湮滅於史書。
世間再無徐夢寧。
只有一個住在江南桃花鎮上的賣絹花的小娘子,名叫宋阿花。
32
小鎮生活平靜,溪水潺潺, 桃花灼灼。
我開了一個小小的絹花鋪子,取名「憶花齋」。
日子平靜得像一汪泉水,磨平了曾經的驚心動魄。
偶爾, 會聽到過往客商談論朝政,說起新帝仁德。說起宋相爺年輕有為,輔政得力。說起羅大將軍鎮守邊關, 威震四海。
日子清貧卻安穩。
又一年,春深時節, 桃花開得正好。
我正坐在院裡挑揀花瓣, 準備做些桃花香囊,院門被輕輕叩響。
「來了。」我應著,擦擦手走去開門。
門外,站著兩個風塵僕僕的男子。
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皮膚黝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憨厚一如當年。
另一人,青衫落拓,面容清俊, 眼神沉靜,仿佛穿越了千山萬水, 終於在此停駐。
是蘿蔔, 和宋巡。
我們三人對視著, 沒有言語。
許久,我拿起兩朵最新做好的桃花絹花, 遞給他們。唇角緩緩揚起一個輕快的笑容,輕聲道:
「回來了?看看我新做的花兒,可好看?」
春風拂過,吹落一樹桃花瓣,落在他們的肩頭, 也落在我的發間。
我們三人站在桃花紛飛的小院門口,相視一笑。
恩仇已盡, 往事如煙。
山河遠闊,人間煙火。
此刻,正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