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後,蘿蔔就跟在了我們身邊。
冬日夜裡的時候,四處漏風的破廟裡,多了一個人與我們抱團取暖。
蘿蔔與宋巡兩個,總會把我牢牢地護在中間,叫我吹不到一點寒風。
那日早兒結了霜,我們三人蹲在街角互相搓著手掌,仰頭望天。
希望太陽早些出來,也好讓身子快些暖和起來。
一人一馬忽然疾馳而來,一連串的「報」聲響徹全城。
「報!急報——」
「報!鹿陵林家反了!鹿陵郡反了!」
「報!江南六郡危矣!」
我和宋巡猛地抬起頭來。
鹿陵郡!林家反了!
舅父舅母還在世!
清晨的天邊裂開一道縫隙,金光灑下,將我們包籠在其中。
這個冬日,定不似往年這般寒冷。
10
我想回鹿陵郡。
林家既已舉起了反旗,定會願意接納我這「逆賊」之後。
我徐家祖上雖是草莽出身,但亦是陪先祖皇帝打下天下的赫赫功臣。
我父親威武將軍徐震梟,一生戎馬天下,為國為民。
卻被無端指控為謀逆,在證據有百般疏漏尚不能定罪的前提下,被皇位上那人徑直調用禁衛軍,闖入府中殺害全家。
之後,定罪聖旨才給我家按上個「意圖謀逆,抗旨不遵」的罪名。
這幾年朝中內亂,不少皇室秘幸流傳入民間。包括我徐家的慘案。
民間對於徐家的「逆賊」之名,存了諸多質疑。
我身為徐家遺孤,若此時站出來,本就風雨飄搖的皇朝,將更加搖搖欲墜。
我舅家林家,便是我最好的庇護之所。
蘿蔔在世上已無親人,自是要和我們一塊去。
我們行了三月,待來到丹陽郡時已是草長鶯飛的春夏之日。
林家已在鹿陵郡封地為王,聽聞江南六郡,已有半數歸順於林家。
朝廷派出宣威將軍昆石帥十萬軍前來平叛。
昆石曾是我父親副將,只是為人愚忠。
他率領十萬軍與舅父的林家軍多次交手,彼此都沒有討得便宜。
如今昆石的軍隊就駐紮在鹿陵郡城外,尋常人是萬萬進不得裡面去。
我們也就被困在丹陽郡,再不得前行。
11
我們在丹陽郡逗留了一月。
丹陽郡與鹿陵郡相鄰,只要花銀子,定能找到進入鹿陵郡的法子。
終於,經過多番打聽,有人為我們指了一條路子。
丹陽郡背靠江南世家曹家。
曹家財力雄厚,又出了不少能人志士,很早就被傳聞有稱王之心。
只是當今曹家少主有至誠之心,又有林家率先舉起了反旗。
曹家雖未站隊林家,但也對朝廷讓其出兵鹿陵郡相助朝廷軍的旨意置若罔聞。
丹陽郡的路仙城中有一曹氏錢莊,東家就是曹家少主。
打聽消息的人說:「若是能求到曹家少主面前去,莫說鹿陵郡,就是皇宮他都有辦法讓你去一去。只你們三個叫花子,沒幾分本事。還是安分守已,莫要痴心妄想了。」
有沒有本事自不敢說,但如今的我們一無所有,只剩下一腔孤勇。
12
我將一枚銀錠放於曹氏錢莊掌柜面前時,那人愣了一下。
抬起頭來,瞧見我們三個髒兮兮毛都沒長齊的半大少年,眼神更為複雜。
「去去去!小娃娃別來搗亂!這兒是錢莊,存的都是大把大把的銀子。可不是你們小娃娃的零錢鋪子!」
掌柜的吩咐人要把我們往外趕,蘿蔔擋在我身前沖他們呲牙,竟嚇得小廝們一時不敢上前。
宋巡上前一步,對掌柜的拱手鄭重道:「勞煩掌柜,不妨仔細瞧瞧那銀子。」
掌柜半信半疑,拿起銀錠子看了半響。當翻了個面瞧見底部林家的印記時,面色才倏地變了。
他又仔細端詳了我們半響,這才開口問道:「敢問三位小兒郎,可有什麼所求?」
「我們想去鹿陵郡,不知掌柜的可有什麼辦法?」
「去鹿陵郡?小娘子怕是不知這鹿陵郡的地兒如今可是刀尖火海……」
掌柜見我們堅持,便又思索片刻,「此事干係重大,小的一人做不了主。還容三位小兒郎稍等兩日,待我請示我們少主——」
「有勞掌柜的!」
我與宋巡對視一眼,皆是鬆了口氣。
我們賭對了。
世人皆說曹家少主重情重義。
江南六郡世家之間多有往來,曹家和林家也是舊識。
我幼時去外祖家給祖父祝壽,也曾見過曹氏的人來送賀禮。
所以我便賭了一把。
舅母給的銀錠子就剩了一枚,其餘的都被我們這一路花掉了。
這僅剩的一錠,上面正有林家的印記。
我拿帶有林家印記的銀錠去曹家錢莊,便是想賭一賭借著林曹兩家的情分,能否讓曹家少主幫我們一幫。
如今看來,這一步倒是走對了。
13
兩日後,我們再一次來到錢莊。
掌柜沒有多話,引著我們穿過曲折的迴廊,進入後院一間不起眼的的廂房。
窗邊站著一個人,正對著窗外庭院出神。
「少主,便是這三位小兒郎!」掌柜的恭敬道。
曹家少主緩緩轉過身,正是曾經的鹿陵郡太守曹康平。
我和宋巡皆有些驚訝。
堂堂曹家少主,怎麼會成為鹿陵郡的太守?
曹康平卻是淡淡擺了擺手讓我們坐下,笑著與我們道:
「當年我還未接替曹家少主之位。曹家雖有百年根基,但曹家祖老仍舊希望能出一位官至內閣的朝廷重臣。我自幼做學問有幾分聰明,祖老便將我送至鹿陵郡你外祖那兒,求其教導。後來三元及第,登科入仕,便想的是如何造福一方百姓。只我學問做得好,當官卻當得不好。否則又怎會在我任中,教你外祖與外祖母葬身火海!」
曹康平看著我,有些欣慰:「當年一別,甚是匆匆。這幾年我多方打聽都尋不得你們蹤跡,還以為……還好你們平安無事,總算是叫我安心了。」
才兩年不見,曹康平的鬢邊已經有了白髮。
他因當年暗中庇護外祖家而受牽連,丟了官帽,險些丟命,幾經打點才得以歸家,接手曹家少主之位。
這幾年風雨飄搖,世事難料。
後來前去接任曹康平職位的幾任太守,都上任不過月余,屍體就被高懸在城牆之上。
外祖父一家在鹿陵郡根基深厚。
外祖所教過的學生遍布江南六郡,堪當一聲當代大儒。
一朝家族蒙冤,葬身火海。
舅父只需振臂一呼,四方響應。
如今,林家在江南六郡的威勢已經勢不可擋,勢必要與朝廷有一番大戰。
我求曹康平:「大人可否將宋巡送進最好的書院,再給蘿蔔尋個武夫子?宋巡適文,蘿蔔善武。將來若能成大器,亦是大人身邊的助力。當今,權當是我徐氏欠大人一個人情。他日若有機會必將還之……」
宋巡和蘿蔔猛地抬頭看我,眼神無比震驚。
曹康平倒是好整以暇地打量我,嘴角噙者一絲笑意:「你將他們二人安排得如此妥當,那你呢?」
「我?」我挺直背脊,望向鹿陵郡的方向,目光灼灼:「身負血仇,一日不敢忘。我要回去,用我徐氏之名,召天下志士,共創新朝!」
「好!有志氣!」曹康平鼓掌,「那我曹家,便靜待新朝初立!」
14
離別那日,天下著濛濛細雨。
宋巡和蘿蔔送我至渡口。
蘿蔔抱著我,哭哭啼啼地不肯鬆手。
宋巡的唇緊緊抿成一條線,沉默著一直沒說話。
我安慰好蘿蔔,轉過頭來與他對視。
千言萬語,仿佛有許多話要說,又仿佛什麼都不必說,對方自會懂。
「宋巡,給我十年!」
登上船隻,我轉身對宋巡承諾。
「十年內,我定報阿花之仇!」
「宋巡!你等我!」
船慢慢離開,岸邊的身影越來越遠。
隱約只見岸上的少年眼睛通紅,緊抿的唇瓣動了動。
我瞧得仔細,他仿佛說了四個字:
「你也,等我!」
15
時光在戰火與算計中飛逝。
我平安抵達了鹿陵郡,舅舅待我極為周全。
我這個「徐氏遺孤」的存在,成了皇帝暴虐無道、戕害忠良的鐵證。
皇帝暴怒,令昆石一次次兵臨城下。
戰況最激烈那一次,朝廷軍如潮水般涌至城下,雲梯架起,滾木礌石如雨。
城牆多處告破,林家軍死傷慘重。
城頭之上,舅父臉色鐵青。
我推開護衛,身披素甲,登上城牆。
城下是黑壓壓的朝廷軍,城上是疲憊不堪,士氣低迷的守軍。
我抓過一面林家軍旗,箭矢自我耳邊呼嘯而過。風捲起我的髮絲,也捲來濃重的硝煙和血腥味。
「將士們!」我嘶聲高喊,聲音在震天的喊殺聲中竟穿透了出去,「看看我們腳下這城!想想你們的父母妻兒!今日若退,此城便是你我葬身之地,更是昏君屠刀下又一處墳場!今日若戰——
「便用我們的血,咒昏君無道!讓天下人看看,何為不屈之魂!
「殺——」
一支冷箭,從城牆外破空而至,射入我左胸。
巨大的衝擊力讓我猛地往後踉蹌了幾步,重重摔倒在地。
劇痛席捲了全身,殷紅的血迅速浸透了衣襟。
我的眼前陣陣發黑,漸漸支撐不住。
「小姐!」護衛的驚呼聲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我死死抓住城垛,指甲崩裂也渾然不覺。
不能倒!
我還不能倒!
我猛地拔出那支箭,劇痛讓我眼前一黑,幾乎暈厥。
我舉起那支染血的箭矢,用盡最後的氣力喊:「死戰不退!」
或許是那決絕的姿態點燃了士兵們的血性,讓瀕臨潰散的林家軍重新燃起了鬥志。
昏迷前一刻,我只聽到怒吼聲震天動地。
耳邊儘是林家軍將士們一聲聲「殺——殺——殺——」
16
那一戰,城保住了。
而我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昏迷了整整十七日。
當我醒來時,「徐氏孤女,血戰不退」的壯舉,已傳遍了天下。
無數心懷忠義,痛恨皇朝暴政的名士豪傑,紛紛前來投奔。
曹康平手下的商隊,也憑藉曹家的勢力多次暗中支援軍械糧草,才使得我軍得以和朝廷軍抗衡下去。
接下來的五年,我軍不斷和朝廷軍對戰,僵持,拉鋸。
舅父的勢力不斷壯大,朝廷軍一退再退。
江南六郡除卻中立的丹陽郡外,紛紛投靠了林家。
唯有昆石所率的朝廷軍,哪怕當初的十萬兵打得只剩不到兩萬,朝廷的援軍遲遲不來,依舊堅持不降。
一群殘兵破將,竟能將舅父困在江南。束手束腳,再不得推進一步。
直到第六年深冬,京中消息來報:老皇帝突然暴斃!京畿之內,幾個年長的皇子為了那張龍椅,殺紅了眼,不惜兵戈相向。
城外駐紮的朝廷軍人心惶惶。
軍心浮動,將領們各懷心思,不知該效忠哪位新主,更不知下一步該何去何從。
就在這當時,一人一馬自漫天風雪中從天而降,悍然衝破朝廷軍軍營。
刀光卷過,馬上人如入無人之境,直取中軍主帳。
主將宣威將軍昆石被斬殺,朝廷軍陷入群龍無首的境地。
剩餘殘兵死的死,逃的逃,餘下部分盡數歸降於我軍。
當那個渾身浴血的身影被引入府邸,站在我面前時,我幾乎認不出他。
直到他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憨厚又帶著野性的笑容依舊熟悉。
「蘿蔔!」我失聲驚呼。
17
蘿蔔長高了,壯實得像頭小牛犢。
臉上褪去了少年的稚嫩,多了風霜磨礪出的稜角和堅毅。
他單膝跪地,聲音洪亮:「小姐!蘿蔔回來了!」
蘿蔔告訴我,我走之後,曹康平為他請了武夫子。
他拚命練武,刀槍棍棒,日夜不輟。
宋巡被破列送進了曹家家學。
他極有讀書的天賦,連曹家家學的夫子都頻頻誇讚他。
短短五年,他們都已經出師。
蘿蔔得了曹康平首肯,前來鹿陵郡尋我。
宋巡在曹家的運作下,成功改頭換面進入了京城。
「宋大哥他……行蹤不定,身份幾經變換,為安全計,極少與我們聯絡。但京城這場大亂,皇子們斗得你死我活,背後絕對有他的手筆!」蘿蔔語氣篤定,眼中滿是敬佩。
我心中巨震。
五年了,宋巡,竟已身在那個皇朝權力的中心!
他到底在做什麼?又是如何做到的?
我心中擔憂,又升起了無限鬥志。
這些年,所有人都過得艱辛。我必也不能叫宋巡和蘿蔔的努力白費。
朝廷軍潰敗,舅父終於能將放開手腳,將兵線往京城推進。
小小江南,已經滿足不了他的野心。
可惜昆石愚忠,同我父親一樣,一代將才卻偏偏要忠於昏君。
18
舅父對蘿蔔頗為賞識,欲將他收於麾下,助他成就大業。
蘿蔔卻梗著脖子,聲音斬釘截鐵:「蘿蔔哪兒也不去!蘿蔔只認小姐!當年說好的,學了本事,就來保護小姐!小姐在哪,我就在哪!」
他的目光堅定而坦蕩,卻讓舅父的臉色沉了沉。
他端起茶杯,目光在我和蘿蔔之間轉了一圈,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
「呵,阿寧,你這小護衛,倒真是忠心可嘉啊。」
我心頭猛地一凜。
舅父的笑容看似溫和,卻分明帶著一絲審視和忌憚。
他在疑我!
疑我徐家孤女的名聲太盛!
疑我滋長了野心!
疑我在私下培植勢力!
我捏緊了袖中的帕子,指尖冰涼。
夜晚,我又做起了噩夢。
夢見無數官兵闖進家中那日,爹娘,兄嫂,叔侄,還有我那年幼的弟弟妹妹、阿花,全都葬身在那屠刀之下。
血色染紅了我的夢境,我在驚叫中醒來,冷汗浸透寢衣。
舅母聞聲匆匆趕來,心疼地將我摟進懷裡,溫言安撫,自己也跟著垂淚:
「可憐的孩子……這些年,苦了你了……都是那昏君造的孽啊……」
我順從地依偎著她,哭得更加無助。
將恐懼、疲憊和身為孤女的脆弱一面,毫無保留地展現在她面前。
舅母輕輕拍著我的背,像哄孩子一樣。
哭聲漸漸平息,她替我擦著眼淚,話鋒卻在不經意間轉了:
「阿寧啊,你也大了。總是獨身一人也不是辦法,舅母看著心疼。你二表哥性子溫和,知書達理,與你自小也算相熟。不如……親上加親?看著你有了依靠,舅父舅母對你爹娘也能有個交代了!」
我眼神一凜,低頭拭淚。
只說累了,請舅母容我考慮一下。
舅母離開時臉上的溫柔笑意依舊,眼神卻多了幾分深意。
舅母走後,我獨坐燈下,心沉如冰。
窗欞上傳來極輕的叩擊聲。
蘿蔔低沉的聲音傳來:「小姐?」
「我沒事。」我啞聲道。
蘿蔔一直守著我,但方才我卻刻意沒有喚他進來。
只因我需要舅父「看到」我的脆弱和無助,暫時放下對我的疑心。
讓他相信我只是一個女子,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並不會對他的大業造成阻礙。
窗外沉默了片刻,蘿蔔壓抑的聲音帶著心疼:「小姐……這些年您太不容易了。」
「比起那些沒了命的,」我望著跳躍的燭火,「我容易多了。」
19
第二天,舅父對我的態度果然和緩了許多。
議事之後,他留下我,拍著我的肩膀,語氣不容置疑:
「阿寧,這些年委屈你了。如今大局漸穩,你也該有個歸宿。我看你二表哥就很好,性子穩,知冷知熱。你們的親事,就這麼定了。」
二表哥林文瑾,舅父第二子。
性子溫潤,卻有些體弱。
嫁給他,一旦將來舅父成事,登基成皇,儲君之位也不會落到林文瑾頭上。
如此,我自是不會成為皇后。
對舅父而言,自是少了幾分威脅。
我輕輕頷首:「但憑舅舅做主。」
訂婚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迅速傳開。
我獨坐閨房,從日升到月落,案頭那方的硯台始終沒有動。
我不知該不該告訴宋巡,我要成親了!
可信該如何寫?又該送去哪兒?
我連宋巡如今身在何處,又姓甚名誰都不知。
罷了!當今全天下都知徐氏孤女即將成親,宋巡又豈會不知?
20
自成親的消息傳開後,世人皆說徐氏孤女雖勇,卻終究只是一名女子。
嫁人生子,安於內宅才是她的歸宿。到底是不堪成就一份大業!
與此同時,舅父威名更勝。
不少先前因我慕名而來的謀士紛紛效力與他。
舅父春風得意,林家霸業更加勢不可擋。
傍晚,林文瑾輕輕叩門而入。
他穿著月白長衫,如玉溫雅。
只是臉色比往日更顯蒼白,眼底深處藏著一抹揮之不去的郁色。
他垂著眼帘,向我深深一揖:「阿寧妹妹……委屈你了。」
我搖頭:「二兄言重。你我兄妹,何談委屈?」
自回到這裡,林文瑾確實待我溫和有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