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死之前拉著我的手,要我無論如何要做一株菟絲花。
不要像⼤姐那樣剛直。
否則我這樣的容貌,在這個世道恐怕難以保全⾃己。
我攥著他留給我的⽟墜,鄭重地點了點頭。
1
爹總說我長得不像他和娘,生在將門,卻生得一副濃艷模樣。
兄⻓姜凌常常抱起年幼的我拋著玩,說:「阿眉生在咱們姜家就是要享福的嬌⼩姐,干甚⾮要跟⼤姐⼀樣魁梧!」
大姐姜淼橫眉倒豎,手裡的⻓槍輕巧一擺,就把兄⻓打得爬不起來,她把我接到懷⾥,生怕不成器的弟弟把我帶壞。
⾃那以後,⼤姐嘴上不說,卻總是親⾃帶我在身邊。
她在校場舞槍舞得虎虎⽣風,我在旁邊瞪著⽔靈靈的眼睛擺弄精緻的⼩繡球。
大姐一個凌厲的眼神斜過來,我麻溜扔掉繡球,奶聲奶氣地「哈!」了一聲給⼤姐助威。
許是覺得我話還不會說,這樣太過嚴苛,⼤姐將我抱起,雋秀的眉揪起,輕輕嘆氣。
「也罷,娘⾛得早,阿姐也捨不得你吃苦。」
阿姐把繡球塞回我手裡,終究還是做了個違背祖宗的決定,任由爹和兄長把我慣得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卻是沒想到就這麼一把我養大到八歲,宮裡便傳來旨意要我入宮陪伴太后左右。
兄長恨不得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給我打包一起送進宮,我想說宮裡不缺芙蓉糕和花裙子,但是看見他一把鼻涕一把淚,我還是把話憋了回去。
爹摸著我的腦袋,說:「宮裡不比在家,以後想爹跟兄長姐姐,就吃一塊芙蓉糕,吃完了,咱們就能回來看你了。」
一身紅袍輕鎧的大姐抱著手臂一言不發,目光柔和地捏了捏我攥著她衣擺的小手。
「大姐跟你兄長要去西北隨爹打仗了,害阿眉要留在皇宮,是大姐對不起你。」
我搖了搖腦袋,想不通他們要走和我進宮有什麼關聯,癟著嘴把眼淚憋了回去。親人分離,我何時受過這種委屈,兄長見我這樣,難受得快要提不動槍,一步三回頭,大姐瞪了他一眼,拎著他的耳朵給他拽走了。
「小妹都沒哭,瞧你這點出息!」
一家四口除了我,漸漸消失在玄武大街,我抽了抽鼻子,老太監牽著我的手哄著我往永壽宮走,怕我下一秒嚎啕大哭。
我卻揉了揉臉蛋,朝老太監甜甜地笑。
老太監瞧我玉雪可愛,心花怒放地翹著手指,將我帶到太后跟前。
「太后娘娘,這姜二小姐乖巧得緊!老奴一見他就高興,您快瞧瞧!」
宮殿金碧輝煌,各種珍寶玉器都泛著皇權獨有的氣派。而我手上拿著繡球,一點都不害怕地瞧著主位上風采依舊的太后。
太后見狀覺得有趣,將我拉到面前,我順勢撲到她膝上,她嚇得一驚,低頭卻對上我好奇嬌憨的眼睛,頓時笑了起來。
爹說我像院子裡的菟絲花,精緻可愛,讓人瞧了就歡喜,我知道兄長喜歡我嬌氣愛俏,大姐喜歡我利索有脾氣。
就像此時此刻,我知道太后喜歡我活潑不怕生。
我知道她喜歡我,我就能在這宮牆裡過得好。
太后怕我無聊,說以後就讓我同太子一起讀書。她命人將太子帶進殿內,錦衣羽緞的趙煜也就比我大兩歲,眉眼幼稚卻一副大人姿態地睥睨我。
我毫不畏懼地歪頭看回去,羽翼未豐的皇儲,有什麼了不起的。
趙煜看出了我的不屑,頓時裝不下去開始跳腳。太后拍掉他指著我的手,嗔了他一眼,我在一邊肆無忌憚地咯咯笑。
於是趙煜成為了上京城唯一一個討厭我的人。
2
十五歲那年,姜家軍大敗西戎,大姐領了右將軍的銜,成了兄長的頂頭上司。聖上口諭,如若收復北橫河失地,就授大姐侯爵。姜家如日中天,上京都說姜家養了個好女兒,一介女身也能封侯拜相。
梁丞相家的大小姐梁瑛是我大姐眾多的吹捧者之一,也覺得我大姐巾幗不讓鬚眉,但趙煜不覺得。
「但她還是要嫁人生子,這侯爵對她有什麼用?」
趙煜撇嘴喋喋不休。
我很氣,但梁大小姐比我更氣,要不是君臣有別,她恨不得給太子一拳。
一時分不清誰才是姜家二小姐。
上京城都說梁大小姐是文人世家女,偏偏習得一身匪氣,這城中打馬鬥雞的紈絝除了那群少爺,再加一個梁瑛。
梁大小姐終究沒忍住,掙開我攔著她的手,課本一扔,一拳招呼到了趙煜臉上。
「姜眉!你到底是不是姜家女兒!攔著我作甚!」
梁瑛柳眉一瞪,恨鐵不成鋼地斥我。
我眨了眨眼,怯怯地理了理被拂皺的金絲芙蓉花的衣袖和鎏金步搖,唇邊碎發被風吹得凌亂,一副無辜禍水的模樣。
梁瑛:「……」
趙煜不可置信地拭了拭唇角的血,顫抖地指著梁瑛,我拿起手帕連忙按下趙煜的手,給他擦拭血跡。
「太子哥哥,你怎麼這麼不小心,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誰打了你呢!傳出去你的儲君威儀何在呀!」
趙煜轉過更加難以置信的眼神,我死死按下他想抬起的手,真誠地望著他。
梁瑛白了他一眼,趙煜愛面子,咬碎一口銀牙只能往肚裡咽。
我舒了口氣,毆打儲君可是重罪,梁瑛少不了被丞相責罰,但總比鬧到御前好看。
可惜天不遂人願,太傅怒極,戒尺一扔,把我們仨帶到了澄明殿。
趙煜死鴨子嘴硬,只說自己摔的,太后在一旁打圓場。
聖上寬厚地饒過了我們幾個,只說下不為例,但讓梁丞相親自來領人。
我攥了攥帕子,垂下眼眸,誰不知道梁丞相厭惡長女的歪風邪氣,這下落了丞相面子,梁瑛肯定要遭大罪了,聖上倒是假仁假義。
一通鬧騰,天邊都升起晚霞,翌日消息傳到永壽宮這邊,梁相竟是打折了梁瑛一隻手臂。
我沒忍住抓緊桌角站起身,太后見狀寬慰道,「你也莫要太擔心,畢竟是梁家長女,梁相總歸是不會害了自己女兒。」
是嗎?我往日彎起的嘴角此刻卻揚不起來。
梁家主母去得早,府中全是側夫人當家作主,梁相的幾個庶女知書達禮聞名京城,偏偏梁瑛要和梁相對著干,梁相喜歡溫婉舒柔的女兒,她偏要舞刀弄棍,拿我大姐當榜樣。
她剛認識我的時候大失所望,沒想到我不像我大姐,反倒像她那幾個妹妹。
太后見我假模假樣地在一旁垂淚,無奈著人送了幾份藥材讓我親自帶到相府,就當提醒丞相手下留情了。
我出殿門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淚,腳步輕快地直奔相府。
3
梁相謝過太后賞賜,帶我去看梁瑛。
「滾開!不用你假好心!」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正巧碰上樑三小姐給梁瑛送湯藥。
大小姐並不領情,三小姐湖藍衣裙立在那,一副黯然神傷的模樣,梁相見狀更是心頭火起,瞪了緊閉的房門一眼,話都懶得說,甩袖離開了院子。
我越過三小姐推開門走到梁瑛床邊,問她傷勢如何。
梁瑛聽見是我才有了點好臉色,她手臂纏著膏藥紗布,慘兮兮的,我眼淚又要奪眶而出。
梁瑛顧不上氣憤,又開始安慰我。說來奇怪,她厭惡幾個弱不禁風的妹妹,倒是不厭惡我,可能愛屋及烏吧。
「真是嬌氣,我斷了手臂,也不知道你哭什麼勁!」
「誰哭你了,我哭我大姐姐!你爹是不是特別不喜歡武將粗人?我一想到我大姐姐也在戰場受傷,我就難過得緊!」
梁瑛顧不上疼,手忙腳亂地捂我的嘴。
「姑奶奶!話不能亂說啊!讓人聽去還得了!」
我瞥了眼門縫外面的湖藍色衣角,繼續嚶嚶嚶。
我一股腦哭了個夠,直到梁相黑著臉來請我。
身邊還跟著打小報告的梁三小姐和侍從們。
想必不出三日,朝堂上就會傳遍梁相不喜姜家人了。
梁相平了平火氣,試探著開口要留我在府中住幾日,自是想藉機衝散一些流言蜚語。我腫著兔子眼看向梁瑛,點頭同意。
結果消息遞到宮裡,有人很不同意。
趙煜帶著金吾衛堵到相府門口親自接人。
夜色漸起,長長的儀仗亮著火光,年輕的太子揚起下巴,奉太后懿旨接我回宮。
丞相只能放我離開,我跟在趙煜身後,一腦袋撞到突然停住腳步的太子脊背上。
月光淡淡,剝掉了趙煜從前紈絝的神情,黑緞金線的服制莊嚴,看得出來儲君羽翼漸豐,他居高臨下地俯視我。
「你闖禍了,姜眉。」
盛極必衰,姜家如此光耀也難逃這個定律,哪怕聖上不想,也會有人推波助瀾。否則當初我也跟著去西北了,又怎會把我留在宮裡當作牽制姜家的把柄。
我只是推了丞相一把,在姜家還未大獲全勝之前。
我彎起眼睛望著趙煜,「那太子哥哥可要護我呀。」
現在掀起朝堂波瀾,聖上會站在姜家這邊,總比功高蓋主那一天趁機清算來得好。
趙煜蹙眉,他覺得我有心機,向來不喜我,可是由不得他呀。
「太子哥哥已經選了我不是嗎?」
聖上已經在選儲妃了,若是趙煜選了梁瑛,現在和他說話的就不是我了。
宮裡除了他,還有二皇子三皇子,他選了姜眉,就是選了姜家。
蟄伏許久的太子被我此番強行撕開了面具。
至於聖上會不會忌憚太子的野心勃勃,那就不是我該煩擾的了。
4
三日後,聖上罰了丞相俸祿以示態度,太后則罰我禁足一月閉門思過。
天武十九年十月,西北急報,姜大將軍重傷,聖上任命大姐做了主將,我爹則返京述職。
上京下了第一場雪,我強作無憂無慮的樣子守在病榻前,因為爹最希望他的小女兒無憂長大。
「你大姐在西北,爹信得過她卻放心不下,她太過剛直,陛下日後怕是會拿她的婚事做文章……爹老糊塗了,與你說這些做什麼……」
他老了,銀霜爬滿了頭髮,這幾日愈發垂老,還說些胡話,再也不復我印象中英姿勃發的偉岸模樣,他這一生年華都獻給了大啟。
父女分隔七年,卻只團聚了短短几月,我心裡難受地揪起來,面上卻不顯。
「阿眉長大了……」爹怎麼會不知女兒在想什麼,「爹最放心不下你,你若是能一輩子做一株菟絲花便再好不過了,莫要像你大姐那般剛直。」
他渾濁的雙目不舍地看著我,粗糙的手掌將一塊玉墜塞給了我,卻不說是什麼,只說日後用不到最好,若是用到了,我自會知曉。
爹的手掌很粗礪,有些經年不愈的口子,劃得我手背生疼,不敢想西北的風沙有多苦,我心裡難過得快要盛不下,接過玉墜背過身擦去眼淚。
再回身,爹已經沒了氣息,我無聲地大哭,拋卻了什麼千金小姐的禮儀,偌大的相府,兄長姐姐不能回來,只剩我跟爹,還有屋外跪了一地的家僕親隨。
將軍府拉了白布,聖上親自過來祭奠,太后的神情有些奇怪,欲言又止,趙煜也是。
我冥冥之中察覺了什麼,只作不知,靈前枯坐一天一夜,水米未進暈了過去。
待我醒來,已是瞞也瞞不住消息的時候。
「聽說了嗎,姜小將軍受困北山道,遭了西戎埋伏,想必是凶多吉少……」
我無暇顧及他們口中的小將軍是大姐還是兄長,只覺頭腦發昏,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則消息。
聖上賜婚梁瑛為太子正妃,擇日完婚。
我腦中嗡鳴,半晌只得出一個結論,姜家被棄了。
西北這一仗,大啟沒有把握了,所以姜家被棄了。
那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呢?戰敗和親?
我不敢想。
時至如今,我忽然冷靜了下來,照常陪太后喝茶解悶,只是相府卻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
梁瑛逃婚了,相府沒有抓到她,恐怕此刻已然出了上京。
天家顏面大損,聖上震怒,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梁瑛當真是跟她老子勢不兩立了。
幾番波折,相府倒是沒有誅九族,但婚事卻只能就此作罷。
因為趙煜向聖上請旨,娶我為妃。
5
我並不驚訝,二皇子前些日子定親了,正妃人選是戍北將領的孫女,三朝勛貴。
聖上心思難測,太子的地位沒那麼穩固,否則也不會裝草包這麼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