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有個孩子,沒爹沒媽的,就指望著奶奶的那點低保活著。
我女⼉卻說她的零花錢是⼩朋友⾥最多的。
辣條、娃哈哈、澱粉腸,她想買啥就買啥,還願意分給其他小朋友吃。
所有小朋友都喜歡她。
漸漸的,女兒回家也不愛吃飯了。
說跟著她做任務,有澱粉腸吃。
1
聽完女⼉的話,我的心莫名一慌。
給⼥⼉盛的雞湯濺在⼿上,燙得差點沒端穩。
⼥兒說的那孩子,我認識。
她叫吳雨桐,是個孤兒。
她奶奶姓廖,有七十多了,常年艱苦的生活讓她的腰幾乎折成了九十度,⽿朵還聾。
除了那點低保,她每天都會在⼩區里各個樓道和垃圾桶撿廢品,補貼⽣活。
這邊是⽼職工⼩區,家家戶戶都不陌生。
⼤家都習慣性地會把家裡的外賣紙盒、瓶⼦什麼的統⼀放在樓道通風處,等著廖奶奶每天來收。
自家孩子穿小的⾐服,也會撿出好的,主動送到她家去。
吳雨桐雖然永遠穿著不合⾝的舊衣服,洗得發⽩的舊書包,可被廖奶奶照顧得倒是乾乾淨淨。
只是瘦得厲害,十二歲的小女孩,看起來像十歲不到。
小區人都知道她家吃得不好,孩子營養不良,有點好的,時不時往她家送。
那孩子性格內向,說話永遠低著頭,盯著腳尖摳手指。
可她怎麼會突然有那麼多零錢買零食?
我把雞湯餛飩放在女兒面前,趴在女兒臉上聞了聞,果然聞到了一股零食調味品味。
我叮囑女兒不可以隨便接受別人給的食物。
看到女兒乖巧地點頭,我又繼續追問。
「楠楠,姐姐說的做任務,是做什麼呀?」
2
女兒說,雨桐姐姐帶他們幾個小朋友去李爺爺店裡搬東西、踩塑料瓶子。
只要幫忙,就能得到零食。
但是只有做得最多的孩子,才能得到澱粉腸。
我鬆了口氣。
暗暗覺得自己未免警惕過了頭。
女兒說的李爺爺是一個獨居老人,家裡住一樓,開了一個小賣部。
賣點醬油、醋、零食、捲紙什麼的。
廖奶奶收來的塑料瓶,很多都會直接拿來小店兌換醬油、手紙什麼的。
但是我仍然叮囑女兒,不可以再去。
「小孩子要乖乖吃飯,零食吃多了長不高哦。」
過了兩天的清早,我正給女兒穿衣服,女兒突然很難過地和我說。
「媽媽,我好想和小雪一樣,得到澱粉腸啊!」
原來,女兒因為我的叮囑,沒有再參與做任務。
她說,每次做任務最多的,都是吳雨桐。
澱粉腸一直都是她的專屬。
可昨天,最後得到澱粉腸獎勵的變成了楊小雪。
小區里,女兒和小雪玩得最好,跟親姐妹似的,有什麼好東西都是一起分享。
這孩子長得人如其名,白得像個雪糰子,黑葡萄一樣的眼睛,還有兩個酒窩。
十分惹人喜歡。
那天,楊小雪一溜煙跑到我家,咬著耳朵,悄悄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我女兒。
「楠楠,我們一起去吧,澱粉腸,我分你一半!」
我女兒想了一下,因為想到我的叮囑,還是搖頭拒絕了。
小雪有些失落,但一想到有澱粉腸吃,還是蹦蹦跳跳地走了。
就在這時,家裡的門突然被敲得「哐哐」響。
我趕緊去開門。
發現敲門的正是滿臉焦急的小雪爸媽。
「楠楠媽,我家小雪有沒有來過你們家啊?」
我意識到不對,趕緊說小雪昨晚傍晚來過我們家一趟,很快就走了。
「怎麼了,這是?」
小雪媽快崩潰了,聲音都在抖。
「小雪不見了,我們找了一圈,在河邊發現了小雪的書包,裡面還放著她的哮喘藥,可人怎麼也找不到。別,別是碰到人販子了吧……」
小雪爸媽離婚了,小雪判給了媽媽。
小雪爸爸這邊住得不遠,也經常會把孩子接走回去,和爺爺奶奶一起吃飯。
所以昨天晚上,他們都以為小雪在對方家裡,就賭氣沒多問。
一直到早上才發現,孩子丟了。
兩邊都瘋了。
我一聽,不知為什麼,心裡有個東西咯噔響了一聲。
我趕緊把女兒剛說的話轉述給小雪爸媽。
兩人一聽,都意識到事情不對勁。
立馬就決定報警。
我安頓好女兒後,立馬也跟著去幫忙。
3
警方的行動很快,小賣部是李老頭兒子開的,就在小雪家樓下的一樓。
小雪經常就在樓下玩,小雪媽媽從窗台上低頭就能看到。
小賣部里,李老頭就負責幫忙看著,收錢。
小賣部後面就是李老頭住的房間。
店裡面本身就有監控,完整地記錄了包括小雪在內的幾個孩子在店裡的所有過程。
吳雨桐指揮著所有小朋友幫李老頭幹活。
拖地、理貨。
自己年紀最大,乾得最為賣力。
最後李老頭髮零食的時候,吳雨桐和其他小朋友一樣,只得到了一小包辣條。
李老頭說,一會他去炸澱粉腸,讓小雪天黑過來拿。
小雪激動得一蹦三尺高。
開心地跑了出去,應該就是那時候,跑來我家找我的女兒。
監控里,吳雨桐看著手裡的辣條,想說什麼,又生生咽了下去。
轉身離開時,可以清晰看到她眼神里的遲疑、迷茫,甚至憎恨。
而小雪從我家離開,回到小賣部後,李老頭關上了店門。
他拉著小雪的手,進了裡屋。
而這一進,就再也沒有出來。
4
小雪爸抓著李老頭的衣領,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我孩子呢,我孩子呢!?」
旁邊一個老警員攔著。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先找孩子要緊,這人有七八十了,萬一傷到了,別訛上你。」
李老頭任憑小雪爸拉扯,耷拉著眼皮。
聽到警察的話,神色得意。
「我老漢七十七了,你打一個試試,你試試?」
老警員壓著情緒:「快說,孩子去哪了?」
李老頭衝著小雪爸,露出他只剩兩個的大黃牙。
「就在裡屋,就在裡屋。」
可裡屋陳設簡單,哪裡藏得住人。
所有人腳心發涼地看向屋裡小小的冷櫃。
兩個警員互相看了一眼,掀開了冷櫃。
扒開堆滿的冷飲和雪糕下,隱約看到一個被對摺陳放的小小身體。
年輕警員第一次遇到如此驚悚的一幕,慌得大叫著朝外喊:「裡面有人,裡面有人!控制住那老頭!」
年輕警員的這一嗓子,像往油鍋里突然潑進一瓢水。
原本就裡三層外三層被圍堵的小賣部,像炸了鍋一樣沸騰。
小雪媽媽兩眼一翻,直接仰倒,暈死過去。
小雪爸反而放開了李老頭,整個人懵了,然後大叫一聲朝裡屋衝進去。
我抱住小雪媽媽,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想到小雪甜甜的笑聲,想到女兒差點可能面臨同樣的處境,我恨不得抄起刀,一刀刀活剮了李老頭。
可是為什麼呀,為什麼呀!
他一把年紀,無冤無仇,為什麼要傷害一個如此可愛的孩子?
那天的場景混亂至極,小雪爸爸雙眼充血,拚死也要砍死李老頭給女兒抵命。
如果不是警察職責所在必須護著李老頭,一路押著他上警車。
要不是年輕警察拍著胸脯讓大家放心,說法律一定會還孩子一個公道。
現場他就能被憤怒的群眾活活打死。
原本所有人都覺得李老頭故意殺人藏屍,必死無疑。
可最後的結果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李老頭平安無事地回來了。
5
小雪的屍檢結果出來了。
小雪是因為哮喘發作引發的窒息性死亡。
據李老頭說,他拉小雪進房間,純粹是因為小雪任務完成得最好,他承諾給小雪吃澱粉腸。
當天在場的所有小朋友都是證人。
警察詢問了幾個小朋友,的確如此。
小雪跟著他進裡屋,那也是自願的,監控里也的確看不出小雪的任何牴觸情緒。
小雪甚至一直是蹦蹦跳跳的喜悅模樣。
可誰知道小雪進屋沒多久,澱粉腸還沒有吃,她突然哮喘發作。
小雪的書包落在小賣部。
他想救人來著,中途跑出來了一次,監控也拍到他出來翻書包拿藥的場景。
可他說自己一把年紀了,老眼昏花,又根本不知道哮喘藥怎麼用。
那哮喘藥是噴劑,使用確實需要技巧。
李老頭眯著眼睛去看說明書,倒騰了半天也沒噴到小雪嘴巴里。
那時候的小雪已經無力使用自救,最後活活窒息而死。
老頭後來怕小雪死在自己家裡要賠錢,就趁著孩子還柔軟,直接對摺,硬生生塞進了小小的冰櫃里,堆上各種飲料雪糕掩蓋。
書包和藥物趁著半夜沒人,偷偷扔在了河邊。
他原本是想著找機會偷偷運走孩子,撒謊說孩子吃完就走了。
可沒想到,還沒動手,就被警察和小雪的爸媽找上了門。
所以的確沒有直接證據證明李老頭殺害小雪,冰箱藏屍雖然同樣是違法犯罪,但是李老頭的年齡已經超過了七十五歲,所以刑事責任都會從輕處理。
所以,最後對李老頭的處理,無法實際落地執行。
他只需要定時定點地去相關部門報到一下,就算了事。
半截入土的死老頭什麼代價都不用付出,天真爛漫的善良女童永遠失去了她剛開始綻放的生命。
所以,當李老頭被他六十一歲的兒子李大志接回小區,大搖大擺地在小區轉悠的時候,小雪的媽媽差點瘋了。
6
「怎麼的,你還想打人啊!警察都說了,老爺子不用坐牢,你算哪根蔥啊?」
「來來來,往老爺子頭上打,哎呦,我家老爺子身子骨可不好,心臟得安支架,肝也要換換,來來來!」
李大志拽著小雪媽的衣服,聲音中氣十足:「來啊,來啊!」
小雪媽才三十出頭,圓圓的臉盤,皮膚白裡透紅,大大的眼睛,是小區出了名的漂亮寶媽。
可這才幾天,她仿佛老了十歲。
臉已經瘦脫了相,臉色蠟黃,頭髮縫裡,是刺眼的白色。
她手裡拿著擀麵杖,身子被李大志拽得搖搖晃晃,連控訴的聲音都顯得那麼微弱。
「我好好的女兒,死得不明不白,就算她是哮喘發作,那老不死的為什麼不打急救電話,為什麼不喊我!!」
「我就在樓上啊,我就在樓上啊!!」
「那老不死的把我孩子折成那樣,凍在裡面,掰都掰不開啊,她最怕冷了,小雪,小雪!我的孩子啊!!」
圍觀的人一個個氣得握緊拳頭。
這老小區里,每個孩子都是我們看著長大的。
看到受害者媽媽反而被加害者的兒子囂張地推倒在地,聲聲泣血,都又心疼又氣憤。
這,這還有天理嗎?
小雪爸爸這個時候也來了。
他扒開人群,正好看到這一幕。
他的情況不比小雪媽好,可他這會的情緒顯然比小雪媽冷靜得多。
自從小雪出事後,這對怨偶的關係緩和了很多。
小雪爸爸幾乎每天都會來我們小區照顧小雪媽媽。
他什麼也沒說,背起小雪媽媽:「走,咱們回家。以後咱們再找他算帳。」
李大志是知道他爹被抓當天,小雪爸爸差點當著警察面把他那個死爹殺了,看到他多少有點膽怯。
可看到小雪爸爸竟什麼都沒做,只是背著自己的前妻回家,就以為那句「以後再算帳」是要他們李家賠錢的意思。
因為雖然李老頭超過了七十五歲,除非是惡意殺人、手段殘忍,不然刑事責任落地這塊,都存在法抗。
以前我們都知道未成年保護法,七十五歲以上老年人這一塊,大家還是第一次知道,算是開了天眼了。
但無論什麼年齡階段,民事追責和賠償,還是有很大的空間的。
「欸欸!我醜話可說到前面,我們家可沒錢,我家老爺子好心給她東西吃,是你家姑娘短命,死了那是活該,和我家可沒什麼關係。」
「真把我家逼急了,我讓這死老頭子天天躺公安局門口,看看警察是幫你們還是幫他!」
圍觀的人實在被氣得不行,有幾個忍不住作勢要動手。
李大志跳起來。
「哎哎,你們想幹什麼?我可告訴你們,我可也一把年紀了,你們敢動我,我就讓你們給我養老!」
「嘻嘻,不敢了吧?看我訛不死你們!」
話說到這種地步,可小雪爸爸依然什麼也沒說。
只是在聽到李大志說他的孩子「短命,死了那是活該」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
就是那一眼,直接把李大志嚇得閉了嘴。
小雪爸爸收回眼神:「我們家,不要你家錢。」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可我分明在小雪爸爸的眼睛裡,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而那天,除了小雪爸爸,那天的人群里,我還看到了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人。
那個突然開始不缺零食的小女孩,吳雨桐。
7
我從來沒看見過一個十歲的小女孩會出現那樣的眼神。
如果不是那漆黑年輕的瞳仁,我幾乎會以為那是一個歷經滄桑的麻木大人,在某處隱痛被喚醒時,突然一閃而過悲傷。
而在注意到我的那瞬間,她的眼神又恢復了童真,只是立刻垂下了眼皮。
她習慣性地把脖子縮進她不合身的衣服里,腳下意識地往後退。
警察曾來小區取證。
問到孩子們關於澱粉腸獎勵的事情,所有參與過做任務的孩子們口徑都一致。
都嘰嘰喳喳地說,是吳雨桐組織小區的小朋友幫李爺爺幹活,李爺爺每次都會笑眯眯地派發零食作為獎勵。
一般都是辣條、小餅乾。
有的時候是娃哈哈、果凍。
只有做得最好的,不僅能吃到又香又脆的澱粉腸,還會有零花錢獎勵。
孩子們的口供對李老頭非常有利。
那時候,吳雨桐的說辭也是一樣。
可實際上,小朋友里,真正得到過澱粉腸獎勵的,只有她和已經死掉的楊小雪。
吳雨桐閃爍的眼神,總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
我總覺得,她有事隱瞞。
而且直覺告訴我,那事和小雪有關。
我曾特意帶著雞湯送到廖奶奶家,本想打聽點什麼,可面對耳聾越來越嚴重的廖奶奶,我只能扯著嗓子叮囑她,雞湯是給吳雨桐長身體喝的。
看到吳雨桐轉身離開的樣子,我的直覺越來越強烈,我趕忙追上去。
可一轉眼的功夫,她已經像個泥鰍一樣,消失在混亂的人群里。
8
小雪爸搬回了小區。
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好像他和小雪媽媽沒有離婚。
半個月過去了,他每天沒事人一樣,上班、買菜、做飯。
可每到幼兒園下課的時間,我總能看到他站在不遠處,一直到孩子們全被接走,他才會拎著菜默默地回家。
然後站在自家四樓的陽台上,失神地看著一樓晃晃悠悠、沒事人一樣哼哼唧唧的李老頭。
夫妻倆沒再鬧,好像忘記了孩子沒了這件事。
聽說兩人去辦理了復婚。
吵吵鬧鬧,見面鬥雞眼,心裡卻始終放不下對方的這對怨偶,終於重新在一起。
下班後,吃完飯,我陪孩子在廣場玩的時候,我聽小區里的一個孩子媽媽說,他倆已經開始備孕,想再生一個孩子。
「你說,他們怎麼這麼快就……聽說,那孩子的遺體,兩人都沒去領回來,葬禮都沒辦……」
話說到一半,她有些哽咽,眼角已經濕潤。
「真是,好狠的心……」
「小雪生前,天天念叨她最大的願望就是爸媽能在一起,可惜,她看不到了……」
聽到這,我的心被鈍刀割了一樣疼。
小雪甜甜的笑容在我腦海里閃現:「林阿姨,林阿姨,晚上我可以到你家玩一會嗎?我給楠楠帶了新玩具!」
「mua,林阿姨真好,我最喜歡林阿姨了!」
因為知道她的病情,我甚至特意去找小雪媽媽了解了小雪的病情,有沒有過敏原,如果發病,怎麼使用藥劑。
在我心裡,她已經是我半個女兒。
出事後,原本和小雪媽媽走得最近的我,一度不敢去找小雪媽媽。
看到她的樣子,我就會想到如果出事的是我的孩子……
如果之前我也像叮囑自己女兒一樣叮囑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