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父女母子,每個人之間的緣分深淺,有自己能努力的地方,也有隻能聽從上天安排的地方。
「只能聽從上天安排的地方,姨娘更願意相信,失之東隅,得之桑榆。」
我擦了擦自己的眼淚。
「姨娘就是小六的桑榆。」
安姨娘笑了下。
「是呀,小六不哭了啊。」
15
等我們回到安記醫館,將軍府卻來人送來了一塊「懸壺濟世」的牌匾,感謝姨娘治好了老太君的病。
將軍府的人走後,我仰頭看著掛在大堂里的牌匾,覺得整個心都亮堂堂的。
「姨娘怎的又會做美食又精通醫術?
「在小六認識姨娘前,姨娘到底是什麼樣的?」
姨娘看著手中的茶盞冒出的縷縷熱氣,思緒像是飛到了很遠的地方。
「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姨娘原是松陽人,後隨著爹娘遷居蘇州。
「阿爹是蘇州醫館的館主,阿娘是書院的教書先生,也是我阿爹的病人。
「阿娘成婚前後,身子一直不太好。她人又挑剔,不愛喝苦藥。
「我阿爹為著阿娘身子能好起來,就一直給她做各種滋補又美味的菜肴。
「如此堅持了十餘年,阿娘的身子被調理得十分健康,絲毫看不出曾是有弱症之人。
「旁人都說良藥苦口。
「可阿爹為著阿娘,卻硬生生把苦口之藥,變成了最好入口的藥膳。
「尤其是那道山藥排骨湯,是我們一家人雨天圍著爐子,最愛喝的。
「我從小跟著阿爹耳濡目染,立志繼承他的醫術,也成為一名治病救人的好大夫。」
姨娘神色頓了頓,目光恍然暗淡了幾分。
直到我十五歲那年,隨著哥哥來上京進藥材。
「被穆懷庭一眼看中,強行納為了妾室,生下了你二哥哥。」
姨娘的語氣很淡。
仿佛全然在說別人的事。
可這其中的心酸不甘,怕是只有姨娘自己知道。
16
成婚後,我曾幾度跟穆懷庭提起,想要在外面開一家醫館。
可他卻道侯府里的女人出去拋頭露面,有失體面,再不許我動這樣的念頭。
就這麼,我在侯府里,一待就是十二年。
侯府女人多、孩子多、是非多。
人總有一時不如意的時候。
「不過,只要我有閒暇,都會給自己做一碗排骨山藥湯。」
「總覺得聽到砂鍋咕嘟咕嘟冒泡的聲音,阿爹、阿娘還有哥哥,好像都近在眼前了。」
「一碗山藥湯喝下去,腸胃熨帖了,倒也沒什麼日子過不下去。」
我湊到姨娘身邊,握住她的手。
「姨娘不是想喝湯了,是想家了。」
姨娘淡淡一笑。
「至於各式各樣的糕點,還是我跟阿娘學的。」
「十四歲時,我阿爹病了,哥哥在河西進藥材,阿娘便讓我代阿爹坐鎮醫館。」
「我怕旁人見我是個女子不肯進門看病。」
「沒想到,每日醫館裡卻仍舊是門庭若市,車馬盈門,每個來瞧病的人,都很客氣。」
姨娘自信明媚地一笑。
「我那時還當是我醫術好,小小年紀,驕傲得不行。
「沒想到是我阿娘在醫館五百米外,設了一個小攤,只要旁人肯讓我瞧病,就送兩塊兔子花糕。
「那段時日,醫館外倒是來了許多許多的小朋友。
「他們嘴角上都沾著兔子花糕粉白的碎末,一臉饜足的模樣,讓我終身難忘。」
「姨娘,我們把你家人們都接過來,一起生活好不好?」
姨娘頓了頓,長睫微斂,眼淚悄無聲息地落下。
「姨娘何嘗不想?
「只是,阿爹阿娘都不在了,哥哥也失散了啊。」
17
又過了兩個寒暑,我應當算是私塾里最拔尖的女學生了。
夫子說我策論寫得極好,不比他教過的任何男弟子差。
可我卻對治病救人更感興趣。
姨娘每晚等我下了私塾,都會雷打不動地再給我開兩小時小灶,細細講解中醫知識。
只要我問,姨娘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姨娘總是篤定地說,我比她更有天賦,定能比她走得更遠。
我成了街頭巷尾里,大家最羨慕的那個女孩子。
人人都道,安家是女人當家做主,不必眼巴巴跟男人伸手討銀子過活的。
安娘子又是個能掙會賺的主兒,沒日沒夜拼了老命,給她家小千金攢嫁妝呢。
每當這時候,姨娘都會篤定地說。
「姨娘才不是給小六攢嫁妝呢。」
「是在給小六攢的是這輩子安穩生活的底氣。」
18
五年後,姨娘把安記醫館和安記藥膳堂搬到寸土寸金的長寧街上。
姨娘正吩咐著夥計把「懸壺濟世」的牌匾掛上時。
門口剛好路過了一隊風塵僕僕的車馬。
一個嘶啞尖利的聲音叫住了我。
「小六!六妹妹!」
我回過頭去看,一個面黃肌瘦、頭髮蓬亂的少女正看向我。
我一時竟然沒有認出她。
「雲棠,我是你三姐姐,雲嫿啊!」
我的心猛然一滯。
一眼掃過那整車的車隊,大伯母頭髮花白,坐在牛車上,再也看不出過往雍容華貴的影子。
她身旁有一個雙頰凹陷、背脊微彎,卻仍不掩風華的青年。
他看到我和姨娘頓時一怔。
目光掃過「安記醫館」、「安記藥膳堂」兩張黑底金字氣派的牌匾。
又緊緊鎖在了我身上那件昂貴的水藍織金妝花緞裙上。
那是我前段時間過生辰時,將軍夫人送我的生辰禮。
二哥哥看著姨娘,隨後脫口而出:「阿娘!」
姨娘驀然一怔,卻攥住了我的手,回到了醫館裡,沒有看他一眼。
「阿娘,六妹妹!」
「阿娘,我是雲舟啊!」
二哥哥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姨娘卻聽若惘聞,只吩咐人關上了醫館的大門。
19
翌日,熙熙攘攘的安記醫館前來了位不速之客。
穿著洗得泛白長衫的二哥哥提著一盅山藥排骨湯,站在了大門前。
就像姨娘曾經每逢十五安靜地站在思齊閣的門口那般。
「阿娘,父親已經去世了。
「雲舟想回到你身邊,儘自己這些年來沒盡到的孝。」
姨娘看著二哥哥,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臉上是溫和的笑意。
「我出身低微,不配為二公子的母親。」
「二公子請回吧。」
二哥哥看向我,他態度極為溫和關切。
「六妹妹都長這麼大了,出落得這般標緻,二哥哥都不敢認了。
「六妹妹可還記得,你年幼時,二哥哥曾帶你一起放過紙鳶?」
放紙鳶是不記得了。
我只記得,上京最兵荒馬亂那年,天上落了好大的雨。
二哥哥把姨娘從侯府的馬車上拽下來,放上了大伯母的十二扇緙絲屏風。
我學著姨娘的模樣,也淡淡道:「不記得了。」
20
二哥哥並不氣餒。
他打開了食盒,故意露出了被燙傷的手腕。
這些年,雲舟無論遇上什麼變故,最想念的就是阿娘做的這碗山藥排骨湯。
昨日見到阿娘,便想著也給阿娘做一次這湯。
不料怎麼都做不好,還弄傷了自己。
阿娘不嘗嘗嗎?
安姨娘掃了眼那湯,仍然是對客人才有的禮貌。
這湯昨日我剛好和雲棠喝過了,再喝就膩了。
「多謝你了。」
二哥哥的手僵持在那,頓了幾秒。
隨後把整個食盒扔在了姨娘的身上。
你很享受我這麼低三下四求你是不是?
「你一個沒有兒子傍身的女人,以後老了,誰會管你?我還想認你,是抬舉你!」
湯汁並沒有灑到姨娘身上,而是被我擋住了,周圍的夥計紛紛攔住了他。
「掌柜的,要不要我們把這個瘋子送去官府?」
姨娘關切地看我有沒有事,隨後冷漠道。
「不必了。
「以後不許這個人再進醫館的大門。」
21
當晚,安記醫館就被人放了一場大火,所幸值夜的夥計發現得及時。
官府的人捉住了二哥哥。
安記醫館與藥膳鋪燒毀房屋嚴重,判處二哥哥流放嶺南終身。
二哥哥被官府的人押走時,路過了安記醫館的大門,他哭嚎著咒罵。
「我是你的親生兒子啊!你就這麼冷血無情?」
「她只是個歌姬生的下賤胚子,早晚要嫁人的!」
「到時候你就明白,什麼叫給他人做嫁衣!」
姨娘捂住了我的耳朵,不想讓我聽那些污言穢語。
我卻堅定地拿了下來。
「姨娘,二哥哥從來不是我在意的人, 我不會傷心。」
姨娘靜默地垂了眸。
「那就好。」
得益於姨娘的培養,我在安記醫館研製出了許多新方子《逍遙散》、《五苓散》、《歸脾湯》、《溫膽湯》……在上京越來越有名氣。
四年後,我被宮裡選上做御醫,成了大粱第一位女御醫。
治好了皇后娘娘多年的風疾。
皇上聖心大悅要賞賜我,我只斗膽向聖上要了一件賞。
姨娘生辰, 安府外張燈結彩, 車水馬龍,我親自扶著姨娘出門。
只見台階下,是一個儒雅周正的商人, 身後跟著他的妻子和孩子們。
男人的眉眼與姨娘極為相似, 只是兩鬢已然摻了白髮。
「嵐兒, 這些年, 你教大哥好找……」
姨娘猛然一怔,霎時紅了眼眶。
8 番外
我十九歲那年, 成了大梁有名的御醫。
姨娘送了我一套離紫禁城最近的小宅邸和一輛馬車, 方便我每日出入太醫院。
將軍府的小將軍宋淮宴與我青梅竹馬一同長大, 與我兩情相悅。
我卻時時想著姨娘當年, 困際在侯府的十二年, 多次拒絕了宋淮宴的心意。
將軍府家大業大, 需要的是一個掌管後宅的年輕主母。
可我除了太醫院那攤事, 還兼任安記醫館的少東家,分身乏術。
宋淮宴卻仍是日日跑去安記醫館,跟我姨娘學做煮藥膳的手藝。
說是我平日裡在太醫院太忙, 怕我熬壞了身子,他要學著燉湯給我喝。
宋淮宴在外威風凜凜, 一進了安記醫館卻乖順得像個小學徒。
溫和有禮, 妙語連珠,時常哄得姨娘眉開眼笑。
將軍府向安家下聘, 將軍夫人親自登門。
說棠兒前途無量,即便成婚, 也切莫不要斷了在太醫院的大好前程才好。
我這才明白, 姨娘那些年說的「賺銀子不是為我攢嫁妝,而是為我攢這輩子安穩生活的底氣」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與宋淮宴大婚後,他就一直隨我住在我的宅邸里,很少回將軍府。
回門宴那天,上京城的燈火暖人, 煙花璀璨。
安宅的院子裡, 飄著排骨山藥湯濃郁鮮香的氣息。
夜晚,眾人散了。
姨娘和我一同站在屋檐下,看上京繁華的夜景。
我看到這極美的景色:「阿娘你看,多美的夜景啊!」
身旁的人聽後,只是溫柔地一笑。
一如既往仔細地幫我繫緊了披風。
「棠兒,阿娘也覺得很好呢。」
我怔了怔, 自此再沒有改過口。
月色映襯著我和阿娘的影子,相互依襯, 孑孑於世。
世人都說, 女子本弱。
兩個女子形影相弔,必定是風裡來, 雨里去,這輩子註定都要住下雨的屋檐。
可我卻不這麼看。
兩個「女子」並肩而站。
分明是個頂天立地,風吹不倒的「好」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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