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侯府長到六歲,一直是個無人理睬的小庶女。
只有汀嵐院的安姨娘,給上學堂的二哥哥送糕點時,也會悄悄給我捎上一份。
「小六,你二哥哥他沒胃口……這盒糕點都給你。」
二哥哥相貌堂堂,書又念得極好,被失子的大伯挑去做了長房嫡子,從未再回汀嵐院看過她。
安姨娘站在夏日的夕陽里,湖光灑在她失意柔和的臉上,像被人遺忘的亭亭宜荷。
我捧著那盒糕點,把自己撐得肚子溜圓,福至心靈。
「二哥哥今日沒吃到這糕點,不知道要多羨慕小六,多後悔呢!
「小六胃口好,姨娘手藝好。
「姨娘和小六,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呀!」
1
安姨娘拿帕子擦了擦我嘴邊的糕點渣渣,淺淺一笑。
「小六喜歡,以後姨娘就多做給你吃。」
在侯府里,許久都未有人對我這般溫柔。
我呆呆地愣在那,顧不得下人們會笑,伸出了小拇指。
「那姨娘和我拉勾勾。」
就在這時,大伯母院裡的嬤嬤拿著幾件衣裳,冷笑著走到了姨娘面前。
「安姨娘,我們哥兒說了,你做的這些衣裳太小家子氣,他不愛穿。
「如今哥兒在郡主娘娘院子裡,吃穿用度,滿侯府里都是最好的,什麼都不缺。
「我要是您,定會惜福,絕不會操這份多餘的心的。」
我有些擔心地看向安姨娘,只見她默默收好衣服,便回汀嵐院了。
我一個人坐在湖畔,剛好遇上了放了私塾的兄弟姊妹們。
他們有說有笑,身後跟了烏泱烏泱一群僕從。
「我還當是哪個院子裡的三等小丫鬟,原來是六妹妹啊。」
三姐姐開了口,我垂下了頭,攥著自己的衣角,手指攥得發白。
這衣服還是阿娘在世時為我做的。
如今穿在身上早已磨得發舊,不合身了。
主母不許我到父親房裡走動,我平日裡根本見不到他的面。
我一時心急,失了分寸。
「三姐姐若能見到父親,可以替我告訴父親,小六很想他嗎?」
三姐姐捏著帕子,抵在自己的鼻尖下,笑了下。
「六妹妹若想父親了,應當手握一隻琵琶,吟唱一曲才對呀。」
眾人都紛紛笑了。
晚風輕撫,好心地想幫我一點點吹散那些笑聲。
2
六年前,阿娘在侯府生下了我。
人人都嘆阿娘好福氣,歌姬出身,一進侯府,就有了弄瓦之喜。
誰知短短不到兩年的光景里,父親又有了新歡。
阿娘和我的好福氣,就此戛然而止。
兩年前,阿娘去世時,主母和父親都沒來參加她的喪禮。
葬禮是侯府里的冷嬤嬤操持的。
潦草簡陋的靈堂里,只有我一個人。
我披著孝衣從靈堂里出來時,就被冷嬤嬤帶到了柴房住。
阿娘那把總能彈出美妙樂聲的琵琶,也被人劈碎了當成木柴燒了。
下人們嘲笑:「林嫵月再受寵,也不過是個上不得台面的歌姬,哪個名門望族能容得下這樣的女子?」
「還好二爺用過便忘了,夫人也大度。」
「要不然咱們侯府,也不知要被滿上京的貴人們笑到幾時。」
阿娘葬禮後,我便再沒有見過父親。
但記憶里,他總是帶著和煦的笑,對阿娘和我很溫柔的。
他也曾親昵地抱著我。
說小雲棠是他最寶貝的肉肉心肝,說要看我明媚無虞地長大。
天色已晚,我蹲在湖邊的地上,用手畫著父親的模樣。
一遍一遍,磨得手指都出了血,卻怎麼都畫不像了。
原來不是我畫得不像了。
是我……已經記不清父親的模樣了。
湖邊落了濛濛細雨,落在了臉上,嘗起來卻是鹹的。
3
三姐姐身邊的婢女一臉不悅地來找我。
說是三姐姐丟了只玉佩,有人瞧見是我偷了去。
「夫人可是最疼我們三小姐的。
「讓夫人知道你偷東西,仔細她揭了你的皮,讓你連柴房都沒得住!」
我又委屈又心急。
「不,我沒有,我沒有拿三姐姐的任何東西!」
一群人不由分說便要上來搜我的身。
「慢著。」
一個溫柔清潤的聲音傳來——是安姨娘。
我抬眸,姨娘手持一把折傘,另一隻手把玉佩放進了婢女手裡。
「是這塊玉佩嗎?」
我忍不住鼻尖抽噎。
婢女愣了愣,打量後說是。
姨娘道:「這是我剛在草叢裡撿到的。
「三姑娘自己不小心丟了東西,她自己來問六姑娘就是。
「六姑娘再不受寵,好歹也是正經主子,什麼時候由得你們放肆?」
4
我被安姨娘帶回了她的汀嵐院裡。
她的小院前種著一排排茂密的竹子,看起來很是清雅。
一進屋,她便讓嬤嬤給我煮熱熱的牛乳來,囑咐定要多加一勺糖。
安姨娘自己幫我換下濕衣,讓侍女們生爐子烘乾。
室外雨聲潺潺,室內燭火溫溫,一室香暖。
「雨一直下,要不小六今日就在姨娘這用了晚膳,等雨停了再走?」
汀嵐院的小廚房是滿侯府出了名的,我心裡自然是一萬個願意。
「小六真希望這雨一輩子都不停……」
安姨娘皺了下鼻子,捏了捏我的臉:「小饞貓。」
晚膳的菜單擬定了雞髓筍、胭脂鴨脯、蓮葉羹、香稻粳米飯、奶油松瓤卷酥。
光是聽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侍女剛拿著菜單退了出去,二哥哥便冒雨走了進來。
「雲舟?」
安姨娘臉上頓時有了喜色,她殷勤道:
「阿娘不知道你今日會回來,沒給你準備你愛吃的,要不我讓旺兒媳婦去跟大廚房要些火腿?這就給你煨上火腿湯。」
安姨娘要上前接過他被雨淋濕的鶴氅。
二哥哥如松如柏般側過身,摘下鶴氅遞給身後的小廝,又吩咐他出去。
「我只說幾句話就走,姨娘不必勞煩了。」
安姨娘聽到這話,怔了怔。
「雲舟,你舅舅前幾日來京,還問起了你,說他很惦記你呢。」
二哥哥面色清冷,蹙了下眉,不耐道:
「我舅舅?誰是我舅舅?
「我舅舅是郡主親弟弟,剛從經營節度使升了九省都檢點。
「是皇親貴胄,天子近臣!
「可不是松陽縣賣藥材的小商人!」
安姨娘黯然垂下了眸子,不再去看二哥哥。
「雲舟,你想說什麼,我都知道了。」
二哥哥沉了口氣,氣憤地坐在了椅子上:
「不,你不知道!」
「你若是知道就不會每逢十五就提著那盒破糕點,在思齊閣門口晃!」
「你就怕滿侯府的人想不起,我是個賤妾生的孩子嗎?」
安姨娘的指甲嵌進了肉里,她眼眶紅了又紅。
我摸了摸自己圓溜溜的肚子。
原來那盒糕點,不是二哥哥沒胃口吃,是他不想要……
5
我依稀記得小時候,府里的嬤嬤跟我說。
二哥哥一生下來就有弱症,連宮裡都來御醫瞧過,說很難養到成年。
安姨娘為著二哥哥能好,沒日沒夜地給他研究藥膳,才把二哥哥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二哥哥人聰明,書又念得極好,在整個侯府都是風姿拔萃的。
去年,大伯膝下的兒子一走,便讓二哥哥過了繼,成了長房嫡子。
自此,他便越發和安姨娘生分了。
屋外的雨聲越來越大,姨娘捏著帕子,溫溫地道。
「你脾胃不好,平日裡多食些山藥湯。」
「那糕點不好,今後……姨娘不再送了。」
二哥哥睨了安姨娘一眼,那神情竟有幾分像素日裡目下無塵的大伯母,讓人心裡不免打起了寒顫。
「姨娘知道分寸就好。」
二哥哥臨走前,看了眼手捧熱牛乳的我,輕嗤了一聲。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姨娘還真是……愚不可及,朽木難雕。」
6
其實,二哥哥那麼聰明,生他的安姨娘也一定是聰明的。
她只是心地純良,對我動了惻隱之心罷了。
只不過,這份惻隱之心,蓋過了侯府從上到下一貫的利益至上、拜高踩低。
就顯得格格不入。
沒過多久,南方就生了戰亂。
三十萬義軍一路北上,打到了上京。
上京公侯伯爵的八大家族人心惶惶,紛紛逃難。
侯府的東西太多,各屋的主子下人晝夜不休地整理、打包。
可車馬是有數的,也只能將所有珍貴的細軟整理好帶走。
各院小姐們的馬車都擠不下我,誰都不願讓我上車。
我湊到五姐姐跟前,馬車裡都是周姨娘院裡的文玩字畫,擠得滿滿當當。
五姐姐看到我,嫌棄地皺著眉。
「六妹妹,不是我不願意讓你上,只是你一上來就要擠壞我的連城宣紙了。這宣紙白凈如玉,薄如蟬翼,一擠可就全廢了,六妹妹還是上別人的車吧。」
我又問了幾個哥哥姐姐,竟沒有一人允我上車。
城外一頭已然火光沖天,隱隱約約都能聽到兵刃相見的聲音。
侯府的車馬已然整裝待發,開始向前行進了。
我心裡慌亂得不行,追著父親的馬車跑,哭著喊他。
「爹爹,你不要雲棠了嘛……」
車裡傳來男人矜貴清冷的聲音,似乎有些錯愕:「雲棠?」
主母淡淡提醒道:「林氏生的那個。」
車裡沒人再作聲。
原來……
父親他是真的不記得我了……
不一會兒,車簾掀開了。
出現的卻是冷嬤嬤的臉,她不耐煩地看了眼後面的車夫。
「二爺說讓六小姐上後面僕人的車。」
「二爺這幾日都沒休息好,正頭痛呢,快讓六小姐別喊了!」
車夫連忙捂住我的嘴,一把抱起我將我塞上四十幾個僕人站的馬車。
一股濃郁的汗餿味盈滿了我的鼻尖。
卻帶來莫名的心安,還好沒被落下……
7
車馬很快就跑了起來,路過了侯府的正門。
我親眼見二哥哥把大伯母陪嫁的十二扇緙絲屏風,放在了安姨娘的馬車上。
把她拉了下來,那車上再沒有其他位置能坐人。
我心下一沉,眼見著二哥哥高高在上地指著僕人站的馬車,讓安姨娘過去。
大伯母欣慰地摸了摸二哥哥的臉。
二哥哥送著大伯母上了侯府最華貴的馬車,再沒有回頭看安姨娘一眼。
天色陰沉,疾風驟雨,我看著侯府門口那一抹被淋濕的失意身影。
「姨娘,快上馬車,姨娘!」
安姨娘卻像是什麼都沒有聽到。
她垂著頭,逆著人群,走在兵荒馬亂的街上,好像什麼都不在意了。
「還有安姨娘,安姨娘還沒上車呢!」
「你們再等等……再等等……」
車上卻無一人理會我,我情急之下跳下馬車。
等我緊緊拽住姨娘的手,把她往回拉時。
卻發現侯府長長的馬隊早已消失在長寧街的盡頭了。
8
那晚,下了一場寒涼刺骨的大雨,卻沒有澆滅義軍放的大火。
昔日輝煌顯赫的侯府,一夕之間毀於一旦。
我和姨娘瑟縮在漏雨的茅草屋裡。
我怕她冷,在她身上蓋了許多稻草。
姨娘卻還是高燒不退,額頭摸著滾燙。
像阿娘臨走前那樣,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
我心裡害怕極了,四處撿來干木柴生了火,把整個茅草屋烤得暖暖的。
又給姨娘身上蓋了許多乾淨稻草,捂得嚴嚴實實。
就這樣,守著姨娘睡了大半夜,見她微微發了汗,才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