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秀英是個老太太,一到飯點就愛叫:「咪咪,吃飯了。」
我身後一眾小弟:「彪鍋,她啷個叫你咪咪?」
我煩死了:「這個問題誰問誰死!」
後來她躺在病床上,滿是皺紋的臉灰敗了下去,艱難地叫著我:「咪咪。」
小弟疑惑:「彪鍋,這個老太太怎麼還叫你咪咪?」
我抬起爪子,輕輕的:「她是我奶奶。」
01
我是何秀英養的狸花貓,她是村裡最老的小老太,滿臉皺紋,穿著厚厚的棉花衣,腰彎得不能再彎了,還掉了八顆牙,說話慢悠悠的。
但也是因為彎得太低了,所以在雜草叢裡撿到了剛出生就被母貓遺棄的我。
黏糊糊的小小一隻,才睜開眼,即便餓得抓心撓肝也不忘了沖她哈氣。
可下一秒就被兩隻滿是繭子的手拈起後脖頸,小老太笑呵呵:
「咋還是只花色的呢?咪咪、咪咪?這是誰家的咪咪?」
我繼續哈氣,戒備地伸出爪子。
我並不是第一次被撿到的,第一次是因為爬了出去,被一條野狗叼著拋到了路中間。
那天我叫了好久,叫媽媽。
可我媽媽再沒回來,它帶著我的哥哥姐姐們頭也不回地走了,從此我就知道,它不要我了。
我也不要媽媽了。
我掙脫不開她的手,認命地閉上眼睛,等這個小老太像那條野狗一樣把我丟出去。
可卻落入一隻溫柔的掌心,那個穿著棉襖的小老太,因為缺了牙齒髮出含糊的聲音,樂呵呵地說:
「咪咪,跟著奶奶回家嘍。」
回家,那是哪兒?
02
曾經我隔壁的大貓嬸嬸說過,有些人類很奇怪,就愛做貓貓的僕人,我們都叫他們鏟屎官。
可何秀英不是一個合格的鏟屎官。
我也從不叫她奶奶。
她給我做的窩是她織的小毛墊,但織得東倒西歪,好多線頭,我一個不注意就絆個狗吃屎。
她打飯還手抖,一不小心就澆了我滿頭,她還動作很慢,走了好久好久才能幫我買到一罐奶粉。
連拿錢都要翻開好幾層,從最裡面的包包里拿出一團用塑料袋裝著的紙幣,有一塊五塊的,還有硬幣和五毛。
小賣鋪的老闆看見她問候:「是家裡孫子來了嗎?」
她好像很高興:「是孫子。」
「小老太婆我啊,有孫子嘍。」
才不是孫子。
誰家孫子被奶奶織的毛線絆倒了,還要被飯澆腦袋,喂的奶粉還沒喝兩口,就被擠到了鼻子裡,她不承認錯誤就算了,即使給我擦臉還要嘲笑:
「這是誰家的傻貓貓哦?」
「哦,是小老太婆家的。」
呸!
才不是,才不是何秀英家的貓!
03
何秀英的家是棟矮矮的木房子,他們說她兒子女兒都去城裡了,她不願意走,這裡是和老伴兒一起蓋的。
但是木頭房子裡總有吱吱的聲音,屋頂的老鼠咬了破了洞,下雨時總會漏水。
小老太太老了,她爬不上去了,卻又不想麻煩別人,只能用塑料袋套住,下雨時候噼里啪啦,塑料袋斷了,就掉在下面的盆里。
我被吵醒了,生氣大叫:「喵!」
我跑到何秀英的床前,想要讓她換個塑料袋。
但靠近卻聽見細細的痛呼聲。
我頓住。
她捏著自己的腿。
塑料袋斷了,屋子裡進了水汽,我記得何秀英的腿下雨天會痛的。
可第二天,她又跟沒事一樣,慢悠悠抱著我給我喂飯:
「咪咪,吃飯了。」
我掙脫開,沒理她。
這些木頭就是我磨爪子的好幫手。
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小老太見此嘀咕著什麼。
04
那個破洞被何秀英請隔壁打工回來的阿黃它爸釘住了。
阿黃是一隻橘貓,它總跟在我的屁股後面。
那段時間老是爬到房梁搖尾巴。
又是一個下雨天,睡醒的何秀英覺得奇怪了,自己這腿好像沒那麼痛了,屋頂也再沒出現過漏洞。
直到看見我昂首挺胸將兩隻大老鼠推到她面前。
「喵!」
才是老鼠而已,本貓說抓就抓!
那隻溫熱的手摸了摸我的下巴,小老太高興:
「原來是咪咪,我家咪咪真出息了,能抓耗子了。」
我舒服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哼哼,也就一般吧。
阿黃跟在我屁股後面也喵喵:「彪鍋,是我放的哨,我也要摸摸。」
我沖它哈氣。
它老實了。
下一秒我就聽見小老太轉過身,小聲:
「這幾天抓來抓去,我還以為要配種了呢。」
我:「……」
「喵!」
何秀英!
何秀英最討厭了!
05
有了本領,我已經不滿足待在家裡了,我要當貓王,天一亮就跑出去,帶著一群貓貓打架。
我也有名字了。
才不是咪咪。
是阿彪!
隔壁阿黃爸爸的方盒子會放好多貓貓,那隻最凶的,都叫阿彪!
也是那時我才知道,咪咪這個名字就是貓界之恥!
所以每次一到午飯,何秀英叫:「咪咪,吃飯了。」
跟在我身後的一群貓貓:「彪鍋,她啷個叫你咪咪?」
我亮出爪子:「這個問題,誰問誰死!」
06
何秀英一點都不懂看眼力見,無論我怎麼抗議哈氣,她都叫我咪咪。
不過她最近喜歡睡覺,每次我跑到她懷裡抗議,她就抱著我坐在院子裡的椅子上,摸著我腦袋,陽光照下來,蒼老的笑聲好像能催眠,她身上的棉襖也暖乎乎的。
我沒忍住和她一起睡著。
可我醒來時她也沒醒。
我看了看天色,太陽還沒下山,想到今天約好的架,輕手輕腳地跳出家門。
長大了的貓愛玩兒,那天我貪玩來晚了半個小時。
卻怎麼也再沒聽到那個熟悉而蒼老的聲音叫我吃飯。
我生氣了,噔噔噔地跑回去。
何秀英,她一定是想要餓我!等我叫著吃飯再嘲笑我!
何秀英,最討厭了!
「喵!」
我氣勢洶洶地跳進院子,卻徹底安靜了下來。
院子裡的椅子上,小老太依舊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閉著眼睛,嘴角還帶著淺淺的笑,她的頭髮全白了,臉上布滿皺紋,祥和而蒼老。
據說,人類九十歲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了。
可我從未想過何秀英會離我而去。
「喵!」何秀英!
這一次那個小老太再沒有睜開眼,笑著應我了。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心裡卻是前所未有的恐慌。
貓貓總能先於人類感覺到些什麼。
何秀英依舊溫熱,有著呼吸,可我能感覺到那個呼吸越來越弱,要是再沒有人救她的話……
我不敢再想下去。
何秀英!何秀英!
我大叫。
朝著隔壁跑過去,村子裡人往往睡得很早,都是緊閉房門,但阿黃的爸爸卻因為要玩那個方盒子,所以他現在只是關門了,一定沒睡著。
「喵!」
悽厲的貓叫聲伴隨著利爪摩擦木門的聲音。
救救她、誰來救救她!?
「喵!」
我從來沒有那麼害怕過,爪子拚命地要鬧出動靜,卻因為太用力摩擦溢出血跡。
「喵!喵!」
我哭叫著,在黑夜之中拍門。
誰來救救她?快來人啊!?救人了!
她才不是最討厭的人。
她叫何秀英,她九十歲,是個走路很慢又愛笑的小老太,她最喜歡逗小貓,天天都在等方盒子裡有人給她打電話,一等就等好久。
她還喜歡偷吃糖,喜歡織貓窩,她是核桃村的何秀英。
她是——
我的奶奶。
07
「彪鍋!」
貓的聲音往往比人更敏銳,聽見動靜,流浪不回家的零星幾隻貓趕了過來。
阿黃是個例外,那傢伙天上打雷了它也醒不過來。
我著急抓門板,卻因為太高了總是砸下來。
最後,我看準了阿黃家的牆頭。
「彪鍋,那上面有玻璃,你不要命了。」
這也是我最開始沒翻牆的原因,但現在我也顧不得了。
其他貓看著我要動,立馬想要阻止:
「阿花它們去找別的人,也不一定要阿黃它爸爸,你別亂來。」
可阿黃爸爸有兩個輪子的車,開得最快,一定能送何秀英去醫院。
其他貓要攔我,我猛地回頭哈氣,猙獰的表情就是我自己都害怕。
我不是故意的,但我太著急了,我甚至不敢看它們錯愕的目光。
看著牆壁上尖銳的玻璃,咬著牙朝著牆撲了上去!
可是不行,第一次不行,第二次也不行!這不是何秀英家的小矮牆,這太高了。
砸在地上,我的爪子也磨出來血。
再一次失敗掉下去的時候,我下意識地閉著眼睛,但想像中的疼痛沒襲來,反而砸中了什麼毛茸茸的東西。
睜開眼,我愣住。
這群傢伙,平時就沒個正形,每天都打架,要是沒我這家得散,可想要它們真的和和睦睦的,簡直不可能。
可現在幾隻貓貓疊在一起,東倒西歪,朝著我叫:
「彪鍋,快點!不然俺們也要倒嘍!」
我眼眶有些濕了,沒敢浪費時間,跑著踩了墊腳,死死抓住牆體助力跳了上去!
可何秀英,我是膽小鬼,那些玻璃好尖,我跳上去的時候都在發抖。
我感覺我肚子好涼,尖銳叫了一聲砸在地上。
「喵!」救人!
我一瘸一拐地朝著敞開的窗戶跳上去,重心不穩地倒頭往下砸,余光中恰好看見一個大漢拿著方盒子看得正起勁,還沒放大就看見一身是血的我。
我抬起爪子:「喵!」
大漢被嚇得差點把房子都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