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是爸媽的親生孩子。
因為他們對待我和哥哥區別巨大。
我問過媽媽很多次,我從哪兒來。
她總說,是在垃圾桶撿的。
01
媽媽說,我是從垃圾桶撿來的。
我很傷心,卻又恍然大悟。
難怪逢年過節,只有哥哥有新衣服穿,而我總是穿他的舊衣服。
難怪親戚送的奶糖、橘子汽水和娃哈哈大多時候都沒我的份。
難怪哥哥可以滿村瘋玩,而我得搭個凳子洗碗洗衣服煮飯摘菜。
難怪每次跟哥哥有衝突,媽媽總會說他是男孩子,你打不過他幹嗎去招惹他。
我不是親生的,自然得不到同樣的愛。
村裡除了我之外,莎莎也是他爸媽撿來的。
據說一開始趙叔趙嬸對她不錯,可很快他們有了自己的兒子。
於是莎莎成了多餘的那個。
睡在漏風的柴房,要做很多家務活。
骨瘦如柴,從來沒吃飽過。
只要弟弟一哭,趙嬸就會朝莎莎發火。
用竹掃把抽得她滿身血道子。
縱使這樣,趙嬸還會經常嚷嚷:「要不是我把她撿回來,她早就死了。」
「也就是我心善,不然誰願意浪費糧食養她,早把她扔了。」
莎莎瘦弱,趙嬸為了方便給她剃的板寸,加上又總是穿著寬大不合身的衣服。
村裡沒有孩子願意跟她玩。
那次我上山割豬草,遇到她躲在破敗的土地廟裡哭。
不被愛的孩子,連哭都不敢大聲。
蜷成小小的一團,肩膀不斷地聳動。
她後背的衣服破了,紅色的血痕像蚯蚓一樣在蒼白的皮膚上蜿蜒。
我鬼使神差地走過去,掏出了我用廢書紙包著的,自己也不捨得吃的一顆小冰糖。
「給你,別哭了。」
我們一起坐在山坡上。
秋日的風盪過高低不一的草叢,吹起我們破敗的衣角。
她問我:「我親生爸媽會不會其實很有錢,會不會一直想把我找回去?」
02
其實我也會做夢。
幻想自己是童話里的公主,只是意外流落人間。
我很快會回到城堡里,穿上公主裙和水晶鞋。
但夢就是夢啊……
我低頭撥弄著腳下的螞蟻,輕聲說:「不會吧,不然當初為什麼拋棄我們呢?」
莎莎知道了我也是撿來的秘密。
但她答應我絕不會說出去。
我們成了朋友,不過我不敢明目張胆去找她玩。
我怕面對其他孩子的嘲笑和孤立。
我會把哥哥用舊的鋼筆偷偷拿來給莎莎。
反正哥哥筆很多,他也不會發現。
她會爬到高高的樹上給我摘桑葚。
我會在自家地里挖最大的紅薯給她吃。
她會把綠瑩瑩酸掉牙的橘子藏兜裡帶給我。
我們會幻想,其實我們是親姐妹,爸媽是全縣首富。
我們渴望走出這小小山村,去看看電視里的北京上海。
有時候她跟我說:「曉霞,其實你比我幸福呢。」
她說得沒錯。
燉雞湯哥哥吃雞腿我吃雞翅。
零花錢哥哥五毛,我也有一毛。
我生病咳嗽,媽媽雖然遠不如哥哥生病那麼緊張,但若個把月我都無法自愈,她還是會帶我去赤腳醫生那打屁股針。
但我還是不敢任性,也不會提任何過分的要求。
媽媽經常自豪地跟人說:「我家曉霞真的懂事嘞……」
因為怕被扔掉。
所以我必須懂事。
我不想當沒有爸媽的野孩子。
我那時頓頓都能吃飽,還有小孩特有的青蛙肚。
明明身體鼓鼓的,卻時常感覺整個人都空蕩蕩的。
後來長大些才知道。
充實的是肉體,空蕩的是靈魂。
因為沒有足夠的愛來滋養牽絆,所以我才會感覺自己像是斷線的風箏。
輕飄飄的。
任何一縷風,都能將我吹向未知的遠方。
哥哥比我大三歲,很愛欺負我。
但他很聰明,課文只要多背幾遍就能記住。
經常拿班上第一。
讀書時,成績好的人總是有一種莫名的光環,讓人忍不住親近和崇拜。
我那時還不明白。
我本來就是不被看重的女孩,又如此笨拙。
哥哥的優秀,於他是光環。
卻是會刺傷我的利器。
入學前班那個暑假,在蛙聲四起的破敗院子,哥哥教我從一數到一百。
我每次到三十四十這種坎的時候就會倒回來。
他很抓狂:「豬都沒你這麼蠢!」
入學後,老師留的作業我經常不會。
問哥哥,他總拉著一張臉:「莫來煩我。」
爸爸也沒耐心:「你怎麼什麼都不會,你上課耳朵打蚊子去了?」
勤能補拙,我於是學到很晚。
媽媽嘆氣:
「算了,你可能不是讀書的料。
「這樣也好,家裡條件差,供不起兩個讀書的。
「你讀完初中就可以打工去供你哥哥。」
03
每次過年,親戚們總會夸哥哥聰明,說爸媽只要能把哥哥供出來,以後老了就能享福。
也會偶爾問我的成績。
聽到答案後他們總是笑笑:「挺好的,曉霞以後初中畢業能幫著供你哥哥讀書。」
「女娃娃嘛,嫁得好才是真的好。」
如今聽來這些論調很讓人生氣。
為什麼要犧牲一個孩子的未來去供養另外一個呢?
然而這在當時也是尋常。
農村家庭資源有限。
很多天資聰穎的女孩,都要為家裡的哥哥弟弟讓路。
何況我資質如此普通,又不是親生的,註定是哥哥人生的墊腳石。
就這樣稀里糊塗,我長到了十歲。
媽媽答應過我,等到十歲,會單獨給我過生日,再給我買一條粉色的蛋糕裙。
那天我起床時,爸媽和哥哥已經不在家。
或許是給我買裙子去了。
我早早去學校拿期末考的成績單。
班級第十。
我第一次擠進了班級前十。
不止如此,我還拿了鄉里作文比賽的三等獎。
獎品是一個筆記本。
一切都如此完美。
回村時遇到了大牙他們,他來攀我肩膀:「霞弟弟霞弟弟,到河裡摸蚌殼去不?」
我甩開他的手:「不去!我說過了,以後不要叫我霞弟弟。」
大牙笑了:「你莫穿你哥哥的短衣短褲,穿條裙子我就不叫你弟弟。」
其他男孩也笑了起來。
我生氣了:「穿就穿,我媽答應我今天會給我買,你們等著看!」
我期待著人生第一個單獨慶祝的生日。
幻想著穿上粉色裙子從村頭逛到村尾,告訴大牙他們:「看好了,我穿裙子了!」
我從日光朗朗等到夜幕降臨。
爸媽總算帶著哥哥回家了。
他們滿面喜色,手裡拎著大袋子,興奮不已:「曉霞,你哥今天去參加城南私立初中的考試,當場就通過了!」
「進了城南,等於一隻腳進了一中……」
我並沒有細聽,手不停地在袋子裡翻著。
期望著一抹粉色。
但來來回回翻了好幾遍,裡面全是給哥哥買的新衣服新鞋新襪子還有習題冊。
我抬頭問媽媽:「我的裙子呢?」
「什麼裙子?」
我聲音染上哭腔:「我今天過生日,你答應給我買裙子的。」
「我的裙子,我的裙子在哪裡?」
媽媽恍然:
「哎呀,我都忘了。
「農村穿什麼裙子嘛,不耐髒活動也不方便。
「你哥去年有件短袖買小了,等會我翻出來給你。
「是全新的,一次都沒穿過。
「過兩天就是你哥生日,跟以前一樣你們兩兄妹一起過噻,我到時候給你們殺只雞。」
04
不該有期盼的。
作為養女,更沒有資格生氣。
可是從前一次次被忽視的委屈,此刻全部都涌了上來。
像漲潮的海水,狠狠衝擊著我理智的高牆。
我朝媽媽吼:
「我不要,你說過單獨給我過生日。
「你答應給我買裙子的,為什麼不能說話算話?
「你總是這樣,總是忘了還有我。
「我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我平時都很乖,我就要這一樣東西,你們都不能給我買嗎?
「你們既然不喜歡我,當初為什麼要撿我回來,乾脆把我扔在山裡被野狗咬死算了。」
……
爸爸恰好上廁所回來,一巴掌抽在我臉上。
「你媽生你命都去了半條,家裡還交了罰款,你對她就是這態度?
「家裡就這條件,你要這又要那,以為錢是大風刮來的?就你名堂多。」
烏雲閉月,星子無光。
堂屋裡的白熾燈接觸不良,「刺啦刺啦」作響。
我看向媽媽,渾身都在抖,問:「我是你親生的?」
媽媽沒好氣:
「不是我生的,難道你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本來想再生個兒子,這樣你哥也有兄弟做伴撐腰……
「為了條裙子你對我這態度,真不知道生你幹嗎!」
親生的。
原來我是親生的。
那一刻我的眼淚噴涌而出。
有無數的話想問。
有無數的委屈想要宣洩。
可看著爸媽生氣嫌棄的臉,我如鯁在喉,轉身跑進暗沉夜色之中。
為什麼呢?
親生的我為什麼要次次等著哥哥的生日一起過?
親生的我為什麼始終要讓著哥哥?
親生的為什麼哥哥得到的是滿月,而我只有一點螢火。
我一路跑到山上的土地廟,號啕大哭。
也不知過了多久,月亮出來了。
把莎莎的影子拉得很長,延伸到我腳邊。
她還穿著白天下地打農藥的衣服,手卻洗得乾乾淨淨,捧著一條粉色的碎花裙。
「我在鎮上買的,送給你!
「莫哭了,我們都是撿來的,以後我來當你姐姐。
「生日快樂,曉霞妹妹。」
……
我沒有接那條裙子,哽咽著說:「莎莎,我媽剛才跟我說,其實我是親生的……」
05
莎莎愣住。
好一會後她將裙子塞給我,輕輕說:「沒什麼區別的,曉霞。」
是啊。
有什麼區別呢。
她陪我在山上坐了很久。
烏雲遊走。
明月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媽媽焦急的呼喊響起在山腳。
莎莎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逆著光朝我笑笑:
「我錯了。
「還是有區別的。
「至少你不見了,你媽媽會來找你。」
第二天我穿著莎莎送的粉裙子去見大牙他們。
他們都驚呆了,不再喊我霞弟弟。
但我沒想到,當天晚上大夥在池塘邊納涼的時候,趙嬸陰陽怪氣地開口了:
「曉霞,你怎麼沒穿莎莎買給你的那條裙子?
「紅花,你家女兒小小年紀,本事天大嘞。
「我養莎莎十來年沒看到她一針一線的孝敬,你家曉霞過個十歲生日,她倒是偷錢給她買裙子。
「你家妹子以後肯定能挖到大錢!」
納涼的村人們紛紛朝我看來,議論聲四起。
「今天我是看到曉霞穿了條新裙子。」
「細妹子鳥蛋大,就曉得找人要東西,以後長大還得了!」
「莎莎平時看著挺老實,沒想到還偷錢……」
「撿來的,誰知道她親生爸媽是什麼種。」
……
我耳朵隆隆響,大聲反駁:「她沒有偷錢,她不是那樣的人。」
與此同時,莎莎的吼聲也在背後響起:「不是曉霞找我要的,是我摘金銀花撿茶籽攢錢給她買的。」
她穿著破舊的短袖,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滿是瘀青血痕。
走路都一瘸一拐。
顯然是此前挨了一頓打。
見她維護我,趙嬸更氣:「什麼叫你攢的錢?」
「你吃我的喝我的,你的錢都是我的,你哪怕要動一分錢,都要經過我同意。」
她抄起塑料涼鞋,「唰」地一下就扇在莎莎臉上。
打得她一個趔趄,差點倒在地上。
大娘嬸子們上前拉架,趙嬸子還在咒罵:「小野種,小婊子,好吃好喝伺候你那麼多年,養不熟的白眼狼……」
月光黯淡,莎莎扶著路邊的樟樹低著頭,一言不發。
她要碎了。
我也是。
媽媽一把拽住我,吼道:
「誰要你收別人東西的?
「我是缺你吃還是短你穿了!
「裙子放哪兒了,跟我回去拿。」
06
我們經過莎莎身邊時,她伸手拉住我。
她的手瘦且冰涼。
整個人散發著淡淡的血腥味。
雖然她一個字也沒說,但我知道,她不想讓我把裙子還回去。
媽媽加大了拽我的力氣。
兩邊受力,我吃痛皺眉。
莎莎鬆開了我。
媽媽從衣櫃下面翻出了那條裙子,我死死抱著不放。
「這是莎莎送我的!
「媽媽你把裙子錢給趙嬸好不好?我以後會聽話,我會攢錢還你的。
「哥哥要什麼你都給他買,我就要這一次都不行嗎!」
媽媽很生氣:「你沒聽他們怎麼說你說我的?」
「我臉都要被你丟到太平洋去了,你還留著這爛玩意幹嗎!」
她紅著眼哽咽:「我娘家隔得遠,你姑姑大伯她們都看不起我,村裡那些堂客們背後說我,現在連你也要這樣對我……」
她力氣大,裙子還是被她搶走了。
她急吼吼回到池塘邊,將裙子摔到趙嬸子臉上。
「拿回去,我家曉霞要穿裙子,我自己會給她買。」
趙嬸嗤笑:「喲,就知道打嘴巴仗,這麼多年,也沒見你給她買過……」
媽媽第二天一早就去鎮上給我買了裙子。
比莎莎送我的那條更貴。
她讓我穿上,讓我出門去玩,尤其要讓趙嬸看見。
那條裙子有點長,都快到我腳踝了。
胳肢窩也漏風。
媽媽說:
「這裙子要二十五塊錢,肯定要買大點,這樣能多穿幾年。
「你嚷嚷著要裙子,現在買給你了。
「以後不能說我偏心你哥哥咯。」
我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裙子。
大家都說好看。
就連莎莎也這麼說。
可我一點也不開心。
那條裙子我只穿過一次,洗乾淨後整整齊齊疊在衣櫃里。
直到讀初中那年我翻出來比了比。
當初戲服一樣寬大的裙子,如今只堪堪到大腿根的長度,已經穿不下了。
十歲生日後,我變了很多。
我開始光明正大跟莎莎一起玩。
我會跟哥哥搶雞腿,我會為了想要的東西跟爸媽大吵大鬧。
我會臉紅脖子粗地指責他們偏心。
在爸爸拿掃把打我時,光著腳一邊哭喊自己沒錯一邊往外逃跑。
媽媽常常嘆氣:「你是碰鬼了吧?」
「你以前那麼乖,就是天天跟莎莎玩,她把你帶壞了。」
莎莎問我:「你跟你爸媽天天對著干有用沒?」
07
其實沒多大用。
都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
前提是,媽媽足夠愛你。
如果你能分到的愛只有一丁點,就算你哭得再大聲,也只能多吃到一粒糖而已。
但生活很複雜,人性也從不是非黑即白。
媽媽也有她的苦難。
伯伯和兩個姑姑都在城裡安家。
那年過年,小姑邀請我們一家去城裡吃飯。
她特意叮囑媽媽:「嫂子你也搞件新衣服穿上,要是穿得太破爛,城裡飯店不給你進去的。」
媽媽沒給我買過幾件衣裳。
同樣,她更不捨得給自己買。
她最後稱病沒去吃飯。
夜裡紅著眼跟我說:
「你爸這邊的親戚都看不起我。
「只有把你哥哥扶起來,他有出息了,我才能抬起頭做人。
「那我呢,我也可以給你爭氣啊。」
媽媽怔了怔,低聲道:「你是個妹子,又沒你哥聰明……」
「你也別怪媽媽,媽媽只有這麼大的本事。」
不聰明又是女孩。
或許我該認命。
背過很多次的書卻總是記不住,簡單的作業我也得寫到九十點鐘。
這樣的我。
不會有出息的呀。
但莎莎勸我:「要是放棄,我們真的就成了池塘里的爛泥,無藥可救了。」
努力,至少還有微末的希望。
放棄,就真的會泯然眾人。
莎莎跟我的努力方向是不一樣的。
我要花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才能消化知識。
她卻是要抵住趙叔趙嬸不讓她讀書的巨大壓力。
日月變遷,城裡的姑姑大伯們也有煩惱。
國企紛紛倒閉,他們買斷工齡下崗了。
不到四十歲的年齡,要開始自謀出路。
而她們的孩子們,也遠不如哥哥聰明。
我入初中那年,哥哥考上了一中。
媽媽高興得熱淚盈眶:「等你哥哥考上好大學,看你爸那些親戚還敢看不起我不?」
讀書改變命運,大概是那個年代底層人刻在骨子裡的一種認知。
莎莎比我高一屆。
我總算在初中又與她會合了。
每天早上六點不到,她就會在家門口等我。
她騎著哥哥淘汰下來的舊自行車載我去五公里外的初中。
路上會教我背單詞,抽我背課文,問我數學公式……
寒風瑟瑟,呼出的氣變成熱霧團團。
天際的月亮還有殘影,老舊的自行車零件叮噹作響。
偶爾會有早起的鳥呱呱鳴叫。
上坡時莎莎一邊挺直背用力蹬車,一邊糾正我背錯的內容。
忘了說,莎莎比哥哥還聰明,幾乎過目不忘。初中科目多,莎莎比任課老師更有耐心。
但聰明人和普通人腦迴路大概是不一樣的吧。
她那時教我解題,最常說的一句就是:「這題跟之前你錯的那個題差不多啊。怎麼還是不會呢……」
初一期中考,我只考了班上二十多。
年級排到一百開外了。
我格外沮喪。
我應該是整個班甚至整個年級最努力的,但考出來就這樣的成績。
越努力,讓我感覺自己越像個笑話。
我跟莎莎說:「或許我媽說得對,我真的不是這塊料……」
08
莎莎問我:「你就甘心做你哥哥的肥料嗎?」
甘心讓他紮根在我的人生里,拚命地吸取養分,越長越高?
而我,則不斷枯萎。
當然不甘心。
莎莎抱著我:
「連我都沒說放棄,你怎麼能有這種想法?
「你說不定是開竅晚呢。
「我們班主任說我們上一屆有個學生,就是初三突然開竅,從年級一百多到年級第五,考上了一中。」
鄉鎮初中的教學質量差。
我們學校一屆兩百多人,能考上一中的,不超過十個。
很抱歉,我就是人群里最普通的那個。
真的不是有天分的人。
為了寬慰我,莎莎拿出自己的私房錢,決定趁著周末帶我去縣城玩。
說來不怕你們笑話。
我長到十幾歲,只在兩次去姑姑家做客時才去過縣城。
鄉下距縣城有二十來公里。
沒有班車,坐金杯麵包車得一塊錢一個人。
我們哪裡捨得。
於是兩人輪流騎著自行車,蹬得滿頭大汗才到縣城。
東西很貴,我們啥也不捨得買。
但是莎莎還是拿出五塊錢,我們倆一起拍了那會兒很流行的大頭貼。
我們都只會比剪刀手,照片出來後,看上去很傻。
拍完大頭貼,我們沿著繞城而過的湘江支流逛了逛。
風很大,吹得我頭髮攪成一團。
我在電線桿上看到一張尋人啟事。
是一對父母在尋找十多年前丟失的女兒。
我指著那張圓滾滾模糊的照片,道:「這小孩跟你一樣,眼角也有顆痣,會不會是你爸媽在找你?」
莎莎湊過來,摸摸自己眼角:「我這不是痣,是小時候被戳留下的印子。」
「她那麼白胖,我又黑又瘦。」
說著她情緒低落下來:「你還沒死心呢,不會是找我的。」
以前我也循著電話打回去過幾次,每次都是失望。
莎莎自嘲一笑:「我爸媽大概跟張伯那樣,為了生兒子才扔了我,又怎麼會找我呢?」
張伯生了五個女兒,送走三個。
如今張大娘又懷孕了,大仙說這次一定是個兒子。
我握緊莎莎的手:「我以後要是生孩子,就只生一個女兒。」
莎莎笑了:「你還沒學生物,生男生女可不由你。」
「而且只有像莉莉姐那麼厲害,才有決定權吧。」
莉莉姐是隔壁村第一個女大學生,如今在省城安家。
她就只生了一個女兒。
村裡人過年問她婆家不催她生兒子嗎,她就笑笑:「想要孫子可以,換個兒媳婦就是。」
「我又不靠他們養,他們憑什麼對我指手畫腳。」
這些言論被村裡的老頭娭毑們一頓議論,說她讀了點書,把老祖宗的本都忘光了。
離開縣城時,莎莎花兩塊錢買了一份臭豆腐、一碗糖油粑粑。
很好吃。
後來我吃過很多次臭豆腐,卻再也找不到當初的味道。
我想當莉莉姐,不想做張大娘。
從縣城回來後,我收了雜亂的心更加努力地學習。
但初一的期末考也只拿到了班級十六。
莎莎寬慰我別急,我還有時間。
但她卻沒有了。
過了暑假她要讀初三。
她弟弟也要讀初中了。
因為她總是年級第一,學校願意免學費並補貼生活費讓她讀書。
可趙叔趙嬸堅決不同意。
「細妹子讀那麼多書做什麼?」
「你表舅舅廠里缺人,養你這麼多年,到了你回報我們的時候了。」
……
九年義務教育雖然是國家規定的責任,可那時鄉下初中沒讀完的比比皆是。
沒人會來摻和這家務事。
不管莎莎哀求抑或反抗,趙叔趙嬸都不讓步。
趙嬸更是道:「考上一中我也不會供她去讀,要真的讓她讀了大學,以後就飛走了,還會記得我跟她爸爸?」
「像她這種沒良心的種,更不能讓她多讀書。」
人性之惡,真讓人遍體生寒。
怕莎莎逃跑,趙叔趙嬸把她關了起來。
門窗都鎖死,只等表舅舅得空帶她進廠。
趙嬸不讓我進院子,我只能遠遠站在鄉間小道上。
莎莎臉貼在窗戶上,臉被生鏽的鋼筋擠得發紅變形。素日亮晶晶的倔強眼睛裡,蓄滿了淚水。
她的眼淚沒有掉下來,我卻忍不住淚流滿面。
莎莎張嘴,無聲地說:
「別哭。
「別哭!
「這就是我的命!」
09
憑什麼呢?
她這麼聰明,本該是翱翔九空的天之驕女。
她應該是搏擊長空的雄鷹,應該是絢爛輝煌的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