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十一歲的我,還不是很懂事,骨子裡對親情和爸爸的渴望戰勝了一切,我希望宋景陽也能看到我,所以我主動走到了他面前,也喚了他一聲:「爸爸。」
然後我看到宋俏疑惑地看著我,以及宋景陽臉上大驚失色的尷尬神情。
更諷刺的是,那場作文比賽,題目竟然是父親。
比賽完了之後,宋景陽果真帶著宋俏去吃了麥當勞。
老師送我上公交車的時候,我坐了一站就下了車,拼了命地往回跑。
然後我坐在麥當勞門口,隔著透明玻璃,看到那對父女笑意盈盈,溫情無限。
最後宋景陽發現了我,我說不出當時他那種眼神多麼複雜。
有慌,有惱,有無奈,有厭惡,也有苛責。
最後他買了一份麥當勞給我,趁著宋俏在安心吃薯條時,走到門外,將打包袋丟給了我。
沒錯,是丟。
他皺著眉說:「趕緊回家,別跟著我!」
我從十一歲那年,獨自一人走了好幾站的路回家,在靠近小區門口時將那袋麥當勞給了一個經常在那翻垃圾桶的小孩起,就已經認同了我媽的話。
我代嫣,沒有爸爸。
我和宋俏,彼此心知肚明對方是什麼人。
而她和張佳佳她們一向玩得很好。
暑假開學前夕,還約著一起來了鑽石唱歌。
想來都是命運的安排。
他們一行人有男有女,嬉笑打鬧著來到三樓時,周燼也在。
當時他窩在外面的沙發上睡覺,隨手蓋著的外套遮了一半的臉。
即便這樣,宋俏還是認出了他,一臉驚喜地跑了過去——
「周燼!好巧,你真的在這兒。」
周燼一臉被吵醒的茫然,濃黑的眉微微蹙起:「……宋俏,你怎麼來了?」
他們竟然認識。
我回想起很早之前,我還跟張佳佳一個宿舍時,曾聽她們閒談中得知,九京大學與化工職業技校舉辦過一場籃球聯誼賽,宋俏作為當時的美女啦啦隊長,對對方籃球隊的隊長一見鍾情。
當時張佳佳說:「我今天又跟宋俏一起去了化工學院,她可真是夠執著的,三天兩頭地撲空,還是堅持往哪兒跑。」
「帥哥的魅力就是大,也不知道宋俏能不能拿下。」
宋俏能不能拿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肯定是聽說周燼在這兒,想來碰碰運氣。
而且那天剛好是她的生日。
同行的其中一個女生,提著生日蛋糕,嗲聲對周燼說:「今天是俏俏的生日,我們來 KTV 幫她過,周燼待會你過來嘛,一起幫俏俏慶祝。」
宋俏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周燼將外套往上拉,蓋住了臉:「好睏,我要睡覺。」
隔著老遠,我聽到宋俏捂著嘴笑,聲音無比溫柔:「那你睡吧,等下切蛋糕的時候,我來叫你好不好。
「好不好呀,周燼。」
「嗯。」周燼隨口應承,聲音帶著困意。
宋俏又是一笑,依依不捨地看著他,跟那一行人先行進了包廂。
我覺得我應該迴避一下了。
趁她們還沒發現我在這裡上班,我必須請假離開。
走的時候,經過外面的沙發,周燼還蜷縮在上面,只露出外套下凌亂的黑髮。
我在等電梯時,心裡突然生出一個荒誕的念頭。
一個處在陰暗角落裡的代嫣,內心的卑鄙。
我轉身走到周燼面前,蹲下身子,喚了他一聲:「周燼?」
原以為睡著的人,抬起了頭,凌亂的頭髮下,露出一張桀驁的臉,濃眉英挺,細長且漂亮的單眼皮,眸子烏黑深邃,含著一絲詫異。
「嗯?」
「要不要去兜風?」
我試探著問他,四目相對,看到他眼中詫異褪去,漸漸起了幾分玩味:「姐姐,你別耍我。」
「沒耍你,走,我請你喝可樂。」
周燼一骨碌從沙發上起身,站我面前足足比我高一頭,笑容痞氣,沖我露出一口大白牙:「走!」
那天,他騎著摩托車帶我穿過大街小巷。
我們一起去熱鬧的夜市吃冰粉、打氣球。
他很厲害,隔著老遠用 B 彈槍噠噠噠地將氣球打了個精光,贏得攤主黑了臉,也成功讓我目瞪口呆。
最後我買給他一罐可樂,他送我一個贏來的流氓兔大玩偶。
隨後我們又開著摩托車去了景山附近的中心公園溜達了一圈。
城市夜景很美,公園很大,不時有鍛鍊身體的暴走團成群結隊經過。
樹木上的霓虹閃耀,涼風徐徐,我們倆站在長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閒扯。
不遠處有一對情侶,膩歪在樹下椅子上,摟摟抱抱,不多時還吻上了。
我有些尷尬,周燼輕咳一聲,不好意思地移開目光。
這倒是挺意外,像他這樣的混混,連一向驕傲的宋俏都不惜追到 KTV 來,竟然還挺純情。
我們出來的時候,中間他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便給裝兜里了。
我猜測是宋俏。
所以也很直截了當地問了他:「宋俏喜歡你,你喜歡她嗎?」
他一開始詫異於我也認識宋俏,很快又開口解釋:「我跟她不熟,一共也沒見過幾次,姐姐你別誤會。」
少年眼眸漆黑而清亮,我不由得勾起嘴角:「那就是不喜歡了?」
「不喜歡,我有喜歡的人。」
夜幕下,周燼聲音含笑,一本正經地看著我,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星星。
熾熱的目光,令我即刻冷靜下來,笑了一聲:「你喜歡我?」
「嗯。」
「為什麼?」
「因為,你是個好人。」
「撲哧……」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樂道:「你真的假的?」
「哎,姐姐,你果然是對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周燼失望地嘆息一聲,看著我笑:「我第一眼見你就覺得眼熟,下了樓就去找王德興要了你的身份複印件,代嫣,家住蘋果灣小區,我十歲時經常去那一片撿破爛翻垃圾桶。」
「……」
我一下整愣了,眨巴著眼睛,試探性地問他:「我給過你很多空瓶子,還給過你燒餅和棒棒糖?」
「嗯,你後來還給過我一份麥當勞,那是我第一次吃漢堡,也是第一次喝可樂。」
「你竟然是那個小孩?」
我覺得不可思議,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
周燼看著我笑,目光深深,認真道:「我就是那個小孩,我還記得你因為把家裡的空瓶子裝起來都給了我,被你媽拿著拖鞋追到小區樓下揍一頓。」
「哈哈哈,那瓶子是我媽攢的,她可會過了,平時上下班路上看到空瓶子都會撿回家留著賣錢。」
我簡直是笑彎了腰,一方面是感嘆命運的神奇,一方面著實覺得有趣。
周燼看著我笑,手搭在橋樑上,夜風吹亂了頭髮,昏暗燈光下,他眼中閃爍著細碎的光。
整個人顯得輪廓柔和。
「我十歲被我嬸子攆出來,一路要飯、撿破爛,遇到過壞人,也遇到過好人,比如慶寧路的始點網吧老闆,收留了我大半年,再比如我哥,送我去上學,領著我混飯吃。
「但其實我進城之後,先遇到的是你,你是第一個買了燒餅分一個給我的人,而且還是坐在一旁跟我一起吃。」
我上小學那會兒,我媽總是很忙。
商場打折促銷,為了那點加班費,她很晚回家。
因此會提前給我零花錢,讓我放學後餓了就先買個燒餅墊墊肚子。
五毛錢一個的燒餅,我最開始會買一個,掰一半給那經常在小區溜達撿瓶子的小孩。
後來會幹脆買兩個,一人一個,蹲在一旁吃完,然後拍拍屁股回家。
那時候的周燼,衣服很舊,穿得很髒。
但他總是把臉洗得很乾凈,小小少年,身板瘦小,眉眼乾凈,矮了我一頭。
我拿燒餅給他時,會像小大人似的,喚他一聲:「小孩,給你。」
他則會小聲說一句:「謝謝姐姐。」
聲音很輕。
很奇怪,當初比我還要矮一頭的小孩,如今站在我面前,個頭高高,濃眉星目,笑得張揚又璀璨。
命運真的是很奇妙。
在我還在上小學的時候,它已經將周燼送到我面前,以一種奇特的方式,交織著我們各自的人生軌跡。
我與周燼,大抵是命中注定。
但那時我一無所知,公園橋上,夜風襲襲,他認真地對我說:「姐姐,你是好人,所以我喜歡你,那時候喜歡,現在也喜歡。」
面對他含笑的眼神,我細微地輕呼一聲,目光遙遙望向遠處:「周燼,我才不是好人。」
他一臉不解地看著我,我無奈地笑一聲,緩緩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拉你出來嗎?宋俏是我妹妹,同父異母的那種。」
我們在一所大學,一個班級,後來詭異地又在一個宿舍。
她沒有得罪過我,也沒有招惹過我。
甚至在張佳佳她們指桑罵槐地影射我時,她還勸阻,讓她們不要再說了,算了。
宋俏皮膚白凈,性格爛漫,對誰都很好。
如果沒有宋景陽這層關係,我對她不會這麼厭惡。
沒錯,是厭惡。
我還記得九京的錄取通知書拿到手的時候,我第二天就見到好多年未曾見過的宋景陽。
他登門而入,在我媽不在家的時候,對我說:「你不能跟俏俏上同一所大學,這樣我很為難。」
他很為難,因為他那強勢的有錢老婆,一個不高興會拿這個為藉口,甩臉色,鬧情緒。
他在乎的從來都是自己,和如今的家庭。
沒什麼可失望的,我在小學的時候就已經認清了事實。
所以考上大學的代嫣已經無堅不摧。
他傷害不到我,我拿起手機,作勢撥打 110,開口就是:「我要報警,有壞人私闖民宅,對我進行恐嚇威脅……」
那日,宋景陽臉上寫滿了震驚,然後落荒而逃。
我在他離開的時候,盯著他笑:「宋景陽,別再來噁心我和我媽了,你是這些年日子過得太好了,忘了自己是怎樣一個渣嗎?我警告你,下次再敢過來,我不介意去你公司門口拉橫幅,告訴所有人你是個拋妻棄女的小人。」
7
我厭惡宋景陽,所以也同樣厭惡著他的寶貝女兒宋俏。
哪怕她從未得罪過我。
我們在學校沒有說過一句話,老師調宿舍的時候,發現跟她一個屋,我第一反應就是想搬回去。
寧可面對一百個張佳佳,也不想面對一個宋俏。
周燼錯了,我從來不是什麼好人。
內心的卑鄙,讓我將躺在沙發上睡覺的周燼帶了出來。
宋俏不是要喊他切蛋糕嗎?找不到人的時候,她一定很失望吧。
我沒想瞞周燼這些,所以坦坦蕩蕩地向他說明了一切。
周燼果不其然地罵了一聲:「艹。
「所以你把我拐出來,不是因為喜歡我,要跟我談對象?」
我嘴角抽搐了下:「你想多了弟弟,我跟你怎麼可能,我們頂多是朋友。」
「為什麼?」
周燼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又是因為不是一路人?今個你把話說清楚,我是哪條路上的人?」
年少經歷坎坷的人,心智總是顯得比較成熟。
比如我,也比如周燼。
看著分明是個少年,但他眼神里的很多東西,往往讓人招架不住。
我早該知道,付雷能放心把鑽石那麼大一個場子交給他看管,他又怎麼會是平凡少年。
但他又千真萬確是個少年。
那時的周燼,聰明,桀驁,自負,也矛盾。
面對喜歡的人他會故作鎮定,耳朵泛紅。
被拒絕也會態度強勢,一臉不服。
橋上四面俱寂,他突然靠近我,把我嚇了一跳。
然後個頭高高的他,伸出手將我圈在欄杆上,低頭看我,近在咫尺,眼眸幽幽。
我的身子抵著橋樑護欄,不由自主地往下縮:「周燼,你幹什麼,別亂來啊。」
他笑了,我往下縮,他也跟著欺身而下,分寸不讓,神情有些冷。
我咽了咽唾沫,心裡直發毛。
然後下一秒,他將我拎了起來,禁錮在他與護欄之間,歪著頭看我:「姐姐,我特別討厭你說我們不是一路人,我走這條路是我自己可以選的嗎?我也想有健全的家庭,良好的出身,跟你們一樣上名牌大學,如果可以選擇,誰願意過這樣的人生。
「你說你不是好人,其實我也不是好人,你第一次說那種話的時候,我就有一種想捏碎你的衝動,知道嗎。」
我臉有些白,愣愣地看著他:「周燼,你可能誤會了,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不會覺得我對你有什麼歧義吧?」
他勾起嘴角,幽幽地笑了:「你說呢?」
「那你指定是誤會了,因為我是單親家庭,也沒有良好的出身,並沒有比你好哪裡去。」
我心平氣和道:「我說我們不是一路人,是因為你的生活方式和我的生活方式相差太遠,我和我媽相依為命,我從小老實本分,我們過的是規規矩矩的生活,你懂嗎?」
「不懂。」
他挑了下眉,竟然伸手捏了捏我的臉:「姐姐,別跟我扯那些沒用的,這次是你招惹我的,我說了別耍我。
「而且你可能對我有什麼誤解,我也是規規矩矩的人,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你不能一棍子把我打死。
「所以別整那些有的沒的,跟我處對象,你不跟我處,我就去找宋俏處。」
果然,混混行經。
我一巴掌拍掉他的手,皺起了眉:「別動手動腳的,周燼你聽清楚,你想跟誰在一起是你的事,不用特意告訴我,我今天拉你出來是一時興起,你不必拿宋俏說話,跟我無關。」
周燼一愣,笑得跟朵花兒似的:「生氣了?我開玩笑呢。」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推開他起身離開:「別鬧了,回去。」
——
暑假開學,我已經是大二的學生。
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
仔細說來,也是我命運的轉折點。
周燼時常發信息給我,約我一起出去玩。
我一本正經地回復他,我要上課,要學習,閒暇還要找一找家教兼職工作。
順口還說了一句,鑽石那麼大一家 KTV,為什麼發工資不及時呢?
我兼職了一個半月,算起來有一千八的工資。
桃子她們的工資也沒發,她們倒是說了,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有時候會推遲一兩個月才發的,只是不及時而已,不至於賴帳。
但我是真的急,我媽生日就快到了,我攢了幾千塊錢,想給她買一條金項鍊。
我媽一起在商場工作的同事,幾乎每個人脖子上都有金項鍊。
我想給她一個驚喜。
在我跟周燼抱怨他們鑽石拖欠工資時,當天中午周燼就來了我們學校。
那時我和新結交的同學陳玉一起在食堂吃飯。
中午正值人最多的時候,周燼就這麼突然出現。
穿著一身黑裝,腰身緊實,身材修長,走路時一如既往地昂著頭,脊樑挺拔,格外引人注目。
那張五官硬朗的臉,在人聲鼎沸的食堂不斷張望,兩道濃黑的眉毛微微挑著。
我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已經很快地低下頭,將身子隱匿在人群之中。
半小時之前,他喊我出去吃午飯,我說和同學約好了在食堂吃,沒空。
結果這人堂而皇之地就上來了。
學校食堂很大,人很多,我聽到不少人在議論——
「那男的是誰啊,長得好帥啊。」
「不是我們學校的吧,我們學校還有這種帥哥?」
「化工學院的周燼,你們不認識啊,他很有名,校草+校霸,化工技校三教九流什麼人沒有,結果那幫混混都聽他的,聽說他家是黑道上的,整個學校就沒人敢惹他……」
越來越低的聲音,給周燼的出身又添了一抹神秘色彩。
我做縮頭烏龜的時候,周燼身邊已經不斷有人搭話,甚至還有不知從何處匆匆趕過來的宋俏。
一向天真爛漫的宋俏,開心地圍了上去——
「周燼!你怎麼會在這兒?吃飯了嗎,我請你去第五餐廳吃吧,那裡中西餐都有……」
「沒空,我找個人。」
「啊,你來找誰?」
熱鬧的大食堂,我看到周燼側目沖宋俏微微一笑,在她臉紅的神情下,問道:「我找代嫣,你看到她了嗎?」
一瞬間,宋俏神情呆了:「誰,你說你找誰?」
周燼沒再理她,徑直從她身邊走過,四下巡視,扯著嗓子喊了起來:「代嫣!出來!人呢?!」
陳玉震驚的目光下,我緩緩舉起了手。
然後就看到一臉壞笑的周燼,大步朝我走來,開口揶揄道:「藏得還挺嚴實。」
這人大剌剌一坐,把陳玉擠到了別處,一向文靜老實的陳玉,臉紅得像個煮熟的蝦米。
周圍人的目光全都聚集過來。
我半捂著臉,瞪眼警告他:「你幹什麼啊,來學校找我幹嗎?」
周燼一臉的無所謂,昂著那張招搖的臉,對左右吃飯的人道:
「吃飽了嗎,吃飽了你們趕緊走,擱這當電燈泡發光呢。」
很快,連陳玉也趕忙地端著餐盤離開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周燼,你到底想幹嗎?」
他壓低聲音笑道:「你又不肯跟我談對象,老是問我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這合適嗎?」
我腦子抽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個年齡比我小的弟弟貌似是在開車,頓時兩眼冒火:「周燼!你說話注意點,耍什麼流氓。」
「這叫耍流氓?」
他眉毛一挑,一臉無辜:「行吧姐姐,我錯了,平時跟他們開玩笑開習慣了。」
我壓著火,皺眉看他:「你來找我到底什麼事,有話快說。」
「我餓了,還沒吃飯。」
「說完出去吃。」
「你陪我出去吃。」
「不去。」
「哦,那好吧。」
周燼嘆息一聲,下一秒伸手將我吃了一半的餐盤拽到了自己面前:「我吃姐姐剩下的吧。」
「周燼!」
「沒關係,我不嫌棄,小時候撿別人剩飯剩菜的時候多了。」
「……」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認命地站了起來:「你想吃什麼,我去給你打。」
「姐姐看著辦,你買的我都愛吃。」
少年揚著臉,笑得燦爛。
那天我簡單打了兩葷一素,周燼是不挑食的,津津有味地吃了個精光。
一邊吃一邊對我道:「你知道鑽石是我哥和別人合開的,王德興和財務那些人是闖哥的人,什麼時候發工資他們說了算,我們從來沒問過。」
「不過等我晚上見到王德興會催他的,讓他儘快給發一下,你急著用錢嗎,著急的話我有錢,可以先給你。」
「那倒不用,我不著急。」
我嘴硬地回了他一句,同時疑惑道:「鑽石好像里里外外都是闖哥的人,你哥也太不上心了吧,財務上的事都不管?」
「什麼叫里里外外都是闖哥的人,我和暉哥小六他們不是人啊。」周燼不滿。
我心道,那不一樣,周燼和趙暉他們說白了就是看場子的外圍,負責安保而已,聰明人都知道,掌握運營和財務才是根本。
十九歲時的代嫣,算是個聰明人,但也僅是看到了一些表面。
比如我在鑽石兼職時,見過老闆孫大闖,唯獨沒有見過另一個老闆付雷。
可見付雷對鑽石是不上心的。
但是這麼說沒道理,那個時候誰都知道,鑽石是淮城生意最好、最高檔的 KTV,每年的盈利絕對遠超付雷的其他生意。
我不懂,周燼自然是懂的。
他慢悠悠地嚼著嘴裡的米飯,隱約笑道:「你這種小姑娘懂什麼,我哥要的不是這些,對他來說把場子看好了,比什麼都重要。」
我當然不懂,周燼的眼睛太過幽深,明明是個少年,卻透著深沉的暗光。
我那時不知,當時不懂,不過很快,我便什麼都懂了。
8
我還記得那是 2012 年的 9 月 17 日。
那天,距離我媽四十四歲生日,還差兩個星期。
想來是因為周燼的緣故,桃子一早給我打電話,說王經理通知現在讓去領工資。
我那時在上課,自然沒時間單獨跑一趟,於是告訴桃子下午過去。
五點多的時候,我一路從學校趕去鑽石。
到地方的時候,人很少,還沒到客流多的時候。
王德興是個中年胖子。
在我的認知里,跟著孫大闖的人,似乎無一例外,跟他一樣,心寬體胖。
除了他的弟弟孫小春。
我第一次見到孫小春,便對這個極其囂張的男人沒有好感。
他脖子上戴著粗粗的金項鍊,身形很瘦,梳著整齊的大背頭,穿著誇張的花襯衫,一臉猥瑣。
那時我在三樓超市兼職,看到過他呼朋喚友地來鑽石唱歌。
屋子裡整得亂七八糟,一群人髒話連篇,還帶了幾個看上去不太正經的小太妹,在包廂吞雲吐霧,弄得一團糟。
這些都是過後打掃衛生的阿姨說的,房間裡還有用過的成人用品。
在我去 KTV 兼職之前,一直覺得那種地方會亂、會不安全。
後來上了班,才慢慢改觀,不過就是正經營業的娛樂場所罷了,沒必要戴著有色眼鏡看它。
鑽石早期,確實是正正經經做生意的。
桃子和琴姐都告訴過我,這裡最亂的地方,不過就是有些顧客會點佳麗公主進來陪唱喝酒。那是額外收費的,那幫佳麗公主也都是闖哥的人。
闖哥跟雷哥一樣,除了鑽石之外,各自都還經營別的生意。
如闖哥開的娛樂場所,有棋牌室,有洗浴中心,還有足療店。
他的場子裡,總是有形形色色的交易。
話說到這裡,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付雷是正經的生意人,闖哥卻不是。
我後來也終於明白,周燼所說的對付雷來說,把場子看好了比什麼都重要。
那時我們都以為,陪唱喝酒就是單純的陪唱喝酒,夜場佳麗說出去不太好聽,也僅是一些人謀生的工作而已。
大二的代嫣,還未曾接觸過社會,對人沒有太多的防備之心。
更何況等著領工資時,那杯水是我一直認為人很好的王經理端過來的。
事後仔細地回想,我會記得王德興臉上每一個複雜表情。
他說:「代嫣,你先坐下喝口水,我等下給你結算工資。」
我說:「好,謝謝經理。」
然後胖乎乎的王德興起身離開,目光不經意地落在那杯水上,遲疑了下,卻什麼也沒說。
那杯水裡,加了類似氟硝西泮的藥,喝了會有兩個小時的睏乏期,接著會跟吸食毒品一樣,讓人處於興奮狀態,腦子一片空白。
我曾以為這種東西,離我太遠太遠,與天方夜譚無異。
後來我才知道,這些東西其實不知不覺早就出現在我們身邊。
如闖哥那些場子,也如他的弟弟孫小春,是個不折不扣的癮君子。
孫小春平時都是混跡在闖哥其他場子的,連周燼都很少跟他打交道。
可是王德興是闖哥的人。
在孫小春示意他將這杯水端給我時,他察覺出了不對,但他照做了,沒有制止。
他不想得罪孫小春。
我當然也是沒有得罪過孫小春的。
這些所作所為,不過是他一時興起在鑽石出現,看到了前來領工資的我,心生不軌。
然而更可怕的是,他並不是初犯,這種手段他不知使了多少次。
那些被欺負的女孩,要麼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要麼哭天喊地地要去報警,然後再因證據不足,什麼也做不了。
就如同那時周燼說了一句,有證據又如何呢?孫小春敢做,便是什麼都不怕。
我比那些女孩幸運。
在我喝了水,感覺不對時,腦子昏昏沉沉被人往屋裡拉,意識到最後一刻,還知道拽著沙發,說了句:「周燼,我認識周燼!」
那種情況,孫小春根本不會管我認識誰,我直接被拖進了包廂。
我運氣好在周燼真的來了。
也運氣好在他沒有直接上樓,在大廳跟王德興一起抽了根煙,然後眸光一轉,看到了沙發上我的包。
我清醒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了。
據說周燼將王德興一腳踹在了地上。
他來鑽石的時候,經常戴著一副半指手套。
那種手套又叫鐵指環,拳頭部位鑲鐵,打人特別疼。
便是戴著這副手套,他將孫小春揍得牙齒掉了好多顆,面目全非,住進了醫院。
後來小六說:「嫣姐你知道吧,要不是我跟暉哥拚命攔著,我燼哥能活活把人打死。」
總之是周燼救了我。
他抱著昏迷不醒的我,離開了鑽石,將我帶回了他住的地方。
是租的房子,很乾凈的一室一廳。
在藥力發作時,我口吐白沫,整個人跟癲癇了一樣,直翻白眼。
周燼應該是嚇壞了,他在浴室用涼水沖我,希望能讓我清醒。
後果便是第二天,我們倆都感冒了。
早上醒來,我頭還很暈,掀開被子才發現,身上的衣服都被換成了男生的大 T 恤。
我在臥室,聽到外面客廳有人在說話。
一個男人聲音低沉,在與周燼談論著什麼。
隱隱約約,我聽到周燼說:「就是因為不想得罪闖哥,他們一再地帶人過來,那是唱歌嗎,那是賣 Y 賣到了我們這裡。
「要忍到什麼時候,上次那些人在包廂聚眾了吸,雷哥你以為那些貨誰帶進來的。
「我以為狠揍一頓他們知道收斂,結果你看見了,孫小春那狗東西什麼都敢,這些行徑闖哥難道不知道?」
付雷沒說話,煙味飄散開來,好一會才聽他緩緩道:「阿燼,把頭低下來,我現在不能跟他翻臉。」
只一句話,又是一陣沉默。
良久,周燼道:「知道了哥。」
年輕時的付雷,就已經很是成熟穩重,連說話聲音都有著穿透力,嗓音沉沉:「這女孩跟你什麼關係?」
「我女朋友,雷哥你想都別想,我不可能讓她出面的。」周燼聲音平靜,了無波瀾。
付雷忍不住笑了:「你哥在你心裡是這種人?臭小子。」
周燼沒說話,透過門縫,我看到付雷拍了拍他的肩:「我先回去了,桌上的早餐記得吃,來的時候在雙七買的,有你喜歡吃的南瓜餅和油條。」
付雷走後,我看到周燼關了門,轉身朝著臥室的方向走來,心裡一驚,飛快地跑到床上裝睡。
結果就是人站在了床邊,最後俯身看我,好笑道:「別裝了,我剛才都聽到動靜了。」
我眼瞼動了動,正猶豫著要不要繼續裝,溫熱的氣息迎面而來,一道戲弄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姐姐,你需要一個吻嗎?」
我猛然睜眼,結果正對上他近在咫尺的臉。
周燼是真的五官端正,皮膚好,睫毛長,挺鼻薄唇,凌亂的頭髮微微垂下,眼眸含笑,好看得不可思議。
距離太近,我緊張得忘了說話。
而他目光順著我的嘴巴往脖頸看了一眼,臉也微微紅了,輕咳一聲,淡定地起了身。
「……身材不錯。」
不提還好,一提我就呼吸一滯,整個人都不好了。
「衣服你給換的?」
「嗯,不然呢?昨天晚上都濕透了。」
「周燼,你,你……」
我結巴了好一會兒,漲得臉通紅,最終泄下氣來:「算了,謝謝你。」
周燼湊近看我,冷不丁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現在感覺怎麼樣,頭還疼嗎?」
我愣了下,也不知為何,後知後覺地白了臉。
是後怕。
那種稍一回想,就渾身汗毛豎起,一身冷汗的後怕。
我怕得直打哆嗦,然後周燼伸手抱住了我。
我推了他一把,他反倒抱得更緊,將我的頭按在胸口,輕聲道:「沒事了姐姐,別怕,有我在。」
少年身上好聞的氣息、鏗鏘有力的心跳,以及那雙放在我頭上的手,也不知為何,神奇地撫平了我的不安。
然而便是從這天起,周燼也不會想到,是我墜入深淵的開始。
因為那晚的夜不歸宿,學校不知何人傳出風言風語,說我一整個暑假都在 KTV 兼職,缺錢缺瘋了,乾的是陪男人唱歌喝酒的勾當。
還說我被人包養,晚上出去賣去了。
謠言越傳越烈,越傳越誇張。
我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陳玉,本就膽子小,老實怕事,連帶著被人罵了幾次,見到我就躲了起來。
還有陳嘉賀,因為曾經跟我表白過,也被推到了風口浪尖,被人謾罵孤立。
嘲諷他最厲害的,就是張佳佳。
人都說謠言止於智者,然而在我一貫的沉默下,換來的是更加惡劣的對待。
那幫男生當面問我怎麼收費,邪笑著扯我衣服。
我還未找輔導員,他已經主動找了我,言談之間都是女孩子要自尊自愛,不能自甘墮落。
而我與宋俏最後的那點體面,也終於扯破。
寢室里,我被人冷嘲熱諷時,裝作聽不到地戴上了耳機,繼續看書。
宋俏在身後拉了那人一把,輕聲勸道:「別說了,跟這種人有什麼好說的,髒都髒死了。」
她以為,我戴了耳機什麼都聽不到。
可我的耳機其實什麼聲音也沒有。
我的世界轟塌了。
速度如此之快。
還未到周末,媽媽的同事李阿姨打來電話,只說了句:「小嫣,快來醫院,你媽出事了。」
下午交接班的時候,遲遲不見我媽,李阿姨打了無數電話都沒人接,放心不下,騎著電車去我家,結果才發現我媽倒在了家裡。
她死了。
檢查死於心肌梗塞。
一句話也沒有留給我,更沒有收到我買給她的生日禮物。
我想起我媽與宋景陽離婚之後,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有熱心的街坊鄰居給她介紹對象,讓她再找一個。
她起初也是找了的,四川妹子長相不差,性格爽快,想跟她組建家庭的男人不少。
可她很快發現,二婚男人一肚子精明,表面上對我很好,實際上根本不會對我視若己出。
最開始的耐心過後,他會吼我,罵我,背著我媽掐我大腿。
我媽哭了,鬧掰之後,再也沒動過那種念頭。
四十四的她,頭上已經有了零星的白髮,被我發現時,她笑道:「年齡大了當然長白頭髮了,我這輩子也算熬出頭了,將來等你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媽媽嫁妝也給你攢得差不多了,你結婚有了孩子,我就退休幫你帶孩子,也享一享福。」
「嫣嫣啊,你以後找對象可不能嫁得太遠,你要在媽媽身邊才行,這樣以後受了委屈啥的,媽還能幫你出出頭。」
「我年輕的時候啊,生孩子沒有人伺候月子,落了一身的毛病,以後無論你走到哪裡,媽媽乾脆把房子一賣,跟著你生活,將來你要是有婆婆伺候月子,我就躲一邊清閒,要是沒人照顧,就媽媽照顧你。」
我媽是個很囉嗦的人,她很能想像,把將來我結婚生孩子的畫面都計劃好了。
在那幅畫面里,將來她抱著小外孫,我推著推車,我們娘仨逛超市,邊說邊笑。
甚至還有她跟著一群老太太跳廣場舞,喜笑顏開地告訴別人,我閨女和閨女婿工作忙,我得幫忙帶孩子做飯,他們離不開我。
其實她說那些的時候,我不屑一顧,但不知不覺也已經被洗腦了。
將來我會如她所願,有幸福美滿的家庭。
可能還會生兩個孩子,工作閒暇之餘,和我丈夫一起開車,帶孩子帶她,去海邊撿貝殼,看日落。
可惜,那些都成不了真了。
我小舅帶著一把年紀的外公外婆,從四川老家趕過來。
處理完後事,他們問我要不要回四川。
我搖了搖頭,從此之後,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人。
9
我後來患了抑鬱症。
因為學校的霸凌,也因為我媽去世的打擊。
還因為,我翻看我媽的手機時,發現她在去世的那天,見了宋景陽。
真是陰魂不散的一個人。
他老婆去逛商場,無意間看到了我媽,這也成了心情不好的理由,回去逮著他撒潑。
宋景陽這輩子做過兩件觸怒我的事。
一件是他說我不能跟他的寶貝女兒上同一所大學,這樣他很為難。
一件是他來找我媽,告訴她今後在商場有點眼力見,看到了他老婆記得躲起來別出現。
說完他輕飄飄地走了,我媽急性心梗,死在了家裡。
患抑鬱症的人是不會知道自己得抑鬱症的。
我正常上學,正常下課,正常吃飯睡覺。
唯一不正常的就是,在寢室沒人的時候,我穿上宋俏最喜歡的一條裙子,躺在她的床上,割腕自殺了。
血流了滿床,也染紅了她的裙子。後來我和宋俏都休學了。
不同的是,我其實是差點被勸退的。
是付雷出了面。
而後長達一年的時間,都是周燼在陪我。
那是極其漫長黑暗的一年。
陪一個抑鬱症患者生活,是很容易把一個人的精力全部耗盡的。
周燼搬到了我家,照顧我的同時,還要定期陪我去醫院,監督我吃藥。
宋俏在家裡的安排下,送出國留學了。
想來宋景陽也知道害怕了,怕我這個連死都不在乎的人,會拉他的寶貝女兒一起死。
我其實還知道很多事,很多年後,我在陳嘉賀口中得知,當時傳出我在 KTV 干夜場那個消息的人,是宋俏。
我後來還見過一次宋景陽。
他在我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說他對不起我和我媽,他願意彌補。
彌補的方式就是,給我一大筆錢。
我冷冷地看著他:「你女兒送走了對吧,沒關係,你還有兒子。」
宋景陽像看神經病一樣看著我,眼中有一瞬間的恐懼,繼而演變成恨:「你想幹什麼,你要去陪你媽儘管去,沒人攔著你死,我警告你,你要是敢亂來我對你不客氣。」
瞧瞧,我這道貌岸然的父親,為了另一雙兒女,恨不能掐死了我。
誰能看下去呢,連周燼也不能。
身形高大的他半倚在門口,吸了口煙,吞雲吐霧中,緩緩眯起了眼睛,勾起嘴角對宋景陽道:
「你試試,看我會不會弄死你。」
周燼一副混混行徑,微微凌亂的頭髮下,神情生冷,一雙眼睛暗沉如黑河。
分明是平靜的聲線,毫無波瀾,可硬是讓宋景陽感覺到了懼意。
每個人身上都有屬於自己的戾氣,周燼身上尤其重。
宋景陽怕了,像他這種成功人士,只需稍一打聽,便會知道鑽石背後的勢力,是他老丈人家也不願得罪的。
但他當時不知,他罵我道:「你就是跟這種人整天混在一起,自甘墮落,學得不三不四,才惹得你媽突發心梗……」
可惜話未說完,周燼上前捏住了他的嘴,把手裡正燒著的煙頭丟了進去,然後合上他的下巴,照著鼻子就是一拳。
宋景陽捂著臉癱在地,一手的血,半天都沒爬起來。
周燼蹲在他面前:「叔,你都這麼大的人了,下次別說這種蠢話。」
眾所皆知,我是周燼的女朋友。
我們就這麼順其自然地在一起了。
他為了我打了孫小春,得罪了闖哥,後來在飯局上向闖哥道歉,被闖哥身邊的人拿酒瓶爆了頭。
然而事情過後,闖哥見了他,仍如往常一樣熱絡地叫一聲阿燼。
付雷那句把頭低下來,大抵就是這種結果。
在他傷勢恢復後,才得知發生在我身上的一系列變故。
他說:「抱歉代嫣,我來晚了。」
我和周燼,其實都是芸芸眾生里何其渺小的存在。
可就是這麼兩座孤島,在狂風暴雨的汪洋之中,沉沉浮浮,依偎在了一起。
他站在我身邊,四面潮湧,鋪天蓋地的嘈雜聲中,伸手捂上了我的耳朵。
「代嫣,別回頭,你要一直往前走。」
抑鬱症患者,白天與正常人無異,我在屋裡畫畫,廢稿扔在地上,他一張張地撿起來,仔細地抹平褶皺,收藏在抽屜里。
他還學會了做飯,炒西紅柿雞蛋,土豆片,燉排骨,連包餃子也有模有樣。
我會跟他說笑,說著說著,突然有一瞬間的孤寂。
四面八方都是虛幻,只有我一個人。
周燼錯了,從來沒有兩座可以依偎在一起的孤島。
某個瞬間我會看清一望無際的汪洋,實際只有我一個人。
如溺死之人,一點點地沉入海底,無法呼吸。
我後來又自殺過一次。
在周燼不在的時候,關閉門窗,打開了家裡的煤氣……
夜裡的時候,無數次崩潰,流淚,周而復始。
沒有周燼,代嫣是活不下去的。
他騎著摩托車,在寂靜無人的深夜,帶我穿梭在大街上,不知疲憊,一直前行。
我閉著眼睛靠在他身上,聽風從耳邊呼嘯而過。
我們去海邊,去泰山,後來還去了一趟西藏。
耿培烏孜山的哲蚌寺,措欽大殿的一百八十三根巨大木柱,他看著我挨個地抬頭仰望。
僧俗朝拜展佛,巨大的釋迦牟尼像掛在烏孜山,朝霞染紅天際時,香煙裊裊,人們湧向大佛。
我們還去了天葬台。
明明是死亡之地,卻被賦予永生永恆之意。
總會過去的,人生來就是一無所有,兩手空空。
周燼說:「沒有誰是一帆風順的,只要不是要命的坎,咬著牙就能過,人到絕境要逢山開路,遇水架橋,代嫣,眼睛長在前面,是要告訴我們永遠記得往前走。」
眾生皆苦,唯有自渡。
喇嘛念經時,周燼拜了一拜。
虔誠信仰的根源,源於苦難。
而一切的苦難,皆有救贖。
……
我媽去世的第四年,我和周燼打算結婚了。
我那省吃儉用一輩子的媽,留下十幾萬的存摺。
我說要把家裡那套老房子賣掉,湊錢買一套新的。
周燼不許,他遞給我一張銀行卡,金額數目比我的存摺還多。
他跟了付雷十年,長大成人後開始幫他做事,每個月卡里都有進帳。
買房根本不是問題。
付雷聽說我們有結婚的打算,直接就提出他來給買房。
如今的付雷哥,與曾經又今非昔比了。
當年他說不能跟闖哥翻臉,果真是對的。
闖哥那個人,黑白兩道都吃得開,道行早就是付雷無法相比的。
他惹不起他,也不能惹他。
更甚至,其實他和闖哥早就是一條船上的人,船翻了,他也得葬身魚腹。
一路走來,沒有誰的手是乾淨的。
隨著闖哥越來越強勢的干預,鑽石終究還是淪陷入陰影之中。
從明目張胆地招攬坐檯小姐,到黑色產業鏈占據齊全,只用了一年的時間。
錢掙得比從前更多,連暉哥都拿得不安心。
周燼更是從他們帶貨進場那日起,就跟付雷惱了。
他受付雷恩惠,把他當成親哥。
但他也是有底線的人。
付雷送他去上學是對的。
無論成績好壞,根深蒂固的中國式教育告訴他,有些東西不能碰,不該碰。
周燼沒再去過鑽石。
那是他看護了多年的場子,最終失了防守。
付雷要幫我們買房,周燼拒絕了。
那時的他,二十二歲,已經不復少年模樣,眉眼之間皆是深沉。
付雷說:「阿燼,我們目前沒有跟闖哥翻臉的資本。」
少年早熟的周燼,笑了一聲:「哥,這句話你說了多少年了,其實也不是不行,你只是不願做出取捨罷了。」
付雷道:「我走到今天,用了半輩子,你還年輕,別太天真了。」
是啊,他還年輕,所以固執,所以天真。
他看著付雷:「當初是你自己說的,你有自己的底線,現在你還承認嗎?」
付雷沒說話了,他沉默了。
周燼帶我離開,那天我們約好了下午去看新房,並且很容易地就敲定了滿意的戶型。
等著簽購房合同的時候,他說:「阿嫣,簽你的名就好了,我出去抽根煙。」
我知道他心情煩躁,爽快地應了一聲。
一切搞定的時候,我在售樓處門口看到他。
噴泉水柱,花團錦簇,他蹲在台階處慢條斯理地抽煙,姿態肆意又懶散,引得售樓處的小姑娘不時觀望。
我看到有個青春洋溢的小姑娘,很快地跑過去,笑得很甜,似乎在向他要手機號。
周燼斜睨著看她,嘴角一抹壞笑,瞬間讓她紅了臉。
下一秒他說:「我老婆在裡面簽合同,你不怕她出來扇你啊?」
我隔著距離咳嗽一聲,小姑娘落荒而逃。
周燼聽到動靜,掐滅了煙,起身望向我,挑眉笑道:「搞定了?」
我沖他揚了揚購房合同:「嗯,你看。」
他走到我面前,以絕對的身高優勢攬著我的肩:「是不是該慶祝一下,你想吃什麼,我帶你出去吃?」
「回家切點黃瓜吃涼拌面吧,最近天熱,沒太有胃口,就想吃點清淡的。」
「……老婆,你不會懷孕了吧?」
「……怎麼可能!我們每次都做了措施的。」
周燼眉眼皆是笑意,揉了揉我的頭髮:「沒有就沒有,嗓門那麼高幹嗎,怕別人不知道?嗯?」
我環顧四周,瞪了他一眼,胳膊肘搗了下他胸口。
周燼故作吃痛,用力地勾住我的脖子,順勢把頭埋下來,一米八九的大個子,在我脖頸處鑽痒痒,不滿道:「打我幹嗎,回去加把勁就是了。」
「周燼!」
「哎,姐姐您說,儘管吩咐,小的伺候到位。」
「你閉嘴吧。」
「……好,那咱們回家說。」
10
在我和周燼決定結婚的時候,我在一家畫室應聘做了老師,教小朋友學畫畫。
周燼比我厲害,他摩托車玩得很溜,參加過各種越野摩托錦標賽,獲得過很多獎盃和獎金。
我的夢想是將來自己開一家畫室,他的夢想是將來自己成立一個摩托俱樂部,帶出一支勇奪世界冠軍的車隊。
我們在越來越好的路上。
周燼總說要往前走,往前看,可惜沒人告訴我們,有時候人生的路,回不回頭,身不由己。
付雷突然打電話說闖哥點名要請周燼和我吃飯。
他拒絕不了,淮城那時最大的黑社會無疑是闖哥,誰也得罪不起。
富麗堂皇的五星級大酒店,擺了一桌山珍海味。
除了付雷和周燼,幾乎都是生面孔。
哦不,我認識的還有闖哥和他的弟弟孫小春。
孫小春一口一個「弟妹」,似乎全然不在乎曾經與周燼結下過梁子。
他主動敬我酒,說是為之前犯下的混帳事道歉。
我握著酒杯不知該不該喝,周燼伸手輕飄飄地接過:「小春哥,我替阿嫣喝了,她不會喝酒。」
「周燼你這就沒意思了,一點面子也不給,什麼會喝不會喝,抿一口都不行?是不是還記著那事過不去了?」孫小春挑著嗓門,一臉不快。
我的臉有些白,周燼倒是不甚在意的樣子,姿勢隨意地往後仰了下,握住了我的手。
「哥哥們見諒,我老婆在備孕,你們真要她喝,只能以茶代酒了。」周燼面上含笑,聲線卻很淡。
「阿燼,你這要結婚的消息我還沒消化,連孩子都要有了。」
桌上一個穿西裝的大哥,頭髮梳得鋥亮,一邊抽雪茄,一邊笑道:「想清楚了嗎,你才多大,是不是太心急了。」
「不急,哥哥們又不是不知道,我這種打小沒家的人,心心念念就想有個家,誰不想過安穩日子。」周燼笑得坦然。
闖哥與前些年相比,倒少了一些凶神惡煞的氣質,手裡把玩一串古玩佛珠手串,胖胖的臉上戴了一副近視鏡,看著有幾分蒜要開花裝水仙的意味。
然後他敲了敲桌子,用佛珠手串指了指桌上抽雪茄的人:
「還抽呢,都掐了吧,不知道今天請的是誰,沒點眼力見。」
聲音不悅地說完,轉而又像個好脾氣的老大哥似的,對我道:「小嫣,初次見面,哥哥也沒準備什麼禮物,這手串送你了,可別嫌孬。」
「瞧咱們闖哥,這全鬼眼的海黃說送人就送人了,我記得這可是您最喜歡的一件藏品呢。」
坐在闖哥身邊的一個女人,看上去有三十多歲,打扮得嫵媚性感,胳膊肘搭在孫大闖肩頭,鳳眼含笑,對我道:「妹妹,闖哥這是真心喜歡你呢,還不趕快收了。」
進來之前,周燼為我逐一介紹過,這女人該稱呼一聲娟姐,跟了孫大闖好些年了。
屋內除了她,還有幾個明眼看得出的陪酒女,個個明艷漂亮,三三兩兩地坐在他們之中。
闖哥給的東西,付雷和周燼都笑著讓我收下,周燼還謝了他。
一桌人還算和氣地敬了酒,聽闖哥聊了會兒古玩鑑賞,又聊了會兒以前的陳年舊事。
他著重談到了周燼。
說周燼算是他看著長大的,付雷把他當弟弟,他也把他當弟弟。
周燼十六歲時,鑽石開業有一年了,因為一些道上的事,闖哥他們在澳門撈吃飯時,被一群人拿刀追過來砍。
十六歲的周燼,憑著一股狠勁,拎著刀專挑人耳朵削。
最後削下十幾隻血淋淋的人耳朵。
那些過往自然是我不知道,我才知道周燼有個很出名的外號——周小瘋。
他待過的那個世界,其實我一直未曾了解。
他們說得津津有味,我卻有些反胃,喝了些檸檬水才壓了下去。
周燼握了握我的手,飯局也進行了一半了,於是跟闖哥提出讓我先回去。
闖哥挽留了一句,然後心照不宣地讓娟姐送我。
我走的時候,正巧看到又有兩個年輕漂亮的女孩,穿著弔帶裙,喜笑顏開地進了房間。
娟姐瞧著我笑:「下半場是她們的,你走了他們才好敞開了玩。」
周燼應該會回來得很晚,因為娟姐說他們待會吃完還要通宵打麻將。
我回到家,洗完澡便上床睡覺了。
黑暗之中睜著眼睛,一直未曾踏實。
直到後半夜迷迷糊糊,周燼回來了,手探過來,整個人直往我懷裡鑽。
身形高大的男人,像個小狗似的,呼吸間有酒氣,眼睛卻還很清醒,深邃之中氤氳著暗光。
「阿嫣,你還好嗎?」他一臉擔憂。
我睡意矇矓,一臉迷惑地看著他。
喝了酒的他有些黏人,一動不動地抱著我,頭埋在我胸口:「對不起,今天,是不是嚇著你了。」
我知道他在說什麼,聽他聲音惶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周燼,不怪你,就像你曾經說的,如果可以選擇,誰願意過這樣的人生。」
「阿嫣,我後悔了。」
我的手一頓:「怎麼了?」
「我後悔靠近你了,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有的選,混口飯吃罷了,我也是個普通人。我以為,只要堅守底線,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那麼除了出身不好,我跟你們是沒區別的,我真的從沒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阿嫣,我愛你,我曾經自負地以為,沒人能比我對你更好,只要我足夠愛你,我們就可以在一起,可是我好像錯了。」
「周燼,你在說什麼?」
「現在怎麼辦呢,想抽身太難了,放棄你我又做不到,我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沒有你的話,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阿嫣,你原諒我,我真的很自私。」
他將我的手握得很緊,緊得有些疼。
我想我應該懂他的意思了,他抽不了身,付雷願意,闖哥不肯。
其實周燼是個很純粹的人。
在他的認知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只要不沾,堅守底線,他就是白的。
可他如今一隻腳已經沾邊了。
混黑道是沒有什麼好下場的。
這點他似乎格外清楚。
跟我在一起時,他清清白白,到了這個時候,他覺得應該放我離開。
但他捨不得。
我嘆息一聲,笑道:「傻子,你自己說過的話忘了?眼睛長在前面,只管往前走,逢山開路,遇水架橋,阿燼,別擔心,會好的,實在不行,我們日後找個說辭離開這裡好了。」
「你願意?」周燼握著我的手,眸光微動。
「為什麼不願意?」我不解。
「我們剛買了房子,而且你從小生活在淮城,家在這裡,我以為……」
「周燼,我們倆在一起,才是家。」
我打斷他的話,笑著看他。
床頭燈光昏暗,周燼一瞬間神情柔軟下來,眼睛有些泛紅,下巴抵在我脖頸上,聲音微微哽咽:「阿嫣,我真的好愛你,有你是我這一生最幸運的事,我保證,只要我活著,一定會是這世上最疼你的人,我會永遠愛你,永遠對你忠誠。」
「不見得吧。」
我翻了個白眼:「我離開飯店的時候看到有小姑娘進去了,你們玩得挺開心吧。」
周燼抬頭看我,昏暗之中,一雙眼睛含笑,濕漉漉像蒙了一層霧光。
然後他的吻落在我耳畔,好笑道:「隨時歡迎姐姐檢驗,我里里外外都是你的,你一個人的,乾乾淨淨。」
「知道了,睡吧。」我拍了下他不安分的手。
「不行,現在就還我清白。」
昏暗的房間,男人不滿地覆上我的唇,聲音啞欲。
我嫌棄地將他推開:「洗澡去,你一身煙味。」
——
鑽石變成今朝的時候,付雷混得一天比一天好。
後來他沉迷於造園藝術,為了一棵松樹不惜花銷千萬。
當年的闖哥,在淮城無人能及時,也迷戀過古玩文物。
他送我的佛珠手串,是極品全鬼眼野生海黃珠子,對眼的珠子原料很難得,更何況那是整整一串極品對眼。
闖哥為了自己的愛好,開了好幾家古玩店。
就如同付雷後來專門成立了園藝公司。
闖哥其實對周燼很好。
我相信他是真的欣賞周燼。
孫大闖這個人,從小在刀尖拭血,三教九流什麼人都見過,眼睛很毒。
他覺得周燼不錯,因為周燼講義氣有血性,還有良心。
他很早之前就對付雷說過,阿燼這小孩好好栽培,將來是個好苗子。
適合留在他們身邊混黑道的好苗子。
闖哥要周燼留在他身邊幫忙。
他只需一句:「阿燼你是瞧不上哥哥這人,還是心裡對哥哥有意見?」
沒人能不識好歹地拒絕他。
連付雷也道:「既然闖哥賞臉,阿燼你就去闖哥那裡幫襯一下吧,跟著闖哥能學到很多東西。」
付雷哥有自己的打算,他當然是為周燼著想的。
他說,當著這麼多人不能不給闖哥面子,而且闖哥那些見不得光的生意,都交出去有人打理,周燼沒機會碰到的。
他還說了,闖哥不是不講理的人,周燼那些想法可以慢慢跟他說,多提幾次,闖哥不至於霸占著人不放。
至於付雷,也會勸孫大闖放周燼離開。
嗯,一切都跟我們想的一樣。
可是半年之後,海港岸邊,警方追捕,闖哥被當場擊斃,周燼跳了海。
我不明白。
阿燼明明說過,那些東西他沒碰過,孫大闖也不會讓他碰。
周燼在他身邊,無非是幫他盯著點古玩店的貨,跟他一起去古貨市場,也聽人講翡翠等級,蜜蠟真假。
闖哥還經常帶他去各地拜佛。
他們去寶華寺,寶蓮寺,大相國寺。
也去普陀山。
那時候我在掛老房子出售,因為周燼說了,闖哥答應了可以讓他離開。
他拍了拍周燼的肩膀:「雷子給我說了,這樣,哥哥也不為難你,你自己想清楚,咱們這條路,踏上了很少有能回頭的,你瞧我,仇家太多了,我要是跟你一樣放下了,指不定哪天就橫屍街頭。
「你想清楚了,以後想回來,闖哥隨時歡迎。」
阿燼當然跟他不一樣,他的手還很乾凈。
十一月初,周燼與闖哥一起去海港碼頭接最後一批貨。
他說是孫大闖與雲南佬敲定的一批象牙製品。
孫大闖很重視這批貨,因為裡面有他心心念念的極品天眼珠。
他們一行人於深夜去了海港,再也沒能回來。
寒冬的天氣,跳海,基本無生還機會。
明明他走時說,這是最後一趟,明天開始,他就不必再去闖哥那裡了。
11
我三十歲生日這年,周燼已經失蹤了整整七年。
我們的新房,早就裝修入住了。
臥室陽台是一面落地窗,很寬敞,是我喜歡的那種。
我通常睡到日上三竿,懶散地躺在陽台椅子上,吞雲吐霧。
三十歲的代嫣,有長卷髮,精緻的臉,好看的指甲。
有房子,也有錢,還有人追。
比如那位外表不苟言笑的端莊律師,在我甩了他之後,不知哪根筋不對,突然對我感了興趣。
我不見他,他便打電話到金朝,輕飄飄一句:「我要訂廂。」
葉誠自己訂了個大包廂,既不唱歌,也不要小妹陪酒,只讓人叫我過來,一本正經地對我道:「代嫣,我們談談。」
「葉律師,我們不熟,沒什麼好談的。」我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彎了彎嘴角。
他同樣好笑地看著我:「床都上了,別總說我們不熟。」
「上了床就算熟人?那我熟人可太多了。」
我笑得漫不經心,葉誠面色頓時不好看,抿著唇,下頜線繃緊。
「我不信。」
「隨你便。」
我在包廂點歌,唱大悲咒。
這是我的拿手曲,唱得很流利,曾被阿靜調侃聽完了想四大皆空,快點出家。
她還曾買給我一隻木魚,告訴我可以邊唱邊敲,最好敲得客戶都清心寡欲,皈依佛門。
我是個奇葩,葉誠也是個奇葩。
我唱大悲咒,他便安靜地看著我唱大悲咒,我唱心經梵唱,他便安靜地聽我唱心經,神情平靜,有時還後仰著閉目養神,包廂燈光下,金絲眼鏡折射出光芒。
他後來又訂了幾次廂,專程來聽我唱大悲咒和心經梵唱。
他說做律師久了,見慣了太多人性的黑暗,有時候自己也很茫然,因為法律並非萬能,很多時候無法完美。
他心情低落的時候,也喜歡聽歌。
只沒想到,我唱的大悲咒更能讓他心境平和。
我說:「這說明葉律師與佛有緣,出家吧。」
他說:「嫣嫣,別鬧。」
一向不苟言笑的葉大狀,眼中的笑意越來越柔軟。
也會在我凌晨下班的時候,隔著老遠專程開車等我。
他想送我回家。
但很遺憾,後來我敲了敲大堂前台桌子:
「京淮事務所的葉律師,再來訂廂就說沒了。」
周燼走後,我挺喜歡研究刑法。
販毒量刑標準,海洛因,3g,一年;10g,七年;50g,十五年;100g,無期;200g,死刑。
我一直想不明白,孫大闖為什麼會膽子大到用貨物販毒,還是明目張胆地在海港碼頭。
後來付雷說:「這種事誰好說呢,本來就是生死由命,沒有人能隻手遮天,闖哥後來實在是太飄了,得罪的人太多,只是阿燼的事,很抱歉,我真沒想到……」
「雷哥,不怪你,你有什麼辦法呢,你當時都差點自身難保。」
我認真地看著他,笑了一聲:「犯了罪就該死,闖哥是罪有應得,至於阿燼,只能說他運氣不好。」
前兩年,我是真的以為他運氣不好。
付雷以為我留在今朝上班,是因為對周燼念念不忘。
一開始確實如此。
周燼不在了,我也沒了離開淮城的必要。
更何況我不確定他是真的死了,萬一哪天他能活著回來呢。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直到七年後的今天,我已經完全相信,他真的死了。
若他活著,只要有一口氣,他都不捨得丟下我的。
早就該放下了,三年前我就想放下。
可是我後來接到了一個電話。
是跟阿燼一樣失蹤了很久很久的小六打來的。
當年海港接貨,他是和周燼一起去的。
小六跟阿燼一樣,是個孤兒。
街頭混混而已,遇到了阿燼,從此就跟他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