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陛下微末時的糟糠妻,卻在他稱帝的時候被貶為貴人,皇后另有其人。
從那以後,我每天都會忘掉一件事。
忘掉陛下曾把我孤身丟在亂軍之中,以保全他的皇后。
忘掉陛下埋在我的頸間顫抖落淚,承諾道:「宛娘,我絕不負你。」
忘記陛下曾踹上我的膝蓋,命我跪在皇后宮中思過。
到最後,我徹底忘記了陛下,只記得我年少曾嫁與一少年郎。
陛下說,他就是我嫁的阿郎。
我惱怒地反駁:「你騙人,我阿郎才捨不得讓我做妾呢。」
後來,闔宮上下都知曉,陛下因我一句話,嘔血不止、一夜白頭。
1
謝皇后召來外臣和后妃圍觀,命我跳一支趙氏掌中舞。
我被迫穿著舞女的衣服,眾目睽睽之下露出腰身雪膩,不少外臣的呼吸聲都加重了。
謝皇后卻儀容端莊、居高臨下,含笑道:「趙貴人,今日眾人都為你的掌中舞而來,何不起舞?」
宮內外都在盛傳,趙貴人出身微賤,從前靠出入勾欄跳舞換取銀錢度日。
皇后是故意羞辱我的。
我抬起眼。
謝皇后一怔,我的眼中並無屈辱,只安靜回答:「娘娘,我跳不了舞。」
立即有后妃替謝皇后出頭,潑了酒在我臉上,厲聲呵斥:「趙氏,你怎麼敢違背娘娘?」
酒水滴答,刺痛眼睫。
我把裙擺掀開,露出的腿傷疤赫赫,都是被火燒出的痕跡,連走路都疼。但我記不起來是怎麼燒的了,我每天都會忘記一件事。
後來,我才發現,我忘卻的事情,都與陛下有關。
我感覺,我只差一點,就會徹底忘記陛下了。
謝皇后的心情卻明顯變好了,彎唇笑了下:「應當是當初幽州圍困的事,當初陛下只顧上本宮,沒注意到你。」
幽州圍困,是當今帝後的佳話一談。
陛下為救被敵軍困在幽州的皇后,明知是詭計,匆促之下只率親兵去救人。幾乎單槍匹馬,情深似海。
原來是在這樣的佳話之中,我被亂軍燒壞了一雙腿。
我跪下來拜伏,輕聲道:「帝後伉儷,少年夫妻可共白頭,妾並無怨言。」
哄得謝皇后心花怒放。
2
謝皇后出生世家大族謝氏,為人寬厚,卻屢屢為難我。
因為我與陛下,才是真正的少年夫妻。即使無媒無聘,後來被視為苟合,陛下並不承認。
前朝末年,世家亂政豪強割據,民不聊生。
我靠父親留下的薄田勉強過活,救下了將死的少年,他說他名雲奴。
他成了我的阿郎。阿郎有雙淡漠的鳳眼,看我時卻很溫柔,會教我寫字、懲治惡僕,他什麼都會,鄰里都羨慕我嫁了個好夫婿。
後來我才知道,他不叫雲奴,他是前朝末帝的皇太孫劉梁,真正的王孫貴胄。洛陽無數貴女傾慕,即使傳聞劉梁已死多年,謝家的嫡女謝盈都不肯嫁人。
後來劉梁招兵買馬,揭竿起義逐鹿中原,讓我在蔭縣好好等他。
我等到了阿郎稱帝,卻遲遲沒有迴音。
我一介孤女,帶著幾個年老家僕,親自跋涉千里去洛陽,差點死在半路上。
卻親眼看見劉梁冊封謝家嫡女謝盈為後,萬人空巷。
我當時怎麼想的,我想。
我沒阿郎了。
如果劉梁當初告訴我,他早有青梅竹馬,早有要娶的心上人,我是不會嫁給他的,我也還是會救他的。
可他沒有。阿郎負我。
3
春雨滴答,睡前侍女替我搽藥。劉梁剛在蔭縣起義時,我陪他吃過很多苦,落下了很多病根。
晚上我吃的有些多,困意濃倦。
侍女便放下帷帳,輕輕地開口:「貴人,你忘了也好。」
我身邊的侍女只有一個,名為阿若。她知曉我每日都在遺忘的事情。我不再恨劉梁,我不再以淚洗面。
我不知道自己曾受過的那些苦楚與屈辱,曾被罰跪、曾被丟棄、曾被許諾。
我只記得雲奴。
我安靜地睡著了。夢裡回到了蔭縣的小院子裡,繁樹沙沙地響。
我氣沖沖地推開門,石桌旁看書的白衣青年鳳眼微挑,轉過頭來。我本意撒嬌,卻意外哭出聲:「阿郎,我受了好大的委屈!」
他把我攬入懷中,耐心地哄著小娘子,一下下給我順氣:「宛娘,誰欺負了你?我去殺了他。」
語氣溫柔,卻透著冷意,並非作偽。
我很好哄,很快就收住。抬頭歡喜地看著他,卻發覺,明明近在咫尺,卻怎麼也看不清阿郎的面容。
4
我在夢中酣眠,外頭的春雨卻越下越大,不時還有雷聲乍驚。
有輕微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帷帳被輕輕掀起一角。
我以為在夢中,翻了個身,煩悶道:「阿郎,下了好大的雨!」
很久沒得到回應,才睜開眼睛看,陛下正挑著帳子細細看我的睡顏,他在外征戰三月,現在才回,冷淡的臉上有些怔然。
像很久沒見過我這樣嬌憨天真的模樣,近乎不敢驚動。
我皺起眉頭,往後退,脫口問道:「我阿郎呢?」
陛下抿了抿唇:「我就是你阿郎。」
我惱怒地反駁他:「你騙人。」
劉梁看了我很久,從眉眼看到嘴唇,捏著帷帳的手細微顫抖,很久他才問:「我哪裡騙人?」
「我知道你是皇帝,我是你的貴人,不是皇后。」我得意道,「但我的阿郎才捨不得我做妾呢。你不可能是我的阿郎。」
阿郎說了,若他能重返故鄉,三媒六聘十里紅妝來迎我。
春夜裡雷電閃過,照亮年輕帝王的眉眼。
煞白如同金紙。
他看著我,說不出話來。
我不恨他,不怨他,我只記得他最美好的樣子。
但我已經忘記劉梁就是雲奴。我徹底忘記了陛下。
他一輩子都得不到我的諒解。
我安靜地看著他,問:「你現在還說你是我阿郎嗎?」
劉梁的唇邊慢慢流下暗色的液體,不知道過了多久,
他輕聲否認:「我不是你的阿郎。」
他不配是。
窗外春雨酥大,淋不著裡頭分毫。可這位陛下卻像是剛從雨里撈出來一般,渾身顫抖,狼狽無比。
他放下帷幔,轉身向外走去,卻聽見好大一聲咚隆聲。
我忙探出頭去看,劉梁已經失力地摔在地上,連站都站不起來。他嘔血不止,卻在喚著什麼。
聲音很低,很嘶啞,但我聽見了。
劉梁在哭,他喊:
「宛娘。別忘了我。」
5
陛下被內侍和醫官帶走之後,我卻被雨聲吵得睡不著了,天快蒙蒙亮的時候,卻有宮仆闖進我的寢殿,一頭磕在冰冷的磚面上,血跡淋漓,嚇了我一跳。
是皇后身邊的女官,昨日我還見過她,她問我喜歡什麼顏色的舞衣,逼著粗俗的僕婦給我換上。
但她現在在啞聲乞求我:「貴人,求貴人救救皇后。」
我有些茫然,以為又是皇后作踐我的把戲,抿了抿唇。
卻還是乖巧地穿上羅襪和鞋履,女官很急迫,扯著我就往皇后的西宮跑。
春雨打在我的傘上,我幾乎要跟不上她的步伐,腳一扭摔在了地上,渾身都是污水。
女官生氣了:「皇后危在旦夕,你是不是存心故意拖延,要是皇后出了什麼事,謝家必定讓你車裂於市前,不得好死!」
我見過車裂之刑,打了個哆嗦。
她重新拉起我,繼續往西宮跑。
傘被丟在我剛剛落下的地方,我頭一次感覺,春雨原來是這樣冷的。
6
西宮是皇后住的地方,無一處不是精美的。西宮外白玉成階,累有一作宴的平台。
昨日皇后就是在這裡設宴,命我為她跳上一曲掌中輕。
但是現在,這處白玉台上臥倒了許多人,暗色的血從他們身下不斷滲出,又被春雨給衝散開。我看見幾張朝上的面容,正是昨日要看我跳掌中輕的后妃和外臣。
死前眼上都被劃了一劍。
無一例外。
那些未曾勸阻皇后的、目光流連在我腰肢上的、嘲諷我身份低賤的,都在這場春雨里死去。
我抬起頭,年輕的陛下背對著我,手中所握長劍冷光錚然,有血從上頭滴落。劉梁長發披散,卻寸寸都是白髮。雷霆乍驚之時,形狀幾近瘋魔。
向來雍容典雅的謝皇后嚇癱在地,動都動不了。
劉梁一步步走近,問:「我走的這三月里,你對宛娘做了什麼?」
謝皇后哭著搖頭,哽咽不語。
劉梁把劍扔在地上,掐上謝盈的脖子,厲聲道:「我問你,你們對她做了什麼。謝家要皇后、公卿、清名,我給了,你們動我的宛娘做什麼?」
明明掐的是謝盈,劉梁自己卻脖頸青筋迭起,眼黑如墨。
我身後的女官哭叫一聲,往前奔去:「娘娘!貴人來了。」
劉梁霎那間鬆開了手,謝皇后仰摔在雨里,急促而後怕地喘息著。
劉梁將沾滿血的手攏進袖中,仰起了頭,等雨水將臉上濺上的血污沖洗完,才轉過身來。
白髮凌亂,面容蒼白。
劉梁於雨中靜靜地看了我良久,才開口,卻不是和我說話,聲音不知喜怒:「誰放的人,讓她去找了貴人?」
白玉台的周圍隱匿著金吾衛,我過來的時候看見了,今夜宮中值守格外嚴苛,卻處處都無人阻攔我。
年輕疏淡的右相上前,跪倒在劉梁腳下,不卑不亢:「是臣。」
右相是寒族出身,卻謀略出眾,一直跟著劉梁一起打天下,下一瞬卻被陛下一腳踹在心口。右相嘔出一口血,表情卻沒改變,重新爬起來跪倒在劉梁腳下,膝行幾步。
右相道:「陛下綢繆這麼久,不能一時衝動誤了大事。謝皇后乃是謝家嫡女,其他人死就死了,謝皇后不能死。」
雨水沿著陛下的鼻樑往下滑落,他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往我的方向提步而來。
他才剛動一步,我就下意識地往後退。
不知幾何的屍體橫亘在我與陛下之間,我也見過阿郎殺人,但從未害怕,因我知曉,阿郎從不傷我。可陛下就不一定了,今日他不知為何發了這麼大的瘋,連摯愛的皇后都要殺。
說不定這會要順手把我殺了,我的臉上浮現出恐懼。
劉梁的腳步頓住,他再不進前,白髮成狂。
他喊我的名字,一二乾澀:
「趙宛。」
「我不動,你別怕我。」
7
白玉台上的血洗刷了三日才洗乾淨。
陛下所殺的后妃、外臣都出自各大世家,朝中都傳世家放肆太久,才讓陛下不滿了。右相緊跟著手段猛烈、剛柔並濟,借著這個機會讓各大世家收斂了氣焰。
不知道誰放出的消息,闔宮上下都知曉,陛下是因為我的一句話,一夜白頭、嘔血不止,幾近瘋魔。
連謝皇后都稱病不出,暫避鋒芒。
大家都在猜我究竟說了什麼前朝宮廷秘辛,才讓陛下傷心至此。
其實我只是在一個春夜裡,仰頭問他:
「你是我的阿郎嗎?」
8
淋了一場雨後,我病了。
我以前身子沒有這樣嬌弱,老僕顧不上薄田的時候,我是要自己下去耕種的。
故而,我在阿郎面前時常自卑。亂世動盪,有不少世家貴族淪落民間,但骨子裡的高雅卻一眼就能看出來。阿郎就是這樣的人。
我時常無意識地在他面前藏起自己的手,免得他瞧見我掌心的繭。阿郎便笑著把我的手攤開,把臉輕輕地貼上去,嘆了口氣:「你呀你。」
隔日,他就用脖頸上那枚千金不換的掛墜,換了一張柔膚丸的秘方。我時常懷疑,是他將我保護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