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難那年,我娘出手救了生產的王妃,讓她們母女平安。
然而,蠻夷來了。
我娘讓王妃帶著我們先走,她自己則手拿長劍留下攔住敵人。
她一柄長劍殺敵無數,卻終究雙手難敵四拳。
她被擒下後本想一死了之,卻被人扯開衣衫,露出雪白的臂膀……
我和王妃得救。
然而,王妃失言了。
她並沒有待我如親女兒,反而嫌棄我娘被蠻夷玷污骯髒無比,讓我成為她女兒的貼身丫鬟。
1
八歲那年,我的天塌了。
王妃帶著我和孩子回到趙王府。
我哭紅了眼睛,沒來得及問人。
王府的老太妃當即沉了臉:「沒有規矩,上不了台面,罷了,既然救回來了,就照顧玉姐兒的飲食起居,左右不過多一口飯吃。」
王妃默了默,沒說話。
如此,我就成了郡主的貼身丫鬟,照顧她喝奶、拉屎、尿尿,伺候她洗臉、洗澡、塗香香。
十歲那年,伺候花草的丫鬟和我起了衝突。
她指著我的鼻子罵:「一個被王妃救回來的野丫頭,若非王妃心善,你早被人賣進勾欄當個婊子,哪還能在此撒潑?和你娘一樣下作。」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闔府上下都以為我是王妃心善救回來的孤兒。
在王妃口中,她路過破廟,見我被人欺負,一時心軟,便將我帶回了府。
而我娘是個勾引男人的下賤坯子,以為能靠著身體從蠻夷手中活命,沒承想被人糟蹋至死。
我腦門上血,想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
明明是娘救了她,明明娘為她而死,明明娘若不挺身而出,她也是一樣的下場。
她怎麼能這麼說?
我和丫鬟打了一架,大聲嚷嚷著將真相說了出來。
「那年明明是我娘路過破廟,看見王妃生產出手救了她,也是我娘讓王妃先走,她斷後殺了十幾個蠻夷……」
眾人面容詫異地看著這一幕,卻紛紛上手堵住我的嘴巴。
王妃來了。
她面色鐵青,狠狠給了我一巴掌。
「孽障,本想將你養大,為你配個家生子,不想你如此不成器,天生的下賤坯子。」
2
我被罰跪在湖邊反省。
湖邊冷颼颼的,吹得人頭疼,骨頭疼。
但,更疼的是心。
將我養大?
為我配個家生子?
原來這便是她的報恩。
而那些下人,他們明明聽到了,卻紛紛堵住我的嘴巴。
十歲那年,我終究明白,這世道掌權的人才有說話的權利,尋常人只會被捂住嘴巴,扼住喉嚨,永遠也沒有開口說話的機會。
我被凍暈過去,又發了一場高燒。
等病好後,整個人便有點傻。
我伺候小郡主洗腳的水太熱,小郡主哭得很大聲。
王妃一腳將我踹翻,恨恨地瞪著我。
郡主的奶媽上下嘴皮翻飛。
「不長眼的東西,給你孝敬王妃的機會你都不中用,我看你分明是故意的。王妃,這小蹄子定然記恨在心,若讓她繼續待在郡主身邊,她早晚禍害郡主,不如打發出去干點兒粗活算了。」
王妃的聲音透著徹骨恨意。
「滾去馬廄,不要再讓我看到你。」
自此,我成了馬廄里照顧馬匹的馬夫。
白天切割草料,提水,刷馬,打掃馬廄。
晚上起夜給馬喂夜草。
這些活兒又重又髒,一刻也不得閒。
馬房的老趙看我太小,時常幫我把提水,切草,打掃馬廄的活兒包了,讓我做些輕省活兒。
他還教我騎馬,遛馬。
清晨,我騎著馬在郊外馳騁,自由的風撲在眉間發梢。
我再次品嘗到活著的滋味。
然而,王妃看到了。
隔天,老趙便被辭退了。
他捲舖蓋走人時,看著我欲言又止,最終長長地嘆一口氣,說道:「再熬熬吧,等你長大了,就好了。」
這話是騙人的吧。
他長大了,卻也不見得好,命運依舊掌握在旁人的手中,連這個月的月錢都沒拿到。
而我比他更差,連月錢都沒有。
可我好歹還有個落腳的地方。
他得罪了趙王府還能去哪裡找一份差事呢?
我夜不能寐。
無數次地想,這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好人沒好報?為什麼會有人恩將仇報?
後來,我漸漸想明白了。
我娘的恩情太重,重到王妃不得不報。
可她天性自私涼薄,背不起這樣的恩情,卻又不想被人詬病狼心狗肺,便顛倒黑白,甚至恨上我這活著的恩人。
若當時我也死了,或許她就解脫了。
她只需在逢年過節時給我們上幾支香,灑幾滴眼淚,便會被人稱頌有情有義。
可偏偏我活著,她不得不將我養大,也不得不被我時刻提醒著,她欠我們的恩情。
沒有人想一輩子活在恩情中。
若報答不了這份恩情,便讓恩人消失。
三日後,馬廄失火。
可我沒死。
我被熏暈過去。
醒來後,我看著王妃,茫然道:「請問這是哪裡?是您救了我嗎?」
王妃眸中透著懷疑和不屑,她試探我幾個問題,最終鬆了一口氣。
「你養著吧。」
「奴婢一定好好侍奉主子,以報答主子的恩情。」
我跪地磕頭,感受到她的目光一直盯在我身上。
自那以後,我勤勤懇懇幹活兒,時時刻刻將王妃救我的話放在口邊。
聽見的人臉上總會露出神秘的笑容,最後評價一句。
「還當真被煙燻傻了,不過這樣也好,你就好好記住王妃的恩情吧,嘻嘻!」
呵呵!
嘻你個頭。
3
我十四歲那年,王妃的玉姐兒六歲。
王妃再沒有生。
老太妃給趙王塞了幾個侍妾。
王妃怒氣沖沖地砸了花瓶,盡情地發泄之後,卻哭得淚流滿面。
「當年他明明答應,我生了長子,他才能納妾,這才幾年,他就變了,這世上有什麼東西是不變的呢?」
有啊!
恩情。
幫了你一次的人,會幫你兩次、三次,甚至拿命去幫。
可惜,她不配。
她配不起旁人的肝膽相照,也不配與人白首同歸。
當年,王妃和趙王伉儷情深,兩人也曾一同走遍五湖四海;在趙王接到軍令時,王妃更是陪他奔赴邊疆。
可他們只顧著恩愛,邊疆卻沒有守住。
那一年,蠻夷入侵,百姓流離失所,國失三城,將軍戰死。
趙王卻活著。
他回到京城醉生夢死,享受榮華富貴,還要嫌棄王妃以情愛拖累了他,導致他延誤軍機以致誤國。
這樣的男人啊。
對外窩窩囊囊,對內卻鐵拳出擊。
王妃在王府的日子越發不好過。
她迫切地想要一個兒子鞏固地位,可惜,卻再也生不出來。
她喃喃道:「定是當年蘇義蘭接生手法不對,讓我傷了身體,不然怎麼就再不能生呢?蘇!義!蘭!她害了我!」
我娘的名字被她叫得咬牙切齒。
那年,蠻夷入侵。
我和我娘逃難路過一處破廟,遇見王妃生產。
那時,她被人群衝散,身邊只跟著一個丫鬟。
那丫鬟沒有生育經驗,逃難之時,更無法去找穩婆。
眼看她要一屍兩命,我娘用習武時學得的點穴推拿手法,助她順利生產。
彼時,她一睜開眼,就對我娘千恩萬謝,抱著孩子跪地磕頭,說我娘是再生父母,定然會為我娘立長生碑,一輩子感念她的恩情。
後來,我娘找了一輛馬車帶著我們逃難。
可惜,蠻夷來了。
一馬車的產婦,嬰兒,小丫頭。
她握住王妃的手,鄭重地將我託付給王妃。
王妃含淚答應,說定然待我如親生女兒。
我娘親了親我的額頭,在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便毅然決然提著長劍下了馬車,一人攔住追兵,為我們進城贏得時間。
城門關閉。
那些蠻夷氣急敗壞,為了刺激守城開門,故意扯開我娘的衣衫……
那一刻,我哭得目眥俱裂,以至於沒注意王妃眸中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對我娘親遭遇的鄙夷。
原來,她的狼心狗肺在那時就出現了。
可我竟沒發現。
4
王妃被氣到,晚上頭風發作了。
我連夜披衣起來,指尖塗上藥膏為她按摩,稍解疼痛。
她絮絮叨叨訴說心事。
「月子沒坐好,頭疼得厲害,聽聞重坐一次月子,便能治好月子病,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嬤嬤接話道:「不如抱養一個,抱養的那個就會帶個孩子來,王妃您看要不要……」
王妃沉默不語。
她大概是沒法子了,才會連這種民間用的法子都不反駁。
良久,她無奈道:「沒用的,上不了玉牒。」
嬤嬤眼睛一轉:「上不上玉牒有什麼打緊?左右不過是借那孩子一用,只要您懷了,再把孩子還回去就是。」
王妃睜開眸子,:「那孩子從哪兒來呢?」
嬤嬤笑了:「老奴的兒媳婦剛生了一個哥兒,已經八個月了,王妃您若喜歡,老奴明兒就把孩子抱來給您瞧瞧。」
王妃讓我拿出匣子,打開匣子就給了嬤嬤一隻玉鐲。
那鐲子值幾百兩,是王妃匣子裡最平凡的一個。
嬤嬤卻兩眼放光,雙手接過,叩頭謝恩。
王妃緩緩笑了。
我心覺不好。
王妃每次想懲治下人前,都會露出這樣的笑容。
可嬤嬤低下頭去,並沒有看到。
而我也沒有提醒她。
當年趕我去馬房以及馬房失火,有多少是嬤嬤從旁出的主意呢?
隔天。
嬤嬤將孩子抱了過來。
王妃逗了一會兒孩子,眉宇間便有了厭憎。
孩子哭,鬧,拉屎,尿尿是必然的,可王妃從前對玉姐兒就沒管過這些,現在對旁人的孩子只會更嫌棄。
嬤嬤只好親力親為,便忽視了王妃。
三日後,王妃說自己丟了東西,命人尋找。
鐲子沒找到,卻在後院的井裡發現了嬤嬤。
打撈上來時,人已經泡腫了,而她身上有王妃的手鐲。
人人都說,她偷了東西,怕被王妃發現,便羞愧自盡。
我白了臉龐。
那鐲子分明是王妃賞嬤嬤的。
可如今竟然成了贓物。
王妃想要害一個人,從不需要真刀真槍。
只要栽贓陷害,借刀殺人即可。
無人時,王妃手指掐著那孩子白嫩嫩的臉龐,笑吟吟道:「一個奴才而已,也敢讓本王妃替你這小東西鋪路?還向本王妃炫耀自己有孫子。呵!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東西,該死!」
孩子被掐得直哭,差點兒哭厥過去。
沒了嬤嬤悉心照料,那孩子很快便病歪歪的。
孩子的母親哭著跪在王府外,求王妃將孩子還回去。
王妃將人請進來,涼涼道:「孩子是你的,自然該還給你,可這孩子在王府這段時日可花了本王妃不少時間精力,這該怎麼算呢?」
「草民賠,草民賠給王妃,是草民一家斗膽包天想攀上王妃,是草民的錯,草民一定賠。」
「當初將他抱進府里來養,是指望他能帶給本王妃一兒半女,可惜,他還沒有給本王妃帶個孩子來,本王妃可捨不得。」
「是他無福,命里無手足,耽誤了王妃,都是草民的錯,草民求您寬宏大量,草民會為您祈福,您將來一定兒孫滿堂,多子多福。」
「呵!命里無手足嗎?」
王妃似笑非笑地看著那女子,示意婢女端來一碗絕子湯。
「你喝了,本王妃便信他真的命里無手足,不然便是騙本王妃,這可是欺上之罪。」
那位母親驚恐地白了臉,可在孩子的哭聲下,如赴死一般毅然決然地端起湯藥一飲而盡。
她一步一顫地離開王府。
三日後,賣掉宅院和家中所有值錢之物,湊了二百兩銀子送給王妃,接回了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一家三口從此徹底從京城消失。
那二百兩銀子王妃只看了一眼,便賞給了府中的下人。
她厲聲道:「從今後,誰敢再吃裡爬外,打本王妃的主意,這便是下場。」
下人們訥訥不敢言。
整個王府都安靜了許多。
我日常伺候王妃,照顧玉姐兒。
我做事無比盡心,很快,就取代了曾經嬤嬤的位置,成了王妃的左膀右臂。
沒多久,到了皇帝狩獵的日子。
各王公大臣與家眷隨行。
王妃帶上了我。
獵場上,她看見刷洗得無比潔白的馬,眸中多了幾分唏噓。
她大概想起曾與趙王一起在邊疆馳騁的日子,那是她人生中為數不多張揚肆意的時光。
她翻身上馬,驅馬在草場上穿梭。
趙王來了興致,駕馬在後面追。
兩人你追我趕,如同一對調情的鴛鴦。
我也追了上去,隨著他們越跑越遠。
瞅准左右無人時,我悄悄拿出自己做的袖箭,毫不猶豫地射了出去。
然而,旁邊的林子傳來幾聲異動。
我迅速放下手,走了過去,便看到一個女子渾身是血地躺在林子裡。
她面如金紙,眉眼緊閉,看起來像是不行了。
我遲疑了。
救?
還是不救?
娘親的事讓我明白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
可娘親離開前,也在我耳邊也說了一句話:「好孩子,娘去了!」
她叫我好孩子。
5
我救了那個女子。
不過,這一次我藏了一手。
我將她拖到一個隱蔽的地方藏起來,給她做了一下包紮,留了食物和水,以及一個信物便轉身離開。
若她是個懂得報恩的,自然會來找我。
若她是個忘恩負義的,那便就此別過。
我不怕遇到好人,也不怕遇到壞人。
我怕的是壞人偽裝成好人的樣子來噁心我。
便如王妃。
等我回到營地,便聽到趙王和王妃遇刺的消息。
我的袖箭射中了趙王,趙王險些當場喪命。
皇帝震怒,命人捉拿刺客。
整個圍獵因為此事添了一絲陰翳。
帳篷中,王妃哭得痛不欲生。
她眼中藏滿恐慌和焦慮。
想來一怕趙王醒不過來,她還沒有兒子傍身,更怕的是回到府中老太妃唯她是問。
老太妃只有趙王這一個兒子,一向偏寵得厲害。
趙王受傷,王妃少不了脫一層皮。
她急切地想要找到兇手或一個好拿捏的替罪羊。
她一個個詢問過來,目光落到我的身上。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似乎被一隻狼盯住了。
她橫眉豎目,步步緊逼:「你剛才去了哪裡?為何遲遲不見你回來?說!」
我輕聲道:「奴婢去追您和王爺,但您和王爺騎術超群,奴婢實在追不上,又急於求成,岔了氣,便下馬緩了一會兒才回來。」
「誰能作證?」
「奴婢是一個人,無人能作證。」
「賤婢,你敢騙我?是不是你殺害王爺?說!」
她抬手給了我一耳光。
我臉上火辣辣地疼,當即跪下,雙眼含淚。
「奴婢的根本不知道怎麼用劍,更不會去當刺客?」
王妃頓住。
她身後的婢女小聲道:「刺殺王爺的人用的是袖箭。」
王妃確認我不是刺客了。
但依舊余怒難消。
她急切地想要找一個合理的說辭,將趙王受傷之事從自己身上推脫掉,但不論怎麼想都有破綻。
直到宮中來人傳信,說長公主受傷,射中趙王的袖箭是傷了長公主的刺客所為,王妃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癱坐在椅子上,恨聲道:「真是晦氣,竟然招惹到這災星。」
長公主與皇帝是一母同胞的雙胞胎。
但同日不同命。
皇帝一生下來就被封為太子,這許多年過得順風順水,沒有絲毫波瀾,被稱作福星。
可長公主就不一樣了,她一出生就得病,好不容易養活到出嫁,卻又生下一個死嬰。
而前幾年,駙馬又戰死沙場。
如今只剩下她一個人,在偌大的公主府休養身體。
即便如此,還會三天兩頭遭遇刺殺。
可誰會刺殺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公主呢?
我垂下眸去。
想不明白。
6
半夜,王妃的頭風又發作了。
我去為她按頭,指尖的藥滑膩膩的。
她舒服地長出一口氣。
大概覺得白日裡打了我,心有愧疚。
她聲音悠長地解釋道:
「你跟了本王妃六年,本王妃知道你是個忠心的,但人到了這個位置,就不得不事事小心,因為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復,你明白嗎?」
明白。
不過是打一個棒槌給一個甜棗罷了。
我柔聲道:「奴婢一直記得您的恩情,若奴婢對您有用,您儘管用,奴婢萬死不辭。」
王妃滿意地閉上眼睛。
我又挖了一塊藥膏,塗抹在指尖。
指尖有微微的麻木感,我想一定是藥膏放多了。
圍獵之事,因著刺殺匆匆結束。
王妃帶著趙王回了府。
可迎接她的是老太妃的一記耳光。
老太妃恨聲道:「身為王妃竟然勾著王爺做那等你追我趕的爭寵之事,還給府中侍妾灌避子湯,你是想絕了劉家的後嗎?」
王妃捂著臉,無言以對,只一雙眸子羞憤異常又隱含恨意。
她被罰跪祠堂。
看著慈悲的觀音菩薩,終於脆弱下來。
她眼含熱淚地為自己辯解。
「若有可能,誰願意爭寵呢?可老太妃不饒人,左一個妾室,右一個妾室地塞。
「明明我與他是自幼的情分,稱得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可如今呢?他十天半月不進我房一次。
「我若不為自己爭取,又從哪裡來兒子呢?
「但凡我有一個兒子,我都不需自降身份做那等爭寵之事。」
她哭得好悽慘,我卻並沒有多少感覺。
活人還有哭的機會。
可死人呢?
永遠沒有了。
三日後,王妃終於跪完了祠堂。
我適時地將王爺的事情告訴她。
「太妃讓趙良娣照顧王爺,趙良娣不辭辛勞地照顧了兩夜,王爺就醒了。
「太妃喜得直夸趙良娣是王爺的福星,現如今已將趙良娣升為庶妃。
「將來若是生下一子半女,便再升她為側妃……」
「砰」的一聲。
王妃拂袖一掃,杯盞盤碟落了一地,乒桌球乓熱鬧至極。
她目露凶光,如一隻領地受到侵犯的獸。
「她們怎麼敢?一個虔婆,一個賤婢,真以為趙王府換主子了嗎?」
虔婆自然是罵老太妃。
賤婢則是趙庶妃。
她大概恨到極致,已經失態。
從前即便她再恨老太妃,表面上依然是恭恭敬敬,從不曾有怠慢。
可如今,連表面功夫都懶得裝了。
這些年我冷眼觀察。
其實王妃遇事冷靜,極會偽裝。
但偏偏,她很容易被趙王左右情緒。
或許,她是真的愛過,所以如此計較得失。
可趙王,並非良人。
極致的憤怒過後,是無盡的空虛和失落。
她喃喃道:「若我有個兒子,何必再遭這罪。」
她要為了兒子瘋魔了。
瘋了好啊。
大家都別想好過。
王爺病癒,要做一場法事去去晦氣。
王妃為了討好老太妃,用了十二分的心思。
整個流程無比順暢,被眾人誇了又夸,說從未見過如此上心的法事。
王妃臉上終於露出笑容。
法事將了,她將大昭寺高僧法慧和尚請進來,為她解惑。
畢竟,太醫說她身子無恙,趙王的妾室又接二連三地懷。
兩個人都沒有問題,卻生不出孩子。
這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她這是醫學走不通,便走一走佛學的路子。
法慧端詳她半晌,慈悲的雙眸微微垂下。
他緩緩道:「恕老衲直言,王妃身上有因果未了,若不解開其中因果,恐怕此生子嗣艱難。」
王妃面色慘白,她倏地想到了什麼,不由顫抖著嘴唇問:「大師說的是什麼因果?」
法慧道:「世間因果千千萬,但能影響子嗣的一定與性命相關,王妃好好想想吧。」
和尚們走了。
王妃強撐著送完客,便再支持不住,讓人速速送她回臥房。
她這些年手上有幾條人命,但那些人命還不足以成為她內心的愧疚。
她唯一愧疚的大概便是我娘。
我娘救了她們母女一次,兩次。
可這許多年,她從未曾為我娘上過一炷香。
反而埋怨我娘讓她傷了身體,致使她無法再育。
做人如此白眼狼,一定會遭報應的。
無數個夜晚。
我也曾無數次地想過。
若我娘當初帶著我跑,不管她們該多好?
可想來想去,若真的做出來這種事,那我娘一定不是我娘了。
我娘和那些慷他人之慨的人不一樣,她是真的以身作則。
她的身上有著爺爺傳下來的最質樸純真的俠義,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孤絕勇氣。
這樣的人,她們隱藏在人群中,平日裡並不如何出彩。
可在關鍵時刻,卻是這樣的人拋頭顱,灑熱血,為眾人擋槍,為眾人抱薪,為眾人披荊斬棘。
我無法抱怨她呆,她傻。
因為若她當真只為自己活,那麼我,也早就凍斃風雪之中,絕不會在這裡想這些有的沒的。
那幾日,王妃神思恍惚,眸光若有若無地落在我身上。
我假裝一無所覺。
直到,趙良娣有孕的消息傳來,王妃慌了。
她拉住我,一字一句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
「知秋,本王妃要認你為養女,但此事你不可聲張,遲早有一日,本宮會想法子為你上皇家玉牒,現如今你我只能私下認親,你可願做本宮的養女?」
終於被我等到了。
雖然是她畫的大餅,但好歹邁出了第一步。
我內心激動,表面卻訝異至極。
「王妃想如何,奴婢都願意,可奴婢怎配做王妃的養女?奴婢不能也不敢。」
王妃不由分說:「本王妃說你配,你就配。」
她拉我認了親,讓我給她敬了茶。
我叫她「義母」的時候險些吐了。
她不配。
她玷污了這個詞。
可這是我必走之路。
我有了單獨的房間,一柜子王妃穿過的舊衣,外加幾件王妃不戴的老舊首飾。
但此事只有寥寥幾人知道。
明面上我成了主子。
但乾的依舊是貼身婢女的活兒。
那幾個知曉此事的婢女有時候會陰陽怪氣。
「呦,這不是咱們王府的主子嗎?怎麼還要去伺候王妃呢?」
「什麼主子,不過是借她的名頭,看能不能為王妃帶來一子半女而已,和那些被借種的女人沒什麼兩樣。」
「若是借不出來,到時候可有得好看呢,嘻嘻……」
我和她們沒什麼好爭的。
每個人都想往上爬。
可有些人沒有可以往上爬的路徑。
丫鬟熬成嬤嬤,也還是奴才。
膽子再大些的,爬床成功成為妾室,也不過比丫鬟吃穿用度好一些。
她的生命依舊在這後宅大院中,永遠走不出王府,飛不出京城,看不到邊疆的廣袤無垠,看不見巴蜀的高山險絕,更不會看到江南的青瓦白牆,弱水三千。
若爬床不成功,便一張破席扔在亂葬崗,成為野狗的餐飯,最後又回歸大地。
我跟著娘去過許多地方,這四角王府困不住我。
這世上能困住我的只有未了的仇怨和未報的恩情。
入夜,王妃又頭疼了。
因為王爺拒了她的邀約,從趙庶妃的屋子裡出來,轉身進了李良媛的屋子。
她一口氣上不來,頭風又發作了。
我起來為她按頭。
她神經緊繃,額上青筋崛起。
我花了許久的力氣才將它們撫平。
我手上不停。
心中默默算著日子。
李良媛月信剛結束七天吧?
這可是個懷孕的好日子。
她一定會抓住機會吧?
一個月後,李良媛也有孕了。
王妃徹底坐不住。
她看我的目光帶了恨意,口中喃喃。
「難道還不夠,到底要怎樣才肯放過我,難道非要……」
她握緊拳頭,下了狠心一般。
「中秋宴上,本王妃會想法子讓眾人知道你是王府養女。」
「太妃不會同意的,而且女兒不在乎眾人是否知道,在女兒心裡您永遠是女兒的義母。」
她垂眸遮住眼中翻湧的恨意和恐懼。
「此事我會想辦法,你不用再管,你等著本王妃的消息。」
她轉身去了老太妃的屋子。
在老太妃屋前跪了一天一夜,只為求老太妃通融。
她說盡好話和緣由。
可老太妃紋絲不動。
趙王坐不住了。
他們少年夫妻,相伴多年,他終究沒法子看她受磋磨卻不聞不問。
趙王攬著哭得快要閉過氣去的王妃努力安撫,旋即,怒氣沖沖地去找老太妃。
不知他說了什麼。
最終,老太妃決定見我一面。
見到我時,她保養得宜的面容浮起毫不遮掩的厭惡,仿佛我是什麼見不得光的東西。
「雖認你為養女,但你是你,趙王府是趙王府,不要肖想不屬於你的東西,更不要打著趙王府的名義辦事,若讓本宮知道你狗仗人勢,你這養女怎麼得來的,就給本宮千倍百倍地還回來。」
我連道不敢,想遍了心中所有傷心事,才勉強將快要翹起的唇角壓了下去。
他們不知道,就是這個決定,會讓整個趙王府陷入滅頂之災……
7
沒多久,中秋到了。
這一次的認親宴在趙王的默許下,辦得格外大。
京中的貴夫人悉數到訪,連陛下都看在趙王的面子上賞賜了東西。
我向趙王和王妃敬了茶,接過他們給的紅包,在禮官的唱和下一個個地認了親。
除了沒能上皇家玉牒,我這養女的身份便算是坐實了。
滿堂賓客,紛紛道賀趙王和王妃又添愛女。
只有玉姐兒噘著嘴,並不很高興。
「她才不是姐姐,娘親說了,是為了讓她帶一個弟弟過來,她要是帶不來弟弟就不算姐姐。」
人群有一瞬間的靜默。
嬤嬤趕緊連哄帶騙地將玉姐兒抱了出去。
眾人仿若沒聽到一般重新熱鬧起來。
王妃唇角掛著淡淡的笑容:「小孩子的話,讓諸位見笑了,知秋,你可不要當真。」
我垂眸輕笑。
給一個甜棗又打一個棒槌。
我明白。
那股噁心感,又隱約地浮了上來。
我也當作沒有聽到,只保持著嬤嬤教的禮儀,像極了一個大家閨秀。
而恰在此時,管家高聲來報:「長公主駕到。」
我抬眸,看著那個大氣端方的女子步履匆匆而來,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她終於來了。
前段時日,長公主遭遇刺殺,便一直在府中休養,什麼宴會都不參加。
誰也想不到她今日會出門,來到趙王府,參加一個小小養女的認親宴。
她眸光微轉,到處皆是一片跪拜之聲。
趙王和王妃面上笑容勉強。
這許多年,王妃給長公主府送的年禮都是中規中矩不出錯的,而對來往相熟的人家則會送上合心意的禮物。
其中親疏,不言自明。
長公主雖是皇帝的親姐姐,但她在皇帝那裡得到的優待似乎還比不上趙王。
這其中的關係很耐人尋味。
長公主看著趙王,含笑道:「沒想到子熙的孩子如今也這麼大了。」
趙王叫劉子熙。
聽聞,他小時候最喜歡長公主,常跟在長公主屁股後面「姐姐,姐姐」地叫,纏著長公主帶他玩耍,給他找好吃的。
可長大之後,卻生疏了。
長公主目光轉了一圈,落在我身上,柔聲道:「這就是子熙新認的養女?果然是個好孩子,本宮還要謝謝她的救命之恩,圍獵那日,若非她鼎力相助,本宮恐怕早已魂飛魄散。」
滿座為之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