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杜貴妃不能生育,後宮中有兒子的只有李才人,而李才人懷孕時,父皇身體里的靈魂是我穿越者的父皇。
如今他對那個孩子不僅無感,反而深惡痛絕。
在他心中,那是一個別的男人生的野種。
讓他立一個野種為太子,比殺了他還難受。
可偏偏,他只有這一個兒子。
父皇大怒之下,打了幾個大臣板子。
下朝之後,面對的是被砸了一地的宮殿,杜貴妃跪坐在地,神思恍惚,仿若失智。
那一刻,父皇心疼了。
他流著淚,擁著杜貴妃一起跪坐在滿地凌亂中,鄭重許下承諾。
「我不能給你皇后之位,終究負了你,我向你保證,太后之位一定是你的。」
他當即下旨,賜死李才人,將那個年僅五歲的兒子過繼到杜貴妃名下。
聖旨到了李才人的宮殿。
李才人拼盡力氣掙脫賜死的嬤嬤,跑到母后宮前咚咚磕頭,大聲叫著「救命」。
鮮血很快從她的額上流了下來。
她仿佛不知疼,每一下都磕得無比用力。
鳳儀宮的門開了。
母后身著朝服,端莊華貴地站在門口。
她命人將李才人攙進鳳儀宮保護起來,自己則帶著宮女嬤嬤,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到鳳鸞宮。
侍衛將她攔住。
她霸氣地推開人闖了進去。
父皇和杜貴妃正相親相愛互相喂食,母后的闖入打斷了這溫馨時刻。
父皇怒喝:「誰允許你闖入此間,給朕出去。」
母后手中高舉一道旨意,淡然道:「太后所賜懿旨讓臣妾不得不來,陛下可以不認母親,但臣妾身為兒媳,卻不敢不孝。」
太后,是父皇心中的一根刺。
他沒能見太后最後一面,在孝義上無論如何說不過去。
他面紅耳赤,眸光噴火,卻終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母親並不理會他,而是看向杜貴妃。
「稚子無辜,你搶了他在身邊還要殺他母親,他長大後會恨你,怨你。若他不恨你,不怨你,不為自己母親伸冤,便是個無情無義的白眼狼,以後自然也不會孝敬你這個養母,即便將來你當了太后又如何,曾經的太后便是你的將來。」
太后的下場,有目共睹。
父皇為了杜貴妃與她鬧翻,從此死生不復相見,她臨死前眼睛是圓睜著的,這是死不瞑目。
我沒見過太后,卻聽過太后的故事。
母后說,從陛下的角度講,太后棒打鴛鴦,鐵面無情,是個專橫的人。可在其位謀其政,太后在那個位置上,就不能只考慮陛下的喜好,她要考慮的是江山穩固,國泰民安。
她冒著親生子不認自己的風險,也要斷絕杜家的外戚之路。
犧牲小我,成就大我。
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
母后說,一個人要做些實事,是不可能面面俱到的,選擇了一撥人,就會得罪另一撥人,誰也不能倖免,只看將來這件事是功是過。太后不後悔,娘也不後悔。
杜貴妃氣急。
「張娡,我在宮中專寵多年,可曾對你們母女趕盡殺絕?若非我不能生育,我稀罕旁人的孩子嗎?今日這個孩子我要定了,即便他死,也是我的兒子,本宮不稀罕他的孝順,本宮只要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她瘋了。
母后看向父皇,冷聲道:「陛下當年讓太后含恨酒泉,如今也要讓另一對母子天人永隔嗎?陛下若要殺李才人,那臣妾便是拚死也要將那孩子搶來養在我名下,若陛下免李才人一死,臣妾自願率滿宮妃嬪入尚林庵為國祈福,此生再不入宮門一步,成全陛下與貴妃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佳話。」
她高舉著懿旨,跪了下去。
那一刻,父皇被震撼住了。
我不知他想到了什麼。
他死死盯著母后,良久,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字:「朕准了,限你三日內離宮。」
後來,我想了很久,大概想明白了,他或許在母后身上看到了太后的影子。
他怕母后。
因為母后是另一個他無法打敗的道義的存在。
三日,時間很緊。
但滿宮嬪妃卻如蒙大赦。
或許,和冰冷得隨時可能喪命的皇宮比起來,尚林庵的確是一個好去處。
母后很快就收拾好了東西,她唯一放不下的只有我。
是夜,我和她一起在宮中的小佛堂跪拜,母后盯著佛像出神。
佛像冰冷,無知無識,卻是無數宮人心靈唯一的慰藉。
「你還記得那個父皇嗎?
「他是個好人,當年,他問娘願不願意離宮,娘是動心了的,宮廷寂寞,連樹上長了幾顆果子都是可以拿來消遣的事。
「可娘看著他,說不出口,娘離宮容易,他卻要冒極大的風險掩蓋娘的蹤跡,他才剛來,接手了一個爛攤子,娘不能拖他後腿。
「娘說沒想好要什麼,他讓娘想好了告訴他,這一想就想了好多年,娘心裡的話沒來得及告訴他,他就走了,轉眼間物是人非。
「如今,我總算能離開宮了,可榮華,你該怎麼辦?以後你會遇到數不清的為難事,你無依無靠,又該怎麼辦?」
她握著我的手,悲從中來,喉頭哽咽。
我輕輕在她耳邊道:「娘,父皇說過的話,我一直都記得,您和娘娘們放心地走吧,女兒誰也不靠,女兒可以靠自己。」
等你們走了,我才能大展拳腳。
才能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9
第三日,滿宮的娘娘都來與我辭別,我收了許多小物件。
林嬪的香囊、陸昭儀的畫、何常在的藏書、張妃的小香屏……
諸如此類,擺了滿滿一桌子。
離別時,李才人是被架出來的,她腿軟得厲害,已走不動道,望著鳳鸞宮的方向眼淚長流。
她的兒子——我的二弟蕭紹已被送入鳳鸞宮,當此別離時刻也不能再見一面。
她被攙上馬車,發出一聲極其壓抑的悲鳴聲。
我送她們到宮門。
母后輕輕對我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你的父皇會保佑你的。」
我點了點頭。
她決絕地放下帘子。
馬車緩緩駛離皇宮,徒留我一個。
晚間。
鳳鸞宮裡,蕭紹哭得厲害。
我提著宮燈求見,被杜貴妃拒絕了。
我將蕭紹常玩的一隻錦緞小老虎交給宮女,讓她轉交蕭紹。
那宮女進去一趟,很快就出來,將小老虎扔進了渣斗。
「什麼破玩意兒,也值當我送一趟,害得我平白挨了一頓罵。」
那宮女扔完東西很快進去,根本沒有發現我在宮牆外依舊站著。
我身邊的宮女忙將小老虎從渣斗里揀出來,拿手絹擦擦,她氣紅了眼睛。
我淡淡道:「哭什麼?這才只是剛開始。」
可我不僅不想哭。
還莫名有點興奮。
可能我天生是當惡毒女配的料,越是這種時候,我骨子裡好鬥的血液越是沸騰。
10
宮裡。
蕭紹和杜貴妃鬥智斗勇。
蕭紹只有五歲,他在宮裡見多了人,並不認生,只要耐下性子多哄哄,自然會認杜貴妃。
可偏偏杜貴妃性子驕矜,她自己都需要父皇時時刻刻哄著,根本沒有多餘的耐心分給蕭紹。
三天時間,蕭紹哭啞了嗓子。
緊接著,他病了。
杜貴妃也憔悴了,情緒激動之下和父皇又發生爭執。
一個孩子,讓鳳鸞宮再無之前的笑語歡聲。
我詢問了幾個太醫,得知蕭紹是飲食不周腸胃有些不適,再則便是心病,這是別人幫不了的,只看杜貴妃能不能真的用心。
若她真能呵護蕭紹過此關,以後兩人自會建立母子之情。
可惜,我又一次想錯了。
杜貴妃離開了鳳鸞宮,只留下一群丫鬟嬤嬤照看蕭紹。
她自己則住到了父皇的寢宮,成了我朝開創以來第一個與皇帝同寢而眠的妃子。
這是殊榮,也是對規矩的踐踏。
因為偌大的後宮,只有皇后才有資格與皇帝同寢而眠,妃子只有侍寢的份。
御史風聞而奏,彈劾杜貴妃的摺子如雪花片一般湧上父皇的桌案。
那些摺子,或勸得文雅,或罵得直白,都在說父皇無德,逼皇后離宮祈福,令後宮無主,妖妃橫行,提醒父皇莫忘了商紂王妲己之禍。
杜貴妃氣得砸了許多東西。
她發完脾氣,又悲傷地攬鏡自顧。
「妖妃,本宮倒是想做妖妃,可本宮現在還有資格做妖妃嗎?」
她身邊的宮女紅了眼睛。
「娘娘,您在奴婢心裡是最美最好的,您待陛下一片真心,若非您乾脆果決,陛下的身體如今還被妖怪占著,哪裡輪得到那些大臣說話,奴婢看啊,他們就是見不得您好,以前陛下的心上也只有您一個,他們怎麼就不彈劾,非要現在彈劾?都是吃飽了撐得沒事幹了。」
杜貴妃醒悟過來。
是啊,怎麼非要在現在彈劾呢?
有她哥哥在宮外撐著,那些大臣怎麼敢彈劾她呢?
除非杜家出了變故。
她當即命人去杜家查,便查出來一個驚天大霹靂——杜雪芙懷孕了。
而他的哥哥杜子國如今正跪在御書房裡,對皇帝流眼淚。
杜貴妃當即殺了過去,便聽到杜子國嗚嗚地哭。
「陛下,您給個準話,那是皇嗣,奴才不敢不報,更不敢隨意處置,一切都聽陛下的,您讓雪芙生她就生,您讓她死,臣一樣謝主隆恩,只求陛下明示。」
父皇支支吾吾,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吞吞吐吐地吐露了自己的意思。
「你我兄弟一場,我自然不會讓她去死,可月茹怎麼辦?她……她不會同意的……」
杜子國哭得更傷心了。
「哎,臣的妹妹雖被嬌縱壞了,可她一向最疼愛雪芙,絕沒有看著雪芙死的道理。」
「那……那行吧……」
「蕭呈,你敢!」
杜貴妃沖了進去,狠狠地一巴掌打在了父皇的臉上。
杜子國驚住了。
四周的太監宮女齊齊跪下,低著頭氣都不敢出。
而父皇一張臉陰晴不定,他看著杜貴妃那張嫉恨交加到扭曲的臉,冷冷抓住她的手,恨聲道:「杜卿說得對,你就是被嬌慣壞了,來人,將貴妃禁足鳳鸞宮,無詔不得外出。」
杜貴妃不敢置信,她眼尾泛紅,情急之下,脫口而出。
「陛下也不必將我關進冷宮,乾脆將我趕出宮去,從此生死不復相見,那才如了你的意。」
「那便如你所願。」
杜貴妃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被一頂小轎抬出宮去。
其實她只要拉下臉去,求饒一句,給父皇一個台階下,父皇就會眼巴巴地將她摟在懷裡哄她。
可惜,她驕傲慣了,也自尊慣了。
畢竟,在她眼中,這整個宮裡其餘的人都沒有自尊。
她也忘了,父皇的身邊可沒有高力士,會那般順著唐明皇的心意,乖巧地提醒他貴妃在宮外缺衣少食,讓唐明皇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將楊貴妃接回宮。
父皇的身邊只有一個德公公。
他在送杜貴妃回宮的當天,就用同一頂轎子將杜雪芙接進了宮。
杜貴妃瞪大眼睛,一口氣將自己憋暈過去。
而已經沒有人將這一切告知父皇了……
11
在杜雪芙進宮後,我將蕭紹接到了自己宮中。
德公公親自送他過來。
我請他喝一杯茶,他笑眯眯地接過,難得放鬆地喝了一口。
「上一次在公主這裡喝茶,還是好幾年前了。」
「五年。」
那時,穿越者的父皇還在,他會在下朝後來母后這裡和她一起坐一坐。
我才剛學了茶道,認真地洗手烹茶,為他們倒上一杯,順便也遞給德公公一杯。
德公公總會笑眯了眼睛。
「老奴也跟著陛下享福了。」
那時候多快樂啊。
如今我茶藝精湛,但喝茶的人已經不在了。
德公公看著冬日蒼白的天空,眼尾有了點點晶瑩的微光。
他說:「老奴好後悔,那一天,我要是穩穩地扶住陛下就好了,都是我的錯。」
他喉頭哽咽,悲傷地閉上眼睛。
我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小聲道:「您沒錯,您也不該扶的,如果扶了,您也不在了。」
我想起了那個叫花枝的小姑娘。
她還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兒,卻那麼機靈、聰慧、果決。
如果不是她捨身相救,我也不在了。
杜貴妃既然敢做這件事情,就做好了充分的安排打算。
後來,我無數次復盤了當日的事情,才看明白一點:
那一日的侍衛都是精心挑選過的,他們看似捉住了杜貴妃,其實目光一直盯著父皇,若父皇當時沒有暈過去,我相信還會有人給父皇來一下。
12
杜雪芙如願進了宮。
她剛開始還收斂,後來發現整個宮中只有她一個妃子,便又重新囂張起來,鋪張浪費,奢華糜爛,比杜貴妃還要華貴。
宮女太監們伺候她一個,比當初伺候整個宮裡的妃嬪都要忙。
當宮女急匆匆地告知我,她在御花園裡教訓蕭紹時,我心中殺意怎麼也克制不住。
蠢貨有時候還挺煩人的。
我趕到御花園。
杜雪芙正捧著肚子,一腳向蕭紹踢去。
「以後走路看著點兒,不知所謂的東西,碰壞了我,你有九條命都不夠賠。」
我衝過去,一把拉過蕭紹。
杜雪芙那一腳落空,尖叫著差點兒摔倒在地,幸而她身邊的花盈得力,一把穩穩地扶住杜雪芙,她自己反倒被虛胖的杜雪芙壓得憋紅了小臉。
「我的肚子……」
「肚子沒事兒,娘娘莫慌。」
花盈急忙安慰她。
我嗤笑一聲,一耳光抽了過去,「啪」的一聲,打歪了杜雪芙的腦袋。
「她算哪門子的娘娘,這宮裡唯一的娘娘只有杜貴妃,杜小姐,你進宮這段時日,父皇可曾分你什麼封號?誰給你的膽子教訓皇子?」
「你敢打我,我跟你拼了。」
杜雪芙從未受過這樣的委屈,衝上來就要和我拚命。
花盈死死將她抱住。
「小姐,肚子要緊,千萬不要上當。」
杜雪芙似乎醒悟過來,她離我遠了一些,咬牙切齒。
「好手段,你想謀害皇嗣,我差點兒上了你的當,我一定會告訴陛下。」
我搖搖頭,滿臉遺憾,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告訴又怎樣,你能見到父皇嗎?再說了,就算你這胎掉了又怎樣,有人會感謝我的,和那個人比起來,你在父皇心中,一文不值。」
「你……」
杜雪芙氣紅了臉。
我嗤笑一聲,牽著蕭紹的小手轉身離去。
身後,花盈正勸告著杜雪芙。
「小姐,您小心肚子,生氣沒用,咱們還是快想想法子,讓陛下給您個封號,您要抓緊時間,萬一杜貴妃回來……」
「賤婢,我需要你教我?」
她給了花盈一耳光。
花盈閉嘴了。
晚間,我聽聞,她在花盈伺候她洗腳的時候,居高臨下地給花盈道歉。
「那時,我氣急才打了你一巴掌,這個珠釵,你拿著吧。」
一支珠釵,就抵消了那一巴掌,和花盈被打掉的尊嚴。
有時候,我在想,父皇曾說過的那個時代,是一個夢,還是一個仙境。
真的會人人平等嗎?
真的會打人就是犯法的嗎?
我不能理解。
但我想了又想,若將那個時代的制度引進到現在,恐怕,蕭氏王朝是最先消失的,僅平等二字,就是在與所有的貴族對抗,那樣要付出的代價是無比慘重的。
杜子國隔天送了兩個人進宮陪著杜雪芙,並警告她,他頂多只能再拖住杜貴妃一個月,若這一個月杜雪芙不能想辦法贏得父皇的心,那麼等生下孩子,她的死期就到了。
杜雪芙慌了,她不顧孕期,讓花盈將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後宮入口處一直等著父皇。
那一日,德公公引著父皇到了那裡,笑道:「當年娘娘時常在這裡等陛下下朝,娘娘對陛下可真是一往情深啊。」
父皇正滿懷感傷,便看到一個女子,穿著杜貴妃最喜歡的胭脂色衣衫,梳著華麗的鳳頭,金釵入鬢,格外靈動,側顏像極了年輕時候的杜貴妃。
那女子微微一笑,低垂了眉眼,柔聲道:「臣女見過陛下……」
父皇晃了晃神。
那一晚,鳳鸞宮偏殿的燈亮了好久。
天亮後,宮中多了一個妃子,叫作雪妃。
杜雪芙不太滿意這個封號,因為她名字里就有一個雪字,她更希望要一個別的字,以此展現陛下對她的恩寵。
可惜,並沒有。
天亮後,父皇體內的藥物已經散盡,腦子回來了,稀罕地想起杜貴妃,生怕有朝一日杜貴妃找他麻煩,將光祿寺送來的一眾封號全部劃掉,只隨口吩咐了一句:「就叫雪妃吧。」
13
我聽了忍不住笑,給對面風塵僕僕歸來的宋婉曦添了一盞茶。
宋婉曦有些拘謹。
她更不清楚,為什麼我要讓宮女當著她的面說這些宮中隱私。
我並不多說什麼,問她歸家後的事情。
她稍顯歡愉,臉上神色輕鬆,坦然道:「多謝公主的賜藥,救了我父親的命。」
「父親?」
「是我的師父,在我心裡,他便如我父親一般。」
我「哦」了一聲,笑道:「合該如此,那藥總算有了價值。」
宋婉曦默了默:「公主有什麼需要臣女做的,請儘管吩咐,只要不違背良心道義,臣女一定全力以赴。」
我笑了。
我喜歡她。
她就該如此恩怨分明。
若我真是劇情里那個在杜貴妃手下討生活的可憐公主,遇到這樣光風霽月,驚艷眾人的宋婉曦,我會喜歡她嗎?
我想,我會羨慕她,也會嫉妒她。
因為,那個陰暗自卑的我,根本沒有那麼寬宏雅量,能夠和光同塵。
我可能真的會變成那個人憎狗嫌的惡毒女配。
無數個抄寫佛經的日子,我在想為什麼我對有救命之恩的陸玉璋會肝腦塗地以身相報,對同樣有救命之恩的宋婉曦卻會恩將仇報,恨不能生啖其肉?
我想,這大概就是環境的力量。
是穿越者的父皇所說的無處不在的男權思想的影響。
它會讓你在不知不覺中以男子為尊,以取悅男子為己任,讓女子軟下身段,嬌媚了聲音,求得男子垂憐,通過男人擁有尊榮、地位和權勢。
即便我是公主,也一樣逃不開這樣的宿命。
因為我周圍所有的人都在討好取悅父皇,沒道理我能不受影響。
這種環境影響下,任何一個同齡的女子都變成了競爭者。
她的優秀會吸引寥寥無幾的精英男性的目光,那麼將她打壓下去,就成了許多女人共同的任務。
劇情中,我是惡毒女配一,還有惡毒女配二、三、四……
我們製造麻煩,而陸玉璋解決麻煩,贏得美人心,抱得美人歸。
而這愛是真實的嗎?
故事在皇帝與皇后大婚共享天下中結束,可我總覺得這是個笑話。
便如杜貴妃看似贏了太后,讓父皇接她進了宮,可她在宮中依舊鬥來鬥去。
上有太后的嫌惡,又有母后壓制,下有被父皇因各種原因納入後宮的妃嬪,即便她們無寵,可也終究是父皇一次次不堅定的證明。
反而我穿越者的父皇,他能一次次堅定地將那些讓他選秀納妃的聲音反擊回去。
他當政十年,宮中沒有一個新入的妃嬪。
那十年,才是後宮真正安樂祥和的十年。
可見,萬惡之因,竟在父皇。
我看著宋婉曦,也毫不矯情地點頭。
「的確有求於你,幫我制幾種藥,我需要隨身帶著,這個不違背良心道義吧?」
宋婉曦笑了。
我也笑了。
她喜歡製藥,在山野間,沒有好藥材練手;在國公府,終究不是自己家。
可在我這裡,她有無數藥材用,而這些都是我做生意得來的錢財。
仔細分析過劇情後,我能夠感受到其中的時代變遷,每種時代變化下,都會有新的賺錢的機會,我在其中遨遊,樂此不疲。
宋婉曦製藥的手藝見長,蕭紹很興奮,時常跟在她身邊看她如何製藥。
宋婉曦也很有耐心,有問必答,順便教給蕭紹許多知識:農人如何耕種,獵戶如何設陷阱,藥農又是如何侍弄藥材,春華秋實,冬裘夏葛,每一樣物件從生到死,都有它的來歷和歸處。
在她口中,天地格外廣大。
我和蕭紹都被吸引住了。
故而,那一日,父皇在我宮外佇立良久,我都沒能及時發現。
父皇目光深沉地瞧著宋婉曦,目中竟然有了驚人的慾望。
遠離了杜貴妃情愛的束縛,他似乎發現了年輕女子的美好。
是時候將杜貴妃接回來了。
只有她才能克制住父皇。
14
德公公紅著眼睛將杜貴妃在尚書府的慘狀一一描述給父皇:什麼沒有新衣服穿啦,每日抱著父皇賜的玉如意悄悄流眼淚,對鏡懶梳妝,憔悴衣漸寬。
父皇眼睛紅了。
「杜子國怎能如此刻薄,那是他親妹妹啊。」
「雪妃是杜尚書的親女兒,妹妹和女兒比……」
父皇憐惜弱小的心又泛濫了,他連聲呼喚著將杜貴妃接回來。
德公公有些為難:「去接娘娘的人派誰去呢?娘娘一向驕傲,若是沒什麼身份的人去接,丟了娘娘的面子,總不能陛下親去,那也太過隆重。」
「讓榮華去。」父皇指定了我。
我帶著旨意出宮了。
宋婉曦陪著我,而陸玉璋負責開道。
兩人目光相接,只彼此輕輕點頭便再沒有任何表示。
我滿意地笑了。
我乾得不錯。
劇情中兩人這時已結下生死之交,但如今,他們還素不相識。
但我沒有想到劇情影響如此強大。
接了杜貴妃回程的路上,我們遇到了刺殺。
陸玉璋明明沖我而來想要救我,陰差陽錯卻一把抓住了宋婉曦。
兩人都錯愕地滾落在一邊,而我狼狽地一滾,堪堪躲開致命一劍,陸玉璋再次衝過來,才護住了我。
可杜貴妃就沒那麼走運了,她被人刺中了胳膊,眼見要一劍封喉,我將她狠狠一拉,拉到了宋婉曦的身邊。
我想清楚了。
關鍵時刻,只有靠著女主才能保命。
宋婉曦仗義地護住我。
陸玉璋成功擒拿住刺客,當著杜貴妃的面卸掉刺客下巴,拔掉他口中毒牙,這才開始審問。
狠厲手段之下,刺客招供了。
「我也不知道是誰,主人叫那人竹山先生。」
杜貴妃變了臉色。
旁人不知道竹山先生是誰,但我熟悉劇情,卻知道父皇、杜貴妃、杜子國三人年輕時候各自都給自己取了個雅號。
杜子國的雅號便是竹山先生。
除了他們三個,旁人還真不知道竹山先生這個稱呼。
如今,這稱呼從一個刺客口中說出來,對於杜貴妃來說,無疑是致命一擊。
這意味著,她被杜家放棄了。
她的哥哥把寶押在了自己的女兒身上,畢竟杜雪芙年輕,嬌嫩,有孕在身。
一個年老色衰,無法孕育子女,一輩子也不能當皇后的杜月茹,對杜家來說,沒用了。
杜貴妃恍惚地流著淚。
我和宋婉曦騎在馬上,讓她在馬車裡靜一靜。
下馬車時,她已一臉平靜,向我借了梳頭宮女,將自己打扮一新,緊接著,便不顧手臂的疼痛,如少女一般提著裙子,飛奔到父皇的宮殿。
她如乳燕投林一般,急切地擁抱住父皇,哭訴著自己的思念之情。
緊接著,便暈了過去。
這一暈,就被太醫查出來,貴妃娘娘中了毒,這毒再多喝幾天,怕是就要香消玉殞。
父皇震怒。
杜家倒霉。
杜雪芙挨罰了。
而我和宋婉曦都被父皇獎賞了。
你看,女人沒了愛情,就會長出腦子,真是一件好事。
而男人看淡了愛情,就會多喜歡上幾個女人,這是一件壞事。
宋婉曦有點危險。
我本想留她在身邊一年,但如今,卻要趁著父皇將目光放在杜貴妃身上的時候,將她儘快送出宮。
15
送她出宮的前一晚,我與她拋卻身份,在夜空下屋頂上把酒言歡。
她說:「公主,你是個好人,我從前對你抱有偏見,總以為所有的貴人都視人命為無物,但你不一樣,你有真知灼見,能洞察將來,我從未曾見過一個女子,如你這般果敢聰慧,我很抱歉,曾經將你想得不好。」
我滿心歡愉,哈哈大笑起來。
「這不是你的錯,是這世道的錯,這世上的許多貴人,的確如你所說,草菅人命,枉顧國法。你是醫者,恐怕見多了種種不公之事,但總有一天,我會改變這一切的。」
「如何改?」
她眼睛亮晶晶。
我喝了一口酒。
「讓人人都成為宋婉曦。」
「人人都成為宋婉曦……」
她喃喃自語。
宋婉曦自幼孤苦,但幸而遇見了醫聖,被他撿回去當作女兒一般養。
她有氣節,有智慧,有能力,有手段。
若有朝一日,天下女子都如宋婉曦一般,那麼,這天下就是有公道的所在。
我又指著偌大的宮殿讓她看,我手所指之處,是杜貴妃的鳳鸞宮和杜雪芙的蘅芷殿。
「你看那裡,看到了什麼?」
宋婉曦稍加思考,遲疑地答道:「天下最受寵愛的兩個女子?」
我笑了。
「若是最受寵愛,又怎麼會是兩個呢?
「世人都叫那裡是溫柔鄉,可那裡的刀光劍影卻不比任何一場戰鬥差,這是為了什麼呢?為了金釵環佩?還是綾羅綢緞?珠釵戴滿頭也不過十幾隻,綾羅綢緞再珍貴,也只能穿一身在身上。
「明明她們也有思想,有主見,香香軟軟,也是兩個活生生的人,可偏偏她們能做的只是去爭奪一個男人的寵愛,而男人的寵愛帶給她們的除了外物再沒有什麼。
「她們爭來爭去,就算登上高位,也只能一輩子守在這四角宮牆裡,替她們享受無上尊榮的是她們的父兄子弟,跟她們其實沒有一文關係,可一旦家族零落,第一個受到影響的又是她們。
「你再看看那裡。」
這一次,我指的是冷宮方向。
「你知道那裡關過多少失寵的妃子嗎?
「禁宮建成百餘年,那裡關進去過二百多位妃子,真正犯了錯的不足三成,大部分是受了家族牽連被關押進去,榮華富貴他們享了,可被罵妖妃、禍水的卻是她們。
「更可怕的是連她們自己都這樣認為,明明不該如此的啊!」
宋婉曦沉默了:「殿下……我從未想過這些問題。」
我看著遙遠星空,淡淡道。
「你該好好想想了,宋婉曦,你該想想你的將來,是做下一個醫聖,還是做某一個人的夫人。
「若你做了某一個人的夫人,那麼,將來你所有的豐功偉績,都是你夫君的。
「人們提起你不會說一聲宋婉曦如何如何,而是會說某某人的夫人無比厲害,你會被模糊了姓名,沒有了聲音、相貌和來歷,只能在某本醫書的縫隙里提起你是某宋氏。
「若你更厲害一點,製作出一味藥劑可以流傳百世,那麼,你猜,那藥劑會被冠以誰的名字?是你宋婉曦,還是某一個男人?」
我站起身,神色悲憫地看著她。
她眼角微紅,懂了我的話。
「公主,女子沒出路了嗎?」
「有的,將來一定會有的,但目前,宋婉曦,你要擦亮眼睛啊,不要被一點兒小恩小惠打動,不要被外物所迷惑,衡量人生價值的從來不是那些看得見的東西,而是看不見的東西,時間、精力、愛和信任,這些才是真的,永遠不會隨著時間消逝的。」
16
宋婉曦離開了。
偌大的宮闈,只剩下我與蕭紹相依為命。
他到了該讀書的年紀,父皇還沒有為他安排太傅。
杜貴妃和杜雪芙斗得你死我活,父皇已經有很久沒去看過杜雪芙了,聽聞杜雪芙氣得差點兒動了胎氣。
等杜貴妃站穩了腳跟,想將蕭紹接回去。
蕭紹抱著我的胳膊哭得一抽一抽地。
我很心疼,看向杜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