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陡然出手,扼住了魏昭的脖頸。
魏昭驚愕不已,他面色漲得通紅,越來越窒息,眼神卻漸漸平靜,一副束手待死的模樣。
這模樣……
我在差一點捏斷他脖子之前,鬆了手。
他大口大口的喘氣,低下頭去猛烈的咳嗽,肺都快要咳了出來。
我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冷聲道,「既已沒了舌頭,就好好保住自己的手指,不然,本宮不介意讓你殘的更徹底一些。」
「趙……之……女」他忽然開口,嗓音嘶啞。
我反應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叫我的名字趙紫玉。
「你……可……里……信……我。」
我愣了愣,沒有開口,轉身朝外走去。
走到門口,我頓步停下,「你為何不懷疑另一支義軍是我的人?」
他搖搖頭,「連……齡……對……不……上」
既然開了口,說話便越來越順。
我想了想,的確如此。
另一支義軍的首領是個少年將軍,自然和先皇無淵源,更沒本事教導我長大。
他大概只是一個打著先皇旗號造反的亂世梟雄。
我倒挺想見一見他,若能收服他也是好的。
但我猜測,大機率下,會和他在戰場上見。
我點點頭,淡淡道,「魏昭,好好活著,你若想死,我樂意成全。」
我大步離去,對服侍他的人說道,「看好他,除本宮之外,誰也不能見他。」
我再次軟禁了魏昭。
可他好像習慣了,竟然露出一絲微笑。
就變態!
25
我還是探聽到了一點兒消息。
康樂進宮看望母后,我找到她,只寥寥幾句,就問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兩隻義軍已經離華京很近,他們約法三章,先攻下華京者王。
京中有錢人家已經開始外逃,被父皇強硬的封鎖城門,攔了下來。
人心惶惶,百官已經想不到法子,父皇鎮日暴怒。
有人提議將我綁在城門上震懾叛軍,但被母后以死相逼,攔了下來。
這些我並不知道。
我心緒複雜,只覺紛亂。
康樂眸中幾分嫉色,「若有一日,我和你一同落難,你覺得母后會救誰呢?」
我:「……」
我覺得母后大機率會救她。
可看她樣子,似乎並不知?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問她。
「你在武陵王府如何?」
她一愣,眼淚怔怔流了下來,手指自然而然的撫上肚子。
她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輕聲道,「趙紫玉,沒想到你是第一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人。」
「所有人都覺得我是公主,我該過得好,我該沒有煩惱。」
「我曾經也以為,我是公主,可以為所欲為。」
「可亂世中的公主,不如一個平頭百姓。」
「若義軍真的攻打進來,首先被祭刀的就是我們這些皇子公主。」
「武陵王府捏著鼻子認了我,是因為我是公主,可如今,我快要連公主都不是了。」
「這大概就是……報應吧!」
康樂離去。
我看著她的背影,忽然覺得苦難真是一個好東西。
我受了前面十幾年的苦,早早知曉了人世艱難,後面才有自保之力。
康樂前面享了十幾年的福,忽然大廈將傾,她只能隨波逐流。
命運,真是玄妙。
無法接受它,也無法推拒它。
父皇的封鎖漸漸不管用,宮中的氣氛日益緊張起來。
這一日,母后忽然將我叫進主殿。
我許久未見她,她容色憔悴,整個人仿佛被抽去了精氣神。
她看向我,眸色很是複雜。
「你走吧!」
她語氣坦然。
我感受到一種割裂感,一種斷舍離的釋然。
我忽然有一些領悟。
母后從前對我和父皇都有情,所以,她左右搖擺。
一個是血脈牽絆,一個是夫妻情深。
她很難抉擇,便昏招頻出,努力的想達到一種平衡。
可如今,她不需要取捨了。
父皇用她的假死騙回了我,卻也永遠失去了她的情愛。
沒有情愛滋養的母后,和宮中其他幽怨女子一般,憔悴了容顏,早生了華發。
而我,也不是沒有代價,母后從前對我有愧疚。
如今,沒有了。
她欠我的,已還清了。
她安排人送我走,我隨著一個嬤嬤在宮中東繞西繞,來到一處僻靜破舊的宮殿,轉動一個機關,牆後竟然有一個密道。
看我眼眸震驚,那嬤嬤恭聲道,「這是先皇為皇后準備的逃生密道,只有皇后一人知道,曾經皇后用此逃走,只可惜,被陛下捉住了。」
「您不要怪皇后,她只是個漂亮的女人罷了。」
「公主,您保重。」
「……」
我一時無言,感到震驚。
先皇竟然早早就為皇后準備了逃生密道,他察覺到了自己弟弟對妻子的不軌之情嗎?還是早就預料到自己的弟弟會造反?
過去之事,已無法追尋。
我問道,「若我走了,父皇會對母后如何?」
嬤嬤笑了笑,「一日夫妻百日恩吶。」
我默了默,很快進入密道,順著布滿灰塵的甬道前行。
黑暗中,我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腦子卻亂紛紛的。
自佛寺回到宮中這短短時日,發生了許多事,母后的面容,阿則的面容在我腦中輪番交替。
我想到那嬤嬤的話。
「可惜,皇后被陛下捉住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吶……」
我猛地停住腳步,感覺到一陣冰寒。
不對!
26
母后是父皇的戰利品,他們之間從來都不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是勝利者對戰利品的宣示主權,是掌權者對絕世珍寶的愛不釋手。
他愛那珍寶獨特稀缺的美,卻不會對她言聽計從。
母后危矣!
我猛地轉身往後跑。
很快,我來到密道門前。
那密道只能從外面打開,我一腳一腳飛踹著,用足了全身力氣,不知不覺間已淚流滿面。
終於,密門破碎,光芒涌了進來,一同涌到我眼中的還有參天的火光。
長寧宮的方向著火了?
我拚命奔向長寧宮。
一路上,無數宮女,太監,侍衛倉皇逃跑。
「義軍打進來了,快逃啊。」
他們匆促慌張,臉上布滿悽惶無助。
我奮力奔跑到長寧宮,宮門大開著,已經無人把守。
我飛奔進去,看到父皇拔劍指著母后的脖頸,滿面怒容,而母后面上含笑,淒涼又解脫。
父皇看到我,怨恨的眸子迸射出驚喜的光。
他拔劍向我刺來,我堪堪避開,繞到他背後,手刀劈中他手腕,奪下長劍,反手刺入他心窩。
利劍入肉的觸覺很獨特,既鈍又快。
鮮血濺在我臉上,溫熱又黏膩。
他不敢置信的看著我,怨毒又悔恨。「朕早該……殺了……你……」
我眸色冰冷,手中長劍拔出,更多的血噴射出來,沾染我的衣衫。
我該感到噁心的,卻全然顧不上。
殺父之仇,終於報了。
他的身軀緩緩倒下,重重砸在地上,仿佛沉重笨拙的沙包。
九五之尊和平民百姓一樣,死後都不過占據六尺之地,可殺起來,難度卻天壤之別。
我抬頭看向母后,她眸色複雜至極,眼淚大顆大顆的掉落下來。
「你為什麼要回來?」
母后在怪我嗎?
我手中的劍「嗆啷」掉在地上,心有一點冷,有一點疼。
母后神色緩和幾分,她眼眸無意識的在地上帝王的屍身上掠過,輕聲道,「你隨我來。」
她拉起我的手,帶著我前往御書房。
一路上,宮女太監們四散奔逃,有義軍已經入宮,在宮裡到處搶奪。
財帛動人心,這些義軍早就迷失了初心。
我隨手殺了幾人,護著母后一路到了御書房。
母后面色慘白,她一進去,便關上殿門,在書案上四處翻找。
很快,她找到了一方印璽。
「傳國玉璽,你拿著,新主入宮,不管是誰,你可用此換得一命。」
我張了張口,不知為何,還是沒有告訴她,造反的人是我。
說了,她會恨我吧?
那一刻,我再次感到一陣虛弱。
一種無法言說的窒息橫亘在胸口,讓我如鯁在喉。
母后繼續翻找,終於,在眾多書卷中,她找到了一張畫像。
她小心翼翼的打開,帶著幾分鄭重和欣慰。
「阿玉,你看這是誰?」
我凝眸看去,看到一張栩栩如生的畫像。
是魏昭?
不,不是魏昭!
畫中人眼角的淚痣,泛著紅色。
那沉靜又昂揚的少年姿態分明是寧則。
阿則,我的阿則……
母后道,「他是明家軍的少年將軍明則,你的阿則沒有死,他回來找你了。」
「阿玉,你的運氣來了。」
27
我陡然間明白,那一日,皇帝明明恨我至極,為什麼還是同意我寫勸降書。
原來,早知道造反的人是阿則。
他以為阿則一定會聽我的話。
可阿則為什麼沒死?
為什麼他會變成明則?
我腦中紛紛亂。
母后將東西塞到我手裡,低聲道:「阿玉,去吧,去找他吧!」
「他願意為你死一次,便願意為你死第二次。」
「他是值得託付終身的。」
「這是你給魏昭的休書,母后已蓋了印璽,再沒有人會去左右你的命運。」
「阿玉,你自由了!」
她將我推向門口,在關上門之前,又忽然握住我的手,目光帶了幾分求懇。
「阿玉,義軍以你的名義起兵,無論如何都會善待你,母后對你已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母后只求你一件事,若你有餘力,幫一幫允兒好不好?」
「她被母后寵壞了,她沒有自保之力,只能隨波逐流。」
「你比她勇敢,比她聰明,母后只求你這最後一件事,你答應母后,好不好?」
我混亂的頭腦終於清明了一些,那一點點感動漸漸退卻,只有滿心的不甘和壓抑。
她將魏昭賜給我的時候,是因為我勇敢,我聰明,所以,我能接受魏家破敗,能接受自己是一個罪臣之婦?
可憑什麼?
憑什麼我強我就要受罪,誰弱誰就要享福?
我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康樂曾經問我的那個問題,「若有一日,我和康樂一同落難,您只能救一個,您會救誰?」
母后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我。
這時,我莫名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絲康樂的影子。
「阿玉……」她連連後退,仿佛我是妖魔。
我忽然心生置身事外一般的釋然。
「您會救康樂吧!」
「不是!」
「真的嗎?」
我唇角勾起嘲諷弧度,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那這是什麼?」
我從懷中拿出一張紙,紙上是一個標記,一個來自刺客身上的標記。
當年,我在佛寺中,遭受過無數次刺殺,刺客大部分來自父皇的指使,但有一次例外,刺客身上的紋身,不同於往日。
那時,我心中有個謎團,只是並不敢相信。
若無今日事,這謎團我寧願塞在肚子裡一輩子。
可今日,我卻很想問個清楚。
我對自己說,死心吧,趙紫玉,死心了就可以永遠放下了。
我卻又抱了萬分之一的希望,我冤枉了母后,她是無辜的。
母后在看到那張紙後,悽美的面容變得苦澀脆弱,她後退了一步又一步,整個人重重的跌倒在桌案上,書卷被撞到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她淚眼朦朧的看著我,張張口,黑血噴了出來。
我的心一緊。
母后服毒了?
我下意識的去扶她,卻又賭氣一般的停住腳步。
母女二人,明明近在咫尺,卻仿佛相隔天涯。
她語意帶著解脫。
「你都知道了……」
「我以為能瞞過你的。」
「當年,我在宮中舉步維艱,陛下對我失了情誼,蕭妃猖狂,屢屢以你刺激陛下,康樂只有六歲,她被人喂了藥。」
「我那時鬼迷心竅,若必須要捨棄一個才能讓剩下的人活得更好,我只能捨棄沒有在我身邊長大的那個。」
「阿玉,對不起……」
「對不起……」
她氣息漸漸微弱,只一雙眸子不捨得盯著我。
28
若只能捨棄一個,只有捨棄不在我身邊的那個。
她終於說了真話……
我問到了真相,卻被這真相擊得粉碎。
我的心仿佛破了一個大洞,呼呼的刮著冷風。
我無意識的走到她身邊,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美人就是美人,哪怕服毒自盡,也悽美的令人著迷。
我俯身下去,將她抱在懷裡,輕輕拭去她唇角的黑血,在她耳邊低語。
「母后,造反的人是我,奪了大周天下的人是我,我們扯平了,你可以不死的,你好好活著,好好看我如何做女皇。解藥在哪裡?」
「阿玉!」
她手指緊緊抓住我的衣服,滿目不敢置信,卻又有幾分欣慰。
「你很好,你比母后強……」
「沒有解藥……」
「要死的,我早就該死的,當年沒死,留下罵名無數,如今再不死,史書中該怎麼寫我?」
「我明知陛下不值得,可我沒有辦法,有時候眼前沒有路,只有硬著頭皮走下去,才是最好的路。」
「我活著是你的污點,阿玉,對不起……」
「允兒……」
「允兒……」
她眼睛死死盯著我,指望我給她一個滿意的答覆。
我的心冷到發抖,咬緊牙關,極力控制著不讓自己泄露一絲情緒,我怕我一張口,舌尖的血就要涌了出來。
她終於支撐不下去,在我的懷裡閉上眼,我愣怔的抱著她,感受到她的身體漸漸冰涼。
我想我一定不愛母后,不然,為什麼不答應她?為什麼一滴眼淚都沒有呢?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重重的撞門聲將我驚醒,一個人跌跌撞撞的衝進來。
是魏昭!
他神色惶急,失了半截舌頭,想說的話都說不出來,急出一頭汗。
「逃!」
他快速找來紙筆,在上面寫著,「不是陸耀。」
我陡然間明白過來,第一個攻下華京的不是師父,那就是阿則了?
可很快,魏昭也搖頭。
「第……三……人」
我氣息一窒,怪不得,闖入宮中的這些人宛若土匪,原來根本就不是阿則和師父的義軍。
正在這時,一個義軍闖了進來,被我一劍逼住,問出真相。
原來他們是守城的官兵,眼看華京被攻陷,乾脆倒戈假冒義軍先搶一波……
我:「……」
原來是官。
我一劍刺死那人,眼睛滑過地面時,卻看到一張勸降書,我親手寫下的那封勸降書。
我的勸降書為什麼沒有被送出去?
恰在此時,魏昭一把從帷幔後扯出來一人,竟是跟隨在父皇身邊的大太監。
他一直藏著,我心神不寧,竟然沒有發覺。
「勸降書為什麼會在這裡?陛下有沒有送出我寫的勸降書?」
大太監戰戰兢兢,悽惶如狗。「陛下只送出去一封。」
「送給了誰?」
「明……明則!」
完了!
我的心一陣冰涼,拿著信的手不可自抑的顫抖起來。
這勸降書是有秘密的,以一首七言律詩為密鑰,破譯過來便是一封作戰計劃。
這是我與師父陸耀的約定,即便信萬一被人截了,也不知道真實內容是什麼。
當初,我為了麻痹皇帝,寫下兩封一模一樣的勸降書,是篤定這封信即便到了另一支義軍首領的手中,他也只會以為這是一封普通的勸降書,並不知道真實內容是什麼。
而能成為亂世梟雄之人,自然不會因為一個小小公主的勸降書,便真的放棄自己的雄圖霸業。
這封勸降書根本就無用。
可若那義軍首領是阿則,卻不同了。
七言律詩為密鑰,是他想出的主意,他能看懂那封作戰計劃。
原本給師父傳遞的消息,傳給了阿則……
那一刻,我慌了。
29
我要去阻止他們,我不能看著阿則和師父互相廝殺。
我忍著眩暈往前一步,卻被母后的屍體絆倒在地。
魏昭急忙扶起我,他眼神堅定的搖搖頭,又用手指著自己。
「我……去……」
我看著他,並不確定。
大太監悽惶道,「公主,那些倒戈的官兵不是人,有宮女被侮辱了,皇后娘娘遺體在此,只怕……」
他不敢再說下去。
我心裡明白,他說的是事實。
歷史上,宮廷被攻下,遭受亂軍侮辱的后妃宮女不在少數。
一些赫赫有名的宮妃,即便死後也不得安生。
我的母后,她可是華京第一美人。
我心裡生起一股勇氣,從懷中掏出一件信物交給魏昭。
「去找明則,告訴他,不可以殺我師父,不可以!」
魏昭接過,鄭重的點點頭,轉身狂奔而去,他跑的又快又用力,直奔馬廄的方向。
我目送他遠去,緩一緩力氣,站起來,對大太監冷聲道,「傳令下去,所有后妃宮女太監到御書房集合,所有宮廷守衛隨本宮一起殺敵。」
大太監愣了一愣,目中多了幾分激動。
「是,奴才遵命!」
他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大聲呼號著,很快更多的宮女太監高聲傳話。
我遊走在人群之中,見敵殺敵,身邊很快匯聚了上百個宮廷守衛,他們跟著我一起拼殺。
血染透長裙,寶劍捲起刃。
敵軍丟盔卸甲,卻被一一砍翻在地。
我踏著夕陽的餘暉,走到御書房。
所有人目光敬畏的看著我,滿懷感激的躬身行禮。
我一眼看見母后的屍體,她已被宮女們收拾整齊,安詳恬淡的躺在一張軟塌上。
我跪在塌前,心神不寧。
魏昭該帶到消息了吧……
他們該一切安好吧……
我聽到門外有陌生的腳步聲,侍衛們將來人攔住。
我聽到那人撩動鎧甲的聲音,又聽到他卸去頭盔,跪地行禮。
「臣明則救駕來遲,請公主殿下贖罪,公主殿下萬福金安。」
這聲音……如此熟悉。
不知為何,那一刻,滿腔淚意忽然就涌了上來,臉上的笑容不可抑制的綻放,冰冷的身軀仿佛在這一刻回暖。
阿則,我的阿則!
他回來了!
歡喜和恐懼同時填滿了我的心。
我害怕是假的,遲遲不敢回過頭去。
身後的人耐心的等著我,即便沒有迴轉身,我也能夠感受到,他的目光緊緊的落在我的背上,一刻也沒有轉移。
我悄悄擦了擦眼淚,緩緩站起來,轉過身,看向他及他眼角的淚痣。
真的是阿則。
果然是阿則。
他單膝跪地,脊背挺拔。
人黑了,瘦了。
滿身血跡,面容卻擦的乾淨,似生怕我認不出他。
他看見我,不可抑制的露出真心的笑容,這笑容陽光乾淨,仿佛冰雪初融,當年那山野少年的模樣撲面而來。
他站起來,走向我,緊緊將我抱在懷裡,似乎要將我的全身心都揉進他的身軀里。
「阿玉,我回來了。」
「我總算回來了。」
他語意間一股濃濃的澀味,仿佛為見這一面,他跋涉了萬水千山。
我感覺到一股輕鬆,只有在阿則面前,我可以放肆的哭,放肆的笑,放肆的任性。
我張張口,想說些什麼。
卻被人打斷。
「啟稟將軍,亂軍之首陸耀的首級已帶到,該如何處置,請將軍示下。」
阿則欣喜道,「阿玉,我用你的計策收服了陸耀的亂軍,此一役,你功不可沒,你才是真正的大功臣。」
我身子僵住,不能動彈。
那一刻,我深深的感受到,何謂殺人誅心。
我看向說話之人,那人也抬起頭來,正是魏相。
「公主殿下算無遺策,令人佩服。」
魏相拈著鬍鬚,滿面含笑,可我在他眼中分明看到了精明算計。
我如墜深淵,整個人被這巨大的噩耗擊懵了。
我推開阿則,目光死死的盯著魏相手中的匣子,匣子的邊角有鮮血。
我緩步走過去,打開匣子。
我看到了師父陸耀的頭顱,他死不瞑目,滿面驚愕,仿佛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什麼?
我也不明白……
我感覺到一種叫命運的東西。
它讓人無法接受,卻也無法推拒。
我無意識的接過那匣子,失魂落魄的向外走去。
阿則不解,他疑惑的攔在我面前,凝眸看我,拉住我衣袖。
「阿玉,你怎麼了?」
「你生我氣嗎?」
「當日,我真以為自己死了,並非故意瞞你。」
「你不知我為了回來見你……」
「陸耀是我師父!」我喉嚨發緊,嗓音嘶啞如獸。
阿則驚愕的睜大眼睛,抓著我袖子的手指瞬間凝住。
那一刻,他大概也感覺到一種叫宿命的東西,喉嚨滾動了幾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良久,他澀聲道,「阿玉,我不知道。」
誰知道呢?
我也不知道……
我緩緩退去,看著我的衣袖從他手中一點點滑落,我轉過身,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我聽到阿則的腳步聲向我追來,卻有一聲爆喝打斷了他的腳步聲。
「陛下!」
「將士們都在等您,大周已覆滅,將士們都辛苦了,您該犒賞三軍,歡慶三日。」
魏相聲音冰冷。
我頓了頓腳步。
是啊!
大周覆滅了。
我變成前朝公主了。
我回眸看一眼魏相,魏相也看著我。
目光交鋒,如兵戎相見。
而魏相身後是無數將士,一個個眼眸發狠的盯著我。
他們雖然打著為了我的名號,其實是為了自己的功名利祿,是為了自己當開國功臣。
他們剛剛覆滅了趙家天下,又怎會讓趙氏公主得勢?
他們下一個要打壓的估計就是我這亡國公主了。
這一瞬間,我和母后的命運,何其相似。
30
我在宮門口遇見了氣喘吁吁的魏昭和哭哭啼啼的康樂。
魏昭看見我,滿面羞慚,他僵硬跪下,深深低頭。
「對……勿……起!」
「我……遲……了!」
康樂撲了過來,她慌亂的解釋。
「不怪魏昭,是我看他在亂軍中走,害怕他有閃失,這才命人將他拉住,我只是想救他,有沒有耽誤你的事?」
「母后呢?父皇呢?那些亂軍他們有沒有傷害父皇母后?」
我瞬間猜到真相。
孤身一人的魏昭行走在兵荒馬亂的華京,恰好遇到躲避亂軍的康樂。
康樂派人攔住了魏昭,而魏昭被割了舌頭,解釋不清……
一切就這麼巧妙又突兀的發生。
康樂難得鼓起一次勇氣救人,卻偏偏害我失去了兩位至親。
我再也不會有師父,也和阿則失去所有可能。
我和他本該故人重逢,卻變成仇人相見。
我目光冰冷的看向她,只見她一身農婦打扮,白嫩的小臉乾乾淨淨,她身後跟著上百護衛,各個目光精湛,是好手中的好手。
這樣一隻精銳只能是母后安排用來保護她。
她有上百精銳,而我孤身一人。
她有萬千寵愛,而我同一天失去母后,師父和阿則。
那一瞬間,新仇舊恨一起涌了上來,我拔出長劍,一劍指向她的脖頸。
「為什麼?」
「為什麼又是你?」
「為什麼該救人的時候,你不救,不該救的時候,你偏偏要救?」
「為什麼你不能死在亂軍之中,為什麼?」
我聲音悽厲,恍若厲鬼,恨她到極點。
康樂嚇壞了,她連連倒退,不小心踩中衣角,跌倒在地,卻下意識緊緊的護著肚子。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想幫幫你……」
「我也沒有跑,我到宮中來救你和母后……」
我如鯁在喉,涌到喉間的血再也壓制不住,「噗」的一口噴了出來。
我上輩子大概欠了康樂很多錢,這輩子她要這樣折磨我。
我勸她善良,她果真善良了一回,卻要了我的命。
我回到公主府,閉門不出。
沒多久,阿則送來一口棺材,裡面是師父陸耀的屍身。
我親手將師父的頭顱和身體縫到了一起,我針線活不好,但我想師父大概不會嫌棄。
我在雲初寺的那些年,新來的尼姑對我都很和善。
她們都是師父為我培養的護衛,要培養這麼多的女護衛自然要耗費巨資。
故而,我見他的每一次,他都在為錢發愁。
我年幼時,會將自己為數不多的錢給他。
他摸著我的頭笑,說我寬厚仁慈,有乃父之風。
我替他出主意掙錢,他眼睛發亮,說我若是男兒多好,氣得我一年沒理他。
我年歲漸長,他說,幸虧是女兒,不然如何能長這般大。
再後來,他問我要不要當女皇,我說好!
他哈哈大笑,得意洋洋,似乎為自己將要培養出一位女皇而驕傲。
可我讓他失望了。
我沒有成為女皇,反而成了亡國公主。
我的眼淚瞬間如暴雨傾瀉,一滴一滴落到他的臉上,仿佛他也在哭。
31
京城狂歡了三日。
阿則犒賞三軍,封了無數大將,又封魏相為亞父,權傾天下。
他又用極快的速度安撫京城百姓,發布一道道政令,讓整個京城的緊張氣氛緩和了下來。
又發布國喪,將死去的皇帝賜諡號廢帝,以國禮埋葬廢帝和母后。
他如此做,算是常規操作。
歷代新皇登基,若無刻骨之恨,一般會善待上一任帝王,好好安排身後之事,畢竟,都是天子,都有身死那一日。
只是,在安排母后埋葬時,他親自來問我,該讓母后與誰合葬。
他站在公主府門口。
我在門裡。
一門之隔,我沒有開門,他也沒有推。
我想起母后臨死前的話……
「我早就該死的,當年沒死,留下罵名無數,如今再不死,史書中該怎麼寫我?」
「我明知陛下不值得,可我沒有辦法。」
「有時候眼前沒有路,只有硬著頭皮走下去,才是最好的路。」
她和先皇相處僅一年,和廢帝相處卻十八年。
十八年情感該比一年相處深厚,她為了康樂也寧願捨棄我。
按理,我該讓她和廢帝合葬。
可若跟著廢帝,她便是廢后。
她那樣愛慕虛榮的一個人,大概不願意死後有這樣一個稱號。兩人死前鬧到刀劍相向,大概死後也不願意再見。
反而先皇愛惜百姓,善待良臣,名聲極好,對她也仁至義盡。
我平靜道,「還請陛下將我母后與我生父一同合葬,臣妾謝陛下恩典。」
我的用詞大概傷到了阿則,他沉默良久,語意中幾多壓抑的苦澀。
「阿玉,你恨我……」
「當日,我真以為自己是魏家子,魏相被廢帝逼迫,有謀反之心,而你是大周公主,我不能出賣父親,也不能背棄你,只能讓你多照拂魏家,延緩時日。」
「我不知自己是鎮國將軍遺腹子,也不知你是先皇之女。」
「阿玉,我從未想過騙你。」
我淡漠道,「那你為何死而復生?」
又是一陣難言的沉默。
良久,門後響起阿則滯澀的聲音。
「阿玉,我寧願自己真的死在當日。」
「我也寧願收到那封勸降書的是你師父,而不是我……」
我的心一抖。
若接到勸降書的是師父,那麼死的人就是阿則。
這結果同樣讓我不寒而慄。
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這是一個死局。
我心裡湧起一股衝動,我要去見他,手指放在門上,腦中閃過師父的面容,手指又僵硬停住。
我忍著心如刀絞,冷聲道,「陛下請回吧,臣妾恭送陛下。」
「阿玉!」阿則語中的失望難以言表。
我不再言語,轉身離去。
我坐在軟塌上,披著大氅,抱著手爐,依舊冷入骨髓。
不知過了多久,張嬤嬤進來低聲道,「陛下走了。」
我「唔」了一聲,眸子無意識的看著外面。
張嬤嬤欲言又止,「陛下也不容易,這一路上,陛下南征北戰……」
「夠了!」我斷然喝道。
張嬤嬤住了口,良久,她長長一嘆,「公主,人死不能復生,您還是要往前看,陸先生也希望您好的。」
我默了默。
師父的確希望我好。
但師父希望的我好,不是隨波逐流,將命運交付在別人手中。
他要的是我頂天立地,成為掌控命運的那一個。
張嬤嬤道,「陛下賜了先皇旁邊的陵寢給陸先生,該將先生安葬了。」
我回過神來,思緒清明。
如今安葬,他是亂軍賊寇,可他明明是一代國師,居功至偉。
我淡淡道,「暫不安葬,等師父瞑目的那一日,再行安葬。」
張嬤嬤驚愕不已,看我的眼神透著疼惜驚恐。
她俯下身,將我緊緊抱住,自己卻先哭了出來。
「阿玉,阿玉,何必呢……」
32
新皇頒布政令一個月,一直沒有舉行登基大典。
朝臣們幾次三番上奏,阿則卻說再等一等,選一個良辰吉日。
這一日。
雲初寺的尼姑們來請我,說到了祭奠死去尼姑的日子。
她們名為尼姑,實則是保護我的侍衛。
那些年,死的人太多了,我便建了一個尼姑冢,選了一個日子,年年祭祀。
我收拾打扮,奔赴雲初寺。
祭奠完畢後,尼姑們簇擁著我去後山遊玩。
後山……
那裡有太多我和阿則的快樂日子。
我滿心推拒,尼姑們卻不怕我,嘻嘻哈哈的說帶我散散心。
不出意料,在那裡,我看到了阿則。
阿則恢復了一身山間少年的打扮,他立在山野間,面容如玉,一如往昔。
我焦躁的心,再見到他的瞬間,反而平靜下來。
我隨手摺了一把青翠的狗尾巴草,漫不經心的向他走去,他明顯放鬆下來,手指在一朵花上纏繞,折下花枝,也向我走來。
我們匯合在一起,仿若從前一般漫無目的的走著。
他說著小時候的事,我平靜的聽著,隨口附和一兩句。
他大概感受到我的敷衍,停了下來,目光中幾分疼惜。
「阿玉,你信我嗎?」
我:「……」
「那你信命嗎?」
不等我回答,他清澈眸子看著悠悠雲遠山,悵然道,「我本以為自己可以逆天改命,但現在不確定了,命運如鬼神,鬼神難測。可你若信我,我拼了命,也會為你做最好的打算。」
我該感動吧?
可我一點兒也不,這就是我怕的,我不想做下一個康樂。
母后看似為她安排了最好的路,可到頭來,形勢比人強,武陵王府逃亡,康樂被關入天牢,反倒最不被看好的魏家,如今是肱骨之臣,炙手可熱。
我淡淡道,「什麼是最好的打算?」
「我已拖不下去,我要登基為帝,你可願做我的皇后。」阿則看著我,目光堅定。
我相信在那一刻,他真覺得這是最好的打算。
一國之後,何其尊貴。
可我卻笑了。
我抬眸看他。
「你也想如廢帝一般殺兄奪嫂?」
阿則被這個詞深深擊中,面色驟然慘白,粉潤的唇瓣失去血色。
他大概想不到我會為他做到這般地步,會以自己的姻緣為籌碼,去參與這一場華京的驚天豪賭。
我賭贏了,保住了魏家,確認了自己的真正身份,造了反,卻也給命運打了一個死結。
我垂下眸子,不去看他。
「即便你讓我如母后一般假死換個身份,可只能瞞得過一時,天下人總會知道我是前朝公主,你的臣子會否擔心我復辟大周?」
「若有一日,我們誕下孩兒,他身上有前朝血脈,會否得到朝臣支持?」
「若你將來,後宮佳麗三千,你的另一個孩兒血脈純正,你猜,朝臣們在我的孩兒和另一個孩兒之間,會選誰?」
阿則果斷打斷我。「不會有別的女人,也不會有別的孩子,只有你,阿玉,你信我!」
他緊緊握住我的肩,又似怕捏碎了我,只能將全身力氣用在自己身上,整個人緊繃極了。
我靜靜聽著。
這條件真好,好到我幾乎無法拒絕。
可我在見不得光的地方待了十八年,我不想我後餘生依舊見不得光,甚至連我的孩子也是如此。
這不是好,這是詛咒。
我輕輕的掰開他的手指,平靜道,「阿則,我信你的,可我不接受這樣的安排。」
我一步步退去,在他的悲傷錯愕中轉身離去。
在轉身的那一瞬間,我淚流滿面。
抱歉,阿則!
因我而死的人太多,多到我已不能只顧自己的喜怒哀樂。
33
我回到公主府。
一個人卻跪在我門前,他挺直脊背,整個人沉靜枯寂,仿若苦修多年。
我走近了,才發現是魏昭。
他聽到腳步聲,回眸看我,眸中迸射出驚喜的光芒,緩緩站了起來,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個羊皮袋子。
「拿……著……」
「這是什麼?」
「拿……著……」
我默了默,伸手接過,越過他身邊,向裡面走去。
「你……恨……我……嗎?」
我頓住腳步。
恨他嗎?
這些天,我將過去的事情復盤了一遍又一遍。
發現這是一個死局。
阿則不知領軍之人是我師父,師父也同樣不知明則就是寧則。
兩軍遲早要交戰,遲早要死一個。
而魏昭若不咬斷舌頭,會扛不住刑罰出賣我,可他咬斷了舌頭,就不能清晰的將事情告訴康樂。
對康樂而言,她虛榮又懦弱,能在亂軍之中,鼓起勇氣救人,鼓起勇氣回來,就已很了不起。
仿佛每一個人都做錯了一點,又仿佛每個人都沒有錯。
到最後,我也不知該恨誰。
命運無常,我們沉浮其中,想要逆天改命,實在有些自不量力。
我問道,「你為何不回魏家,如今魏家鼎盛,你回去,會有一個好前途。」
魏昭冷笑一聲,「已……斷……了」
我一時無言,捏著羊皮袋子回了府。
我打開羊皮袋子,從裡面拿出一張字跡整齊的紙看了起來,看著看著我眼眸瞬間瞪大,拿著紙張的手在不停的顫抖。
我眼睛發脹,急忙傳令道,「讓魏昭來見本宮。」
沒多久,魏昭來了。
我忍著滿腔澀意,揚起手中的紙,問他,「這從何而來?」
魏昭磕磕絆絆的說,可我一點也不嫌他說的慢,只怕他說的不詳細。
這一個月,魏昭先去了魏家,從魏家人口中知道當年事情真相,又去了阿則起義之地一一查明。
當年,廢帝將鎮國將軍府抄家滅族,阿則的母親從狗洞爬走僥倖逃脫,躲躲藏藏中誕下阿則。
其後,阿則的母親被魏相找到,魏相沒有將人交給廢帝,反而將阿則認作私生子一般養大。
阿則長大後,聰慧過人,武藝超群,更兼品行端正,魏相借著阿則的名義,籠絡鎮國將軍的舊部,謀反之心,也一日勝過一日。
後來,阿則替我擋劍身死,醒來後人已到了嶺南。
嶺南的鎮國將軍舊部個個心高氣傲,雖說借著鎮國將軍的名義,這些人勉強湊在一起,但真讓他們服從一個毛頭小子,並不容易。
阿則廢了很大的功夫將他們一個個打服。
那段時日,他廢寢忘食,晝夜不停,籌謀著如何用最快的速度堂堂正正的回來。
後來,他起兵舉事,衝鋒陷陣,從來沒有怕過。
魏昭抬眸看我,黑眸發亮。
「擋劍……是……真心。」
「死……是……真。」
「他……很拼……很拼。」
「他……九……死……一……生……而……來,你……該……信……他。」
不知不覺間,我已淚流滿面。
魏昭還想說什麼,我沉聲道,「出去吧。」
「阿……玉……」
「出去!」
魏昭黯然走出,我軟倒在榻上,擁著被子,不讓自己發出一絲哭聲。
趙紫玉,你該怎麼辦?你該怎麼辦?
不知過了多久,下人說,魏昭在公主府外僱人搭一個草棚,問要不要阻攔。
我冷聲道:「由他去。」
他要自苦,要修行,要當公主府的看門人,隨他!
我的心是亂的,我連明日如何都想不明白,根本無暇去管另一個人。
後來,魏昭真的在公主府旁搭建的茅草屋住下。
張嬤嬤說,魏相找過魏昭。
可魏昭當場寫了一封斷絕父子關係的聲明,以死相逼和魏相斷絕了所有關係。
34
阿則終究還是登基為帝。
那一日,我身為前朝公主,受邀前去參加大典。
眾人目光在我身上,他們以我為藉口造反,不能殺我,但我臣服的姿態還是讓他們稍稍放了心。
阿則頭戴冕冠,身穿帝王冕服,玄衣紅裳,象徵天地,腰系白羅大帶,端莊威嚴,是英明神武的帝王。
他目視前方,氣宇軒昂,一步一步登上高台,坐上皇位。
直至儀式結束,他一眼也沒有看我。
登基後的阿則,大赦天下。
獄中的康樂被貶斥為庶人後,放了出來。
武陵王府舉家逃亡,她無處安身,但這些已經與我無關了。
我的目光緊盯著朝局民生。
阿則登基後的三個月,他舉兵攻打狄國,狄國是游牧民族,每年冬日侵犯邊境,廢帝無能,連年打了敗仗。
而阿則的明家軍剛剛經歷過戰爭的磨鍊,正是兵強馬壯的時候,一路長驅直入,打到了狄國皇都,殺了狄國大汗,一路上侵占無數土地,擴大了帝國版圖。
唯一不好的是,戰爭之中,死了幾位將軍。
朝內,他大量任用大周舊臣,此舉引起了魏相和新臣的激烈反對。
魏相以為他們辛辛苦苦改朝換代,是想將那些舊人都趕下去,而阿則卻以官位賢能者居之,如此可讓政令通暢,也能安撫民心為由,堅持己見。
而在此時,有人將魏相在廢帝時期所做的一些惡事一一報到了皇帝桌案上。
魏相震驚,怒不可遏,竟衝進御書房指責年輕的帝王不該任由舊人翻弄是非,挑撥離間,還指責新帝忘恩負義。
這些傳聞自然不可信,魏相還沒有囂張到那般地步,而阿則也不會糊塗到那般地步。
不過,魏相與阿則生了嫌隙卻一定是真。
我靜靜等著時機。
可時機卻不等我。
這一日,魏相帶人氣勢洶洶的闖進公主府。
他橫眉怒目,再無當年初見時氣勢端凝。
我心中訝異,想想卻覺在情理之中。
人人都說,權勢是最好的春藥,魏相已到權力之巔,阿則是他的義子,他如今是亞父太上皇,自然可以為所欲為。
他目光灼灼的看著我,冷聲道,「奉陛下旨意,賜死逆賊趙紫玉,來人,賜毒酒。」
一杯毒藥,被人端到我面前。
我看著那濃郁的黑色,平靜道,「你會殺了阿則嗎?」
「什麼?」魏相愕然,但很快,他目光發寒的盯著我。
我繼續道,「當年,你收養阿則,真的是好心嗎?阿則的母親與令夫人雖是同胞姐妹,但一向關係不好,不會讓你救人。而你收養阿則,又故意將他放到雲初寺山下養,真的沒有起過別樣心思?阿則長大,你用他收服了鎮國將軍舊部,有沒有想過取而代之?我聽聞在戰場上,阿則曾被人背後放冷箭,放箭之人是相爺指使吧?」
「你住嘴!」魏相咬牙切齒,睚眥欲裂。
他冷聲道,「來人,灌藥,讓她給本相永遠閉嘴!」
數十個侍衛涌了上來,我靜默的看著,並沒有反抗,而那些人在捉到我的瞬間,又紛紛驚愕的縮回手,快速跪下。
「卑職參加陛下!」
魏相看見我身後突然掀開帷幔站出來的阿則,目光驚疑不定,又似恍然大悟。
「陛下,你不能聽信她的一面之詞,她將那些摺子呈給陛下,是想離間你我父子二人,亂我朝綱,方才她更是血口噴人,陛下,你不能聽她的。」
阿則面色鐵青,冷聲道:「將魏相拿下,壓入天牢候審!」
數十個侍衛調轉矛頭捉拿了魏相。
魏相的目光死死盯著我,他忽然冷笑道,「趙紫玉,你勾引我兩個兒子,讓他們兄弟鬩牆,你將不得好死。」
我氣息微窒,覺得可笑。
兒子是他手中棋,他說不要就不要,如今卻又怪我收了這廢棋。
魏相掙開兩邊侍衛,冷喝道,「本相自己走。」
他篤定了阿則不會殺他,絲毫不減慌張。
待人離開後,阿則面色冷肅的盯著我,「你說請我來看戲,這就是你為我備下的?」
我尚未說話,他忽然伸出手指緊緊捏著我的下巴,逼迫我面對他。
他黑眸如點漆,劍眉斜飛入鬢,數月不見,他比之從前更加沉熟內斂,身上已隱隱有了一個成熟帝王的氣勢。
他一字一頓,慢聲道:「阿玉,算計我是要付出代價的。」
他從懷裡緩緩拿出一個青白瓷瓶,掀開蓋子,喝了瓶中藥,又俯身低下頭,將藥緩緩向我口中渡來。
濃烈的藥味濃郁刺鼻。
他,瘋了!
我毛骨悚然,極力掙扎。
他卻緊緊箍住我的頭,撬開我的唇,迫我將藥全部喝了下去。
我在意識陷落前,只深深的感覺到:阿則,變了!
35
等我再醒來,人已在後宮,居住在母后曾住過的長寧宮。
周圍的宮女,多是故人。
她們看見我,小心翼翼又欲言又止。
我卻比她們坦然許多,一如往日在公主府一般,衣衫簡素,青絲垂落,不做妝飾,白日讀書,黃昏冥想,夜晚安眠。
三日後,我見到了阿則。
他整個人憔悴了許多,見我自然模樣,眸中迸射出一道驚喜的光。
他也卸去帝王冠冕,解去沉重華服,整個人清減到像一個茹素的和尚。
他將梳子遞在我手中,示意我替他梳頭。
「……」
我默了默,伸手接過梳子,跪在他身後,緩緩梳了起來。
他發質很好,烏髮如墨,閃爍著光澤。
我默嘆一聲,心裡有幾分悲涼,這麼好的人,將再也得不到了。
阿則緩緩扭過頭來,他眸色複雜,看我的眼神充斥著驚人的慾望,他猛地將我撲倒,手指勾住我的腦袋,將我壓在身下。
我心思凌亂,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淡漠道:「陛下,我是你的嫂嫂。」
「阿玉,你還想騙我到什麼時候?」他在我耳邊低語,甚至故意用唇吻了一下我的耳垂。
我一陣顫慄,腦子急轉,卻聽他磁性的低笑。
「我看到休書了,阿玉,我好高興」
「你搜了我的公主府?」我聲音驟冷,一種被冒犯了領地的感覺讓我很不舒服。
阿則身子一滯,冷聲道:「對,我就是壞,我就是壞的要讓你記住一輩子,如果我沒有發現,你要騙我到什麼時候,你個小騙子。」
他的吻狂風暴雨一般的侵襲過來,我忍著滿心躁意,一字一頓,「聘為妻,奔為妾,陛下要與我無媒苟合?」
他驟然停住,看我的眼神帶著陌生與哀傷。
他翻身起來,又握住我的手腕將我拉起。
「跟我走!」
「去哪裡?」
他不說話,帶著我更衣出宮。
我們衣衫簡單,如尋常百姓,大有微服私訪的意思。
他帶著我果然先出宮後出城,直奔雲初寺山腳下的小村子,村子裡的人顯然認識他,可我卻第一次來。
他們看見阿則,溫和的打招呼,目光又在我的身上轉了一轉,笑道:「哎呦,哪裡來的姑娘,怎麼這麼漂亮?阿則,這是你娘子啊?」
阿則緊繃的身軀放鬆下來,臉上竟露出羞澀的笑容。
「是的,我們已有婚約,她父母雙亡,我也無父無母,要煩請諸位阿叔阿婆做個媒人,為我倆證婚。」
他說著掏出了一錠銀子。
這普普通通的一錠銀子在這裡是個大錢,立刻有熱心的村民出來張羅此事。
我反扣住他手腕,冷聲道:「你到底玩什麼把戲?」
他並沒有因為我捏住他的命門而生氣,反而輕嘆道:「你不願意嫁給皇帝明則,大概是願意嫁給村夫寧則的,你願意嗎?」
我如鯁在喉,說不出話來。
我明明知道他在偷換概念,人還是這個人,不會因為名字不同就不同。
可我還是說不出反駁的話。
他輕輕將我擁在懷裡,低聲輕笑。「我就知道你情願的,我的阿玉一直都情願的。」
這就胡扯,我前面十七年並不知我心悅他。
直到他死了,我仿佛也死了一次……
等到徹底黃昏,事情已張羅的有模有樣,我被人拉進屋裡換上了新娘子的服飾。
那是村裡一位阿婆年輕時候的,她與她的夫君一輩子恩愛,如今夫婦二人依舊健康,是罕見的長壽之人。
她將自己的嫁衣拿出來,帶著滿滿的祝福之意。
那衣料粗糲,可手工精細,穿在我身上很合身。
眾人都誇我明艷。
我卻在那一瞬間有了想逃的衝動,我與他分明不可能如那對老夫婦一般。
我在心裡問自己:趙紫玉,你在玩什麼自欺欺人的把戲?
我手指緊緊攥住蓋頭就要將它扯下來,有人卻更緊的抓住我的手。
「阿玉,該由夫君來摘蓋頭,別緊張,別急,跟著我,慢慢來……」
他聲音溫柔又充滿蠱惑,他握住我兩隻手,帶著我一步一步跨出房門,他的小心翼翼清晰明確的傳遞到我心間。
我垂下眸子,忍下滿心酸澀。
趙紫玉,你真的栽了!
36
洞房中,阿則走了進來,他的腳步聲很穩,看樣子並沒有喝多少酒。
他緩緩接起喜帕,明眸中滿是驚喜。
「阿玉,你怎麼這麼好看?」
我是虛榮之人,聽到這話,忍不住唇角微揚。「陛下。」
「叫我阿則!」他打斷我,「今天我是阿則。」
他俯下身來,輕輕吻住我的唇,我聽到他似乎嘟噥了一句「也只能是阿則」,卻並沒有聽清。
他帶著我一起沉淪,我閉上眼睛,也任由自己沉淪下去。
我們在村子裡一住三日。
三日後,有兵馬過來,來人目光深深的在我身上掃視一眼,旋即低下頭去,等阿則示下。
阿則神色肅穆,沉聲道:「回宮吧!」
回宮之後,阿則很忙。
他沒有殺魏相,讓魏相自請致仕,回家頤養天年。
魏相臨走前咒罵阿則忘恩負義,阿則順勢擼了魏家大兄二兄的官職,讓他們回家奉養父親。
一代權臣就此落幕,如日中天的魏家徹底失勢了。
而阿則又在朝中做了一系列變動,那些變動令人眼花繚亂,讓人完全看不明白,他在做什麼。
可偏偏,他下達的政令一項比一項務實,眾人也漸漸明白,這位年輕的帝王並不好拿捏,對他的恭敬之心更勝從前。
我不得不承認,阿則會是一個好皇帝,他做的雖然急,卻有手段將所有不安定的因素扼殺在搖籃之中。
這同樣也說明,他很可怕。
我看著手中從宮外傳來的紙條,心情沉重。
我本以為魏相的事已經塵埃落定,誰知魏相臨走前也暗算了我一次,他不知從何處弄了一份陸家軍的名單遞給阿則。
阿則會信嗎?他會如何做?
我不確定,所以打算問一問。
一連三日,我沒有見到阿則。
第四日,他終於來了,面容疲憊,看我的眼神透著一絲躲避。
我心中瞭然,卻還是打算給他一個機會。
「陸家軍的人你打算如何處置?」
阿則氣息一窒,「阿玉,後宮之中不要談國家大事。」
「……」我默了默,不由得笑了。
這就是後宮女子的悲哀,他不來,我便不能問,不能找,只有等待這一條路。
所以,我為何要自剪雙翼,做某一個人的後宮女子?
我淡淡道,「我知道了,我伺候陛下更衣。」
「好!」他看著我,面色鬆動了幾分。
那一刻,他不是良人,更像一個渣男。
我為他寬衣解帶,沐浴更衣,那一夜,我心如奔馬,抵死纏綿,只想讓他刻骨銘心的記住這一瞬。
後來,他嗓音嘶啞,我亦如此。
我喝了一口水,度到他口中,他眼眸微睜,似乎察覺了什麼,卻又似貪戀一般的將我的口中所有的水都搶了過去。
他低笑道:「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阿玉雖好,可我該上朝了。」
他起身慢條斯理的去穿衣服,穿好後,卻又俯下身來,狠狠的在我肩膀咬了一下。
我輕嘶一聲,痛得不得了,可心裡的難受和身上的痛比起來,不算什麼,
他身子晃了一下,輕笑道:「一定是阿玉太迷人,我太放縱了。」
可他終究還是倒了下來,我下意識的伸手將他接住。
他看著我,似乎終於意識到,他的枕邊人要殺他。
他握住我的手,一根根摩挲著我的手指。
「你想讓我記住你,可我何嘗不想你記住我?」
「下一次,記得別用毒了,會變醜的,你好好想想別的,法子,你那麼聰明,一定能……想……到……的。」
他明亮的眼睛全然失去光彩,緩緩的合住了眼睛,拉著我的手滑落下去。
我靜默的看著他,在想他說什麼傻話?
怎麼可能再有下一次?
就算有下一次,我怎麼可能再殺他?
阿則,阿則,我的傻阿則!
我抱著他的腦袋,低聲壓抑的哭了起來,那時,我才知道,原來眼淚可以不經過醞釀,如瀑布一般不管不顧的傾瀉。
原來人的心,真的可能會碎。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呼喊廝殺之聲,但那聲音又很快平息下去。
大太監領著眾多宮女嬤嬤恭恭敬敬的站在門外,高聲道:「啟稟公主殿下,亂軍已盡數伏誅,奴才恭迎公主殿下上朝。」
37
我做了大周女皇。
我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派人追擊魏相,將他殺死在回鄉之路上。
我多方查證後,才知魏相對師父並非一無所知,相反,他知道的清清楚楚,甚至早有防備。
當年,魏相與師父並稱華京雙絕,臥龍鳳雛。
可先皇明顯更喜歡我師父陸耀,待他更為親厚,也寄予厚望。
魏相知道另一隻義軍的首領是師父,可他故意對阿則隱瞞了關鍵信息,誤導阿則。
在他的刻意之下,兩軍最後總要兵戎相見,總要死一個。
阿則死,他接手鎮國軍,師父死,他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
魏相該死!
殺死魏相之後,我顧不上悲傷。
我忙著收服朝臣。
朝中新舊交替,人心浮動。
我屢次承諾過去一切既往不咎,朕任人唯賢,但並不是所有人都信,總有人認為我一個女子,不配登上高位。
我便用鐵血手腕強行鎮壓,幾次之後,終於平定內亂,海內臣服。
而我在冥冥中也感覺到,每每關鍵時刻,總似有貴人襄助,這一切都是阿則之前的布局在起作用。
他似乎早早就在為我鋪路,只是我並不確定。
我以帝王之禮埋葬了阿則,又以國師仲父之禮埋葬師父。
一日間送走我心中最重要的兩個人,我以為我會悲傷,其實並沒有,我眼中無淚,以至於我以為自己天性涼薄,生來無情,所以能登高位。
其後,有一天,我心血來潮,微服私訪,在大街小巷中胡亂走走。
在富民巷,聽到一陣吵鬧,一個地痞流氓調戲賣豆花的小娘子,那小娘子跌倒在地,很是可憐。
我示意侍衛上前處置那流氓,又淡漠的坐在豆花攤前,要了一碗豆花。
那小娘子擦擦眼淚凈手後趕緊忙碌,親自端了一碗豆花過來謝我。
她熱情的招呼,我順手接過。
四目相對間,她愣了,我也愣了。
原來是康樂。
她布衣素服,毫無裝飾,面容寡淡,一雙原本細嫩的手布滿褶子。
她很尷尬,但只尷尬了片刻,就緩過神來,大大方方的在我身邊的凳子上坐下。
「嘗嘗吧,我親自磨的豆腐,看能否入口?」
我嘗了一口,味道還真不錯。
堂堂前朝公主當街賣豆腐,她倒是想開了。
我點點頭,淡淡道:「為何不來找我?」
她自嘲的笑了一下,「找你做什麼?給你添麻煩嗎?你知道,我很笨的,在你們聰明人中間活著,我也很累的。」
我默了默,「孩子呢?」
提到孩子,她臉上黯淡了幾分。「掉了,大概瞧不上我這個母親,所以不想來了。」
有人叫一碗豆花,她應了一聲,就起身忙碌。
我靜靜的吃著豆花, 吃著吃著,忽然覺得不對勁,一種煩惡欲嘔的感覺涌在喉頭,我實在忍不住乾嘔出聲。
侍衛們以為豆花有毒,迅速圍住了豆花攤子,拔劍指著康樂。
康樂面色慘白,慌亂的擺手,「不是我,不是……咦,阿姐, 你有孕了?」
我如被雷擊,手指下意識的撫上肚子。
我有孕了?
回到宮中, 太醫幾輪診斷, 確定我懷有雙胎。
宮中一片歡喜,朝臣們也很高興,紛紛上摺子恭賀。
我看到魏昭的摺子, 他的用詞很是家常,如尋常朋友恭賀, 只是在摺子的最下面, 他自請去最偏僻貧窮的雲水城,去當地做一些實事。
我准了。
魏昭大起大落, 經歷頗多,他會是一個良臣。
我說過任人唯賢, 只要他能幹,我不介意他曾經的身份。
處理完摺子, 我有些昏沉,站起來時,暈了片刻, 手指下意識的抓住桌案,卻意外觸動一個按鈕,一個暗格陡然間彈了出來,暗格中藏著一頁紙。
我心中微訝,拿出紙, 緩緩打開,便看到那紙上是熟悉的字跡。
「我跋山涉水而來,以為自己是拯救公主的將軍, 萬未想到,卻做了毀掉女皇夢想的佞臣。」「我將皇位傳你, 你定然不要, 那你便自己來取吧。」
「阿玉,阿玉,我該拿你怎麼辦?」
我捏著紙張,被巨大的悲傷襲擊, 瞬間淚流滿面。
紫柱金梁,飛檐斗拱,宮苑深深依舊。
可這世間真的再無阿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