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少夫人強行塞給了少將軍,理由是當初少將軍肯將我帶在身邊去拜訪她,可見少將軍愛重我。
我不敢高攀,千般推脫,才說服少夫人一切從簡,讓我在少將軍身邊伺候著就成。
初冬的雪夜,少將軍在裡間看書,我側坐在門邊看炭火,誰也不言語。
連風雪輕拍窗欞的聲音,都顯得格外清晰。
我不敢看他,從小到大都是如此。
我進府已有八年了,這幾年他領兵出征見得少,但早幾年他還跟著老夫人同住南院時,我與他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饒是如此,每一次見面,我都覺得陌生如初見。
我在他眼中,永遠如同一隻貓兒狗兒;他在我心裡,也從來都是如隔山隔海、隔著道看不見的洪流。
而我在門邊翻炭火時,瑞雪披著一身風雪,辦了差事回來復命。
他起初沒抬頭,垂眸進來,屈膝行禮,看到我的裙擺,欲言又止了一下。
少將軍說:「不礙事,她是我房裡新來的。」
瑞雪這才抬眸。
他看見我,先是一怔,沒忍住呢喃了一句:「是你?」
少將軍不咸不淡地說道:「先前是老夫人府里的,叫什麼……」
見少將軍思索半天,瑞雪才又低下頭,聲音放得很輕:「是年豐姑娘。」
少將軍看了看瑞雪,又看了看我,笑道:「你二人的名字,可不正是『瑞雪兆豐年』。」
我俯視著,只能看到瑞雪的背影。
但那一年,他走在我身前,高揚著腦袋,如翠竹挺直;而現在,他跪在我面前,低垂著眉眼,凍傷的手背青筋分明。
瑞雪微微側過頭,又看了一眼我的裙擺,替我解釋道:「姑娘的名兒,是『年豐人增壽』之意。當時老夫人盛讚,傳遍了闔府。」
少將軍定睛看了我一眼。
這是他頭一次正眼看我,帶著絲賞識的意味,對我說道:「你是個有心的,祖母沒白疼你。」
我安靜地站起身,安靜地行禮,安靜地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此刻該說點什麼,才能顯得我不那麼諂媚。
可我的這些心思,在這座大院裡,總歸是無足輕重的。
所以我終究以取炭為由,識趣地退了出來,讓他們放心地談正事。
我特意提了一盞燈,繞了遠路,最後在院門邊停住了腳。
那裡有棵高大的銀杏,立於樹下,可暫避鵝毛大雪。
可我明明為避雪才站到樹下,卻又忍不住伸出手去接雪,好奇這場雪究竟落得多盛大。
閒極發慌罷了。
在我發獃時,一個男子的身影從不遠處的轉廊走來。
不用看清他的臉,我就認出了他的聲音:「姑娘快進屋吧,我已與少將軍談完事了。」
近前來,那雙清俊的眉眼依舊。
頰邊的梨渦也依舊。
我未接話,轉而言道:「這場雪真大啊。」
瑞雪微微一笑,停在風口處,為我擋了大半風雪。
「瑞雪兆豐年。」
他此言一出,不知怎的,我跟著鼻腔一酸。
我沒忍住問他:「你們是不是又要出征了?」
瑞雪一怔,旋即垂下了溫柔的眼眸。
「姑娘問點別的吧。」
我一瞬瞭然,心中騰升起萬般的無奈。
我驀地在想,當年老夫人問她的兩個兒子是否一定要帶兵打仗去的心情,也該當如此。
我乖乖問了別的:「你打仗的時候,怕不怕呀?」
瑞雪沒想到我會問這個,但他還是極認真地想了想後,對我說道:「怕。可我能做好的只有這一件事了,我家還靠著我的軍餉度日呢。好在我們將軍向來體恤下屬,銀錢上並不苛待。」
小兵們大多不明白四處征戰的意義。
他們說不出少將軍那些「不為虛名,為的是太平」的話,他們大多只為王命、為軍令、為一口飯吃。
因為說不出那些驚艷世人的話,所以他們沒有名字。
史書上沒有,後人的讚頌里也沒有。
有的只是屍骨無人收,等老了天天守在村頭的爹娘。
看著瑞雪乾淨的眼眸,我驀地無話可說了。
我把自己手中的燈盞不由分說塞在他手裡,提起炭籃就往回跑。
我想為你亮一盞歸家的燈,可我如今只能無名無分。
他大概是急促地呼喚了我的名字,但瞬間就消散在了夜雪中。
6
我猜想,少夫人將我塞給少將軍,是為了試探他。
府里人多嘴雜,我聽到過一些傳言,說兩人成婚至今,還未圓房。
如花美眷,他卻總對她防著一層,心高氣傲的女子,自然會心生疑慮。
可惜少夫人不明白,她已是他的心上人,都看不破他在防什麼,那我就更不能了。
所謂自幼相熟的情分,我只得苦笑著搖搖頭。
那算什麼情分。自古殺伐果決的驍將,聽說過哪個礙於兒女情長,甚至為丫鬟婢子敞開心扉的?
所以我自然試探不出來。
我統共就在少將軍屋裡留了兩晚。
第一晚,我刻意迴避,照看炭火,一夜未眠;
第二晚,他坐懷不亂,命我抄了一夜的經書,給我備了半人高的紙張,生怕我半夜停筆去找他。
我老老實實向少夫人彙報,還對她說:「少夫人既覺得奴婢與少將軍自幼相熟,那少夫人該聽奴婢一言。以少將軍心比天高的心性,他斷然不會為著旁的女子冷落自己的妻子,許是軍務繁忙,偶爾疏忽家事也是有的。」
我無奈地看少夫人明明嘴角揚上了天,卻還要口是心非:「許是他更喜歡活潑些的?和你常來常往的那個小丫頭,看著就很機靈,是叫『怡雨』嗎?」
我知老夫人給怡雨已尋好了親事,怡雨自己也歡喜,老夫人便預備明年親自給怡雨操辦,所以我忙阻攔了下來。
「少將軍若有心,何必等到今日由少夫人來安排。先不說我與怡雨,像冬桂那幾個年紀大些、更出挑的,也沒見少將軍何時多瞧過一眼。」
我知這話少夫人愛聽,索性欠下身子,一邊給少夫人斟茶一邊接著說道:
「平日裡我們都畏懼少將軍,只覺得他如同個活閻羅似的,生怕說錯一句討了罰,誰還敢妄圖高攀呢。
「如今少夫人進府了,少將軍才有了幾分人情味,可見我們這些丫鬟伺候了十幾年,是遠不如少夫人進府這十幾個月的。」
少夫人被我說得心花怒放,拉住我的手,讓我坐到她身旁。
她湊近我說道:「難怪祖母最疼你,你果然是最貼心的一個。」
她問我,既然不是另有心儀之人,那少將軍為何還避著她。
我其實也很好奇,所以只能搖搖頭,言說自己也揣測不來少將軍的心思。
少夫人長嘆一聲,只好轉而言他。
她說既然已將我要到了西院裡來,自然也不能讓我坐冷板凳。
所以她讓我陪她學著管家。
她的精神頭十足,我猜想老夫人當年做這將軍府的當家主母時,該當也是這般神采奕奕的模樣。
「祖母既要我分擔,我自當好好學。」
她臨了還補了一句:「讓將軍只管安心在外帶兵打仗,府里的事,我與祖母一起擔著。」
我霎時便注意到老夫人的一瞬失神了。
那都是她曾經說過的話。
那天老夫人特地留了我,讓我幫她做一條新汗巾。
初春仍舊嚴寒,她其實用不到的。
但我情願聽她的話去做,我欠她的又何止是當年的一條汗巾子。
「年豐,你與我說實話,」老夫人屏退了眾人,只和我說話,「聽聞他夫婦二人不和,可是真的?」
我想了想,回老夫人:「他二人平日裡看著很好。我只聽聞是少將軍不肯圓房,若思及少夫人對我說的一些話,此事應當是真的。」
老夫人的神情先是怔愣,後是迷惘。
最後是掩蓋不住的哀傷。
雪落下,天光灰暗,更顯得她眉梢眼角都是憂愁。
我不懂,只能上前屈膝俯身,輕撫她的後背。
「年豐嘴笨,不知該說些什麼才能讓老夫人舒心。」我不敢皺眉,儘量說得溫和。
我沒想到,老夫人只怔怔看了我一眼,就落下了眼淚。
這是我進府的第九個年頭,這個在我眼中如同神佛的老人,頭一回如薄冰脆弱。
她無聲地落了許久的淚,才啞著嗓子喚了聲我的名字:
「年豐啊……」
只此一聲,我便沒忍住也跟著掉了眼淚。
而更讓我意料之外的,是老夫人接下來的話。
「他見了他娘的心死,見了我這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苦楚,寧願他這一脈死在沙場上,也不願我們這些可憐人一代又一代地重蹈覆轍……
「這孩子、這孩子究竟何時想的這些?」
老夫人虛弱地倚在我的臂彎里流淚,我的心跟著抽痛。
那是斷子絕孫的決定。
他不僅要做百姓的護國將領,還要保全他這一小家的親眷。
若殺業終有惡報,便停在他這裡。這是痛徹心扉的覺悟。
7
我們終究迎來了少將軍要出征的聖旨。
大軍臨行前,老夫人把少將軍拉到身前,只攥著他的手,一個字也說不出。
一向雷厲風行的少將軍也紅了眼眶,副將催促再三,他也不肯放手。
只因我們都知道,如今老夫人年事已高,且不說若再目睹唯一的孫兒戰死疆場能否扛住,只說這一回少將軍要去千里外的漠北,路上來回便要數月,老夫人未必等得到他回來。
一旁看著的少夫人早已淚流滿面,她攀著我的臂彎,強撐著不倒罷了。
而少將軍最後只說了一句話。
他不再周全那些虛禮,伏進老夫人懷裡,「奶奶,等等霄兒,等霄兒回來,給您過七十大壽……」
再起身,撒嬌的孩子便成了無堅不摧的將軍。上了戰場,心中就不能再想家。
那一道道金戈鐵馬的身影走遠了,個個如勁竹、如孤松。
我起初還能盯住瑞雪,後來再瞧去,個個都是沒有名字的瑞雪。
少將軍出征後,少夫人越發撲在府里府外的事務上。
最遠的田莊在城外,臨著將軍府的陵園,滿山都是銀杏樹。
她和老夫人一樣,在少將軍帶兵打仗的日子裡,都變得格外絮叨。
她問我,是不是將軍府的人都愛銀杏,怎的到處可見。
我想了想後回她:「少將軍是不愛樹木的,他愛觀花。」
少夫人一邊看地里的青苗,一邊笑說道:「我原以為他在西院種了那許多凌霄花,是因著他名字里有『凌霄』二字,原來是因他愛花。」
我也跟著笑道:「凌霄花卻是個例了,的確是因著與少將軍同名,才種了那許多。」
少夫人跳起來撓我的癢,假嗔道:「你這壞丫頭,話只說一半,就等著聽我的笑話呢,是不是?」
我跟著她笑鬧,山上的銀杏已鬱鬱蔥蔥。
我與少夫人跑到了半山腰,坐在一個大石頭上歇息。
她仰頭看那些小扇子似的樹葉,喃喃問我:「年豐,你說,等這些葉子轉黃了,能盼到他回來嗎?」
少將軍出征不過兩個月,怎麼想都不可能。
但我不想看她眼中的那片光彩消失,便對她說道:「盼得回來固然好,盼不回來也需得做好眼前的事。每年的秋收是田莊上的頭等大事,如今老夫人身子骨不利索,還得少夫人多操勞。」
她定睛看我一眼,笑得頗為落寞:「年豐,若有一日府中無主,你做何打算?」
此事我從不曾想過。
幼時,我一切聽憑老夫人做主,只顧著自己眼前的活計,連帶著照料我娘親和姐妹們;近些年,少將軍成年領了官職,一些事務便聽少將軍的了。
我從沒想過,若有一日,老夫人仙去,少將軍戰死沙場,我該何去何從。
所以我只得老實回她:「奴婢知道,該想想前程了。可我沒想過,也不敢想。」
少夫人拍了拍我的肩頭,長嘆一聲道:「我明白,你怕想了,有朝一日就真要走那一步路了。你見不得將軍府出這些事。」
我轉頭看她,這一次仔仔細細地瞧了瞧。
我清晰記得她在太傅府恣意任性的模樣,也記得她初到將軍府時活潑靈動的樣子。畢竟這不過是一年多里的事。
我驀地就想起老嬤嬤形容老夫人的那句話——一夜之間,她仿佛變了個人一般。
可是老夫人的沉穩,是失去了心愛的夫君換來的,而少夫人還未經此痛,就已經學著接受一切了。
時刻懷著生死訣別的心,去等待一個朝思暮想的人。
這該是如凌遲般痛苦的事情。
我倆正相顧無言,各自懷揣悲戚的心思出神時,一個家丁跑上前來,說老夫人昏迷不醒,要我們速速回去。
我驚懼之下跳起身,踩到碎石扭了腳,好在被少夫人一把攙住,不然就要滾落山坡了。
她一邊攙扶我往前走,一邊安慰我:「年豐,你別急,這片路不好走,我帶著你。」
那是和瑞雪曾對我說過的一樣暖人心的話。
她還說:「祖母那樣心善,我們還要給她過七十大壽的,老天爺斷然不能、斷然不能……」
她的話音,漸漸隱入了抽泣聲中。
而晴了小半個月的天,也驀地陰沉,淅瀝瀝落起雨來。
8
雨勢漸盛,我和少夫人跑進南院時,已淋透了全身。
老夫人已經甦醒了,她靠在床邊,暖黃燭光映照在她慈祥的臉上,連她的一頭白髮都照成了金髮。
老夫人此刻就像一尊菩薩,懷著她溫熱的菩薩心腸。
見我和少夫人氣喘吁吁地進來,她微微招手,讓我倆去她身邊。
她挨個摸了摸我和少夫人濕透的衣衫,皺起眉虛弱地說:「這樣大的雨,將你們都淋透了。快去換了乾衣裳,把頭髮也擦乾了再來。我不過是多睡了會兒午覺,聽他們大驚小怪的。」
見我與少夫人不肯離開半步,冬桂招怡雨來攙扶我倆。
冬桂勸我:「少夫人心急便罷了,你如何也不懂事。你們若因此著了風寒,更讓老夫人掛心,平添煩惱了。」
聞言,我只得扶著少夫人一同離開。
我剛踏出老夫人的房門時,便聽她喚怡雨前去:「雨丫頭,先前我給你說的親,你可反悔了不曾?若還情願,我便幫你操辦起來……」
她明明說的是喜事,我卻聽著只像是在安排後事。
嗓子一哽,鼻腔一酸,沒忍住,我就落了淚。
少夫人忙幫我擦拭眼淚,我藉機握住她的手,跪下向她磕頭懇求:「少夫人,求您允了年豐一件事。若老夫人要打發奴婢出府,萬望少夫人莫應允,年豐想照顧老夫人最後一程!」
她將我拉扯起來,唯有滿口答應。
怡雨的婚事,是我們府里這段低沉日子裡的一抹暖光。
老夫人出手闊綽,一時間南院裡人頭攢動,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怡雨遲遲不肯跟著迎親隊伍走,賴在老夫人的膝下,只管插科打諢,逗老夫人笑。
喜婆來催促,說快誤了吉時了,老夫人才親手拿了大紅蓋頭來,勸怡雨:「快去吧,雨丫頭。不過誤了吉時也不怕,若那家人刁難你,你只管回來告狀,我給你撐腰。」
怡雨笑著應下,乖乖跪好,讓老夫人給她蓋上紅蓋頭。
可那串笑聲,笑著笑著便不笑了。
只需一聲新娘子的啼哭,就惹得我們滿屋的丫鬟,都紅了眼眶。
冬桂給我使眼色,我們不願讓老夫人跟著感傷,便強撐著笑容扶起怡雨,送她出嫁。
可怡雨才走到院門前,猛地掙脫出來,又折返跑回了老夫人的門口。
她跪在門前,沖老夫人扎紮實實磕了三個響頭。
新娘子哭花了臉,抽泣著對天發誓:「老夫人!雨丫頭下輩子還來跟著您,當牛做馬,馱您去做菩薩!」
那是我們所有人的心聲。
惹得老夫人也紅了眼,勸怡雨別再說渾話,嫁了人就安心過自己的日子去。
那之後的幾個月,老夫人已開始犯糊塗了。但她會在自己清醒的時候,急忙張羅,將幾個未出閣的丫鬟,都好生嫁出去。
將軍府的威儀,加上老夫人動用的娘家的權勢,她給丫鬟們尋的都是家世人品俱高的去處。
我與冬桂,是留到最後的兩個。
冬桂本是老夫人從路邊撿回來的孤女,沒個家人尋覓,所以她抵死不從,說自己這條命是老夫人給的,無論如何要為老夫人養老送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