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宮那年,只有十四歲。
我家門楣不高,選秀的時候,因為沒給足銀兩,被排到了最後。
一場秋雨,澆得皇上負氣離去。
教引姑姑說:「都是命。選不上,就做宮女吧,年滿出宮,未必不是件好事。」
但我的命,從來不在民間,而在於那高高翹起的屋宇之上。
1.
入冬那日,我見到了淳妃。
那是我第一份差事,被分到崇貞宮。
聽說,「崇貞宮」原本叫「崇禎宮」,後來因為淳妃娘娘閨名裡帶了個「貞」字,皇上親自題字,叫人換了匾。
雖然讀起來沒什麼不同,但是皇上的心意,闔宮皆知。
九兒是一同進宮的姐妹,她家與我家差不多,沒什麼高官厚祿,靠著爹爹一點微薄的俸祿過日子,不同的是,她被分到了冷宮給失寵的妃子送飯。
眾人都羨慕我,覺得我天大的福分,一來就分到了寵妃手底下。
我叫秦姒,他們便喚我小四,上趕著巴結我。
對於分到崇貞宮這件事,我並不看好。
我娘說,寵妃的脾氣都不太好,在她們身邊做事,不僅要幫忙宮斗,還要替她們背鍋,也許活到二十出頭就暴斃身亡了。
實在是很危險。
九兒原想替我,被教習嬤嬤回絕。
她對我說,有個娘娘,動不動就扒了人皮放風箏,還說,宮裡每升起一個風箏,就有一個無辜的小宮女兒喪命。
我被她唬住,踏進崇貞宮時,頂著兩個黑眼圈,一頭就撞在門口的柱子上。
我虎頭虎腦的表現成功取悅了淳妃娘娘,她逢人便介紹我,像是得了個稀罕物件兒。其實她是遠方部落送來和親的公主,漢話說不好,我總是聽很久,才明白她的意思。
某日午後,娘娘笑得前仰後合,銀鈴般的聲音在庭院中飄蕩,朱門突然從外打開,一道清冷好聽的聲音傳來:「朕遠遠便聽見了,何事笑得如此?講與朕聽聽。」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皇上。
漆眉星目,與京城溫潤和煦的公子一般無二。
淳妃娘娘笑聲一頓,赫然起身見禮,與方才判若兩人。
按規矩,我這樣的洒掃婢女應該退下。
皇上掃我一眼:「新人?」
這兩個字意味著什麼,眾人心知肚明,皇上對我感興趣了。
秋日高陽並無多少餘熱,我站在院子裡,少頃嚇出一身冷汗。
淳妃娘娘搪塞幾句,擁著皇上進屋。
椿嬤嬤自那日起,開始防賊般防著我。
皇上來時,便藉故將我支開。得了會兒空閒坐在廊下,罵幾句「狐媚子」,這種詞我聽慣了,我娘出身酒肆,別人都罵她狐媚子,只有我爹不嫌棄她,我隨了娘,一雙狐狸眼,笑起來的時候會勾人。我娘日日嘆氣,要我謹慎行事。
所以我不愛笑,也不愛看人。
久而久之,巷子裡都知道我是個性子孤僻的狐狸精,走在街上,耳邊流言蜚語甚多。
於我來說,進宮,離開那間破敗不堪的巷子,是件好事。
椿嬤嬤的冷待,與鄰里相親的欺辱相比,簡直小菜一碟。
我照舊做活,也不往上湊,時間久了,椿嬤嬤見我沒什麼壞心思,便允我近前侍奉,我得以空閒時間跟淳妃說上幾句話。
來宮裡月余,聽過幾個傳聞,比如皇后遠沒表面上賢惠大度,比如昭貴妃是笑面虎,明面溫柔,背地裡扒人皮做燈籠,比如淳妃娘娘脾氣最好,不爭不搶,卻聖眷正濃。
昭貴妃這日上門了。
來的時候帶了禮,她的婢女把東西堆在我手裡,我沒接住,掉了小半塊衣服料子,招來昭貴妃側目,似笑非笑道:「妹妹宮裡的人生得標緻,本宮好生羨慕。」
我心一沉,怕椿嬤嬤又要因此罵我狐媚子,再扣半月俸祿。
這樣想著,眉宇間不由得生了幾絲鬱郁之氣。
淳妃娘娘老好人一樣,吃茶閒談,從容以對。
後半晌我進去換茶,椿嬤嬤擰著我胳膊叮囑:「記住哪碗是給貴妃的,別弄錯了。」
我猶豫地望著椿嬤嬤。
沒辦法,待久了,總得留個心眼。
替主子背鍋的事我可不幹。
椿嬤嬤曉得了我的疑慮,眯了眯眼:「這裡是崇貞宮,你得聽話。」
可到底是什麼東西,他們又不告訴我。
忐忑不安地奉茶之時,我極力抑制住手腕的顫抖,生怕露出破綻。
恍惚間,一人擋在我面前:「小四姐姐,我來吧。」
一抬頭,貴妃身邊的秋月神情冷漠地接過茶碗,手一滑,瓷碗碎地,聲沒響,她人已經跪下去。
「奴婢手滑,請娘娘責罰。」
秋月是貴妃的貼身大宮女,以前我遠遠看過一次,聽說不是好惹的。
眼下,卻為我解了圍。
我心底一松,跟著跪下,低頭不語。
昭貴妃笑著:「倒不是什麼大事,淳妃妹妹一向寬厚,不會為難你。」
淳妃疏懶地倚著軟榻,對我說:「小四,你起來吧。」
她沒管秋月,故意晾著,反倒賞了我一塊糕點。
貴妃吃了癟,笑意微僵:「眼看年關,柯蘭察部今年的歲貢似乎出了點紕漏,妹妹聖眷正濃,皇上看在你的面子上,不會為難的。」
柯蘭察部是淳妃的親族,最近前朝風聲緊,皇上也不愛來了。
「姐姐說笑了,前朝之事,多說多錯。」淳妃娘娘意有所指。
貴妃覺得索然無味,莫名其妙多看我一眼,起身離去。
我突然像被一頭狼盯上了,心中惴惴不安。
屋裡,淳妃低著頭,食指沾了水在桌子上塗抹,是她故鄉的文字,看不懂。
淳妃娘娘的母族,是驍勇善戰的游牧民族,在我朝的打壓下,早年間已派人求和。
當年和親之人是她姑姑,嫁給了先帝,沒幾年玉殞香消,留下一子,成年後做了個閒散親王,賜封端王,後來柯蘭察部政權更迭,淳妃的親叔叔做了王,把受寵的淳妃送來和親,原以為端王會顧念親情照料一二,結果他像不知道有這麼個表姐似的,從不過問。
至於皇上對淳妃的情誼,怎麼深都不為過。
反正當不了皇后,孩子也做不得太子,寵不出大事。
這樣一眼就望到頭的日子,其實挺沒勁的。所以崇貞宮雖然聖恩正隆,卻沒人羨慕。
我低著頭收拾碎瓷片,淳妃突然說:「小四,下次別猶豫。」
我因她一句話分神,指腹摁在瓷片利刃上,頃刻間血流不止,印在波斯地毯上,顯眼刺目。
我顧不得疼,以頭搶地:「娘娘恕罪。」
還是被人看出來了。
淳妃沒繼續說,面露疲色,揮退了我。
次日我去御膳房傳膳時,被昭貴妃的人請了去。
說好聽是請,不好聽,就是扣押。
貴妃宮裡香粉旖旎,珠光璀璨。
她隔著珠簾,慢悠悠道:「那日門前見你,眉宇略有不忿,本宮幫你獲寵,你可願意?」
那日?
哦,我記起來了,因她誇了我一句好看,我擔心自己被椿嬤嬤扣月錢,神色鬱郁。怕是被她誤會了,以為我心有不甘,不肯屈居人下,為奴為婢。
我規規矩矩跪下:「奴婢愚鈍,不敢痴心妄想。」
貴妃輕笑一聲:「既曉得敬茶時給秋月遞眼色,便不蠢,本宮知恩圖報,你莫害怕。」
那眼色也不是故意遞的,是初來乍到,心懷鬼胎,心性使然。
她沒給我個準話,說了些不疼不癢的,便叫我回去。
路上,我越想越不對。
直到走到崇貞宮門前,聽外頭有人慌慌張張跑進來:「娘娘,小四謀害貴妃,證據確鑿!驚動了皇上和太后,正往這邊來了!」
2.
我被人拖進院子裡,頭朝下壓住。
我大聲辯駁:「娘娘,不是奴婢!」
那人冷聲道:「我親眼看著你從貴妃那兒出來,吃裡扒外,還敢狡辯?」
淳妃放下手裡的花枝,淡淡道:「貴妃怎麼了?」
「說是吃了她送去的雲片糕,腹痛難忍,見了紅。」
此話一出,我的心沉下去,若說腹痛難忍,還能往吃壞肚子上推,未必會賴到那盤雲片糕上,可見了紅……除了月事,便是小產。
淳妃繼續問:「去敬事房查清了,貴妃上次月事是何時?」
「貴妃一向不准,已推遲月余。」
此話一出,四周寂靜。
都明白,昭貴妃借我之手,沖崇貞宮來的。
淳妃臉色發白,坐在椅子上,緩緩抿了口茶:「小四,此事你可曉得輕重?」
我沉重地點了點頭,那盤雲片糕是替淳妃取的,到了貴妃那兒,便被扣下了,若要保全淳妃,我就得死。
淳妃眼神空曠,帶著一絲淡淡的惋惜:「要委屈你了。」
話音剛落,一道尖銳的喊聲傳進來,再抬頭,皇上和太后一前一後進來。
皇上倒不急迫,一門心思虛扶太后,太后老人家面帶薄怒:「把那惹了禍的提上來。」
我尚不及反應,被人強壓在地,鎖了胳膊。
雨後的青石磚還濕漉漉的,混著泥,粘在褲腿上,我兩股瑟瑟,膝蓋發疼。
「淳妃入宮多久了?」太后從我面前走過,落座在備好的太師椅里。
「母后,她才半年,不懂規矩也正常。」
我第一次聽皇上用這般語氣說話,不怒自威,像坊間傳言,殺伐果決、雷厲風行,就是這樣一個人,在當年剛即位那年,一夕之間將三朝元老抄家滅族。
他護著淳妃娘娘,無疑惹了太后不喜。
太后輕哼了一聲:「半年,該懂點規矩了,崇貞宮就是這麼管教下人的?」
淳妃娘娘溫順道:「臣妾知罪。」
繼而為難道:「小四平日裡安分守己,若說她行差踏錯,臣妾不信。」
太后眼皮一掀:「人心隔肚皮,外人而已。」
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皇上一眼,淳妃娘娘的臉色立刻變了,也不再說話。
「哀家問你,借雲片糕下毒,謀害貴妃一事,你可認罪?背後可有人指使?」
太后鐵了心拿我敲打淳妃娘娘,沒人保我了。我閉了閉眼,叩首道:「啟稟皇上太后,奴婢不認,奴婢有冤要申。」
說完這句話,我低著頭,靜等發落。
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了。
「若有隱情,大可直言。」皇帝的聲音從上頭傳來,沒什麼興致,似乎我說與不說,都得死。
我深吸一口氣,從袖子裡掏出一塊包得嚴嚴實實的帕子,雙手托著舉到頭頂:「奴婢有罪,物證在此,有沒有毒,一驗便知。」
在去貴妃宮裡的路上,我鬼使神差地順來了三片雲片糕,總覺得有大用,如今倒真用上了。
「此物隨處可見,不算什麼證物。」皇帝被我逗笑了,言語間是少有的無奈。
這是我這一生,第二次抬頭,看那人。
劍眉星目,鼻樑很高,下唇很薄,皮膚是冷白色,女人們都喜歡的長相。他有一雙溫和的眼睛,卻不是那種清澈見底的眼神,只覺被他瞧上一眼,便面紅心跳,心動不已。
我直視皇帝,擲地有聲:「回皇上,御膳房並非奴婢隨意進出之地。於各位主子而言,雲片糕唾手可得,於奴婢這等低賤之人,雲片糕過年也見不到一片。」
太后捻動佛珠:「未必不是淳妃賞你的。」
淳妃輕咳一聲:「臣妾不喜甜食,今兒才心血來潮,喚小四去御膳房取,不巧被貴妃撞見,借花獻佛。」
御膳房有帳,一查便知。
然這話說得絕妙,婉言貴妃強取豪奪,自食惡果。
皇帝身邊的張公公低垂著頭:「皇上,太后,這丫頭所言非虛,御膳房管控甚嚴,只怕是手腳不幹凈偷來的。」
淳妃娘娘一併跪下來:「皇上太后明鑑,臣妾與世無爭,斷不會做謀害子嗣的糊塗事。」
只要驗過雲片糕無毒,謀害貴妃之事不辯自明。
皇帝的眼神,從淳妃的臉緩緩移到我身上:「宣御醫。」
聽見皇上鬆口,我軟下腰板,心神鬆懈下來。
謀害貴妃是死罪,偷盜財物不過受些皮肉之苦,兩害相權取其輕,只要活著,便是好的。
御醫來得很快,還帶來一個年輕的小徒弟,是上次給我看傷的那位。他乍見我,愣了一下,很快移開目光。
結果不言而喻。
雲片糕里沒毒。
我攥緊了手,滿腹委屈無人傾訴,真相大白的那一刻,淚水不自覺滾出來。
卡這當口,張公公附耳到皇上身邊,不知說了些什麼,太后眉眼低垂,緩緩轉著佛珠,無動於衷。
「近日連綿細雨,受涼之後腹痛難忍實屬正常。既然是貴妃舊疾發作,便囑她安心休養。」皇上緩緩開口,無形中為崇貞宮做了辯客。
我張了張嘴,淳妃突然一把將我摁住,沉靜的面容之下,是慣常的淡漠。
貴妃母族在前朝相當繁盛,父親官至宰相,輕易無法撼動。可我沒想到,皇上連一句苛責都沒有。
事已至此,場中所有人都摘得乾淨,唯獨我還跪在地上,等候發落。
太后目光落在我身上:「此人手腳不幹凈,送慎刑司吧。」
都說太后上了年紀,長年吃齋念佛,慈悲為懷。可她看我的目光,像看個物件。
淳妃娘娘規規矩矩叩在地上:「小四盡心盡力,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求太后從輕發落。」
皇上眼風輕輕掃過我:「母后,五十下去,人便沒了,既是手上犯的事,便打手板吧。」
太后哼了一聲,面露疲色:「皇帝向著你,哀家便不插手了。」
3.
天高雲清,秋風泛涼,我跪在崇貞宮門外,響亮的板子聲在宮牆間迴蕩。
我幼年在家中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入宮沒多久,幾板子下去,細嫩的手心艷紅似血,火燒火燎地疼。
皇上從裡面走出來,身後的人浩浩蕩蕩。
手板一停,旁邊的太監跪下去。
我咬著唇,渾身泛冷,還是強迫自己俯身行禮。
明晃晃的龍靴在我面前停下來。
「打多少了?」
「回皇上,三十九。」
「罷了,帶人去上藥。」
「小四姑娘,還不快謝恩!」
我匍匐在地上,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待回神,已經伸手緊緊攥住了他的龍袍。
我大概是瘋了。
張敬忠趕忙過來,伸手掰我:「小四姑娘,大不敬,大不敬啊,快快鬆開。」
我因疼痛而急促喘息,越發攥得緊。
龍袍上浸了血,張敬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著布料緩緩抽離。
「委屈?」他低低地問,語氣溫和。
我沉默了一會兒,斷斷續續說道:「求皇上,多來看看娘娘吧……」
皇上沒說什麼,領著人離開了。
經此一鬧,崇貞宮人人對我避之不及。
我躺在耳房,被衾濕涼,手隨意打了繃帶,觸不到被磨破的膝蓋,只好任由它露在被子外面,凍得發僵。
後半夜,窗戶被人敲響。
我蹣跚挪到窗前,推開一條縫,露出九兒明亮的雙眼,她捧著半個涼透的勃勃塞進窗縫,趴在窗口小聲說:「我聽你挨了打,昨夜冷宮有個妃子去了,餘下半塊餑餑你拿著果腹。還有這瓶藥,是我花了二兩銀子從太醫院買的,記得抹。小四啊,我沒空照顧你,你一定保重。」
九兒眼裡閃著淚花,催得我鼻頭髮酸,我說:「九兒,不會一直如此的,你要信我。」
九兒用力點頭:「我們都要好好活著,出宮去。」
等身子養好,已經十天之後了。
手心結了痂,稍有動作就會扯裂,血止不住地淌。
椿嬤嬤說淳妃見不得血,重新把我安排在殿外侍候。
有一天我有事想進屋稟報,就聽見椿嬤嬤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小四這丫頭生得純真無邪,卻心機深沉,不是可信之人,日後老奴會尋個機會打發了她,以防哪日她算計了娘娘。」
我腳步一頓,立在窗邊,腳步怎麼都邁不動了。
「嬤嬤,她於本宮有恩,那日若不是她孤注一擲,貴妃的髒水潑到本宮頭上,即便皇上護著也洗不脫罪責。」淳妃無奈嘆息,「不如就將她留在院子裡吧,也省得孤苦無依,遭人欺負。」
「也好。」
我熄了進屋的心思,坐在宮門口的台階上,盯著牆頭只剩一片樹葉的枯枝,出了神。
直到一聲輕咳把我拉回神。
張敬忠懷抱浮塵:「小四姑娘,擋路了。」
我這才看見皇上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面前,低垂著眼帘看我。
慌忙起身,退開:「奴婢見過皇上。」
「看什麼?」他順著我目光滿是興味地朝上看,陽光為他的側顏鍍上一層金粉。
我愣神的工夫,張敬忠低聲提點:「小四姑娘,回話啊。」
我晃神,低低回道:「看那片枯葉,快落了,奴婢想揪下來。」
「挨了打還學不乖?」皇上笑了。
我又想起前些日子揪住他龍袍的事,脖子發燙,沉悶悶地低著頭不說話。
張敬忠嘆了口氣:「老奴明日便送小四姑娘去學規矩。」
皇上擺了擺手:「不是什麼大毛病,還小,放在崇貞宮養著吧。」
張敬忠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隨著皇上進院了。
我尚且琢磨著皇上的用意,無意盯著樹杈上的枯葉,突然跳起來,揪落。
接著就聽得一聲輕笑,轉頭,旁邊遠遠立著一人,身穿玄色蟒袍,眉眼深邃,容顏俊美,很像……一個人。
「你跳得真高。」他抱臂倚在牆頭下,嘴角掛著一個梨渦兒。
我愣了愣,把枯葉藏在身後,福了福身:「奴婢見過端王。」
他詫異:「你認得本王?」
「王爺與淳妃娘娘七分相似,奴婢自然認得。」
原以為從不進宮看望淳妃的端王,必然面相寡淡,為人冷漠,他與我的預期截然相反,渾身上下是宮中少有的少年氣,意氣風發,皎若明月。
他歪著頭,細細打量我,突然出聲道:「你喜歡皇兄。」
我一驚,後退一步:「王爺慎言!」
他似乎早就料到我的反應,靠在樹下自顧自說:「我皇兄年少登基,坐上天下之主的位子,女子傾慕於他實屬正常。我不笑你,你怕什麼?」
「奴婢是崇貞宮的宮人,對淳妃娘娘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她又不會跟你爭。」端王笑了笑,鬆散閒適。
如果不是身份有別,我很想笑,深宮的女人有幾個心思淺薄的。普天之下,只有他這位不諳世事的王爺才會這樣想。
他見我冷了臉,說:「就當本王替自家人說話了,你不愛聽便罷。我有一物需托你轉交表姐。」
我低著頭,不冷不熱的:「宮闈之內,不許私相授受。」
端王舉著一個錦盒,對著我身後笑:「皇兄,這小宮女厲害得很,還得你來說。」
我心底一突,怔怔回頭,剛好對上皇帝含笑的目光:「小四,拿著吧。」
我規規矩矩地行了禮,雙手接過錦盒,要往裡走,被皇帝攔下:「她剛歇下,等會兒再進去。」
原來他也是被趕出來的。
我憋著笑,悄無聲息地默默往院子裡挪。
皇帝仿佛後面長了眼,開口:「站住。」
我僵在原地,低著頭一言不發。
他笑著說:「張敬忠罵你不懂規矩,一點沒冤枉。朕和端王好好站著,你跑什麼?」
「奴婢怕礙了皇上和王爺的眼。」
「秀色可餐,不算。」端王戲謔地開口,堵得我啞口無言。
皇上聞言卻大笑起來:「怎麼?進一趟宮,還要拐個王妃回去?」
端王歪著頭對我笑:「那就要看佳人怎麼想了。」
我出身詩禮之家,何時被人如此調戲過,皺皺眉,怨怒地瞪了他一眼。
皇上瞧見,笑端王:「瞧瞧,姑娘不樂意,可不是朕不答應你。」
自那日,我再沒見過端王,只是晚上躺著,會默默擔心,他在皇上面前說閒話。
某天午後,我站在院子裡掃雪,正巧與從屋裡出來的淳妃娘娘打了個照面。
我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橫起掃把跪下去。
淳妃對著我招招手:「小四,來。」
椿嬤嬤不在,其他人又偷懶去了,我於是上前站在離她半步遠的位置:「娘娘可是渴了?」
淳妃搖搖頭,從袖子裡掏出兩塊還冒著熱氣的紅薯,拋給我:「天冷就別忙活了。」
說完,她自顧自蹲坐門前馬紮上,低頭剝紅薯皮。
兩塊泛著熱氣的紅薯堆在臂彎里,熱烘烘的。
我停了掃帚,生澀地走上前,同淳妃娘娘蹲在角落裡,看著漫天飄雪,一起剝紅薯。
淳妃娘娘咬掉半個,同我講起當年剛進宮的事。
她漢話的確不好,剛來那幾年,不懂禮儀,犯了不少錯。那時皇上寵她,漸漸地,宮裡傳言她恃寵而驕,妖妃禍國,太后不喜,便提了當時還是婕妤的昭貴妃上來。
貴妃不負所托,給淳妃下了諸多絆子。
大多數時候,淳妃娘娘操著一口不太流利的漢話,磕磕巴巴地辯解,換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斥責。
最丟人的,是淳妃娘娘一直將「吉祥如意」說成「真香烏雞」,漢話水平和宮裡另一位南方來的秀妃娘娘不相上下。
那日她去了坤寧宮,遇見了同來請安的秀妃娘娘。
淳妃娘娘對著皇后款款行禮,笑道:「皇后娘娘真香烏雞。」
誰料那頭秀妃也跟著道:「皇后涼涼萬糊金安。」
皇后臉色黑成了一鍋底,發作不得,便罰了二位娘娘身邊的宮女。
淳妃娘娘自那之後,發憤圖強,苦練漢話,到如今,總算在與貴妃的爭鬥中,有了一戰之力。
而不思進取的秀妃,因說錯了話,被情敵合力弄進了冷宮。
我發自真心地說:「皇上寵愛娘娘,不會眼睜睜看您倒霉的。」
淳妃聞言,剝紅薯的動作漸漸停下來:「小四,他寵我的時候,是真寵,可狠起來,也是真狠。」
不然,端王為何會因柯蘭察部歲貢的問題而受到苛責?
我含著一塊熱紅薯,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淳妃娘娘也真可憐,背井離鄉嫁入他鄉,終其一生困守在此,皇后之位,爭之無用,膝下無子,晚景淒涼,就連我們手底下的人,都是混到出宮便頭也不回地走,一年又一年,只剩她一人,前路未卜。
那句「奴婢會一直陪著娘娘的」,我沒能說出口。
我有私心,我不會對任何人掏心掏肺地好。
偷閒以椿嬤嬤趕回來告終。
看見我和娘娘蹲在雪地里,嬤嬤的臉黑得跟炭一樣,趕小雞般將我攆離門前:「娘娘,您與她身份有別,怎能和她廝混!」
淳妃透過窗縫,朝我眨眨眼。
我抿嘴笑了,揣著剩下的一塊烤地瓜去找了九兒。
冬日本就寒冷,一路往冷宮去,人影稀少,快到拐角的時候,聽見了一個男人的打罵聲和女人的哭喊聲,加上布帛撕裂聲。
我認出了九兒的聲音,大喊一聲,撒開腿跑過去。
拐角之後,九兒被一個男人提著領子攥在手裡,露出一片雪白的肩膀,她兩眼猩紅,髮絲凌亂,臉上還掛著一個大大的巴掌印兒。
他想做什麼一看便知。
我撲過去一口咬在太監的手腕上,他疼得尖叫一聲,把九兒甩在地上。
九兒快爬幾步,躲在我身後,哭得斷斷續續:「小四!救救我!救救我!」
太監生得猥瑣,眼神凶戾:「你是哪個宮的?」
我壓下心底的怯懦,張開雙手護著九兒:「我是崇貞宮的小四,跟皇上說過話!你敢動我就等死吧!」
太監啐了一口:「崇貞宮好端端跑這兒來做甚?別誆老子,也別多管閒事。」
我慌亂中翻出了崇貞宮的腰牌,舉著喊道:「淳妃娘娘命我接她去身邊侍奉,你若再進一步,當心小命不保!」
九兒從後面拽著我,小聲說:「九兒犯了錯,公公教訓得是,此後不敢再犯,還請公公饒過九兒!」
我明白了九兒的意思,也軟下語氣,給了對方台階下。
「公公是宮裡老人,寬宏大量,想必不會同我們兩個計較的,日後尋了機會,定會替您在娘娘面前美言。」
恩威並濟,雙管齊下。
「罷了,賤皮子一個,滾。」
那人面容扭曲,不甘心地看了九兒一眼,轉身離去。
我回過神,扭頭抱住九兒,任她撲在我懷中嚎啕大哭。
到後來,她坐在地上,嗓子已經啞了,仍在念叨:「小四,我會殺了他的。我早晚有一天,會殺了他。」
九兒生得玲瓏可人,繼續待在冷宮已經不安全了。我求到淳妃娘娘跟前,讓九兒分到崇貞宮來,一同侍奉。
她是寵妃,說出的話有人上趕著聽,上趕著辦。
終於,我和九兒團聚了。
椿嬤嬤為此又將我臭罵一頓,說我什麼都往崇貞宮塞,也不分好人壞人。
九兒性子烈,總愛跟椿嬤嬤頂嘴,淳妃娘娘便笑著打圓場,以往平靜的崇貞宮因為九兒的到來,熱鬧幾分。
許是錯覺,近日見到皇上的時間也多起來。
淳妃娘娘不似京城女子的柔婉纏綿,笑起來嘴角兩個酒窩,偶爾會跟皇上因為某個詞的發音爭執起來。礙於漢話不好,爭不過皇上,動輒嘰嘰咕咕一大串,自己聽明白了,解了氣,皇上卻懊惱得很,覺得淳妃罵了他,而他沒聽懂。
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他在的時候,便刻意躲出去。
能混到平安出宮挺好的,沒必要節外生枝。
很快,一場大雪飄飄洒洒落下來。
我記起淳妃娘娘有一套異域的服裝壓在箱子裡,偷瞄好幾回。
終於有一日,九兒斗膽:「娘娘穿上家鄉的衣服是什麼樣的?」
娘娘慣著她,便穿上給我們瞧,在漫天白雪裡,她如妖艷的曼陀羅,傲然怒放。
皇上寵她,聽聞她喜愛梅花,崇貞宮外便梅花盛開。自入冬時節,一直盛放,據說能開到明年的三四月。
樹下美人翩然起舞,肢體柔軟,體態婀娜。
我們都看傻了眼。
我突然明白,天子愛美人,從來不需要原因,尤其還是渾身散發野性的美人,這一刻,她仿佛掙脫了宮牆的桎梏,飛向遙遠的北方。
不知不覺,我眼眶突然濕了。
皇上從門外走進來,正好撞見了這一幕,他示意我們不要說話,負手站在黑暗裡,眸中燃起點點細簇的火苗。
最後,皇上徑直上前,將猶自跳舞的淳妃娘娘打橫抱起,不顧她驚呼,腳步急促地抱進殿里。
我和九兒好奇地站在外頭瞧,被嬤嬤呵斥了一句「不知羞」,就像趕鴨子似的,將我們趕散了。
門悄悄關上,只餘零落的梅花,和天邊的一輪孤月。
4.
深冬。
九兒最近對「承寵」這個話題格外熱絡,尤其是那夜,她見到了皇上,就總把皇上掛在嘴邊。
我依照椿嬤嬤的吩咐,刨開樹下的一壇酒,九兒不好意思地上前來:「小四,你去歇一會兒吧,我來。」
我皺起眉:「可椿嬤嬤讓我親自去溫。」
九兒一笑,嘴角有兩個酒窩:「因為我前幾日向椿嬤嬤告假了,她疼我,這才讓你替我乾了不少活。我屋裡藏著兩個內務府賞來的核桃酥,你回去歇著,嘗嘗。」
我想了想,答應了她。
冬日確實不暖和,我感念九兒的好心,一步三回頭地對著她笑。
她背著手站在光里,朝著我招招手:「快點,回去吧。」
宮裡的核桃酥真的好吃,一口下去唇齒留香,我還沒吃完,椿嬤嬤便來了。
她臉色不太好看:「小四,不是讓你親自送去嗎?」
我忐忑地站起來,攪弄手指:「九兒……九兒說——」
「罰你今晚不許吃飯。」椿嬤嬤沒再多說,「以後吩咐你的事,不許找別人替,曉得了麼?」
我點點頭,心中不大爽利,似有所感。
晚上,九兒回來的時候,心情極好。
她換了一身新衣裳,在我面前晃了一圈兒問:「好不好看?」
是個艷粉色的裙子,我第一眼,就想到了淳妃娘娘,娘娘活潑,與宮中的許多女子不同,喜歡穿紅著綠,可九兒穿上,就沒了娘娘那種妍麗的感覺。
她見我呆愣,也不惱,笑著湊過來,穿著裙子鑽進被窩:「小四,我捨不得脫。」
我說:「這衣裳好看是好看,你不覺得纏得慌?」
九兒躺進被窩,拉著我的手說話:「聽說,承寵的時候,咱們女子也是被人捆成一卷,抬到龍榻上去。」
我說:「不是咱們,是她們。」
宮裡有什麼好?
圍著一個男人,斗一輩子。
九兒哼了一聲:「你可真沒志氣,等我發達了,我就讓你做我的大宮女,帶著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銀。」
我躺了一會兒,轉過腦袋,在黑暗中看著她:「九兒,你是不是……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一片寂靜。
九兒突然很認真地說道:「小四,整個皇宮,所有的宮女,都可以做皇上的女人,包括你。」
我笑了一聲:「說句厚顏無恥的話,我當時,一直怕我自己長得太好看,被選上來著。」
九兒被我逗笑了,聲若銀鈴:「小四,其實你真的很好看的,可惜沒什麼心眼,別說當娘娘,當個小小的才人,都容易被人害死。只好我來護著你。」
這樣的話,我們兩個只悄悄說過一次。
窗外又開始下雪了,九兒纏著皺巴巴的衣裳躺在裡面,對著牆,我爬起來,透過窗縫看外面,借著朦朧的光,在紙上划下一道橫線。
距離出宮又近了一天。
九兒發出含混的夢囈,我縮回被窩,抱成一個球。
第二日,張敬忠來了。
那時我正在院子裡掃雪,因昨夜受了寒,不斷地打噴嚏。
張公公捂著鼻子,笑著打趣道:「小四姑娘好大的禮,雜家可受不起了。」
我不好意思地往後退一步:「娘娘剛起,奴婢這就通稟。」
張敬忠攔住我,擺擺手,張了張嘴,沒出聲。
可我看清了他的意思,他是來找九兒的。
心中的預感越發強烈,尤其看到了手中的聖旨,心頭一跳,還是去了。
九兒被封了美人。
椿嬤嬤坐在崇貞宮門前,氣得破口大罵:「不要臉的小蹄子,當著娘娘的面勾引皇上,以後也不是什麼好貨。」
我嚇得拽她進門:「嬤嬤,人家現如今是主子,咱們不好說的。」
椿嬤嬤掙開我:「她是主子,咱們娘娘就不是了?一個美人,有什麼好得意的,美人往上,多著呢!夠她斗到老。」
此事沒敢驚動淳妃娘娘,大概也是皇上的意思,張敬忠領著人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
我心中愧疚不已,大冷天,木頭一般杵在門口。
得知九兒被皇上瞧中的那日,正是替我進屋溫酒的時候,她趁著淳妃娘娘小憩,把酒灑在了皇上的褲子上,投機取巧,得了青眼。
間歇,我會夾著憤怒滾上來。
為九兒的薄情,和皇上的寡義。
淳妃娘娘並沒有過多的責問。她寫了封家書,託人送去遙遠的北地,之後便是日復一日地同我說過去的事兒。
我見過淳妃娘娘最開心的一次,是收到端王送來的東西。錦盒裡放著幾塊發了霉的乳酪,後來,她說那是她阿姊親手做的,阿姊聽聞中原的馬兒快,便將乳酪封在盒子裡,託人送進京城。
可那位可憐的阿姊並不知道,即便是朔九寒冬,從柯蘭察部到京城,也要月余,一塊乳酪,反覆凍住,又化開,送入宮裡,已面目全非。
平靜的日子過了幾個月,眨眼年關,貴妃因賀歲的事和皇后爭得不可開交,自然沒工夫管崇貞宮的閒事。
再次看到九兒,是除夕的宮宴上。她分到了宸妃宮裡,舉止言談與宸妃頗為親密,她也看見了我,笑容一頓,立刻淺了,過了一會兒,她身邊的宮女過來,直白地問我可願意跟著她。
我想了想,回絕了。
九兒走的路,是一去不回頭的路。
可我還要出宮,嫁人和侍奉爹娘。
宴上,我也看見了端王,他喝醉了,眼神迷瞪地望過來,引起許多人發笑。
他們定然又在傳我和端王的謠言了。
我哀怨地瞪了他一眼,往後躲了躲。
淳妃娘娘喝了點小酒,兩腮染上一層粉霞,笑著問我:「小四,你可願意嫁給端王?他很好的,無心爭鬥,一生閒散。」
端王說淳妃好,淳妃也說端王好,一個要我陪著淳妃,一個又要我嫁給端王。我覷了端王一眼,那分明不是看我。
心中嘆息一聲,久久無言。
開了春,我替淳妃娘娘去御花園採集露水,轉過一個拐角的時候,突然撞見了九兒。
她如今被封了婕妤,一身軟煙綾羅,穿金戴銀,好不風光。
我端著漆盤,原想迴避,被人眼尖發現,帶到了九婕妤面前。
我規規矩矩地行了禮,就聽九兒依舊掛著昔日笑嘻嘻的語氣道:「小四,見了我怎麼一聲不吭就走呢。」
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個冬日的午後,她被人困在巷子裡,衣不蔽體,眼神驚恐。可眼底深處,依稀透出的狠,同此刻如出一轍。
聽說,前幾日御花園裡死了個看守冷宮的太監。
被人發現時,沒穿衣裳,下面似乎被野貓咬爛了。我見過她最狼狽的一面,恐性命難保。
我跪下去:「奴婢莽撞,恐衝撞了主子。」
一陣尷尬的沉默,九兒突然淡了語氣:「好歹是一個被窩裡出來的,真是一點舊情都不念。」
我縮了縮脖子,突然被她拉著了手腕,硬套上一個圓潤的玉鐲子。
我惶恐縮手,她倏地抓緊,拽過去。
「不許摘,說了讓你穿金戴銀,你不跟著我,便只好送你個玉鐲子了。」
我跟在淳妃娘娘身邊久了,自然知道這個鐲子是個好物件,她是主子,說一不二,說要敢摘下來,就發賣我到慎刑司去。
見我默默收下,她心情大好。
臨走的時候,九兒突然說道:「小四,起風了,當心一個浪頭打過去,再大的船都遭不住。我是想保你的。」
我一愣,當晚躺在床上想了很久。
記起某個深夜,九兒曾對我說過的話:「隨波逐流,才是皇宮的生存之道,找不到船,就做一條魚。」
可是我不想做魚,我想離開大海。
盯著牆上貼的那張畫滿橫線的紙,我強迫自己閉上眼,沉沉睡去。
天明,我已經掃好了院子。
見娘娘遲遲不起,便坐在廊下替前幾日皇上新送來的花鬆土。
椿嬤嬤也來了,抬眼一看,說:「待會兒娘娘用過早膳,你便把御醫找來。」
淳妃娘娘近來嗜睡,醒著的時候,除了椿嬤嬤,便喜歡喚我過去說說話。
我也覺得奇怪,一早就去了。
結果,御醫一診說,娘娘有了身孕。
崇貞宮難得有這樣喜慶的事,不出一個時辰,風一樣刮遍皇宮。
賞賜補品流水般送進了崇貞宮,皇上幾乎日夜守在這兒,一個大男人,臉上卻掛著笑,怎麼都不嫌累。
皇上說,我是淳妃娘娘身邊的大宮女,漢話說得好,一定要天天對著肚子裡的孩子說話,不能讓當娘的把自己孩子帶歪了。
話音一落,整個宮殿都是歡聲笑語。
淳妃娘娘抱著我,摸了摸我的頭:「小四,我知道你想家,等我生下孩子,就可以求得恩寵,放你出宮了。」說話的時候,她眼中莫名有些晶亮在閃爍,我知道她也想家了,可是這輩子都回不去。
我鼻頭一酸,轉頭看椿嬤嬤。
她絮絮叨叨的,說胎沒落穩,早早地宣之於眾不是好事,還囑咐眾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崇貞宮圍成鐵桶。
淳妃娘娘笑得合不攏嘴,只覺她小題大做,她放心交給椿嬤嬤去辦,看到我手中的鐲子,摸了摸:「真好看。」
我眨眨眼:「是九婕妤送給我的,我不收,她就要將我送去慎刑司。」
淳妃娘娘聽完,笑了:「倒像是她的性子。」
「您不氣她嗎?」
「人各有志。不是她,也會是別人。」
後來,她摸著我的頭,唱起了歌謠。
那是她阿姊教給她的,我聽不懂,卻覺得,她不是唱給我聽的。
「小四,跟喜歡的人在一起,真的很好。」
日子一晃而過,最初的喜悅退去,如今眾人對腹中皇子翹首以盼,我寄了家書,說將不日出宮,若有年歲相合的郎君,托娘提前相看。
左等右等,等來淳妃娘娘小產。
聽到消息的時候,我剛捧著一盆花進來,摔了一跤,剌破了小臂。
我顧不得傷口,跌跌撞撞地跑進去,帳中圍滿了人,卻靜悄悄的。
我慌亂地撥開人群,在看到床上那人時,腿一軟,跪倒在床前。
淳妃娘娘眼眸輕闔,一動不動。
紅,到處都是,滿目血紅,血在地上淌成了河。
我抱住淳妃娘娘的手,聲音虛浮:「快救人啊……御醫呢……」最後,我直接哭出來,「御醫在哪兒啊,娘娘,小四去找人,你挺住……」
我被壓在地上,皇上震怒的聲音如雷貫耳:「去看看她的鐲子。」
手腕被人粗暴地拽過去,奪去鐲子摔在地上。
鐲子一碎,掉出黑色粉末來,御醫看過,說裡面裝了麝香粉和活血藥。
我如遭雷擊,腦子發矇,突然聽不見了。
椿嬤嬤冷眼看著,聲嘶力竭:「好啊,一個個的都要背叛!都把娘娘往死里害!造了什麼孽啊!」
我根本沒有辯駁的機會,就被人堵上了嘴,往院子裡拖。
我知道自己許是要死了。
可我不在乎,我的娘娘還躺在床上,他們要救人啊……
指甲在地上犁出溝壑,撕開甲肉,血流不止。
我啞著嗓子,拚命磕著頭:「求皇上救人!小四把命給你們!求求你們救人啊!」
一人從後面與我擦身而過,她哭得梨花帶雨,挺著肚子闖進來:「皇上!臣妾有罪!」
我神情恍惚,在看到她背影的那一刻,突然被怒火沖昏了頭,攥著石頭猛地爬起來,就要拍在她的後腦勺上。
周圍的侍衛眼疾手快,再次將我狠狠摁在地上,手腕被踩,石頭掉在一旁。
我掙扎著,嘶叫著:「放開我!我要殺了她!」
鐲子是九兒給的,娘娘也是九兒害的。
九兒也懷了,比淳妃娘娘更早。她捂著肚子,深深看我一眼,轉頭哭得可憐。
她的到來打斷了皇上的憤怒,他沉下臉:「你怎麼來了?」
九兒撲在皇帝懷裡:「皇上,那個鐲子,是臣妾給小四的。臣妾與小四情同手足,當時在御花園看見她,心生感慨,贈她玉鐲一枚。可這鐲子,是宸妃娘娘所贈。」
「宸妃……」我貼在濕潤的泥地上,喃喃自語。
皇帝臉色一僵,剩下的不用明說,九兒有孕,宸妃贈鐲,陰差陽錯,害到了淳妃娘娘頭上。
我被巨大的悲憤填滿,那是對這座深宮的憤怒。
我辨不清前路了,娘娘,小四分不清到底誰要害你了。
屋中傳來一聲高亢的痛哭,那一刻,我突然放棄了掙扎,淚如雨下。
淳妃娘娘歿了。
明明昨日還笑著同我說,要吃御膳房做的梅子糕。
活生生的一條命,因為一個鐲子,沒了。
鐵鏈還鎖在我的手腕上,我匍匐著,跪在皇上面前,抬眼哀求:「皇上,求您為娘娘主持公道。」
他英俊的眉眼掛滿陰沉的怒意,閉了閉眼,良久,說道:「崇貞宮人看護不力,全部貶去慎刑司。」
九兒說:「能否留小四來伺候臣妾?」
「她太蠢,怕害了你。」
我想起淳妃娘娘的話:「他寵你的時候,是真寵,狠心起來,也是真狠。」
明明前一刻,淳妃娘娘還躺在他懷裡,叮囑他善待宮人,這一刻,為了皇家的尊嚴,便趕盡殺絕。
「不會。」九兒看向我,笑道,「小四最是忠心。」
那日之後,我被九兒帶了回去。
我關在房中,不吃不喝不睡,足足有三日,最後,是九兒推開門進來,將熱飯放在桌子上:「小四,本宮親自來勸你,給個面子吧。」
我眼珠緩緩移動到她身上:「娘娘,您給奴婢鐲子的時候,知不知道?」
九兒一愣,在屋中打了個轉,慢悠悠坐下,望著外面的天空道:「不確定。所以才給了你。可惜,是淳妃娘娘命不好。」
「小四,如今除了我,沒有人肯幫你了。」九兒摸著自己漂亮的護甲,低聲道,「好好為我做事,將來,我可以送你出宮。」
出宮,出宮,出宮……
人人都說要送我出宮,可我出得去嗎?
昨夜家書回來,說母親數日前病故,父親娶了續弦,還帶回一個男孩。
我連家都沒了,我不出宮了。
指甲還沒長好,我像個可憐的乞丐,從床上滾下來,爬到桌子邊,埋頭扒飯。
九兒欣慰地笑了:「慢點吃,沒人和你搶。」
5.
崇貞宮改回了崇禎宮。
淳妃娘娘下葬的那天,我穿了一身素白衣裙,悄悄跟在後面。
其實沒剩多少人了,僅有的幾個老人被壓在慎刑司出不來,我算是命好的,一路從頭跟到尾。
最後人散,我低著頭,推開了崇貞宮的大門。
樹下,站了一個人。
我愣了愣,低頭走過去:「奴婢參見皇上。」
他發現是我,有些疏離:「你來做什麼?」
「悼念舊主。」
「朕要是淳妃,應該不想看見你。」
我將一枚香囊放在樹下,低聲道:「淳妃娘娘,該是想看皇上您為她主持公道的。」
「不如你自刎謝罪?」
我心裡升起一股火,忍道:「奴婢要死,也會等到真相查明的一日。」
皇上冷笑一聲:「以前怎麼沒發現你有如此血性?」
「善惡終有報,皇上難道不信嗎?」我跪在樹前,認真磕了個頭。
「宮牆之內,永遠沒有善惡之分。」皇上聲音虛無縹緲,過了半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秦姒。」
「你替朕做一件事吧。做好了,朕給你報仇。」
我沒有問什麼事,只說:「好。」
陽春三月,我被封了皎美人。
取「皎若輕雲碧月」之意。
此時我才有資格知曉皇帝的名字,叫盛杭。
是他主動告訴我的,那晚之後,他抱著我,溫溫和和地說:「小四,你別把刺藏起來。朕喜歡你真實的樣子,以後朕是你的靠山,誰都欺負不了你。」
他的溫柔,他的眼神,極易叫人沉醉其中。
這一刻,很難說他的話里幾分真,幾分假。
我輕輕吻在他唇畔,小心翼翼地說:「皇上可要說話算話啊……」
純善無辜的姑娘最易觸動男人的心房,他輕嘆一聲,捏住我的下巴重新吻住:「小四,別拒絕朕。」
一夜過後,我對上他的目光,竟然品出幾份溫情。
我默默低下頭去,道自己愚蠢,幾句話,幾個眼神,怎可輕易沉淪。
替盛杭繫著領上的盤口,龍涎香浸染了我的全身,從裡到外。
盛杭拍了拍我的肩膀,眸里閃著光:「小四,準備領賞吧。」
陪睡的賞賜,跟嫖妓有何區別?
我手一抖,被他攥住:「朕還沒想好把你放在哪兒。」
這話說的,仿佛是一件深得他意的珍品,整個皇宮,是他的藏寶閣。
「臣妾斗膽,想住在崇禎宮。」
盛杭思忖一番:「你位分太低,朕給你找個人來。九婕妤與你一向交好,不如讓她來做崇禎宮的主位?」
盛杭怎會不記得,程九叛了崇禎宮,而我,又叛了程九。
帝王的心思猜不得,即便大多數時候,他給我的感覺,就是個尋常不能再尋常的男人。
我乖順道:「臣妾謝主隆恩。」
春日午後,天空澄澈如洗,我跪在崇禎宮的石磚上,臉被打得火辣辣地疼。
九婕妤端一壺盛杭賞的春茶,坐在檀木椅里,慢悠悠欣賞院中的風景。
直到我無力地跌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沫,九婕妤才徐徐開口:「小四,你報復我對嗎?我不小心害死了淳妃,你就要報復我。」
她冷眼環顧一周:「崇禎宮,真好啊,老人又聚在一起了。你以為本宮會怕?」
她親自走下來,蹲到我身邊,用誰也聽不到的聲音說道:「實話告訴你,這幾個月,死在我手中的命,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人人叫我償命,得從這兒排到宮外去,她淳妃算什麼東西?」
我紅著眼,抓住九婕妤前襟:「你去給淳妃認錯,去賠罪!」
她冷漠地拍掉我的手,反手給我一巴掌:「小四,醒醒,以下犯上能要了你命。」
她站起來,居高臨下道:「去洗把臉吧,往後,咱們可要姐妹相稱了。」
椿嬤嬤從慎刑司被放出來的時候,仿佛老了許多歲,她甫一看到九婕妤,像一頭蒼老的母雞,伸長脖子,做出攻擊的姿態。
我撲過去,抱住椿嬤嬤,小聲道:「嬤嬤,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沒說完,我哭了,大概她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忠僕,其餘崇禎宮的宮人,早已扛不住酷刑,相繼離世。
椿嬤嬤無動於衷,任我抱著,很久以後,她兩手搭在我肩頭,推開,跪下去,啞著嗓子道:「老奴叩見美人。」
那天我回崇禎宮的時候,主殿無人。
聽下人說,盛杭領著嬪妃在後花園聽戲,九婕妤受邀在列,沒帶上我。
椿嬤嬤和我都沒有在意此事。
恩寵不急於一時,有時候越爭越少,徐徐圖之才是正道。
我坐在昏暗的小廚房裡,聽石杵搗松仁的脆響。椿嬤嬤以前最喜歡做松仁餅給我們解饞,淳妃娘娘有時候不吃,也全便宜了我們。
她老人家吃了不少苦,動作明顯不如以前流暢,按下麵糰的時候會發出骨節移位的脆響。
「淳妃娘娘是吃了心善的虧,美人你,亦是輕信他人,自今日起,統統要改。」椿嬤嬤語氣平靜。
經歷風霜,椿嬤嬤內斂低調,雙眼散發智慧的光芒。
等到松仁餅上了鍋,椿嬤嬤擦乾手,一本正經道:「美人,有些話,老奴今生只說一次,出了這個門,不論是你還是老奴,都帶進棺材裡。」
我點點頭。
她蹲在我面前,蒼老的聲音掩蓋在火柴噼啪聲里,努力才能聽見。
「在宮裡,人命最不值錢。」椿嬤嬤眼底閃爍著寒光,「所以,老奴會不惜一切代價,替美人除掉障礙,直到您問鼎太后。」
我嚇了一跳:「太……太后……」
「對,淳妃娘娘生前遺願是魂歸故里,太后有權力將她啟出皇陵。如果您想贖罪,就必須做。」
「可我沒那麼大本事……」
「誰都不是天生就有的,怕,只會讓人死得更快。」
我縮成一團:「如果是這樣……九婕妤也能幫……」
「不,美人的面孔,才是最適合深宮的。無知,弱小,毫無威脅的樣子,最能讓人放鬆警惕。」
程九聽戲,入夜才回。
聽說回來的時候臉色不好,大概是與貴妃爭,沒爭過,盛杭去了貴妃處。
從前淳妃娘娘在時,盛杭多半喜歡來崇禎宮,如今宮裡換了我倆,一下子冷清下來。背後有不少人嘲笑我和程九是吃死人飯的。
程九氣性大,加之今夜吃多了酒,竟命人將院子裡的梅花樹砍了。
我聽見動靜,命椿嬤嬤將程九身邊的玉秀喚進來。
「皇上曾親手在那株梅樹下埋過一柄金釵,想來是不願意你家主子砍了的。此事你莫跟著胡鬧,她還懷著,勸她早早歇下吧。」
玉秀哪會聽我的,一副桀驁的樣子。
我剪了剪蠟燭,說:「夜不深,皇上應該還未歇下,皇上的東西,總要問過正主才是。」
玉秀不喜歡我,卻總該幫著她主子爭寵,若真將梅花樹砍了,惹了聖怒,她擔待不起。
玉秀眼睛閃了閃,退出去。
椿嬤嬤替我溫了一壺熱茶:「美人提提神,今夜有的忙呢。」
我接過,倚在靠枕上,靜靜低頭,摩挲著杯緣。
「嬤嬤,玉秀是個聰明的,我不敢保證。」我說,「如果她不肯去找皇上,咱們就歇下吧。淳妃娘娘的樹……」
椿嬤嬤笑了:「她若聰明,就不該跟著九婕妤胡鬧。」
崇禎宮的鬧劇到底把盛杭吵來了,那時我早已披好大氅,遠遠坐在藤子架下,既不顯得刻意,也不過分透明。
程九借題發揮,撒酒瘋似的撲進盛杭的懷裡,哭得好不可憐。
盛杭臉色不虞,可美人垂淚,不忍過分苛責,溫聲細語地哄了幾聲,程九便破涕為笑,攬著盛杭的腰,往屋裡勾。
盛杭笑著嘆了口氣,目光一抬,唇角的笑意忽然頓住。
他終於發現了我。
我搓了搓發酸的鼻頭,用濕潤的眸子望去,張開嘴,無聲對他說了句:「謝主隆恩。」
他該明白,念舊的人是我,大度的人也是我。
盛杭薄情,所以總會為幾分念舊感動,而我恰恰要成為這種人,一個盛杭想做,又做不到的自己。
做完這些,我毫不留戀地起身回房去了。
6.
屋裡熄了燈,隔壁程九也消停下來。
椿嬤嬤在床邊逗留了一會兒,「美人睡覺害怕嗎?」
我蒙著被子,噗嗤笑出聲來:「椿嬤嬤,我還是喜歡你凶我的時候。」
「美人長大了,老奴不敢。」她給我掖好被子,像給我講故事一樣,「早晚有一天,老奴要走在美人前面。您要學會自己走夜路,即便沒人陪著了,您也能自個兒活下去。」
昏暗的月色透過窗紙,照亮了椿嬤嬤臉上的溝壑。
我想起了哥哥,他還在盼著我回家。
那張寫滿橫線的紙已經被壓在箱子底下,如我卻要在一眼望到頭的深宮裡,孤獨終老。
我拍了拍椿嬤嬤的肩膀:「我不怕黑的。你去睡吧。」
我在崇禎宮的床很大,被褥柔軟,因此我一向睡得沉,迷迷糊糊中,我落入一個懷抱。
冰冷冷的,氣味有些熟悉。
我驚惶地睜眼,嘴突然被人捂住:「小四,是朕。」
他聲線壓得很低,拍著我因害怕而劇烈抖動的後背,哄道:「朕一直放心不下,來看看你。」
我漸漸鬆緩下來,將臉埋進他的脖子裡,眨了眨眼,用濕濕的睫毛去蹭盛杭的皮膚。
他頓了一會兒,說:「怎麼哭了?」
我悶悶道:「明明是小四受了委屈,您卻先去安慰九婕妤……」
盛杭被我逗笑了:「好,下次先哄我們小四。」
我這才抬起頭,小聲問:「您是偷著來的?」
說完,忽覺「偷」這個詞不體面,做好了挨訓的準備,誰道盛杭眸色發沉:「是啊,朕偷著來的,待會兒小四可要受住,莫叫他人聽了去。」
我嘟噥:「那皇上可要快些!」
盛杭輕咳一聲,輪廓在月光下英朗鮮明,他笑道:「當時第一面見你,以為是個老實丫頭,不承想,你是個最不老實的。」
我動作一頓,認真說道:「皇上喜歡老實的,那還是回去吧。」
語畢就要翻身下床,盛杭拽住我手腕,往身邊一帶。
寒冷的冬夜,炭火偶爾蹦出點點火星,時有噼啪作響。
約莫半刻,外面哐當一聲,像銅盆墜地的聲音。
「皇上,九婕妤約莫是醒了,您快去看看!」
盛杭嘶了一聲,終於有了一些怒氣:「你是朕的妃子,朕宿在你這裡,哪個敢說不字。」
我低低地喚著,將臉側過去,露出尚未消除的巴掌印兒,斷斷續續道:「皇上,小四好疼……」
盛杭突然頓住,半晌,用大手輕輕撫在我臉頰,怔怔問道:「她打你了?」
我無聲垂淚,足以說明一切。
盛杭是個優秀的帝王,他寵愛女人,卻從不會給她們超出身份的恩寵,裝可憐要適可而止。
我擦掉眼淚:「皇上,就當小四什麼都沒說吧。」
盛杭沒有再說一句話,黑暗中,他擺手示意我繼續躺著,自己穿好衣裳,抽身離去。
我坐在窗邊,默默燃起一盞昏暗的小燈,喚椿嬤嬤打了熱水來,沐浴更衣。
椿嬤嬤說:「外面都是皇上的人,玉秀不知道皇上是從美人屋裡出去的。」
我點點頭:「張敬忠還在?」
「是。」
「小燈便燃著吧。」
椿嬤嬤一頓:「皇上不會回來的,美人何苦為他留燈。」
我擦乾身子,伸了個懶腰滾進被褥:「做給人看的。」
說完,翻了個身子,背對著小燈,進入夢鄉。
第二日,程九神清氣爽地從屋裡出來,與盛杭如膠似漆的模樣,仿佛真是一對尋常夫婦。
她性子大膽,偏要學淳妃娘娘,穿紅著綠,卻因五官清秀,與衣著格格不入,顯得艷俗。
我站在一旁,偶爾與盛杭對視,便能看見他眼底藏的深沉的笑意。
於是,我不經意地蹙蹙眉,揉揉腰,便聽那頭程九連喚三聲「皇上」。
盛杭竟然走神了。
我嗔他一眼,在玉秀看過來的時候,低下頭去。
聽著那頭盛杭低聲哄九兒平心靜氣養胎,我多吃了一口早茶。
送走了盛杭,程九照舊對我耳提面命,頤指氣使,話里夾著繡花針,不吐不快。
熬到中午,我頂著花盆站在院子裡,程九命玉秀往花盆裡踢毽子的時候,張敬忠捧著聖旨來了。
程九以下犯上,降為美人,遷居昭貴妃處。
我心平氣和地將花盆放下來,跪在地上,像個局外人。
他們想不到,入住崇禎宮的半個月,我日日同程九爭吵,每每提及那棵梅花樹,便是在她心頭紮上一根刺。程九對梅花樹的恨,是我挑起的,臉上的傷,是我咬著牙算好了挨的,那晚是椿嬤嬤吵醒了玉秀,繼而叫玉秀瞧出端倪,喊醒了程九,一番大鬧,逼得盛杭不得不懸崖勒馬,耐著性子安撫程九。
一步步埋下的暗棋,終於在今日發揮了作用。
盛杭是真被程九氣著了,今晨忍著未見發作,回去便下了聖旨。
盛杭也是真的狠,昭貴妃昨夜被程九截胡,一肚子氣無處發作,他正好把程九送上門。
程九面色如常,眯起眼,語氣平靜:「今晨本宮與皇上還好好的,你們莫不是送錯了門?」
張敬忠笑容可掬:「娘娘,老奴耳聰目明,皇上的差可從沒辦錯過。」
程九冷笑一聲,拍了拍裙子,站起來:「宦海沉浮、世事無常,這個道理用在後宮,想來是一樣的。我程九不怕輸,就怕輸得不明不白。」
話落,她緩緩抬起眼,笑看我:「小四,你說對吧?」
我低著頭,一言不發。
直到程九走遠,我才輕笑一聲,緩緩勾起嘴角。
「美人,老奴擔心,九美人知曉真相後,會和昭貴妃會聯手……」
我慢慢搓去指尖上的泥:「她已經知道了。」
程九很聰明,她不會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很快,她會東山再起。
但程九的孩子,放在昭貴妃身邊,未必保得住。
「待會兒陪我去見見宸妃吧。」
「美人!她是兇手!」椿嬤嬤聲音激盪,壓抑許久的憤怒在這一刻全然爆發。
「我知道她是兇手,」我低著頭,用水洗凈手指,輕聲說,「如果這步棋走得好,宸妃和程九很快就會下去賠罪了。」
7.
宸妃,入宮以來最不起眼的人物。
住在長樂宮。
雖不得寵,但頗受尊重。
宸妃的娘家賀家,在盛杭剛登基那幾年,為其開疆拓土立下赫赫戰功,柯蘭察部最勇猛的將軍,死在了宸妃父親刀下。怎奈,英雄遲暮,老將軍歸來沒多久,便因舊疾發作病逝。賀家的幾位兒郎,繼續披甲上陣,南征北討,去年冬,宸妃的最後一位親人,也葬身在漠北皚皚黃沙下,與世長辭。
走進長樂宮時,正值傍晚。
黃昏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一個婦人著薑黃色襦裙坐在窗邊,屋內沒點燈,黑漆漆一團。
她靠在窗沿,借天光翻閱一本卷了邊的書籍。
螓首蛾眉。
顧盼生輝。
腕間的羊脂玉鐲子看得我的心頓時揪緊。
一模一樣的手鐲,她真是連避諱都懶得避諱。
經身邊人提醒,她方注意到來了客人。
「敢問妹妹是……」
「是皇上剛封的皎美人。」那人答。
我行了禮:「我與九美人一同進宮,素聽娘娘賢名,特來拜訪。」
宸妃將書隨意擱在窗邊:「許多年不在宮中走動了,一些新面孔,我都不認識。」
我笑了笑:「我原先待在崇貞宮侍奉故去的淳妃娘娘,得皇上垂憐,才有個安身立命之處。」
宸妃表情一頓,語氣便冷下來:「進來坐吧。」
不曾聽聞長樂宮與崇貞宮關係不好,我多方打探,才知賀家對北方的柯蘭察部視如仇敵。
屋內的陳設與其他宮不同,入目是一山河圖做成的屏風,繞過去,便是三排高大的書架。
宸妃見我好奇,解釋道:「都是賀家的兵書。當年我小弟離世,家中無人,皇上便准我將這些東西挪進宮中,留作念想。」
「娘娘恨柯蘭察部?」
我在不遠處的小桌上看到一份北地的輿圖,上面清楚標記出了柯蘭察部王庭的位置。
宸妃直言不諱道:「是,恨不得食其皮肉,飲其骨血。」
我看清牆上懸著一把劍,也看到宸妃眼中的烈烈寒光。
宮門咣當一聲響,繼而夾著沉沉怒意:「秦姒!」
我扭頭望去,盛杭面沉似水,步履如飛,大步走進院子。
這是我第一次在盛杭的臉上看見鮮明的情緒:暴怒、驚駭、懊悔,像一個擔憂妻子受辱的丈夫,一個亟待為妻子出頭的男人。
我站在原地,行了禮。
盛杭的目光擦過我耳畔,望向宸妃:「阿錦,你——」
「臣妾無事,與妹妹敘舊呢。」她打斷了盛杭的話,語氣依舊是不冷不熱的。
一本兵書遞到面前來,宸妃說:「今日精神不好,便不招待妹妹了,初次見面,一份贈禮聊表心意,妹妹不要嫌棄。」
盛杭方覺察自己反應過了火,收斂神色,恢復了往日平和的模樣,笑著說:「小四孩子心性,看不懂。你送她也是白費。」
這份言語中的寵溺,任誰都明白了。
我低著頭笑笑:「臣妾必不會辜負娘娘所期。」
走出長樂宮,盛杭命眾人遠遠跟在後面,只剩下我跟在他身邊。
今日之後,我專寵之名更甚。
盛杭步履徐沉,少頃說道:「小四,你別動她。」
「皇上答應過臣妾,為淳妃娘娘報仇。」我目光灼灼盯著他的側臉,溫順的表皮下第一次露出鋒芒,「您說話不算話了嗎?」
盛杭的表情很難說是惱羞成怒,還是刻意逃避,「小四,你在質問朕?」
「小四答應您做那專寵之人,成了宮中的活靶子,有此一問難道不該?皇上既然做不到,為何要答應小四?」
我倏地住腳,聲音微微發抖。
盛杭回頭看我,語氣發沉:「過來。」
我閉了閉眼,下定決心道:「請皇上另謀他人吧。」
心跳得很快,我佯裝淡定地轉身,手腕被拉住的那一刻,我悄然鬆了口氣。
盛杭無奈疲倦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小四,宸妃她不是那種人,你……要給朕時間。」
九兒當日將宸妃供出之前,盛杭還一副盛怒之下讓兇手償命的態度,直到九兒口供指到宸妃身上,他沉默了。
如此刻意的偏袒,是盛杭第一次露出馬腳,甚至在此之前,無人記起宮中還有一位不受寵的宸妃。
也許此舉引起了太后的注意,昭貴妃開始有意無意地針對宸妃,所以盛杭選中我,去做那個掩人耳目的擋箭牌。
這一次,更加證實了我的猜測。
盛杭愛宸妃,且會為了保下她不擇手段。
既是他的逆鱗,便也同樣代表,他有了弱點。
盛杭沒瞞著我,繼續合作,扮演恩愛眷侶是我們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背著他,揩去眼淚,低頭不語。
一聲嘆息,他將我徹底拽過去:「你想讓朕找誰……除了你,怕是無人敢應這份差事了。」
我紅著眼眶:「您方才還吼我……」
「朕何時吼過你?」
「您喚我秦姒。」我哽了哽,「在長樂宮的時候,當著宸妃娘娘的面。」
「這點事都要計較,小四,你的心眼越發小了。」盛杭這麼說著,卻拉起我的手,往崇禎宮走。
天邊的光線一寸寸暗下去,浩蕩宮人跟在身後。
盛杭指著前方燃起的宮燈說:「小四,等咱們老了,朕還得拉著你。」
我笑了,勸他:「皇上今夜去瞧瞧九美人吧。她有了身子,怎麼都不該冷著她。」
「小四,你就不相信朕喜歡你?」
我睜著眼睛,淺淺淡淡地看著他,久久不語。
良久,盛杭嘆了一口氣:「這宮裡女人,若活得有你一半明白,便好了。」
我站在崇禎宮的門口,看盛杭的背影漸漸遠去,直到很遠,他還轉過身來,在黑暗中對我招招手:「回去吧小四,夜裡涼,別受了風。」
椿嬤嬤關上了門,替我解了披風。
「美人,皇上對宸妃愛護有加……」
我嗯了一聲,凈手後坐在軟榻上,翻開宸妃送我的那本兵法,借燈看起來。
以前家中請來的教書先生對兵法講解不多,是以每一頁我都要琢磨很久,最後竟對著「借刀殺人」那一頁直愣神,因為宸妃唯一的批註,便在此頁。
椿嬤嬤打盆熱水:「美人,夜深了,歇下吧。」
我回神,神思滯頓,漫不經心地寬衣躺在床上,借刀殺人,這是宸妃在向我炫耀她奸計得逞嗎?
借九兒的手,做掉了淳妃腹中的孩子,一屍兩命。
屋中燭火熄了,椿嬤嬤腳步聲走遠,吱呀,門掩上。
我閉上眼,吐了口氣,意識漸漸模糊。
就在睡著的空當,一道靈光猛地划過腦海,我睜眼突然坐起來。
不對。
站在宸妃的角度,什麼才叫借刀殺人?
也許,宸妃才是那把刀。
她被人冤枉了。
九兒借她的手,害死了淳妃。
可她為何不直說?
因為她不能對盛杭直說。
一道暗線在心裡呼之欲出。
我想起了今日第一次見宸妃時,她垂在腕間的如出一轍的羊脂玉鐲,突然心跳加速。
宸妃這麼多年為何一直不孕?
父兄戰死沙場,盛杭偏寵淳妃,宸妃心中未必沒有怨懟。
是以,她不想誕下自己與盛杭的孩子,在周身的首飾中加了藥,贈九兒鐲子之時,她也許已經暗戳戳提醒過九兒,是九兒自己,明知手鐲中有了滑胎藥,卻還是送給了我。
這個念頭一起,就再難消下去。
可我不懂,宸妃大可以尋一塊普通的手鐲贈給九兒,為何要給貼身之物。
九兒並非善類,她如此做,除了多一個把柄在九兒手裡,無任何好處。
一定是在宸妃的宮裡,發生了什麼,導致她不得不有此舉動。
這一夜,輾轉反側,待到天明,昭貴妃宮裡傳來消息,九兒小產了。
我滿身疲憊,低著頭慢慢剝雞蛋,聽下人說:「昨日中午九美人在昭貴妃處用的午膳,據說回去後身子便不爽利,一直到了晚上皇上去了,早早歇下,小產是後半夜的事了。」
動作一頓,我停下問:「貴妃那邊可有話說?」
宮人低著頭:「貴妃眼下正在氣頭上,說……」
我瞧她一臉窘迫,便知接下來的話不太體面,果然,昭貴妃直接將昨晚聽牆角的事抖出來,是九兒纏著盛杭做事,不小心動了胎氣,這才……
椿嬤嬤侍奉在旁,說:「即便如此,貴妃娘娘也難逃干係。」
我擦了手,再無心思吃飯,「既然闔宮嬪妃都知道了,我也不好無動於衷,該去看看她了。」
到九兒門前的時候,發現屋裡已經坐了不少人,沒見過幾次面的皇后坐在床頭,輕聲安撫。
九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兩眼腫成一對核桃。
盛杭坐在旁邊,面色陰沉,可見一肚子氣沒處撒,聽說在太后處挨了訓,剛回來。
見人多,我不想上去湊熱鬧,便同一眾姐妹站在院子裡。
「……我都說了,我是御醫!經常隨師父來請平安脈的,你們怎麼回事,之前就讓進,如今不認人了?」
門口傳來的爭執聲,我循聲望去,竟看到一位故人。
當初我第一次進崇貞宮替我瞧傷的小御醫。
見他面露難色,我走過去替他解了圍:「我認得他,的確是太醫院的。放他進來吧。」
小御醫氣鼓鼓地邁進門來,甩甩衣袖,對我施禮:「謝美人出手相助,師父還在等小的,失陪。」
見他提著衣角匆匆而去,我才轉頭來,看那幾個侍衛:「他來宮裡有些年頭了,你們怎麼會不認得?」
那幾個人撓撓頭,一臉驚恐:「回美人的話,小的之前不在這裡當差,最近上頭變動,臨時調過來的。」
另一個跟腔:「是啊,老大回臨安丁憂,所以就把我們幾個調在這邊。」
臨安……
不過是尋常事,不知怎麼地,我卻對臨安上了心。
我記得,九兒的老家,就是臨安。
「你們頭何時走的?」
「開春啊。」
正是我剛被封美人的那陣。
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我笑了笑,暗道自己多心。
又聽那邊閒談:「多虧了宸妃娘娘,不然我們幾個還在冷宮給人送飯呢。」
笑容一下子僵在那裡。
「椿嬤嬤,去長樂宮。」我說完這句,匆匆邁出門去。
寂靜的宮道上,所有人都趕去貴妃宮裡瞧熱鬧了,只有我,腳步越走越快。
是我低估了九兒的膽量。
我想我知道宸妃為何要贈那枚鐲子給九兒了。
午後,我推開了長樂宮大門,宸妃靜靜坐在椅子裡曬太陽。
看見我,她白皙的臉上勾起淡淡的笑意:「我知道你能明白的。」
我冷著臉,一字一句道:「程九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誰的?」
宸妃笑道:「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8.
午後的長樂宮,宮門緊鎖。
門內,我與宸妃相對而坐。
她摘下腕上的玉鐲,遞給我:「這鐲子與當初我贈與九美人的,本是一對。打造之初,我請工匠在鐲子內側鑽了許多孔,填進避子的藥材,若非那日撞見程九與人暗中苟且,鐲子裡的秘密,我本打算瞞進棺材裡。」
「那人,可是回鄉丁憂的侍衛長?」
宸妃笑笑:「此事發生在長樂宮,我不得不管。我曾暗中告誡程九,好自為之,誰知道她沒多久便有孕了,皇上那陣可不常來……」
所以程九的肚子瞞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