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親的第三年,裴述來接我回家。
看著我隆起的小腹,恨得咬牙切齒。
「誰的?」
「人太多,記不清了。」
聽完後,他瘋了。
殿外人頭攢動,喧囂不止,大夏的軍隊已經殺入了北狄王庭。
或許今晚,我不用在陌生男人的身下承歡了吧?
「臣,裴述,恭迎永定公主回朝!」
一襲白衣,手提長劍。
如塞上雪,雲邊月。
大漠的黃沙不知吹了多久,久到我都快忘了故人的模樣。
我緩緩起身。
裴述盯著我微微隆起的小腹。
咬牙切齒地開口:「誰的?」
聽到這話,我只覺得噁心:「老可汗?小可汗?或是哪個臣子?我也不記得了。」
他不會以為,北狄三年,我還玉潔冰清吧?
裴述聽到這話變了臉色。
眼裡像是淬了冰,起身去了帳外。
男子的慘叫聲連綿不絕,頭顱四下滾落,血腥味飄散開來。
他匆匆換了一身常服,端著一碗藥來到我面前。
臉上還有未乾的血跡。
「公主回朝帶上不該帶的東西,臣恐其他人誤會。」
我端過藥,一飲而盡。
「只要裴大人不誤會,其他人自然也不會誤會。」
下腹傳來疼痛的墜感,一盆盆熱水送了進來。
我卻一點都哭不出來,眼淚早就流乾了。
半個月後,我帶著一抔故土回到京都。
長街兩側,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盡頭。
「恭迎永定公主還於故國,歸於故都。」
同行的軍隊在百姓的歡呼聲中挺直了脊樑。
高台上的父皇倉皇起身,撫摸著我的鬢髮。
旁邊的沈貴妃,不,現在是沈皇后,穿上最隆重的吉服。
世人說公主下嫁外邦,功在社稷。
大漠黃沙三年,餘生皆是榮華!
我依舊是今上最寵愛的女兒。
此戰大捷,父皇很高興。
大讚裴述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從此大夏再也不用擔心北狄進犯。
「裴卿,你帶回了朕的公主,朕要封你為相!」
年輕的權臣跪謝隆恩。
自古嫦娥愛少年。
年少志壯,才高望重。
在弱冠之年就拜相於朝,裴述一時風光無兩。
成為王朝少女的春閨夢裡人。
可街頭巷尾卻無人知曉裴相和公主的情誼。
我的母親是大夏皇后,我是尊貴的嫡公主。
總愛換上嬌俏的衣裙溜出宮去找裴述。
彼時他還是大理寺卿。
我喜歡跟在他身邊查案。
那一天,晴光萬里。
我又把人堵在大理寺,央求他帶上我。
他看我的眼神滿是無奈。
我不樂意了,叉著腰大聲說:「你少用這個眼神看我!告訴你,我出宮,父皇已經答應了!」
裴述挑挑眉:「哦?是嗎?那臣這就進宮問問陛下。」
我急忙把人攔下來:
「別別別,父皇日理萬機,你別去。」
旁邊的侍衛掩嘴偷笑。
忽然有人來報。
「大人,國公府世子魚肉百姓,證據確鑿,可沒有聖諭,我們的人進不去。」
裴述思索片刻:「事急從權,你帶人先去傳口諭,我這就進宮找陛下。」
我目瞪口呆,還能這樣?
裴述即刻動身,順便把我也提上了馬車。
氣得我沒忍住捶他。
天曉得我費了多大勁才出來。
不過話說回來,裴大人撒起謊來真是輕駕就熟。
對上我玩味的眼神,裴述面頰一紅。
清清嗓子,正色道:「我是公務所需,你那個才叫假傳聖諭。」
我白了他一眼,信你個鬼!
眼前這個男人端正自持,克己復禮。
好像只有在處理公務的時候才有一絲鮮活的人氣。
「裴述,你這輩子最想做什麼?」
「位極人臣,辨曲直,守方圓,為黎民蒼生計。」
我呼吸一滯。
「公主呢?」
我有點不好意思。
「我就想一直守著父皇母后,還有……還有和你一起查案。怎麼,你不願意嗎?!」
父母是至親。
裴述,是摯愛。
他勾唇一笑:「裴某之幸,願與公主,年年歲歲,共占春風。」
後來大夏、北狄戰事再起。
可汗說只要大夏派肯出公主和親,結兩姓之好,北狄即刻退兵,對大夏稱臣,每年還上貢十萬白銀。
連一向與母后不睦的沈貴妃都在寢殿里大罵北狄痴心妄想,區區蠻夷居然敢求娶嫡公主。
大夏將士無能,才會推一個公主去保家衛國。
和親乃「拙計」,但是朝堂之上主戰、主和的爭議聲不絕於耳。
因為父皇,心動了。
他只是需要一個合適的人給他一個台階。
這便是父皇對我的寵愛。
一個公主在萬里江山面前不值一提。
裴述恐皇上為難,親自上書:「公主和親北狄,可抵百萬雄兵。」
哪怕我心悅他。
哪怕我是他的未婚妻。
裴述,字行簡。
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
在萬民面前,區區情愛算得了什麼?
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罷了。
回朝後,沈皇后安排了一場春日宴。
為我挑選駙馬以彌補北狄三年風沙,只願我餘生能美滿順遂。
世家子弟卻避之不及。
裴述,也沒有來。
有功於社稷又如何?
女子從一而終,沒有人願意娶一個和過親的公主做宗婦。
受寵於帝王又如何?
清流世家最怕沾染上趨炎附勢四個字。
春日宴早早散場。
我心中雖有預感,卻還是免不了難過。
我請旨儘早到公主府另居,帝允。
父皇的眼神複雜、閃躲。
我知道,我的存在對父皇來說是他賣女求榮、無能薄情的證明。
當初與母親不死不休的沈皇后,如今看向我的目光卻滿是同情。
「世道多艱,女子不該為難女子。」
說罷便賜下了無數金銀珠寶。
「如果不能助你覓得良婿,那便助你半生榮華吧。」
一場春日宴,一場黃粱夢。
宴席散,美夢醒。
一日,我與侍女漫步到竹林,卻聽到一陣議論。
「那俘虜說北狄許多男人都是公主的入幕之賓。」
「她赤腳跳胡旋舞的樣子,蠻夷喜歡極了。」
說罷,一位青衣公子神秘地朝一旁的錦衣少年說:「沈恆不是最喜歡平康坊的舞姬?想來公主跳得定是比舞姬強,不如你便隨了皇后的心愿,娶了公主吧!」
霎時間,哄堂大笑。
錦衣少年憋紅了臉:「我家五代列侯,怎麼能娶這種人?」
「一個失貞的公主,若是真娶回家,怕是愧對列祖列宗!」
侍女臉色鐵青,高喊道:「放肆,公主是奉旨和親,你們有幾個腦袋議論!」
我緩緩上前,幾個世家公子連忙下跪行禮。
錦衣少年朝著我的腳努努嘴,示意同伴。
眼裡全是不屑與嘲諷。
我心下冷笑。
「貞潔」從來不在男子口舌之上,女子裙擺之下。
它,只在我的心裡。
既然有人不長眼,那我索性就幫他去了這累贅。
「來人,把他的眼睛給我挖出來。」
在場的幾人慌了神。
錦衣少年高喊:「我是侯府世子,你敢動我!」
我幽幽一笑:「你很快就不是了。」
宮裡的人,手腳一向是利索的。
等裴述來的時候。
沈恆臉上就剩兩個血窟窿了。
「慕容昀遙,你不得好死!」
「我姑姑是當今皇后,祖父隨先皇打天下。你居然敢挖我的眼!」
我面無表情:「餘下的人,該挖眼的挖眼,該拔舌的拔舌。」
「你這個賤人,半點朱唇萬人嘗,一雙玉臂千人枕。」
話音剛落,我提起長劍向他心口刺去。
「鏗!」
裴述突然翻轉摺扇,長劍落地。
他雙眸寒光流轉,在場的人抖若篩糠。
「裴相這是要阻攔本宮了?」
裴述雙手作揖:「裴某不敢,公主受驚了。這等不忠不義之輩,還是交由微臣處置。」
我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有勞大人了。」
消息傳開,前朝、後宮一片震怒。
父皇薄情卻也不會容忍有人這麼下他的面子。
遂下旨嚴查,廢除沈恆世子之位。
沈皇后問責沈國舅教子無方。
是夜,裴述連夜提審北狄俘虜和世家紈絝。
出來的時候,唯有天邊的幾顆星子。
他白衣上沾滿了鮮血,像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世子受不住刑自盡了,鎮北侯府不敢追究。
大家都說裴相最是端方雅正之人,如今為了天家顏面,卻是什麼也顧不得了。
是天家顏面,不是公主的顏面。
只談政治,無關風月。
我和他之間,也早就沒有風月可談。
當年我夜闖裴府,質問他為什麼要如此對我。
「邊關有十萬鐵騎,不是不能打。」
「母后病重,我如果去和親,那此生再無可能相見!」
裴述直視我的眼睛,並無半分愧色。
「百姓需要休養生息,戰事綿延,長此以往,大夏必將元氣大傷!」
「公主是天下稅賦、萬民傜役、錦衣玉食供出來的公主,國難當頭,當仁不讓。」
忠君愛國,字字鏗鏘。
我慘然一笑:「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
裴述端著酒杯,忽然變了臉色,額頭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
他痛苦地開口,聲音隱忍又氣憤:
「公主,解藥。」
「我就是。」
眼角眉梢全是報復的快意。
鬢髮蓬亂,裙帶松垮,嬌軀汗珠點點,酥香微顫,一夜急風驟雨。
次日,我還是等來了和親的聖旨。
裴述殘忍地將一顆紅丸塞到我的手裡。
「公主,你會需要。」
我幾欲瘋狂,厲聲尖叫:「不!我不能去!」
「為何?」
我死命咬住下唇:「因為……因為……」
裴述冰冷地開口:「因為你我無媒苟合嗎?」
這四個字把我的驕傲和尊嚴狠狠地踩在腳底。
他把玩著手中的白玉扳指,淡漠地開口:「這個理由,我敢告訴滿朝文武、天下黎民。」
「我的公主,你,敢嗎?」
我頹然倒地:「裴述,你可真狠!」
或許,他沒有騙我。
「位極人臣,辨曲直,守方圓,為黎民蒼生計。」
他一開始就告訴我了,這就是他要走的路。
是我痴心妄想。
可是天下稅賦、萬民傜役、錦衣玉食供養的又豈止我一人?
繼承家業、入朝為官、封侯拜相,甚至坐擁萬里江山的不都是男子嗎?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不曾給我政治權力,卻把政治義務推給我。
是天下男子無能,才會讓我一個小女子去承擔家國大義。
聖意難違。
終於,我一襲紅衣,走向了漫漫黃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