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府上開始籌備我和楚虞的大婚,倒也閒不下來。
這日我正在盤嫁妝,來了個不速之客。
柳婼見到我就跪下,哭成了淚人兒。
「謝姑娘,您去東宮看看殿下吧!」
我一個側身,扯過了差點被她抓住的裙裾。
「謝姑娘,殿下病重了,無論如何都醒不來,夢裡一聲聲地喊著您的名字。」
「您去看看他,說不定他就醒來了!」
兩輩子第二次聽到柳婼的聲音,可真不容易。
我居高臨下地望著她,並不太想搭理。
「謝姑娘,您和殿下青梅竹馬的情誼,您就去一趟東宮吧!」
柳婼又開始磕頭:
「是民女奢望了!」
「只要謝姑娘點頭,民女願意為妾!」
「謝姑娘,民女求求您了!」
我剛剛皺眉,身旁一聲冷喝:
「都是怎麼管事兒的?哪裡的阿貓阿狗都往府里放?」
嚯,鴻雁罵過太子是「狗」之後,越來越放得開了。
「管家!逐客!」
柳婼被趕出府,再沒被放進來過。
本是件無足輕重的事,可我越品她話里的意思,越覺得不對勁起來。
楚珩生病,喊我的名字?
他對我可沒那麼情深義重。
再者,他上次說什麼夢見我和他成親。
他莫不是……
我重活一次都蹊蹺,也沒什麼是不可能的。
可,萬一他記起前世了,我的第三步棋,要往哪裡下?
24
當初我向楚虞吹噓,只要他與我結盟,只需三步棋,讓他拿回原本屬於他的東西。
上輩子那樣慘死,我是絕不可能讓楚珩安穩做他的太子。
甚至登基的。
我讓人盯著東宮。
楚珩已經醒來,看起來並無異常。
東宮也無要事發生。
勤政殿門口空了。
楚珩沒再去要求退婚,轉而推遲了他和柳婼的婚期。
這卻讓我更加不安。
楚珩的性子,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他推遲婚期,會不會是因為……
他也知道,這日子,快到頭了。
我的第三步棋,就下在一個月後的某個夜晚。
那個夜晚,陛下悄無聲息地在秋風中,薨逝了。
25
自古帝王薨逝的那一夜,是最重要的一夜。
但在楚珩身上是例外。
他並沒有競爭者。
上輩子陛下在睡夢中薨逝,甚至晨起時才被內侍發現。
楚珩無驚無險,平靜而順遂地接過了皇位。
但這輩子,有楚虞。
有我。
只要我的第三步棋下得夠好,夠准,踢楚珩出局,並不難。
我按計劃準備著一切。
與父親促膝長談。
給楚虞皇宮布防圖。
給兩個哥哥寫信。
東宮仍舊一切正常。
楚珩照常上朝下朝,柳婼仍舊哭哭啼啼。
很快,一個月過去。
夜晚降臨時,我給楚珩遞了信箋。
【子時,護城河見。】
26
我和楚珩其實還是有些美好回憶的。
柳婼出現之前,我的每個生辰,楚珩都陪我去護城河放花燈。
幼時不懂靦腆,許願都會大聲說出來。
沒幾日,那些想要的東西,就會從東宮送過來。
大了不再說了,楚珩也總能從身邊人嘴裡,探聽到我的喜好。
我到護城河的時候,他已經在了。
只一眼,我知道我的猜測沒錯。
初生牛犢的太子殿下,和做過十年帝王的人,眼神都不一樣。
「淑因,有些年沒來這裡了。」
他望著暗沉的護城河。
這個時辰,自然沒有花燈。
「我記得那年你從那裡滑下去。」他指著河下一處礁石,「嚇得哇哇哭。」
「還是我拉你上來。」
「殿下記性真好。」我笑笑,「我不記得了。」
「所以你一回來,就打算遠離我,是嗎?」
「不然呢?」我睨他一眼,說道,「等著再被你殺一次?」
楚珩的眉尾挑了一下。
聲音低下來:「淑因,是我錯怪你了。」
「是陳氏。」
「我追伐陳氏的時候才知道,柳婼身邊的小丫鬟出自陳氏。」
「知道她假死的計劃後,換了她的藥,嫁禍給謝氏。」
「我是信你的,所以沒有及時救她,可她居然真死了……」
我並不太想聽。
當年事有蹊蹺,不用想都知道。
可知道內情又如何呢?
不該做的,他早做過了。
「就算她因為我勸你納她為妾而羞憤自盡,又如何?」我冷冷望著楚珩,「楚珩,是否納她為妾,決定權在你手上。」
「你見陛下堅決不允,自己動搖了,不是嗎?」
「卻要因我一句好心的建議,滅我全族!」
「我以為……」
「我不想聽。」
秋風瑟然。
楚珩沉眸望著我,突地笑了笑。
「我知道癥結在哪裡。」
他拽著我往前,在一棵大樹前停下。
他竟把柳婼也帶來了。
捆著她的手腳,封住她的口舌,綁在樹幹上。
柳婼已然哭紅了雙眼,一見我們,「嗚嗚」叫著,眼淚又掉下來。
「騙孤者,當誅!」
幾乎是眨眼間,楚珩抽出腰間佩劍。
一劍封喉。
27
這就是他口口聲聲的摯愛。
眼前人恐怕不只是十年後的楚珩。
當年他殺我,容顏尚且蒼白。
今日他一劍下去,面不改色。
我握緊雙拳。
「解氣了嗎?」
柳婼的雙目猶未合上。
我移開視線。
「淑因,我知錯了,那些年,我日日後悔,我為你修了……」
「閉嘴!」
我根本不想多聽他說一個字。
楚珩的眸子又沉下去。
繼而笑起來。
「丑時三刻,你在等這個點是嗎?」
丑時三刻,上輩子太醫宣布的,陛下真正薨逝的時辰。
「淑因,你以為我沒有謝氏,你拉上個沒用的楚虞,就能贏了?」
「朕就叫你親眼看看,今夜到底誰贏誰輸!」
楚珩拽我上馬,直奔皇城。
剛進城門,皇宮方向升起一道光束。
東宮所用的信號彈。
大約是在告訴他,陛下已薨。
馬匹挺進宮門,如入無人之境。
皇宮內的御林軍,已被楚珩掌握。
宮內太監面色倉皇,見到馬匹就跪。
已經見過爭端。
陛下寢殿前,密密麻麻,全是人。
東宮十率府傾巢而出,羽林軍,京畿營,謝家軍,散亂其中。
楚珩一拉韁繩,震天齊喝:「殿下!」
誰贏誰輸,一目了然。
28
楚虞被兩個十率府的侍衛架住了脖子。
我遠道趕來的兩個哥哥,被束住了雙手,同樣刀架在脖子上。
謝家軍悉數半跪在地上。
真狼狽。
楚珩下馬,朝我伸出手:「來吧,我的皇后。」
我只望著他。
楚珩將手伸得更近,表情那樣虔誠:
「淑因,這輩子,朕要你做最快活的皇后。」
我掃了眼滿場站得密密麻麻的人,抬頭望了眼天上的月亮。
再好不過的時辰。
我看著楚珩,偏了偏腦袋。
贏了嗎?
楚珩皺了下眉,環視四周,眼裡閃過一絲詫異。
謝家軍的人數太少,發現了?
「逆子!」正在此時,前方一聲大喝,「你說誰是『朕』?」
楚珩不可置信地看向披著寢衣,出現在寢殿門口的。
陛下。
29
我的第三步棋,其實並沒有被楚珩的重生打亂。
因為我知道,世人總喜歡以己度人。
尤其他如今已經是那麼一個殘忍嗜殺的「暴君」。
在他眼裡,這個夜晚,我必然傾謝氏之力,占領皇宮,改陛下遺囑,推楚虞上位。
他不會想到第二種可能。
因為他也迫切地等待這個夜晚,等待他重回萬人之上的這一天。
可我不會讓他如願的。
從一開始,我的第三步棋,就不是什麼宮變。
陛下是很好的陛下。
勤勉於政,愛民如子,對謝氏更是又敬又重。
既然知道他會在這個夜晚無聲薨逝,為何不能早做防備?
楚珩才重生一個月,可能並不清楚,從大半年前起,陛下的平安脈早中晚各一次。
用的湯藥也遠甚從前。
陛下的身體,其實比上輩子康健許多。
從一開始,我只是想讓陛下對楚珩生嫌。
第一步棋如此,第二步棋也是如此。
第三步棋,是做出各種假象,讓楚珩以為我們要擁楚虞,發動宮變。
一旦他動手,疊加此前陛下對他的種種不滿,廢太子勢在必行。
當然,這裡要感謝柳婼。
若不是她,我還不知這世上竟會有「假死藥」這種奇物。
我們找到她那位師父,試驗過幾次,確定對身體無礙,且能根據劑量來控制假死時長。
所以在原本的計劃里,陛下今晚也是要「假死」一次的。
楚珩重生,我唯一多做的一件事,便是約他去護城河。
他若在宮內,恐怕一早就看出謝家軍的數量不對。
奪宮,那些數量哪夠?
這夜的「宮變」,當然也有陛下的配合。
陛下信任父親。
父親說楚珩恐生異心,不妨一試。
他也便不妨一試。
只是他不知那藥會讓他「假死」,不知這都是我們離經叛道的局。
再見楚珩,是三個月後,天牢里。
30
由秋轉冬,天上落雪了。
和我死去的那一日極為相似。
天牢里冷極了。
楚珩消瘦了很多,手腳鎖著鐵鏈,穿著單薄的囚衣,靠在角落。
其實原本不會這麼狼狽。
可他重生了,籠絡御林軍和京畿營時手段狠戾。
陛下對他失望至極,臨終前都不願看他一眼。
是的,儘管用了最好的御醫,最好的藥,陛下的生命,也只延長了三個月。
聽見人聲,楚珩抬頭,又低下。
大約是意識到來的人和平時不一樣,再次抬頭。
眸子裡亮起光彩。
我進了牢房,他馬上站起身,靠近就想拉我的手。
我躲開,他的手便僵在空中。
「淑因,你還是不肯原諒我。」
我沒忍住,又笑出了聲。
「淑因,好不容易我們都回來,這是上天給我們重來一次的機會……」
「我倒不這麼覺得。」我與他保持三尺的距離。
「讓我們都回來,也說不定,是因為有些人太冤。」
楚珩眸光又黯淡下去。
「楚珩,你可知為何你我十年夫妻,我都不曾有孕?」
楚珩的眼神落在我小腹。
「因為從嫁給你的那一日,父親就給了我避子藥。」
外戚勢大,暫不宜有子。
待功成身退,再養育子嗣為佳。
我的父兄,我的族人,對他那樣忠誠。
「但其實,我們有過一個孩子的。」
楚珩瞳孔猛地一縮。
「你殺死我時,我腹中已有三個月身孕。」
「你為何……」
「為何不告訴你是嗎?」我走近他,抬眸看著他,「我為什麼要給你這樣的人生孩子?」
楚珩的面色一寸寸地灰敗,罕見地露出痛苦的表情。
「楚珩,我還真擔心你沒回來。」
「我怕你覺得自己死得冤!」
我抽出手中匕首,利落地插入他胸口。
楚珩震驚地看著我,面上的痛苦蔓延到眼底。
我安靜地望著他:
「這是你,欠我的。」
31
雪下得更大了。
鋪滿了宮道。
楚虞在外面等我。
「路滑。」他蹲下身子,「背你。」
我爬上他的背。
其實他真的挺瘦的,前陣子才病過一次。
可我的確,不太想自己走路。
他的背也不太暖,只有頸窩處冒著絲絲熱意。
但我靠在上面。
大抵因為這些日子合作默契,大抵因為他從來不會多問一句「為什麼」。
不由自主就掉了幾滴眼淚。
他突然嘆了口氣:「你也不是沒人愛。」
「有沒有可能,我掙那些銀子,就為了你當上皇后, 能國庫充盈,安穩一些?」
我一下從他背上跳下來。
「喂,目的達成, 跟我打感情牌了?」
「想讓我心軟退步?」
「唔……」楚虞摸了摸鼻子, 「被發現了。」
32
楚虞登基那日,將國印一分為二。
照約定,江山共理,國事共議。
可我似乎看錯他了。
他對做皇帝,並不是熱衷的模樣。
先是謙虛地表示自己精力不濟, 提拔父親為攝政王,將大多政事交予他。
後來他乾脆把那半國印也扔給我。
我倒喜歡與他商議事情。
和腦子好使的人說話, 愉快。
半年後,我有了身孕。
他更少管朝政了, 常常我在哪兒,他在哪兒。
問他就說岳父大人在, 放心。
嘖,虧我以前還說他「上進」。
孩子出生得很順利,是個皇子。
楚虞很開心, 整日抱著孩子不鬆手。
想直接封為太子。
我很自然地想到了楚珩,搖頭。
第二年,我想廣納後宮。
孩子總不能我一個人生不是?
楚虞居然拒絕了。
「體虛。」他說。
不是,就他那病中都想要來的勁頭,跟我說體虛?
他不同意也沒關係, 反正……
結果, 轉頭就發現他扔給我那半塊國印, 又被他摸走了。
第三年,孩子會走路,會說話了。
宮中漸漸多了許多歡聲笑語。
我開始趕楚虞去前朝。
我爹年紀大了, 哪受得住事事由他經手?
我要半邊國印, 其實也不是對朝政多感興趣。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已。
第四年時,我到底又懷了。
時光好像從未變得這樣快過。
偶爾楚虞會問我:「我還有幾年可活?」
看吧,這人精明著呢。
不問,不代表摸不清我那些異常。
他一問, 我就答他:「就明日了。」
「趕緊的, 你不在了, 我就拿你的銀子, 養整整一宮的男寵。」
「你知道的,我最是離經叛道。」
第五年,老二出生了,小公主。
楚虞整張臉都是喜悅,又說不立皇太子, 要不立個皇太女?
我不想理他。
第五年,楚虞二十五歲。
其實已經比他上輩子多活了一年。
我竟沒有不悅。
畢竟, 我最早的計劃, 是去父留子。
楚虞這種都不用我親自動手的, 簡直再適合不過。
第五年,楚虞帶我去看日出。
霞光衝破雲層那一刻,整個上京城平靜, 安逸。
下山時,我默默拉住了他的袖子。
時歲靜好。
不論長短,只爭朝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