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醒來的第一日,我輾轉反側,在記憶中搜尋到這個人。
身份高,地位好,最重要的……
死得早。
嚴格來說,他才是陛下的嫡長子,太子之位該是他的。
我的婚約,也該是他的。
但他生母體弱,生下他就去世了。
他亦多病,不足周歲時,國師就斷言,此子活不過十八。
因此,太子之位註定與他無緣。
上輩子他雖活過了十八,卻也只勉強多活了六年。
可他分明是有野心的。
他不曾娶妻,無兒無女。
過世時,府邸里的錢財,卻超了國庫半數。
不敢想像他若多活幾年,或是身體康健,會是何等光景。
「謝姑娘這是何意?」楚虞黑沉的眸子望著我。
「謝氏淑因,最厭蠢貨。」我挑眉看他,「結盟之前,讓我瞧瞧你的本事。」
楚虞笑了。
這次是真笑,顯得他蒼白的臉上有了幾分華光。
徐徐舉杯,飲了一口茶水。
14
私相授受,這對從前的謝淑因來說,是大逆不道。
但我需要一個盟友。
而且,是一個睿智的盟友。
15
上京城內很平靜。
流言傳了幾天,不攻自破。
東宮和謝氏的婚事,怎麼可能告吹呢?
謝氏嫡長女,註定要做皇后的。
東宮那位不娶,誰敢娶?
楚珩很快活。
陛下見他就沒有好臉色,他乾脆帶柳婼春獵去了。
人不在京中,他自然不會發現,短短一個月,商行之間的頻繁交易。
或者,即便他在京中,也不會在意。
東宮不缺銀子。
即便缺,也有謝氏給他填補。
他也沒發現,東宮裡悄無聲息的人事調動。
畢竟只是些丫鬟嬤嬤,無足輕重。
「就這?」
我和楚珩之間的書信往來,變成了我和楚虞之間。
只是病弱的大皇子,話並不多。
這封信他沒回。
沒兩日,京中突然多了一齣戲。
貴公子被孤女所救,私訂終身。
可孤女平民出身,貴公子卻是名門望族,斷不能接受這樣的當家主母。
當然,最終二人突破世俗枷鎖,相愛相守。
戲的結尾,貴公子慷慨陳詞:
「平民又如何?為何平民做不得當家主母?」
「知恩圖報,君子所為。」
「若不能為君子,何以為一族之長?」
戲的劇情太過熟悉,以至於隨著這齣戲的火爆,民間輿論瞬間發酵。
平民為何不能為一國之母?
太子若連知恩圖報都做不到,何以為一國之君?
太子要娶啞女,乃君子之風。
太子,該娶啞女。
幾乎與此同時,太子春獵的林子裡,突現奇觀。
數百鳥兒繞著啞女所在的馬匹,旋轉鳴叫。
百鳥朝鳳啊!
於是太子回京時,百姓夾道歡迎。
他摟著身前的啞女,意氣風發。
16
倒是挺妙。
以民心為由,逼陛下讓步。
且,一石三鳥。
斷了楚珩的前路,絕了我爹的後路,還讓楚珩與陛下生隙。
什麼百鳥朝鳳,愚弄民心的把戲罷了。
陛下不會懷疑到深居簡出的楚虞頭上,只會認為,這些都是楚珩的手筆。
至於楚珩,興奮之餘,恐怕只覺上天助他。
「如何?」
「不賴。」
「就這?」
我笑了笑。
遣人將那塊白玉送了出去。
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附加一句:
「殿下,不妨乘勝追擊。」
「謝姑娘,想好了?」
「自然。」
既已結盟,重生後的第一步棋,容不得絲毫猶豫。
17
對於楚珩和柳婼的招搖過市,鴻雁罵了整整三日。
但「不知羞恥」,也就是她能罵出的最難聽的話了。
這一次,京中連流言都沒了。
人人都篤定,謝氏嫡長女和東宮的婚事,必然要退。
就等著看她笑話吧!
我的婚,的確退了。
但我的笑話,倒是沒給他們瞧著。
據聞,那一日,皇宮熱鬧非凡。
楚珩帶著民間力挺啞女為妃的幾位文人,「百鳥朝鳳」的目擊者,還有幾位得道高僧。
一群人,浩浩蕩蕩跪在勤政殿門口。
我爹第一時間得到消息,帶著幾位叔伯以及幾位門生,匆匆入宮。
謝氏百年,從未如此被辱。
「陛下,既然太子殿下心意已決,成全殿下吧!」
「臣等,絕無怨言!」
浩浩蕩蕩,又跪了一隊。
就為了一個啞女,竟鬧到如此難堪的地步!
陛下怒也怒過,惱也惱過。
可事已至此,他如何不同意,也別無他法了。
只是正如城中傳聞,一個與太子殿下訂了十幾年親,占據朝廷半壁勢力的謝氏嫡長女,這婚退了,誰敢娶?
如此毀了謝淑因的一生,陛下以後又有何顏面面對忠臣?
謝氏與皇室的百年和諧,會不會就此打破?
正在膠著時,出現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
其實那日我特地給楚虞遞了信箋:
【穿得好看些。】
【別瞧我爹一本正經。】
【最是以貌取人。】
所以傳聞里,那人出現時,眉眼風流,清逸如畫。
宛若天人由天降。
待他跪下時,眾人才反應過來。
這是深居簡出,幾乎被人們遺忘的,那位病弱的大皇子。
而他一開口,更是語出驚人:
「父皇,兒臣,求娶謝氏淑因為妻。」
一語破局。
陛下驚覺自己竟忘了還有個兒子,雖身體差些,可早活過了國師斷言的十八歲。
我爹驚覺幾年不見,這位大皇子出落得如此出塵,倒比那中了蠱似的太子看著順眼多了。
一君一臣,眼神交匯間,讀懂了彼此。
只有太子殿下,據聞當時的表情又很精彩,驚詫得幾乎站起來。
不待他開口,陛下已經下了御令。
廢謝氏淑因與太子婚書,改賜婚於大皇子。
另賜太子與啞女柳婼,擇日完婚。
此事,告終。
拿到聖旨時,我久違地心生愉悅。
第一步棋下得這麼順利,是我意料之外的。
由此可見,選對盟友,很重要。
就是前腳領了聖旨,後腳楚珩就來了。
終於能娶得佳人,他不去和柳婼卿卿我我,來給我找晦氣?
我勒令:「太子與狗,不得入內。」
可惜只有我院子裡的鴻雁敢對他喊這句話。
楚珩在院子外怒氣衝天:
「謝淑因,孤看你是瘋了!」
「孤好心好意來提醒你,楚虞他就是個廢人!」
「你若懂好歹,最好想辦法把婚給退了!」
「否則將來有你哭的!」
我心情愉悅,眉毛都懶得為他抬一下。
只徐徐打開了手中的信箋。
【何時下第二步棋?】
我這盟友,果然比外面那隻,上進多了。
我提筆:【不急。】
【請你看出好戲。】
18
楚珩殺死我之前,其實跟我說了很多話。
只是那時太疼了,許多都記不清了。
印象最深的有一句:
「若不是你,若不是你謝氏,我和婼婼本可以相守到白頭!」
這輩子沒有我,沒有謝氏。
我倒要看看,他和柳婼,如何相守到白頭。
廂房內,茶香裊裊。
「南方時疫暴發,太子殿下請纓賑災本是好事,可……」
「帶上女眷,合適嗎?」
「有何不合適的?啞女……太子妃雖還沒過門,可百鳥朝鳳,天佑之人!」
「聽聞她還會醫術,能造福百姓也說不定!」
茶館裡永遠不乏議論實事的人。
「這就是你說的好戲?」
太子殿下南下賑災,帶上了還未過門的啞女。
一時城中議論紛紛。
我揚眉飲茶,當然不止。
「淑因醇厚甚茶,幸而有人眼瞎。」楚虞突然笑道。
我抬眸。
這人容顏確實不錯,尤其笑起來,眼尾那枚小痣別有風情。
幾個月來,常常一道喝茶,言語知進懂退,相處融洽。
就是……
視線往下,的確清瘦得很。
見我望著他,楚虞掃一眼我的茶盞,傾身給我倒茶。
一個皇子,經商,身上卻帶著墨香。
「今日如此沉默?」倒茶時,他瞥我一眼。
不是我沉默。
我在想楚珩那句「楚虞他就是個廢人」。
「喂。」我直接抓住他的領襟,「你……能生嗎?」
楚虞眼皮一顫。
徐徐放下手中茶壺。
抬眸,眼神靜得很,眼尾那點痣卻是殷紅的。
他捏起我的下巴。
「試試?」
19
我還真想試。
楚虞若不能生,我的整盤棋,豈不白下了?
但再離經叛道,也不能在茶館裡試呀。
一個月後,我請楚虞看的戲,終於登場。
太子南下抗疫,帶著愛得難捨難分的啞女。
不承想,啞女染上疫症,久不見好轉,太子心急之下,遣人送啞女回京。
啞女回京也就罷了,誰都沒想到,太子居然也回了。
太子是被啞女一劑藥迷暈,帶回來的。
「殿下已有症狀,我都快沒命了,怎能把殿下留在那裡送死?」
上輩子,柳婼淚眼朦朧地在紙上陳情。
一個會幾個字,但沒讀過什麼書的孤女。
眾人也只能無言。
兵敗將領且要守旗而不倒,太子殿下自動請纓去疫區,不僅不知輕重送染疫的啞女回京,居然棄眾人於不顧,自己也跑了。
更何況,太子並未染疫,只是普通風寒。
上一次,這件事被父親壓下來。
同去疫區的官員,正好都是父親的門生,楚珩還未進城,父親就得了消息。
連夜將人攔下,又送了回去,此事才未走漏風聲。
可這輩子,父親不願再幫他了。
柳婼前腳帶著楚珩進城,後腳京城就炸開了鍋。
各種對太子殿下的口誅筆伐,瀰漫在整個民間。
陛下大發雷霆,怒斥太子行為不端,德不配位。
其實輿論這東西,花些銀子,是可以左右的。
但這種事情,不能用官銀。
後知後覺的太子殿下這才發現,這大半年,他的私產死的死,廢的廢。
私庫竟是空的。
他也斷拉不下臉面,找人要銀子。
只能由著輿論持續發酵。
【準備下第二步棋咯。】
我給楚虞遞信。
20
我要戳穿柳婼裝啞這件事。
楚珩一直堅定地認為,柳婼對他的愛純粹而無瑕。
上輩子柳婼帶他回京,事後他只淡淡嘆口氣:
「婼婼也只是太在意我。」
這輩子無人給他善後,不知他此時還說得出這種話來嗎?
楚虞早就安插了一些丫鬟嬤嬤在東宮,略施小計,讓一個原就會說話的人開口。
不算難事。
我本打算在疫事上做文章,嚇嚇她就行。
哪知還沒開始籌謀,有人自己撞槍口了。
據聞那是一個傍晚。
太子殿下近日被民眾罵,被百官罵,被陛下罵,心中煩悶不堪。
已經連著五日沒去心愛的婼婼院中了。
東宮遼闊,有一人工湖,有一拱橋。
那晚柳婼人如其名,弱柳扶風地坐在拱橋的石欄上,一邊哭,一邊給太子殿下打手勢:
「是婼婼不懂事,婼婼連累了殿下,婼婼願意贖罪。」
「殿下,來生婼婼再報答殿下的一往情深。」
撲通——
跳湖裡了。
太子殿下情深不壽,當然緊隨其後。
可也不知是時辰選得晚了些,還是太子殿下向來眼瞎。
竟然在水裡折騰了半天,沒撈到人。
做戲要做真,柳婼是真不會水。
撲騰了幾下,竟等不到來救的人。
關鍵時刻,保命的本能占了上風,破聲大喊:
「救命!救命啊!殿下,殿下,婼婼在這裡!」
據聞太子殿下當時的表情,又精彩紛呈了。
可惜,他精彩紛呈了三次,我一次都沒瞧著。
這之後東宮不是怒斥聲,就是痛哭聲。
沒幾日,又鬧去了勤政殿。
太子殿下跪地不起:「父皇,請您收回成命。」
「兒臣要退婚!」
21
我娘從小教我,身為女子,尤其是世家女。
情愛駭人。
愛人只能愛七分,留三分。
楚珩身為太子,沒人教嗎?
或許吧。
又或者,他從小,都被寵壞了。
皇后雖為續弦,可嬌美動人,獨得陛下盛寵。
陛下前有一位纏綿病榻的嫡長子,後有幾位嬌滴滴的公主。
直到楚珩十四歲,才再得一位小皇子。
楚珩生來就理所當然地,占據了全部的皇家資源。
也理所當然地認為,所有人,所有事,都該圍著他打轉。
他想娶誰,就一定要娶到手。
他不想娶誰,誰都賴不到他身上。
陛下被他氣得幾乎暈厥,直接提了尚方寶劍。
鬧得滿城風雨,要娶的人是他,婚期就在眼前了,說不娶的還是他。
百姓要如何看他?如何看他這個陛下的皇命?
當然,砍是沒真下手砍,踹了幾腳讓他滾了。
楚珩這麼一「滾」,就「滾」到了我的院子裡。
彼時,我剛跟楚虞「試」完,根本不想動。
可院子裡沒留人,他把門拍得震天響。
開門的時候,我終於得見太子殿下臉上的「精彩紛呈」。
22
要說楚虞那人,性子裡也是有些皇子特有的鋒利的。
見我要起身,非抵著我的脖子咬了兩口。
楚珩顯然看見了。
眸子裡又是震驚,又是訝異,竟還有幾分晦澀,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淑因,你……你們……」
我攏了攏衣領,偏著腦袋看他。
循規蹈矩地活膩了,就想離經叛道,怎麼了?
楚珩突然就怒了:
「你還未出閣,你究竟知不知羞?」
「皇弟這話說得不妥。」我正要開口,內殿傳來珠玉似的聲音,「你與那啞女無媒苟合的事情都做了。」
「我們怎麼了?」
楚珩沒想到人還在我屋子裡,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我又不像皇弟,今日與這個退婚,明日與那個退婚。」
「我看上的,從一而終。」
楚珩臉上只剩白了。
「還有,淑因不是你叫的。」
「該喊皇嫂。」
楚珩的唇抖了抖,沒說出話來。
我還以為他要喊皇嫂呢。
無趣。
攏臂關門。
「淑因。」楚珩將門抵住,「淑因,柳婼她騙了我!」
「淑因,是她從中作梗,我們才會變成如今這樣!」
「淑因,你聽我說,前幾日我做夢,夢見與你成親的明明是我……」
「夫人。」楚虞直接改了稱呼,「被子涼了,我體虛,冷。」
「太子殿下,要不進去和大殿下一起說?」
楚珩閉嘴。
我關門。
23
楚珩也不知是受了多大的刺激,回去之後,竟然生病了。
沒有勤政殿的熱鬧,也沒東宮的熱鬧可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