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急促的電話打破了死寂般的氛圍。
我嘆了口氣,慢慢地接通。
我媽尖銳的聲音瞬間擴散開:「蘇蘇,梓諾走丟了,你……你快去找找……」
「你不是領梓諾回家了嗎?」
電話那頭,我媽的聲音支支吾吾的:「我就說了她兩句……她要是能忍一忍,不就不用賠那些錢了嘛……」
「為了讓她長點記性,我把她那些破畫本都撕了……沒想到這小丫頭現在脾氣這麼大,誒,二話不說就跑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這都快十一點了,死丫頭,別是跟你當年一樣有了野小子……」
我聽不下去,掛斷電話。
時間緊迫,我小心翼翼地抓住謝余玉的衣角:「可不可以現在送我回家?夜深了,我得快點找到梓諾……她一個人在外面隨時會有危險。」
「我憑什麼幫你?」
謝余玉看著衣擺上的手,意味不明地淡淡挑眉:「你難道不知道?我最見不得你好。」
我狼狽地說了句抱歉。
轉身要去路邊打出租。
可鞋帶不知道什麼時候開了。
下台階的時候差點將我絆倒。
還是謝余玉手疾眼快地拽了我一把。
他下意識蹲下,手按在我的腳踝處:「有沒有崴到腳?這裡痛不痛?」
我搖頭。
謝余玉語氣帶了些怒氣:「周蘇,我不是教過你怎麼繫鞋帶不容易開嗎?你怎麼總也學不會?把自己摔殘了怎麼辦……」
我靜靜地看著他。
謝余玉的聲音戛然而止。
那雙烏黑的瞳孔深處,情緒翻湧。
他不再說什麼,挽起袖子,開始給我繫鞋帶。
12.
我和謝余玉是在學校的後花園裡找到梓諾的。
那裡是她的秘密基地。
梓諾見我找來,並不意外,只是嗚咽著抱住我:「我不是故意要離家出走的,只是想遠離媽一會。」
「姐姐知道。」
我給梓諾帶回了我的出租屋,讓她先在那裡休息。
謝余玉垂眼看她的畫,點頭肯定:「畫得很有天賦。」
梓諾不好意思地往我身後躲了躲。
「你有沒有考慮過送她出國學藝術?」
回家的路上,謝余玉手握著方向盤,目視前方:「國外很多藝術院校都很專業,梓諾去了會有很好的發展,也能趁機脫離你媽。」
我搖頭。
出國?
對他來說可能輕而易舉。
但是我們這樣的人家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
車子到了我家樓下。
我拉下安全帶:「那……再見?」
謝余玉沒有回答,扶著方向盤注視著前方,側臉冷硬。
我去拉車把手,發現車門被鎖死,不知所措地回頭看他。
「想走?」
他冷笑:「周蘇,到了現在你還是不肯給我一個解釋,你以為我會放你走?」
「我實話跟你說,這次回國,我就是為了找你。」
謝余玉俯身,一字一句:「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13.
我閉了閉眼。
當然。
怎麼可能會不喜歡他。
謝余玉不知道。
教導主任曾私下找過我。
因為我們超出普通同學的親密。
謝余玉背景深,教導主任不敢直接找他。
柿子挑軟的捏,他就從我這裡下手。
我和謝余玉都是年紀前十,他無法以成績為由將我們拆開。
於是他給我仔細地介紹了謝余玉的家庭。
「你們出了學校就會分手,謝余玉那孩子是大少爺,不懂事,你是普通家庭的孩子,不應該一起不懂事,對不對?」
成績是一個學生的底氣。
那年我心氣太高。
覺得總會有光明的未來和坦蕩如砥的愛情。
我驕傲地向教導主任展示了謝余玉這些年給我手寫的數學筆記,替我抄錄的錯題。
以及我們對各種大學錄取分數線的研究。
這些都是我們為了能把對方納入自己的未來,而作出的努力。
教導主任只看了一眼就放下了。
他語重心長地說:「孩子,校園是一築高牆,遮住了高低貴賤三六九等,你還小,你不懂。」
我搖頭:「我懂。」
我知道謝余玉的出身,他的也知道我的。
但那又怎麼樣。
校服之下,我們清楚又堅定地知道。
我愛的這個人。
只是這個人。
回過神來。
我問他:「林楚是你女朋友嗎?」
「不是,我們只是單純的上下級。」
「那她為什麼跟你回家見父母?」
謝余玉解釋得很快:「為了應付我爸媽,她裝作我的女朋友陪我回家,我欠她一個人情,也是因為欠了人情,這次她弟弟出事,我才會過來幫忙。」
我哦了一聲,提起車把手。
謝余玉聲音一緊:「周蘇,你敢踏出車門,我就……」
話音未完。
我利落地將車門鎖好。
揪起他的領子吻了上去。
14.
餘光里,謝余玉被迫仰頭,眸光錯愕地空白了片刻。
然而很快他便將我兩隻手壓到了頭頂,將我壓回到了椅背之上。
這麼多年過去。
他的吻技還是這麼青澀。
一如少年時。
在我飄動的髮絲里,低頭小心翼翼地追尋我的嘴唇。
我不知道我媽是什麼時候來到了車外。
只知道我下車的一瞬間。
毫無防備地被甩了一巴掌。
「你怎麼能當別人小三?你還要不要點臉了?」
什么小三?
我懵了,下意識解釋:「我沒有……」
「你還沒有!人家林楚都跟我說了,說你跟他男朋友不清不楚……」
話音未盡,我突然反應過來。
學校里,林楚曾叫走了我媽單獨說話。
當時我忙著處理事情,並沒有注意到。
他們的眼神一直落在我和謝余玉身上。
我媽又揚起了手。
下一秒,有人悶聲替我挨了這一下。
「阿姨,」謝余玉勉強扯出一個笑意,「你可能誤會了,我是單身,林楚只是我的下屬,我跟蘇蘇是自由戀愛……」
「你不用替她遮掩!」
我媽根本不聽他解釋:
一邊用力地推他,一邊掙扎著要打我:「她就是個賤人胚子,沒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當年她為了跟你上一個大學就跟我大吵了一架!」
極度的失望與憤怒下。
我捂著眼睛笑了出來。
在我媽眼裡,世界上除了她以外的所有女人,都不是好東西。
包括她親生的女兒。
從我有記憶起,她就是這麼喜怒無常。
她一個人撫養我,哪怕砸鍋賣鐵,哪怕一個人打好幾份工也要供我上最好的幼兒園,小學,初中。
有什麼好吃的,她也會像天下所有媽媽一樣,都緊著自己的孩子吃。
記憶里,女人抱著我唱安眠曲。滿眼都是初為人母的欣喜。
她不是不愛我。
只是她的人品配不上她的愛。
回過神,她還在輸出:「……要不是報名截止前十分鐘我把你的志願給改了,你現在早就被他玩爛了,到時候……」
謝余玉的神色忽然冷了下來:「你說什麼?」
15.
七月的風迎面從耳旁吹過。
吹得我眼眶生疼。
十年前,我就在這樣溫柔的風中痛哭。
在錄取通知書發下來之後。
我震驚地發現,本來能穩上的 F 大變成了離家僅有幾千米的 D 大。
有人動過我的志願。
而這一動,我和謝余玉之間一南一北,從此相隔萬里。
望著錄取結果,我精神恍惚地坐了很久。
渾身冰涼,不想相信。
直到我媽下班回家,喜悅地接過我手裡的錄取通知書。
「新聞傳播學!這可是 D 大的王牌專業,小女孩以後找起工作來既輕鬆還體面,不比什麼你原來報的人工智慧強多了?」
「D 大離家還近,學費低,以後你每個周末都回來照顧你妹妹,幫我分擔壓力。」
「你憑什麼改我的志願!?」
我幾乎是嘶啞地出聲:「這是我的人生,我有權做主!」
「下賤東西!」我媽扇了我一巴掌,「上趕著去給姓謝的那小子去睡是不是?」
我捂著臉,大腦瘋狂嗡鳴。
「人家謝余玉父母是什麼身份,一把手!這種人家最要臉面了,能看上我們這種單親家庭?」
「到時候你陪睡了四年,人家把你給踹了,你圖什麼?」
說著,我媽將一摞鈔票摔到我面前:「這是謝余玉爸媽給我的錢,就為了讓你倆大學別考到一起。」
我連嘴唇都在顫抖:「為……為什麼?」
「為什麼?」
我媽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當然是沒看上你唄,換我是謝余玉他爸媽,我也看不上你這種小小年紀就勾搭人家兒子的賤貨!」
她大步走過來,用力地拿手指懟我的臉:「你除了學習好還有什麼值得別人高看一眼的?謝家那小子也是腦子有病,竟然為了你放棄了 Q 大,白瞎二十分報了 F 大……」
「誰爸媽看著自己兒子這麼犯傻能不著急?你要是一直留在他身邊,才是禍害他一輩子。」
恍若一陣驚雷劈下。
我閉上眼,依舊是一陣眩暈。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謝余玉告訴我,他的成績只比我高了三分。
16.
謝余玉面無表情地看了我媽最後一眼。
那一眼太過狠戾,將她一下子震在了原地。
趁著這功夫,他臉色鐵青地拉著我回到了車上。
二十分的捨棄。
逼得他爸媽出手干預我們的感情。
他愛我。
但他間接地也毀了我的人生。
「我當時是真的不知道該恨誰。」
沉默片刻,我苦笑:「所以當你來找我時,我將仇恨轉移到了你身上。」
如果要分手,有很多種平和的理由。
然而我最終選擇了最刺激他的方式。
甚至為了讓我的謊言看起來更逼真,我真的與隔壁班班長交往了四年。
只不過是表面上的。
他和我都不想談戀愛,於是用彼此作掩護。
就這麼騙了所有人四年。
我靜靜地說:「謝余玉,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別人。」
「畢業這些年,如你所願,我過得很不好。」
新聞傳播專業在四年後,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天坑。
我想考公,誰也沒有提前說,大四認認真真地準備了一年。
明明是筆試第一入面,卻因為政審被刷了下來。
那時我才知道。
我那個從未撫養過我,甚至從未謀面的父親。
是個賭鬼。
而我媽從來沒有告訴我。
與此同時。
我知道了謝余玉要去美國留學的消息。
是他親自告訴我的。
電話里,他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卑微:「蘇蘇,我聽說你和副班分手了,你要不要跟我去美國?」
我陷入了沉默。
他的人生在父輩的托舉下穩步上行。
而我每一次向上攀爬,最後卻一次次被至親之人拽下去。
這一刻起,我想我們沒什麼可能了。
我嘲諷地笑了聲:「謝余玉,你做舔狗做習慣了吧?」
「就算沒有副班,我身邊也不確好男人。」
「沒有你,我能過得更好。」
電話猛地被掛斷。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說話。
17.
謝余玉一個字也沒有說。
他的小臂不可控制地發著抖,抖得愈來愈劇烈。
手也冰涼透骨。
我有些心疼地捧起他的手放在嘴邊吹了口暖氣。
卻被他猛得抱緊在懷裡:「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毫無距離地貼近。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
胸腔里那顆心臟,正痛苦地跳動著。
他像個做錯事情又不知道怎麼補償的小孩,嘴裡反覆說著對不起。
就連當初我說盡狠話逼他分手時。
他也沒有這麼彷徨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