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天仙完整後續

2025-08-01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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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軍妓營的第二年,我懷孕了。

凡是進過我帳子的士兵,全都爭著當這個爹。

陳石頭只來過一晚,可他給我磕頭說:

「楊姑娘,我就要上戰場當前鋒了。

爹娘就剩我一個孩子,我得給他們留個念想。」

後來我去了他的家鄉,遇見一對很好很好的父母。

1

軍妓營來了三個新女人,管事讓我幫忙給她們梳洗打扮一下。

乾乾淨淨的新人,得讓將軍先挑選一番。

就像大半年前的我們。

可惜那一批三個女人,我、盈枝和安代,只有盈枝入了將軍的眼。

入了他的眼,就只需要伺候他一個。入不了他的眼,就是軍妓營里來來往往的人。

她們三個顯然也知道這個規矩,最漂亮的那個悄悄塞給我五個銅板:「姐姐,你別嫌少,要是我被將軍看上了,肯定補你一個金元寶。請問姐姐,將軍可有什麼喜好?」

來這裡的都是可憐人,五個銅板已經是她的全部,她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我,就像在盯著一份希望。

我從懷裡拿出一個紅色的香囊給她掛上,低語道:「將軍喜紅色,這個香囊或許能幫你。」

她歡歡喜喜地去了,然後被藥暈送進了帳子裡。

她們三個,誰也沒被將軍選中,選不中,就得跟我一樣淪為普通軍妓。

大家接客之前都是大姑娘,誰也不願做這份營生,頭一次,都是這般被藥暈了,等醒來,什麼都晚了。

有人會尋死,可大部分,還是好死不如賴活著。

那個叫小春的女子沒尋死,她只是落著淚對我說:「大妮姐,我答應你的金元寶沒有了。」

她不知道,那個金元寶是我親手弄沒的,將軍不喜紅,他最討厭紅,因為那是血的顏色。

我不能讓她被選上,她選上了,盈枝就得來這帳子裡。

2

大半年前,我們三個是同路被運送到軍營的。

我姿色平平,青樓不收,軍妓一入籍就再難贖身更改,哪怕我不好看,給的錢也跟青樓差不多。我爹就把我賣到了這裡。

安代是敵國被俘虜的子民,兩國的女俘虜,在對方那裡向來都是這個待遇。沒有兵把她當人,尤其戰事不順的時候,她就是一個出氣的靶子。

只有盈枝不同,她在大戶人家長大,是老太太看重的大丫鬟,從前也穿金戴銀,差一點就能做府里少爺的姨娘。

可最後那一點敗了,新夫人連出府的體面都沒給她,她被賣到了這裡。

認識的第一天,她就用僅剩的錢跟官兵換了一大塊肉,把肉分給我們道:「相逢就是有緣,咱們相互照應著,只要不死,總有以後。」

她不僅沒死,到的第一晚,她就成了將軍的人,到如今,更成了將軍身邊待的最久的人。

以前那些女子三個月一到就會被扔回營帳里,可八個月了,盈枝還好好地活在將軍的帳篷里。

她也的確幫了我們很多。

八個月,安代已經被折騰得只剩一口氣,就連這口氣,都是盈枝送來的肉和藥吊著。

我說不清對安代是什麼感覺,沒有她的國家,就不會有軍妓,或許我爹也只能把我賤賣到哪戶有錢人家做燒火丫鬟。

可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只是個比我還小還瘦的小丫頭,我硬不下心腸看她死。

人都有親疏遠近,她們倆就是我在這個地方的親和近。

所以那天盈枝來找我,求我幫幫她,我照做了,我把那個香囊拿給了小春。

作為回報,我得到了一顆藥,那是盈枝千辛萬苦才拿到的。

軍妓每十天要喝一次避孕的湯藥,盈枝說吃了這顆藥,避孕的藥就不管用了。

軍妓不准懷孕,可若喝著藥都能懷,那就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便不能打了。只要有兵認,就放籍讓有孕的軍妓回這個兵的老家,做他的婆娘,把孩子生下來。

軍妓這個行當,不是像我爹那種完全狠毒的父母,或者家裡犯了大罪和俘虜,正常很難找到人。難找也就意味著脫籍難,哪怕有錢也難贖身。

但傳聞三年前,有一個軍妓就是因為懷孕成功地離開了這裡。

盈枝激動地抓著我的手:「我們三個,總要有一個離開這鬼地方。到時候我把攢的錢都給你,你去一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置田買屋養個胖娃娃,也替我跟安代過一過平常人的人生。」

3

三個月後,軍醫摸著我的脈,把了又把才告訴我:「楊大妮,恭喜你,你有身孕了。」

他說這話時,我們就在醫帳里,一瞬間,那些躺著的傷兵全都沸騰了。

「有娃娃了?你是哪號床的婊子?說不定老子還睡過,是老子的種。」

「我看著像六號床的,我上個月剛去過,肯定是我的。」

「大妮,是我啊,老劉,我經常去找你,這孩子,你認給我吧。」

沒人嫌這個孩子晦氣。

軍營就是,今日見到還是整的,明日也許就沒了胳膊沒了腿,或者躺下成了一具屍。

家裡有孩子的就算了,多的是兵無兒無女就來參軍,如果死在戰場上,有一個跟他姓的孩子,逢年過節給他燒點紙也是好的。

剛來那一個月,我恨這裡每一個人,恨得想找包耗子藥毒死所有人。可後來恨著恨著,不用我幹什麼,有些人就再也回不來了。

好一點的後山一個坑,不好的,連屍體在哪兒都不知道。

慢慢的,也就麻木了,不知道該恨誰了。

第二天,來找我的人就更多了。管事幫我隔了個單帳篷,門口少說十來個人,提著菜,提著魚,甚至提著豬頭來的都有。

大家的眼睛都貪婪地看著我的肚子。

只有一個叫陳石頭的兵什麼都沒帶,他等人都走了,才跪下朝我磕頭道:「楊姑娘,我就要上戰場當前鋒了。我家就剩我一個孩子,我得給我爹娘留個念想。求你了,把這個孩子給我吧。

我今天空手來,是不想亂花錢,我要把錢都留著,連我的撫恤金一起留給你和孩子。」

我記得他,他是唯一一個上了我的床卻沒睡過我的人。

那是兩個月前,他被選中進了前鋒營。

前鋒就是第一排的兵,用老兵的話,十個能活兩個就算大勝了。他們有最好的伙食、最烈的酒和死後最高的撫恤金,但他們也必須打離死亡最近的仗。

那天陳石頭喝得醉醺醺的進來,抱著我摸了又摸,摸到最後,他自己哭了:「我才十七,我還沒娶老婆,我連女人什麼樣都不知道。」

我心一軟,抱著他哄道:「別哭了,今晚你就能知道了。」

他看著我,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姑娘,對不起,我剛剛摸了你,我就是太好奇了。你放心,我啥也不幹了,再幹下去,我爹娘該抽我了。你睡吧,等你睡著了我就走。」

他父母把他教得真好,好到我再也沒在軍妓營見過他第二次。

4

這樣的人,我不希望他做我孩子的爹。

我早就想好了,我的丈夫必須是個死人。如果他活著,將來打仗結束回了家,他未必還願意要一個出身不明的孩子和我這種老婆。

只有戰死的兵最安全。我給他後代香火,他給我名分和戶籍。

可陳石頭還是死了,甚至我連他的屍首都沒見到。

有個軍官拿著一堆東西攤在桌上。

他說這些都是這次犧牲的士兵里、想要當孩子爹的人留下的,我可以從中選一個。

「吳大牛,二十五歲,岑縣廣山村人,留下銀錢並撫恤金三十七兩。」

「何二,十五歲,焦山下溪村人,留下銀錢並撫恤金三十二兩。」

……

「陳石頭,十七歲,安縣桃李村人,留下銀錢並撫恤金二十二兩。」

他把東西一堆一堆介紹過去,嘴裡喊著那些再也回不來的名字,仿佛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我聽了很久才聽到陳石頭的名字,他留下的錢有點少。

可我還是指著他的那堆說:「官爺,就選這個吧,石頭這名字聽著老實。」

可不是老實嘛,這八個月,他是唯一跟我說過對不起,還願意叫我姑娘的人。

將來跟他葬在一起,我不虧。

既然要葬在一起,總得有捧骨灰,我陪著笑臉問:「官爺,以後他就是我男人了,我想把他的骨灰帶回去,也好讓我公公婆婆有個念想。」

那個軍官平靜的眼神終於有了一絲波動:「還算你有點良心。屍體就在後山堆著,單獨焚燒要找伙房那群人。一兩銀子,捨得你就去吧。」

一兩很貴,要是燒我爹我肯定捨不得,可燒我孩子的爹,我捨得。

5

我把一兩銀子放在伙房兵頭的桌子上,他稀奇地看了我一眼:「三個月沒開張,來的第一單居然是個娘們。你就是軍妓營那個懷孕的?這是給自己選好死鬼相公了?」

他們平時做火頭軍,燒屍只是額外來油水的活兒。軍營里只有過命的兄弟會把犧牲的那一個燒成骨灰帶回去落葉歸根,一年到頭也沒幾趟生意。

從前都是男人來找他,我是第一個女人。去的路上,好多人無聲地看著我,有些還跟著到了後山,不給錢,也幫著我找屍體。

翻著翻著,有人哭了:「他運氣倒是好,有個娘們給他生孩子,還願意花錢帶他回家。也不知道老子死了以後屍體還剩幾塊,能不能埋回我家的墳。」

「呸,哭個屁,死了在哪兒待不是待,有點出息就盼著自己全須全尾站著回去。」

「俺死了就不想回去,反正俺娘也不待見俺,埋在後山,還有兄弟們陪俺嘮嘮嗑。」

「嗚嗚嗚,可我想回去,我娘還在家等我給她娶媳婦呢。」

……

大戰後的軍營就是這樣,壓抑、傷感、恐慌,有人發泄在演武場上,有人發泄在我們身上。

兵頭已經習慣了,他聽著哭聲,熟練地翻找著,很快,就找到了一具鮮血淋漓的屍體。

我知道先鋒營的兵死得都慘,可真親眼看到了,才知道什麼叫刀劍無眼。

陳石頭的左耳不在了,其實這裡躺著的兵大部分都沒有左耳,據說都被北戎人割了,充作他們的軍功。

他的左眼也不在了,裡面曾經插過一支箭,現在只剩一個洞。右胸、小腿,都有這種洞,可讓他死的應該是把刀,就捅在他的腹部,留下一條深深的刀痕。

兵頭把他的臉掰向我:「看好了,跟畫像上一樣,我可沒給你找錯男人。」

我點點頭,用帕子沾了水,把陳石頭的臉洗乾淨,再給他換上一件乾淨衣服。

營里的盔甲就那麼多,死人身上的都會被扒下來,他穿著一件裡衣被燒,不體面。

身後的啜泣聲更大了,有人小聲說:「以後進帳子我也對那群娘們好一點,還怪有情義。」

我在心裡呸了一口,我對陳石頭有情義,是他沒碰過我,換成旁人,拿了錢我就走。當兵的慘,難道我們不可憐嗎?

6

我要走了,安代也要死了。

我給管事塞了一百文錢,求他讓我把安代帶去外面死。

安代是俘虜,沒有銷籍這些麻煩事,他掂了掂錢袋子就同意了。

我又花幾十文錢租了一輛車,安代太虛弱,已經沒有力氣自己走路了。

我們避開中午的日頭,難得行走在陽光下,我要帶她去潼城的最北邊,那裡最靠近她的家鄉,能讓她遠眺一眼。

春天的風都帶著花香,緩解了安代緊皺的眉,她朝我笑道:「大妮姐,真好,我要死了。」

我們停在一處小土坡上,這裡已經挖好了坑,是盈枝安排的,她出不了軍營,只能花錢送安代這份最後的禮物。這是離北戎最近的墓地了。

安代看著夕陽,最後問了我一個問題:「大妮姐,你說打仗是為了什麼?就為了不停地死人嗎?」

我回答不上來,也許盈枝能回答,她讀過書,不像我只是一個沒人教的鄉下丫頭。

可安代不需要答案了,她緩緩地、永遠閉上了那雙漂亮的眼睛。

7

給安代蓋上最後一抔土,我回軍營拿東西。

盈枝就等在門口,她把一包衣服塞進我懷裡道:「你明天一早就走了,我要伺候將軍送不了你。相識一場,這身衣服就當是我的心意了,祝你往後平安順遂。」

那是她親手做的衣服,腰背和褲腿都縫了密密麻麻的金片。她曾說過,要我置屋買田,去過平常人的日子。

第二天一早,我帶著這些衣服和陳石頭的骨灰遺物,跟著發放撫恤金的官兵一起上了路。

尋常的兵死了,撫恤金要等戰爭結束才會發給家裡,最多也就幾兩。

可先鋒營不一樣,那是幾乎立刻就要送命的兵。他們的撫恤金二十兩,而且陣亡最多半個月,軍營就會安排人把遺物和撫恤金送給他們的家人。

這都是做給活著的兵看的,讓大家知道進了先鋒營,即便死了,起碼家裡人能受的惠最大。

我一個懷孕的弱女子,自然是跟著送東西的兵回陳石頭家最安全。

送東西的兵不多,就兩個,為首的那個把戶籍遞給我道:「這是李大人吩咐的,戶籍上改了你在軍營的經歷。你現在是在廚房幫忙的雜工,跟陳石頭看對眼,偷偷在一起才有了身孕。」

李大人,就是那個把一堆東西拿給我挑的軍官。他說這份改過的戶籍,是我願意花一兩銀子帶陳石頭回家的報酬。

我鬆了一口氣,這份報酬,會讓我以後的日子好過很多。

8

桃李村是個不好不壞的地方,可陳石頭的父母跟我想得一樣,他們把陳石頭教得很好,是因為他們本身就很好。

那是一對看臉就飽經風霜的夫妻,接到兒子的死訊,只是看著骨灰,靜靜坐著。他們沒有哭,悲傷卻從他們的麵皮、眼睛、嘴巴里,無聲地溢出來。

坐了很久,久到夜半蟲鳴,他娘才起身道:「姑娘,餓了吧,你還懷著孩子,是老婆子糊塗了,該給你煮飯的。」

我沒那麼嬌氣,本該自己煮,可這裡是全然陌生的地方,我不能擅動別人的東西。

陳石頭的娘煮了三碗糖水蛋,我碗里最多,有四個蛋。

她把一碗推到她丈夫面前說:「吃吧,吃點好的,明天才有力氣給兒子挖墳。孩子要在那兒躺一輩子,我們得給他安個好家。」

甜甜的糖水喝到嘴裡,他們仿佛才有了力氣。

有了力氣,眼淚才從眼眶裡掉下來,一串一串砸在碗里。

陳是桃李村的大姓,大姓都有自己氏族的墓地。

陳石頭旁邊躺的,是他半年前剛去世的大哥。

徵兵不征獨子。陳石頭走時,他大哥還活著,哪怕病入膏肓,在徵兵的眼裡也是男嗣。

等他入伍了,收到家裡的消息他變成獨子,能不能退,已經由不得他自己。

9

家裡有過病入膏肓的病人,就意味著這個家沒有錢,只會有很多債。

我只求戶籍,不貪別人拿命換的錢,把那二十一兩全給了他們夫妻。

他娘看了那堆銀子很久,小心地稱出十兩,把剩下的推給我:「你懷著孩子,我們本來一兩也不該拿,可那些願意借錢給我們體面送走大郎的人家也不寬裕。這些錢,我跟你爹往後努力做活,肯定給你和孩子賺回來。」

她很自然地把他們夫妻稱作我的爹娘,可爹娘在我這兒都不是什麼好詞。她看出我的為難,拍拍我的手道:「不習慣也沒事,那就叫我們陳叔和嬸子。」

我們這裡的銀錢沒有引起任何糾紛,可另一戶叫陳二狗的人家,卻出了不小的事。

那家的兒子跟陳石頭一樣被選進先鋒營犧牲了,不同的是他在家有老婆,還給他生了一個女兒。

小姑娘才三歲,瘦得讓人心疼,她病了好幾日,她娘求公婆給請個大夫,公婆卻只會大聲罵她克夫。剋死了自己的兒子,給兒子生的還是個不能傳宗接代的丫頭片子。

那位姓吳的娘子眼看女兒一天天不好,一時心急偷了公婆保管的撫恤金,藥才熬上,就被公婆揪著說要送官。

陳叔和嬸子聽見,抬腳就去了他家。

我站在院子裡,把他們洪亮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

「陳二狗,你鬧什麼鬧,還把你兒媳婦送官,我看衙門到時候先打你板子。那是她男人的買命錢,給她閨女看病不是應該的嗎?」

「細丫可是你家老二唯一留下的種了,你就狠心把錢全摳給你家老大?你當心你家老二今晚就來找你!」

鬧著鬧著,族長也來了,陳叔大聲說:「大伯,這事您得管啊,不然下次徵兵,可就沒人願意去了。」

陳叔跟嬸子就是故意那麼大聲的。農村人家,大多一生就是好幾個兒子,每回徵兵誰去誰不去都要吵翻天。

如果自己在戰場上送了命,撫恤金全便宜了活著的兄弟,自己的老婆孩子連救命錢都沒有,那恐怕父母再逼,下一次也沒有人願意做那個被征走的兵。

族長自然懂陳叔在說什麼,用族規訓了陳二狗一頓,還強制把撫恤金分了吳姐姐一半。

10

事情了結後,嬸子看我的眼神更柔和了,她拉著我的手說:「別怕,咱家不這樣,以後家裡有的,就都是你們娘倆的。」

我從小沒享過什麼愛,長大了便貪圖所有的暖,一點點也好。

盈枝待我最好,陳石頭給的一點尊重也叫我歡喜,可從來沒有長輩對我這麼柔和過,這份柔和叫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睜眼到半夜,我聽見堂屋裡有了淅淅索索的動靜,嬸子他們似乎在找什麼,找了一會兒,嬸子才對陳叔說:「找到了,這包耗子藥你拿去丟了吧,咱兩個老的還不能死。這要是死了,她們孤兒寡母的可怎麼過。」

「好,我現在就拿去埋了,可不能讓大妮不小心碰到,萬一她當吃食吃了,那就造孽了。」

陳石頭求我求得沒錯,如果我不來,這對好人是真打算去找兩個兒子了。

我摸了摸尚且平坦的肚子,第一次對這個孩子生了好奇。

初時,我只把它當做逃離軍營的工具,可現在,它還未出生,就已經救了三條人命。

它的來處是我的噩夢,但它,好像並不讓我難受。

11

盯著我肚子的人變多了。

陳二狗家那一鬧,很多人知道了這種特意送回來的撫恤金足足有二十兩,他們都盼著我肚子裡的是女兒。

那樣他們就能去勸陳叔和嬸子過繼一個同族的孩子,繼承那二十兩銀子。

肚子一天一天變大,我也說不好希望它是男是女,但兩位老人臉上的笑容實打實地越來越多。

生那天,我從下午疼到晚上,嬸子找了穩婆,孩子一出來,穩婆就可憐地看了我一眼,不敢笑得太大對他們說:「恭喜恭喜,喜得千金,也是添丁進口了。」

我抬眼去看陳叔嬸子,他們沒有失望,只是歡喜地抱過嬰兒道:「小臉皺巴巴的,就跟石頭剛出生時一個樣,有後了,我們石頭有後了。」

嬸子把孩子抱低讓我看了一眼:「瞧,是個健康的女娃娃,我把她抱走了,你吃碗雞湯飯就趕緊睡吧,生孩子太費力氣了。」

我看著那個醜醜的、卻軟軟呼呼、哭成一團的小東西,心裡有了答案。

我要她,要她做我女兒,要她健康平安地長大,要她比我好千百倍地活著。

盈枝說讓我過平常人的人生,我終於開始琢磨,什麼叫平常人的人生。

大概就是有一對慈愛的父母,長到年歲,嫁一個和順的丈夫,再生幾個滿地亂跑的娃娃。

現在女兒我有了,陳石頭如果活著,應該是個和順的丈夫。

就剩父母了,好在小時候雖然沒有,但如今我有了。

陳叔嬸子很慈愛,對我們母女都是。那些說女娃娃不算後代,上門想要過繼的人全被他們打了出去。

陳叔笑著逗弄我女兒:「我們山娘多漂亮,才不是那些人的丑兒子可以比的。將來長大招個贅,依舊可以頂我家的門戶。」

他們說從前給陳石頭取名石頭,是想讓兒子像石頭一樣結實地長大。既然石頭不夠結實,那就叫我女兒山娘,一座巍峨的山,總能平安到老。

我漸漸成為桃李村一個普通的婦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山娘開口叫我娘那天,也改口叫陳叔和嬸子爹娘。

在他們含淚而笑的面龐下,我有了自己的小家,享受最平凡的人間煙火。

我想那八個月在我長長的人生中只占很小的一點,我也該讓噩夢從心裡走開了。

12

山娘兩歲那年,隔壁搬來一個帶著女兒的鰥夫書生。

小孩子正長到需要玩伴的年紀,一個看不住就往人家院子裡鑽。

書生叫鄭岳,他女兒叫鄭月嬋,比山娘大一歲,也是坐不住的年紀。山娘鑽去她家,她也鑽來我家。

鑽的次數多了,兩家也就漸漸熟悉。

知道他是個秀才,本來在城裡教書,為給妻子治病散盡家財,妻子一年前還是走了。

他不想再待在傷心地,就選了我們村暫居。在村頭辦了個私塾,附近幾個村子的孩童若想啟蒙,都來他這裡。

本來我沒有做他想,即便都是另一半不在了,他一個秀才,在旁人眼裡我也是高攀不上的。

可那日我看他在院裡拿根小棍教月嬋和山娘寫字,想起盈枝可惜她沒時間教我讀書識字。

頭腦一熱,我就上前道:「鄭夫子,您介意多個我這種年紀的學生嗎?」

他微微讚賞地看我:「楊娘子操持家務還不忘進學,做老師的怎可放棄好學的學生。以後每日傍晚你帶山娘過來,你們一起學。」

山娘才兩歲,能學什麼,不過是她跟月嬋在院子裡玩著,能給我們孤男寡女避個嫌。

他不肯收我束脩,作為報答,他去教課時,我就多照顧月嬋一些。

我教孩子只求她明理開心,便比普通母親多些耐心。她們玩捏泥巴的遊戲,我幫她們和泥,她們問多奇怪的問題,我也用心想了答案回她們。

有時候天黑一點,月嬋就耍賴皮說要跟山娘睡不肯回去,磨在我身邊說:「楊姨,你真好聞,娘都這麼好聞嗎?」

小姑娘撲閃著大眼睛,裡面全是對娘親的好奇,她娘走得太早,她是羨慕山娘的。

山娘也羨慕她,總是偷偷問我:「娘,我爹也像鄭夫子那麼厲害,收很多學生嗎?」

不止兩個孩子,爹娘也喜歡鄭岳。爹年紀大了,耕田的力氣活有我幫著也不輕鬆,可鄭岳一個讀書人竟也是能下田的。

春種秋收的麥子熟了兩茬,他就幫我家辛苦了兩茬。

娘燉了什麼好吃的,就算沒有我的,都不會忘了給月嬋一份。

普通人的默契都在過日子的柴米油鹽里。

山娘五歲那年,有一天正做著飯,娘拉家常一樣對我說:「石頭走了五年,月嬋她娘也走了四年。你們都還年輕,守也守夠了,鄭家沒長輩,我跟你爹就託大做個主,我們兩家並一家過吧。」

13

這兩年很多人都給鄭岳介紹過好女子,娘敢跟我開口,定是先問過他。

娘說完的當天,他教書時就送了我一本詩經,正翻到《關雎》那一頁。

君子的臉微紅,問我願不願做他的淑女。

我點頭了,日暮晨昏三年,我知道自己是喜歡他的,我想過有夫君的日子。

我只是猶豫,若成為夫妻那麼親密的人,該不該告訴他我的過往。

我還是沒說,山娘只能是陳石頭的女兒,爹娘是靠著她活下來的,我不能冒一點風險。

可我不說,老天爺卻時時開始提醒我,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成親是喜事,爹娘和鄭岳一定要帶我進城去置辦東西,我們牽著山娘和月嬋,在人來人往的鋪子裡逛了一家又一家。

逛到布莊的時候,娘看中一件婚服,硬要讓我試試,有個婦人進來幫我穿衣,她壓低了聲音對我說:「娘子從前進過風月行吧?」

我詫異地抬頭看她,她卻笑道:「別擔心,我不會告訴你相公。只是想跟娘子說一句,若以後有難處,我這裡有個活計可以給娘子做。」

她拿出一個造型怪異的玉介紹道:「這叫角先生,想必娘子以前見過,都是讓房事更有樂趣的東西。若以後娘子需要銀錢,可以來找我,我這裡缺敢搗鼓這種器物的人。」

她大約以為我出身青樓見過這東西,可她錯了,軍妓營用不起玉做的東西,但看形狀,像男人的下面,我的確能猜到做什麼用。

可我更忐忑另一件事,我問她:「你是怎麼知道我就敢搗鼓的?」

她邊幫我換衣邊答道:「剛剛逛街,我跟娘子同路了一段。路過青樓,就連娘子的婆婆都避開了眼,可娘子一點輕視都沒有,平常地走了過去。我也出身那裡,自然懂娘子的眼神。」

她坦蕩地承認自己的出身,衣服也換好了,最後一句只跟我說:「我祝娘子婚事美滿,可若有一日沒瞞住,你就會知道世人的眼睛於我們而言就是刀。若你被那些刀逼得沒辦法了,記得這裡還有份活計等著你。」

14

陌生人輕易看穿了我的過往,就連熟人也重新遇到。

小春來了,她跟著村上一個叫趙田的傷兵回家,做了他的婆娘。

她見我時,拉著我的手謝了又謝。

「大妮姐,你不知道,就因為你把陳石頭的骨灰帶回家,咱帳子裡剩下的人日子都好過了一點。這次放籍,盈枝姐還幫我們所有人跟將軍求情,我們現在籍書上寫的過往也是廚房雜役了。」

跟北戎的仗,我們勝了,慘勝,就看整個桃李村只回來趙田一個活著的兵就知道。

村裡到處都在燒紙,哭聲一夜一夜的不停,家家墓地里都多了一個衣冠墳。

這樣的氛圍,我不適合立刻成親,小春作為活人的家屬也不適合到處走動。

她也不想走動,她還是怕的,怕別人知道那些過往,只有我這個熟悉的人能讓她安心。

她激動地跟我聊了很多。聊軍妓營里的姐妹後來又死了幾個,她們幸運活下來的人被准許跟兵丁回家。好手好腳的兵是不會要她們的,只有傷得嚴重的兵要,她就跟少了一條胳膊和一隻腳的趙田來了這裡。

我問她:「盈枝呢?盈枝去了哪裡?」

她感慨地嘆道:「盈枝姐可不用你操心。後來也有人進過將軍帳子,一兩個月就被踢來我們這裡了,只有盈枝姐一直留著。她懷孕了,將軍都要帶她回京城正經納妾呢。」

回京城,那是盈枝的夢,她實現了,真替她開心。

小春也開心,她笑著對我說:「盈枝姐進了將軍府,你也要嫁給一個秀才,你們過得越好我越安心。你連秀才都配得上,趙田也不能嫌棄我。」

她說這話時的祝福是真心的,可她拆穿我時的憤怒也是真心的。

那天鄭岳請了一個媒婆上門提親,娘事先準備了我的八字,兩張紅紅的庚帖就要交換的時刻,小春氣紅了雙眼跑進來。

她指著我大聲道:「鄭夫子,你知道她從前是什麼人嗎?她是個軍妓營里爬出來的婊子,你還要娶她嗎?」

15

爹娘捂了山娘和月嬋的耳朵就把她們往裡屋裡送,鄭岳護在我身前怒道:「女子名節何等重要,楊娘子視你為友,你怎可如此汙衊她?」

小春嗤笑了一聲:「汙衊?我和我家趙田都是人證,往南走五天的下溪村也有趙田的戰友能作證,你問問楊大妮,她敢去對質嗎?」

她說得如此具體,鄭岳回頭求證地看我,我低了頭,他便都懂了。

他的眼神充滿了不可置信和憤怒,可門口站滿了看熱鬧的人,他不能拋下我,他依舊直直地站在我身前維護道:「楊娘子的籍書我看過,上面明明白白寫著她是入過賤籍,可只是廚房雜役。朝廷的文書,難道不比你一張嘴可信嗎?」

那些已經相處了幾年,進出會打招呼,平常遇到難事會搭把手的鄉親看著這場鬧劇,急不可耐地竊竊私語開。

「趙田家的說得有鼻子有眼,怕不是真的吧?」

「難說,我之前就奇怪,軍營里咋連洗菜都專門買人,不是有火頭軍嗎?」

「哎,你們說山娘真是陳石頭的種嗎?要不是,我把我家老二過繼給他家啊。」

「不對啊,如果陳石頭家那個籍書是假的,那趙田家也是廚房雜役,不會也是假的吧?」

小春聽著那些話,終於意識到她跟我是同一種處境,慌了神,不再跟鄭岳辯駁,掉頭就往家跑。

她跑了,可那些流言不會散,爹走出來驅散了門口那群人,娘把兩個小的哄在房間裡。

鄭岳轉身,目光灼灼地看我:「大妮,我需要一個解釋。」

爹沒說話,可他看我的眼神是一個意思,他和娘也需要一個解釋。

我渾身的血液都被凍住了,知道再瞞不下去,他們有嘴,可以去下溪村問。

頹唐地坐下,我把那些想遺忘的日子吐了出來。

聽完,鄭岳筆直的背彎了,他進屋抱起月嬋,一言不發地走了,爹把娘帶回屋,屋裡是壓抑的嗚咽聲。

山娘害怕地扯著我的衣服:「娘,鄭伯伯怎麼了?他怎麼不對我笑了?」

我抱著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我的山娘這麼小,還不該聽懂這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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