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這都是父親為人持身的根本,也是他對家中子女的教導。
「來啦。」他抬起了頭,衝著我笑了笑,這和藹的模樣同從前一般無二。
「恩。」我斂眉低頭,抬手將食盒打開,從裡面取出了幾盤小菜和米飯,「這是母親親手做的,米是家鄉的米,她跑了好幾條街才找到,她說臨死前還是要吃吃家裡的飯食,這樣死後才不會忘了回家的路。」
「你母親可好?」
「哭了幾天,現已經漸漸恢復過來,再過段時間,等給父親收了屍後,便準備和哥哥他們一道回老家去。」
「你母親是個堅強的女人。」
我不置可否,恭敬地遞上了筷子。
父親夾起了一塊肉片塞進了嘴裡,慢慢咀嚼,眼睛眯了起來,像是享受一般。
「他讓誰坐了那個位置?」突然間他問道。
「四皇子。」我答。
「哦!他啊,我也教過,是個性子溫和的老好人。」他眼眸里閃過了一絲訝異,轉瞬又平靜了下來。
「王爺待你倒是好。」
提起此事,我的語氣里忍不住帶上了一絲譏諷,抬起頭看他:「這難道不都在父親你的計劃中嗎?」
「七年前的那場指婚,是您私下與太后娘娘商議的吧。」
他沉默了片刻,眼神複雜地開了口:「你知道了。」
「父親,我不是個傻子,起初或許並不知曉,但他冷了我這數年,防了我這數年,日日苦守在王府小院裡,我要是還想不清楚有些事情,未免也有愧父親你對我的教導。」我淡淡地說道。
「為了給太子鋪路,您……舍了我。」說到這裡時,我的心頭一陣刺痛,緩了一下才繼續說了下去,「或許是陛下對皇貴妃的寵愛,又或是陛下無意間流露出的風口,讓您覺得不安,太子雖然是欽定的繼承人,比之擁有著靖西軍作為依仗的十三皇子到底勢力薄弱,而唯一能與之抗衡的只有他。」
「可偏偏聶寒山性子剛硬,全副心思都撲在北疆,絲毫沒有站隊的意思,即便太后娘娘是他親姑母,也左右不了他的想法。」
「於是您這個時候便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要用一把溫柔刀,切開他包圍住自己的鎧甲。你知他孤苦,知他寂寥,知他心中有難以對人言喻的壓力和重責,所以你把我送了過去,他是一塊寒冰,可一旦被焐熱了,爆發出來的熱情比火還滾燙,你要用我來換取聶寒山不得不的支持。」
「只可惜事情好像有些出乎您與太后娘娘的預料,怕是你們或許也從未想過,我與他會保持如此這般古怪又疏離的關係這麼多年,我不傻,他也不蠢。」
我笑了一下,想著這些年裡與他每一次見面、每一次的交談,話語裡每一次的交鋒以及克制,未免也覺得過得無趣。
「可你到底還是成功了。」
「是啊,我成功了。一如父親你所願,所以才在我回來之後,您顯得這般迫不及待和肆無忌憚。」我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不注意間眼淚落了下來,「我花了三年的時間,摸清楚他的喜好,又用了兩年扣進他的心門,只是有些事情,父親你或許不懂,又或者早已經忘了,真心是要用真心換的。」
「你若不願,若真沒絲毫動心,也可像從前那般,也沒人逼得了你不是嗎?我雖然是有私心,可微微,平心而論,王爺也是這世間數一數二的男子。」
「是,父親我動心了。那您覺得,若我不讓他對我抱有感情,您覺得我們緒家上下幾百口人,家族的親人子弟,此刻還有幾人能活?」
「父親,我勸過您很多次,陛下多疑善妒,他早已經將您視作了眼中釘,若您願意收手,也不至於到最後孤注一擲,淪落到現在的地步。」
「可這天下總歸是要有人當皇帝,又為何不能是太子?!我又有何錯?!」父親像是怒了,砰的一聲將筷子砸到了瓷盤上。
我低頭看著撒落在外的小炒肉,閉了閉眼,露出了個蒼白的笑:「父親,你可知為何陛下到後期會如此忌憚太子。」
「因為陛下他怕了,他在太子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那個自私、涼薄、殘忍的他自己,父親你捫心自問,太子真的會是個好君主嗎?」
「如何不是?他是我從小教導長大的!」
「那他殺弟弒父時,可有半分不忍?」
「帝王家本就該當機立斷!」
「那勾結匈奴,置北疆數萬百姓於不顧,這難道也是一個君王的當機立斷嗎?!」我厲聲道。
他閉了眼。
我紅了眼,直直地看著他:「父親你年輕時,曾經也去過北疆,見過北疆的風,也看過北疆百姓流的血,你難道也覺得這是對的嗎?父親你知道,我最痛心的是什麼?是我引以為傲的父親,我那個立志終生躬耕於百姓,為萬民造福的父親,最後居然是這件事的主導者,那一封封書信,旁人或許不知,但我知道都是爹爹你的手筆。」
「他竟然連這個都不瞞你。」父親的眼神複雜,隱約又有些欣慰。
「我說過了,把他的心焐熱了,他的一切我盡可以看。」我擦了擦臉上的淚,「父親,我只想問一句,為何你要這麼做?」
他閉了眼,似乎有些慨嘆:「終歸是要所犧牲的,大夏朝需要新的開始,等太子登基之後,我自然會多加引導。」
「可是父親你就一定正確?你今日可以犧牲我,也可以犧牲北疆,來日又有什麼是不能犧牲的呢?」
「皇權之上,還有良心!」
「天下百姓都在皇座上那人的一念之間,他們的生活就像微塵,極其容易被摧毀。」
我閉目,眼淚重重落下,片刻後起身跪下:「女兒……拜別、叩謝父親多年養育之恩。」
重重的三個響頭後,我站了起來,看著閉目不言的他,轉身離去。
在臨出門時,聽見身後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照顧好你的母親,她年紀大了。」
「還有……和王爺好好過,他看似剛硬,其實心腸極軟。」
「微微,父親當年替你選他,不是沒有為你考慮過的。」
「是。」我咬牙,聲音哽咽,邁步走了出去。
剛一出去,便見聶寒山長身玉立站在牢房外。
「說完了。」
「嗯。」我側頭避開他的眼睛,抬手抹了抹淚光。
「我來帶你回家。」
「好。」
20
回去的馬車上,一路無言。
這幾天我一直都有些避著他,現如今事情終於都處理完畢,也到了該攤牌的時候了。
我吩咐琥珀備了飯食,和他安靜地吃完了這頓飯。
「今天天氣不錯,王爺可願意與我一起去花園裡走走?」我轉身衝著他微笑道。
「好。」聶寒山看著我笑,也難得露出了些笑意。
我朝著他伸出了手,兩手相握。
花園裡的景色很好,但我與他來的時候很少。
屏蔽了身後服侍的人,我們並肩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
沒有人說話,滿目繁花景色,開得耀眼奪目。
突然間,他打破了這份寂靜:「我可以讓他活下來。」
他沒提名,但我明白,只是沒這個必要。
「多謝王爺,只是……人做錯了事情,終歸要付出代價,再者父親他未必想活,能保下全屍,已經很好了。」我搖了搖頭。
「微微你可……恨我?」
「不恨,只是妾身有件事,想求王爺。」
「什麼事?」
我站定了腳,側轉過身子,認真地望著他的眼睛:「王爺替妾身報病故吧,從此以後,世上再無緒如微。」
他攥著我的手緊了緊,沉默良久後,說道:「你要走?」
我垂眸:「是。」
「為什麼?岳父所做之事……」
他沒說完,便被我打斷:「不是。」
我搖了搖頭,看著他的眼神越發溫柔:「王爺其實也很清楚不是嗎?我與你之間夾雜了太多的懷疑、試探與算計。」
「我們這場婚事本來就是一場權衡利弊下的交易,所以王爺才會在大婚當日,當著滿堂賓客棄我而去,您未必不清楚柳姨娘不過是借勢裝腔,只是您對我充滿戒心,之後更是屢次用柳姨娘試探我。」
「我當時並不了解你,這場婚事又來得太過於詭異,而你父親的身份又過於特殊,先前他也曾背地裡拉攏過我,北疆那時正值多事之秋,我不能不多想。」他解釋得很急。
我卻是笑了:「王爺,我說這話並不是責怪於您,設身處地地想想,若是我換到您的位置,怕也是會同您一般,您這麼做,說起來對我也未必沒有好處,您對我的冷淡,至少給我換得了好幾年安靜的生活。」
「然而事實上,從現在看來,王爺其實也沒有想錯,我的出現本就是帶著目的性的,就是為了利用你。」
「雖是如此,但你與他們不同。」
「是嗎?我不覺得我們有哪裡不同。」我頓了頓,「我與你。」
他瞳孔微縮。
我笑了笑,繼續說道:「我很感激王爺這段時間裡待我的好,這是我嫁給您這麼長的寂寞時光里最開心的一段時間,只是王爺待我的好里,也多有私心。王爺從一開始就不願讓太子或者十三皇子登基,您看似冷眼旁觀,但也是您一步步地借勢誘導,否則十三皇子怕也不會兵行險著,像我父親這般謹慎的人,也不會如此冒進,選擇這麼激進的方式,而您的最終目的是皇位上的那個人。」
「他該死。」聶寒山說得平靜。
我點了點頭認真說道:「是的,他該死。」
「但這件事裡,我很清楚我父親最後會面臨什麼,但我還是配合了你,我是幫凶。」
說到最後兩字時,我忍不住放輕了聲音,又像是帶著嘲諷。
「我給過他很多次機會。」聶寒山安靜下來,抿緊了唇。
「我知道,我也勸過,只能說人到底是會因為執念困頓一生。」我鬆了握住他的手,往後退了幾步,與他拉開了些許距離。
他往前跟了幾步,但到底沒徹底走近。
「微微,我是真歡喜你,我與你說的那些並不作假。」
「我知道,否則王爺也不必大費周折,想盡名目保下我緒家全族,王爺,對於此,我是感激你的,只是我到底是過不了自己這關。」
「王爺,我雖是別有目的接近您,但平心而論,我可以說一句無心無愧,我從未做過任何傷害您的事情,也並未做過任何危害大夏子民之事,至於我的父親,他罪有應得,作為子女我不再多言,可到底我與王爺不是尋常夫妻,發生過的事情並不能消失,與其帶著隔閡生活,倒不如分開,對彼此都好。王爺將來也會遇到更好的女子,你們會幸福美滿度過一生。」
他定定地盯著我的眼睛,看了許久,語氣裡帶著些許的艱難:「微微,你可有心悅於我?」
我未曾想過有一天會在他的眼睛看到如此不安的神色。
父親某種程度上看他看得太准。
若說不愛,那未免太違心了點。
「王爺,妾身又如何不心悅於你?」
說這話時,我突然憶起了那段青澀的時光,笑了起來,抬著頭望向天邊自由自在的飛鳥。
「彼時在家時,在父親的書房裡,我第一次讀到《歲末冰海平疆策》,這是王爺當年初任鎮北軍主帥時所寫的那篇,裡面有一句話我很喜歡,時至今日依舊銘記於心——吾以吾力,吾以吾心,願為天下太平,盡心竭力,雖死無悔,無愧於心。」
「那個時候的王爺於我而言是個很陌生的符號,我知道你是英雄聶家的後代,是聶家最後的遺孤,也是傳聞中戰無不勝的戰神,但我很意外的是你的文采也這般好,絲毫不輸從小跟著父親學習長大的哥哥。」
「我那時候很好奇,王爺您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雖是女子,卻是被父親當作男兒養大,父親與哥哥談話幾乎都不會刻意避著我,所以我家比其他閨中女兒有了更多的機會去了解外面的事情,也從他們的嘴裡得知了更多關於你的消息。」
「哥哥他啊!真的很敬佩你,每每提起總是多有讚嘆之言,我也越發好奇。」
說到這裡,我唇角的笑揚得更高,出嫁前在家的日子是我記憶難得的愉悅時光。
「可我第一次見你,卻已經是五年後了,那時候王爺對匈奴大勝,逼得完顏不得不派使者求和,你穿著銀白盔甲,騎著高頭大馬走在大街上,不好意思地說,比我想像中的你更好。」
「而後面……太后娘娘的懿旨下來時,我是懵的,那些曾有過的心動在得知王爺帶了一女子回來後,便悉數消弭了下去,只是到底……還是不得不嫁給了您。」
我搖了搖頭,嘴角的笑淺了下來。
「成婚後,我雖嘴上不說,但心底到底還是有怨的,我不明白為何是我要經受這樣的命運,於是我讀書,將自己徹頭徹尾地埋進書本里,可偏偏我們在這方面又有著異常合拍,每每交談下來,總覺得相見恨晚。我還是忍不住心動,王爺,人生難得一知己,只是……我們在不正確的時候相遇了,您疑我,試探我!而我,說是自尊也好,也是不願委屈。」
「渾陽城一行,我幾乎是讀了你留在臥室和書房裡的所有書籍,你的內心比我所認知的還要有趣。我也是第一次踏出了安穩的京城,親歷了戰爭,有些事情或許是只有親身經歷才會有所體會,那些寫在戰報上冰冷的數字,背後是一條條鮮活的人命,他們也曾笑過、哭過,用力地活著,或許也是從那天開始,我開始從另一個角度了解並理解你。」
「後來,王爺您與我開始交心,我心裡是很高興的,只可惜……我再不能了。」
我勾了勾唇角,努力笑了一下,但我知道我此刻的笑一定很難看。
「現在我們重新開始也不晚,這些年……我待你也是殘忍,我清楚,但到底還是這般做了。」
他說著,過來一把攥住我的手,很是焦急。
「現在諸事已了,再不是從前,微微你答應過我,會同我一道去北疆,我會對你好,你不喜歡待在宅院裡,我們就去跑馬,我帶你去看碧波湖水蕩漾,去雪山看佛光,你不想在北疆,我們就去江南逛逛,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王爺,我當然會去北疆。」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不過是我一人,我沒說出口。
談話到底也沒個最終的結果,便草草結束。
後面的日子裡,聶寒山幾乎是日日都陪在我身旁,用行動勸我。
我沒再提走的事情,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原點。
秋末,一個涼爽的雨天。
我同兄長一道帶回了父親的屍體,按照父親臨終的遺願,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捧著骨灰,兄長帶著母親踏上了回鄉的路。
臨走前,聶寒山陪我送別。
看得出來母親和兄長情緒複雜,但最後還是在私下勸我,與王爺好好過日子。
我牽著聶寒山的手,笑得溫婉。
待到將人送走,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我往別院裡放了把火,提前安排好人在京城散布鎮北王王妃於火海內葬身的消息,帶著琥珀獨自踏上了前往北疆的路。
我喜歡北疆的風光,喜歡那邊自由自在的空氣,喜歡那邊可以毫無顧忌地走在大街上,成為我自己。
我知道此事瞞不住聶寒山,也不需要瞞住,這場大火只是要給流言蜚語一個交代而已。
在等候父親處決的日子裡,我與他又談過很多次,那些細細密密的裂痕完完整整呈現在我們面前。
我們的開始並不單純,經過更不美好,又如何能乞求能有一個完美的結局?
帶著琥珀,我在北疆的一處小鎮住了下來。
沒了匈奴的威脅,北疆百姓的臉上也更多了幾分活氣,生活得積極又樂觀,北疆人民的生活也在聶寒山的積極治理下,逐漸好轉。
我開了一間女子書院,學著父親的樣子,專門教授家境貧苦的女孩讀書認字,也讀農書,同老農試探著播種我專門收集帶過來的種子。
北疆到底苦寒,多少都種不出來。
我也不急,我有一生可以去做這件事。
聶寒山一直沒出現,我原本以為此生或許也不會再見。
一直到某天,我與琥珀買菜回來,與街邊轉角望見了一道迅速逃走的背影。
只是一眼,我便認定。
琥珀見我發愣,問道:「小姐,你在看什麼啊?」
我搖了搖頭:「沒什麼,我們走吧。」
21 男主視角
許久後,我才從轉角處重新站了出來,舉目四望,人群里再沒了我日思夜想的那個人。
我知她的敏銳,儘管只是一眼,想必她也已經認出了我。
但她到底是不願見我,所以走得毫不拖泥帶水。
何二站在我的旁邊,眼神複雜,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將軍,夫人走了。」
「嗯。」我有些失落,輕輕地應了一聲,轉身說道,「走吧。」
「將軍!你打算像這樣到什麼時候?!」何二的聲音里透出了些惱怒,「什麼時候,我們殺伐果斷的鎮北王優柔寡斷得成了這副樣子?」
「從渾陽城到六合鎮,即便是最快的馬也要跑上三個時辰,您但凡有空,不顧日夜顛倒地就往這邊跑,就為了看一眼,您不就是想見夫人嗎?夫人不就在這裡嗎?來了以後又老是躲著她。」
「夫妻之間有什麼說不開的?是,我知道,夫人的父親是被您抓進的大獄,可那是他觸犯了王法,偽造聖旨、勾結匈奴這一樁樁,哪一件不是死罪?況且您為了保全緒家也是勞心勞力,夫人也不是不講理的人。」
「實在不行,大……不了就跪搓衣板唄。」
說到後面,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無意識地摩挲著自己膝蓋的同時,眼神也開始有些游移地往我的膝蓋上飄。
我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將軍啊!我的親娘咧!媳婦都跑了,這個時候你還要啥面子?在咱們北疆可沒他們京城人那麼講究,向媳婦低頭,可不算低頭。」
「不是面子,若是跪跪搓衣板就能解決,我又怎麼不樂意?」我苦笑。
「那為啥?我覺著夫人對將軍你還是有感情的。」何二撓了撓頭,一臉不解。
「因為她明理。」我低頭長嘆一聲,當初我利用她的武器,現在成了橫亘在我和她之間宛如天塹般的距離。
就是因為明理,所以她才會在即便明知被我利用的情況下,依舊選擇了配合我,而我不知道她做這個決定到底又有多掙扎。
姑母給我和她賜婚前,我就知道她。
準確來說,滿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緒太傅家珍藏著顆寶貝明珠,德行言表於京中貴女間當數翹首,滿腹經綸才華更不輸任何男兒,七步成詩不過是常事。
我也好奇過,甚至還有人在宴會上偷偷在一群高門貴女間指給我看。
一群少女擠擠攘攘地靠在涼亭邊上喂魚,她是其中最顯眼的一個,衣著在裡面算不得最好的,但渾身通透的氣質卻讓人一眼看過去,挪不開眼睛。
她愛笑,眼睛彎彎的,像是北疆夏季滿山遍野開滿的月亮花,看著就覺得讓人愉悅。
有人戲謔著問我:「若是緒如微,當又如何?」
我沒想過會和她有什麼,畢竟這麼好的姑娘,跟著自己倒也可惜了,只笑著答:「明珠若好,非我所求的那顆。」
彼時的我剛將張家遺孤更名改姓為柳柔兒,放置在府中照料,為了不被姑母催著成親,也為了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煩,乾脆對外宣布此生不再娶妻。
準備等過幾年,等風頭過去後,再悄悄報病逝,將人送出。
匈奴未滅,北疆未平,娶妻也不過耽誤別人年華。
只是後來到底情勢不由人。
柳柔兒的身份特殊,儘管我將她護在府中,但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姑母。
張家貪墨軍餉是重罪,且因為張家貪墨一事,彼此的北疆正陷入混亂中,北邊的匈奴蠢蠢欲動。能讓她活下來已經是法外開恩,她又怎麼能容許柳柔兒待在我身邊?且我不娶妻留子,也是姑母的心病。
於是後來有了賜婚一事。
我沒想過是她,也沒想過姑母會為我挑她。
貪墨軍餉一案表面看是張家所為,可我越查,便越覺得心驚,他們自認做得隱蔽,將所有事情都推向了張家,但我到底還是察覺到其中的蹊蹺,線索指向了京城,指向了身居高位的太子。
緒太傅也是隱晦地拉攏於我。
至於姑母似乎也與從前有些不同了,這個時候讓她嫁我。
我看她,臉色蒼白地跪地,求姑母收回成命。
我本應一同拒絕,但當看向姑母的眼睛時,卻明白這次由不得我說不,我需要她的支持,支持對匈奴反攻,而不是像現在這般被動地防守。
於是我沉默了。
拜堂時,柳柔兒鬧了起來,我心知肚明自己的離開對於她究竟意味著什麼,但我到底還是做了。
一方面是對這場婚事不滿,另一面也有著試探的意味,畢竟她是緒太傅的女兒,在京中有頗有才名,未必就沒有別的心思。
她的表現卻是出乎我的意料,原本以為她會鬧起來,甚至直接退婚離去都有可能。
某種程度上,我或許是期待的,畢竟大婚當日被丈夫如此對待,連藉口我都直接送到了她手上,然而她沒有。
她的表現比我想像中更好,知事得體,落落大方,硬生生在這樣的局面下撐了下來,真不愧是京中有名的閨秀,也因此我對她更為忌憚。
洞房花燭夜,我故意提起拜堂以及柳柔兒之事,她的清醒和行事作風更是出乎我的意料。
平心而論,我是欣賞的。
若不是這樣的關係,我想我們或許會成為聊得來的朋友。
但到底我不能完全相信她所說的那般,只求在正院中安穩度日的說法,緒太傅所求甚大,他想將我拉向太子的陣營。
而作為他的女兒,又怎麼可能真的這麼簡單?
我賭不起,北疆賭不起,也不能賭。
婚後,我屢次試探,然而事實上,她卻真的沒有任何的行動,甚至恪守本分到了嚴苛的地步。
至於外界對她的流言蜚語從來都不曾停止過,或許人的卑劣就是喜歡看身處高位的人跌落泥潭,曾經對外界對她的評價有多高,此刻便有多少奚落以及詆毀。
她就像是一陣風,又像是一汪水,悄然無聲地承受了這一切,與我沒有任何的埋怨,甚至還盡忠盡職地行著一個妻子的本分,每每與她交談,觀點上的碰撞與契合,總是讓我心悅。
她似乎真的和她的父親不一樣,理智聰慧,公正善良,雖是女子,胸腔內卻含有一股熱血,她相信公理並堅持。
而我對她似乎產生了不一樣的感情,這才恍然大悟。
可此刻卻似乎有些積重難返。
對此,我不得不常駐北疆,用距離和時間來抹平我對她產生的感情,而從京城中我留下的探子的回報來看,似乎沒有了我,她過得還更加自在了些。
六年!
我花了六年的時間觀察她。
人的感情總是難以控制,我很難說這到底是我理智做的判斷,又或是感性上的渴求,我想要嘗試著靠近她。
渾陽城,她受姑母的命來了。
這是我從小長大並為之奮鬥的地方,我知她喜歡讀書,於是把書房和臥室盡數對她開放,我將我的平生以及思想悉數展開交於她看,也嘗試著與她更親近些。
只是她顯然很有些不適應,我明白隔閡了這麼些年,是需要時間慢慢化解,我不著急。
遇襲之事來得蹊蹺,我心知是有人走漏了消息,但也正好給了我機會,北疆與匈奴糾葛了太多年,也是時候該有個結束了。
完顏生性剛愎自用,我遇襲身亡的消息傳出去,外加今年遇上了大風雪,草原內部鬧饑荒,完顏的幾個兒子也各有心思,內憂外患下,按照他的性子必定會傾盡全力南下,而這正好也是我的機會。
只是我沒預料到兩件事:一、姑母是如何提前得知的消息,派人來接她;二、她會留下來。
她比我想像中的更善良、勇敢、堅強。
做醫女、逼藥、豁出性命提劍殺敵。
如她這般在京城中被嬌養得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姐,該做的、不該做的,她都做了。
我想她和她父親不一樣。
陛下病重了,到底是風大了,緒太傅想要我手上的兵權,等不及了。
只是他或許不明白,鎮北軍是我的,不是我死了後,隨意派遣個人過來,就可以拿走的。
他不能!坐在皇座上的陛下也不能!
我想我會讓他知道的。
顯然他明白得很快,於是換了策略,重新將目光放到了微微身上。
我對微微不再壓抑和掩飾的喜歡成了他利用的資本。
十三皇子的緊逼顯然讓他倍感壓力,尤其是勾結匈奴一遭,這項罪名是我放出去的,也是我澄清的。
既然他可以借我的勢,我又為何不能順勢而為?
而在裡面最重要的一環則是微微。要讓這隻老狐狸相信,我的喜歡是真的,而這個需要微微的配合。
越了解,就越喜歡,也越心疼,什麼時候泥足深陷的,我不知道。
但我明白,我對她很殘忍。
可如果時間重來,我依舊會這麼做。
普陀山的山谷埋不下戰士的孤魂,普陀寺的佛陀聽不完親人的哭音,山間的靈泉洗不凈兇手的罪孽。
我沒做其他的,只是鑄了一把名為真相和正義的刀,放在了書桌上,看著她捅進了心臟,叩問自己的良心。
我看著她痛苦,但我什麼都不能說。
我對她的喜歡是真的,但在這一刻也開始變了味道。
她一切都明白。
人太過於聰明和理智或許也不算什麼好事,連欺瞞自己都成了一種奢望。
然後我贏了,贏得徹徹底底,而代價是她。
何二問我,為什麼不敢見她。
我苦澀地扯了扯嘴角,這讓我如何敢見?
「將軍,來都來了,還是去見夫人一面吧。」何二顯然還有些不甘心,跟在後面努力勸道。
「不了,看她過得好,我……」我的聲音斷在了喉嚨里,眼睛一瞬不眨地凝在了對面那道熟悉的身影前。
「什麼時候來的?」
她站在光里,唇邊帶著些笑,溫柔極了。
22
我喉嚨哽了哽,相比較於她的自然,一時間竟然有些不敢看她,扭過了頭去,許久後,才答非所問地從喉嚨里冒出了個「嗯」。
何二在一旁看得著急,乾脆直接從身後推了我一把,我踉蹌了幾步,站得離她更近了一些。
她沒躲,目光清澈,只仰著頭看我。
何二大大咧咧的聲音緊跟著從後面傳了過來:「夫人,我們其實也剛到,將軍昨兒個忙完都半夜了,連口水都沒喝,就啟程往這邊來了。」
「哦,是這樣的嗎?」
「馬上有乾糧,還是吃了些東西。」我啞著嗓子解釋了下,心跳如鼓,小心地將視線挪移回來,貪婪地放在了她的臉上。
「那乾糧又硬又澀,算什麼吃食?」何二跟著就抱怨了句。
「六合鎮有個麵攤不錯,那既然來了,先吃點東西吧。」她轉過了視線,看向了何二。
何二對著她露出了討好的笑,一邊又衝著我擠了擠眼睛:「夫人,我不餓,你和將軍去吧。」
她像是沒看見何二的暗示一樣,低頭笑了一下,溫柔地應道:「好,既然你不餓,那就算了。另外,別叫我夫人了,緒如微已經死了,我現在叫徐如微。」
徐是她母親的姓。
說完,她再度看向我:「王爺,有時間嗎?」
我啞然。
我又怎麼能說得出一個不字,揚手便將馬鞭扔到了何二手裡:「有。」
她衝著何二點頭示意了下,先一步轉過了身,往前走去。
我緊緊地跟了上去,她的速度不快,走在喧譁、來來去去的人潮里,卻有一種寧靜安閒的味道。
離開京城的這段日子,離開我的這段日子,顯然她內心的錦繡修煉得更加圓滿。
或許是因為她背對著我,此刻的我可以毫無顧忌地看著她,即便只是背影也讓我覺得眷戀。
她的手就在前方,一探手就可以牽住。
我想牽,但到底不敢,只能緊緊地攥住。
她是這般好,我又如何能輕薄慢待於她?
「王爺,請走上前來。」
或許是被我灼熱的視線看得有些不舒服,她突然間頓住了腳步,停了一瞬,一直等到我走到身旁後,才又起了步。
「好。」
或許是私心作祟,我想要和她靠得更近些。
她卻是不動聲色地挪了挪步子,距離不遠不近。
半臂之遙,卻恍若越不過去的天塹。
我苦澀,到底再沒其他的動作。
一路上,她沒說話,只帶著我來到了一處麵攤。
麵攤擺在路邊,鐵桶似的爐子上架著一鍋水,咕嚕嚕地開著,邊上的小木桌上放著鹽、蔥花等佐料,幾張發黃、年頭已久的小木桌擺在周邊。
攤販是個中年男人,顯然和她很相熟,一見面便熱情地招呼起來,只是目光落到我身上時,有些猶疑和打量。
「要兩碗牛肉麵,一碗不放蔥。」她笑著喊道。
「好嘞,徐先生。」攤販揚聲答應了一聲。
我不愛吃蔥,她現在依舊記得。
面很快就上來了,中年男人顯然對她更加優待,放在她碗里的牛肉比其他人的多得多,連帶著我也跟著受到優待。
「謝謝。」
「徐先生客氣了,您慢慢吃。」中年攤販笑道,扭身忙去了。
或許是見我眼神裡帶著些詢問,她低頭解釋了一句:「他女兒在我書院裡讀書。」
我知道她開辦了一間書院,專門教授孩童和女兒家讀書認字,當初在才女遍地的京城都能揚名於外的她,教書自然是不在話下。
讀書本就是一件珍貴的事情,連年戰亂的北疆,先生更是少,則是更加顯得奢侈。
「辛苦嗎?」我問道。
「不辛苦。」她搖了搖頭,笑了起來,眼睛閃動著裡面有光,「這是我喜歡的事,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做成這樣的事情,以一女子之身開辦書院,京都雖然繁盛,但風氣卻不若北疆開放。」
「讀書認字向來是男兒的專屬,即便是高門大戶的女兒讀書識字,博得才名,也不過是為了日後婚嫁能夠被男方家庭多高看一眼,諸如我父親那般對我與哥哥一般縱容,時到如今,我依舊覺得溫柔和感激,讀書識字方能明理,女子也能如男兒一般。」
說著她看向了四周:「我很幸運,在這裡的人對女孩讀書並沒有如同京都那般排斥,就比如這個麵攤的老闆,他是第一個把家中女兒送到我手上的人,我很感激他對我的信任。」
見她笑了,我也跟著笑了:「北疆多戰事,男子大多都有戰場的經歷,嚴重的時候甚至還有一門三絕戶,只剩孤寡,女子很多時候也在承擔著和男子相同的責任,在看待女子時,眼光自然不同些。」
「女子確實比京都顯得更加開朗和果敢些。」
她話音未落,街對面便出現了一穿著粗布短襟的男人驚叫著抱頭鼠竄,而他身後一女子正拿著擀麵杖氣鼓鼓地追著人打。
「媳婦!媳婦!我錯了!我錯了!」
街面上的人見怪不怪了,還有人發出了奚落的笑聲。
我看向她,她嘴角含笑,笑著搖了搖頭。
等到她側轉過來時,與我視線撞上時,笑容斂了斂:「王爺,快吃吧,不然等會面就坨了,吃完後,我想帶你去個地方。」
「好。」
片刻後吃完面。
她從腰間的荷包里取出銅錢,細細地數了八枚出來放在了桌上:「走吧。」
我不知道她要帶我去那裡。
但我想那個地方,應該就是她今天會來見我的原因。
跟著她,我來到了鎮外一片開墾出來的農田裡,農田內被整整齊齊地分成了好幾大部分,從葉株上看,裡面生長著不下八種不同的作物。
她指了指眼前的農田:「王爺,這是目前存活下來的成果。來北疆前,我特意托哥哥幫我收集了許多耐乾和耐寒的作物種子,事實上我確實在農事不了解,紙上讀來也終覺淺,這兩年里走了許多的彎路,我也越來越發現自己在這方面的局限,還有現在的學生越來越多了,而我的精力也實在不足以供給。」
「我知道王爺也在為這件事勞心勞力,雖然不知道會不會有幫助,但希望能盡上一份心吧。」
「微微,多謝。」我的聲音有些啞。
她越好便越顯得我卑劣,她越好便越讓我自慚形穢。
我其實是知道她在做這件事的,她從來沒有忘過我們曾經說過的話。
這兩年里,我也多次偷偷摸摸地站在遠方觀望著她。
見過她在書院裡,一句一停頓教導孩童和女兒家讀書,六歲的蒙童和十六七歲的女兒家同坐一堂,朗朗的讀書聲順著窗扉飄出院牆。
見過孩子頑皮,一貫性情平和、溫和有禮的她,抄著棍棒滿院子地追打。
見過她在田間挽袖,和老農一併下地幹活,挑水澆田,跌倒在田間,磨破了手腳,我心疼,但邁出步子,才想她不願見我。
見過作物枯萎時,她站在田間黯然神傷。
……
「王爺客氣。」
你才是真客氣,我心底苦笑。
「王爺近日可好?」
她在田埂上坐了下來,隨手摘下了田邊的一朵小花戴在了頭上,金黃色的花瓣夾在她烏黑的髮絲間,目光望著前方遼闊的原野,唇邊帶著洒脫的笑。
我坐到了她的身邊,理智讓我與她相隔了半臂之遙:「不算太好,戰事雖已平息,但北疆遭受戰亂多年,沉珂舊弊良多,北疆世族盤根錯節,草原匈奴歸化尚且不夠融合,都不是一時半會能夠整治完畢。」
「治理一地並不比上陣殺敵來得輕鬆,各種煩瑣的細節和局勢的均衡,我也尚且還在摸索之中。」
她翹了翹唇,語氣平和,緩緩地說道:「治大國猶如烹小鮮,須得徐徐圖之,換成治理一地也是如此,王爺這兩年其實已經做得很好了。我初來六合鎮時,這裡街道凋敝,處處透露著蕭索和風霜,街邊上只有七八間販賣羊肉、酒水的鋪子,而現如今酒肆、茶鋪林立,甚至連南邊來的綢緞莊都開了過來。」
「鎮上和附近居民的生活也是肉眼可見地在變好,他們雖不識你,但也知是你在讓他們的生活一天天地變好。你知道嗎?我去學生家裡拜訪時,甚至還看到了他們為你做的長生牌位。」
說到最後似乎也是覺得有趣,語氣里還帶上些俏皮。
「長生牌位嗎?」我低頭無奈地笑了笑。
「民心所向,北疆的百姓很愛戴你,有些東西看起來不起眼,微小如塵埃,但實際上卻有著雷霆萬鈞的力量。」她攥了攥拳頭,「父親以前常說一個國家不僅僅只是君主,還是由千千萬萬的百姓組成的,要重民心,民心所向之處能開疆拓土,能保國家安穩無虞。」
「我到現在也覺得他說得沒錯,只是後來……他忘了。」
23
她的語氣帶著些慨然,我搖了搖頭,嗤笑著嘆了一句。
「歲月無痕,人心易變。」
當初的緒太傅是何等風光霽月的人物,他曾頂著權貴的壓力,為南邊水患的百姓冒死遞過萬言書,也曾為蒙冤受屈的百姓據理力爭過,當線索查出來指向他時,我也是難以置信,非是萬般調查,否則實不敢信。
「那……王爺你以後會變嗎?」她突然問道。
「我……」我愣了一下,到底還是不敢給出確切的回答,搖了搖頭,「不知道,以後太久,一個人到咽氣之前,誰能敢說這麼絕對的話?」
頓了頓,我又笑了,試探性地問道:「微微,你這是在擔憂嗎?或許你可以選擇監督我,如果我有一天為權勢所迷,棄民生之不顧,貪婪殘暴,你就親手了結了我。」
「我不過是一個弱女子。」
「你動手,我絕不反抗。」我定定地看著她,眼見著她垂下了眼帘,避開了我的眼睛。
「王爺,若真有那一天,只怕也輪不到我動手,自然會有如你一般的人爭先恐後,我到底還是信,這世間是有公理和正義的。」
許是看出了我的用心,不願再聊,她站起了身:「時間不早了,等會下午還要上課,王爺我先走了。」
蹲身行禮,姿勢儀態端莊,與從前一般無二。
我看著她背影,北疆的風拂在她身上,裙擺飛揚。
我本應該追上去,但我沒有。
何二或許說得對,我是個懦夫。
我既然真的放不下,那麼或許是該勇敢點。
萬事開頭難,我已經和她見過一面了。
那天后,我費了些時間處理完渾陽城的事情後,乾脆便在六合鎮住了下來,只是辛苦何二等人在渾陽城和六合鎮來回奔波,將批覆後的公文送來帶回。
一旦有所空閒,我都扎在了她身邊。
時間久了,滿鎮的人都知道書院的徐先生身邊多了個時時跟在身邊的男人。
在被別人問起時,她頓了頓,說是朋友。
怕嚇走她,我不敢直接表明我求合的意思。
但她明白,態度很明確,明里暗裡地拒絕過我多次。
我只當作沒聽見。
北疆的男兒追媳婦,首要之事便是要夠不要臉。
只是琥珀看我的眼神越發不善了,甚至好幾次抄著掃把,把我打了出去。
我知道她就在書房裡看著,大概也是心裡有氣。
某一日,琥珀又抄起了掃把,但還沒揮過來,便聽屋內傳來了喊聲,瞪了我一眼後,小跑了過去。
片刻後,琥珀神情複雜地遞了張紙條給我,一邊將我往外推攘。
我打開紙條一看,上面只用娟秀的字跡寫了兩行字。
八月十五水月節。
水月節是北疆的傳統節日,在當天男男女女都會好好打扮,晚上出門看燈,那天也被稱為情人節。
被邀請,我忐忑也期待。
前一天幾乎一夜未睡。
細細想想,我與她這麼些年,除了京都那短短的日子,幾乎沒有諸如這般小兒女的時候。
月光如水,滿地銀霜,我提著牡丹花燈,提前了大半個時辰就站在她的小院前等她。
沒敢敲門,一直到門開。
穿著一襲碧藍色衣裙的她從裡面走了出來,烏黑的秀髮被一隻玉蘭青玉簪挽起,手上提著一隻兔子燈,看得出來精心打扮過,眉目精緻如畫,漂亮極了。
「等多久了?」她衝著我笑。
「沒多久。」我有些受不住她的笑,想要轉開視線,但到底又捨不得,藏在懷裡的用了快半個月雕刻出的簪子隱隱有些發燙。
我想待會送給她。
「走吧,燈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她揚了揚手上的兔子燈示意了下。
水月節的傳統,男方若是對女方有意,便會親手做上一盞花燈給女方,女方若是同樣有意,便會收下花燈。
可她已經有了,我提著手上的花燈,但到底還是忐忑地遞了過去。
她低頭看了一眼,最後還是接了過來,和那柄兔子燈一併握在了手心裡。
「走吧。」
「好。」我彎了唇,很高興。
我想是不是說明,她其實願意了。
六合鎮是座小鎮,比不得渾陽城舉辦花燈節的盛大,但只要和她在一起,無論什麼地方都有別的意義。
小鎮上今日處處都懸掛起了花燈,人流如織,放眼望去,儘是曖昧的男男女女。
我朝著她靠近了些,她難得沒有拒絕。
我和她就像是從前在京城遊玩一般,猜燈謎、套圈、吃了北疆有名的羊肉酥餅,甚至還由著熱心的老婆婆在我們的手腕上綁上了紅線。
紅線千千結,有情人才結。
我低頭看著,笑了。
一直到月上中天,我們來到情人橋,橋上被巧手的姑娘們扎滿了紅花。
橋下的水面上開滿了花色各異的河燈,匯聚成了川流,又像是流動的星海螢火,徐徐地往前漂蕩,在月光下美得驚人。
「放河燈嗎?」我笑著問她。
她盯著橋下的畫面,模樣乖巧,一眨不眨地答道:「好。」
我手腕一動,綁住的紅線帶動著她的手腕,就像是牽起了她。
突然間,三四個大約七八歲的孩子笑鬧著撲了過來,鋒銳的刀片順勢切斷了我與她之間的聯繫。
綁在一起的紅線從中間斷開,滑落下來。
我臉色大變,心頭一沉。
抬頭間附近的男女已經罵了起來,遭殃的不止我和她。
紅線代表著姻緣,姻緣線斷代表不祥。
孩子的父母來得很快,見狀也是臉上大變,一陣青白,一邊道歉一邊教訓孩子。
在一片哭聲和道歉聲中,她愣了愣,而後若無其事地抓過了我的手腕,說道:「走吧,我們放河燈去。」
河燈入水,周圍的人都在閉目許願。
到底是心頭有些異樣,我勉強笑笑問道:「不許願嗎?」
她回頭朝我笑了笑,眼睛裡有些我看不明白的深邃:「不了,我沒什麼可求的。」
「是嗎?」
「是啊。」她抬起了手腕,斷了的紅線像是在提醒著某些事情,「就像紅線易斷,月亮註定西沉。」
「有些事情,終究是要向前看的。」
河岸上依舊喧鬧,四處都瀰漫著歡天喜地的笑聲,而我耳邊的空氣靜了,我盯著她的眼睛,神情僵住了,聲音啞了:「微微……我……」
她不再看我,轉而看向了天上的月亮,截斷了我的話頭,側臉上的表情很溫柔,說話的聲音很和緩:「王爺我知您心意,但離開京都時,我便再沒有同您想過以後。我自幼同我兄長一同讀書,說句自傲的話,若我是一男子,我絕不會比他差上半分。」
「只因我是女兒身,所以我的世界從一出生便被世俗禮法拘束在宅院中,男子的天地廣闊,可揮斥方遒,我只能讀遊記,從書中觀河山,即便胸中有溝壑,也不能肆意,原本我以為今生或許也就如此了。」
「一直到我來了北疆。」她看向我,眼神里都是溫柔和堅定,「王爺,我真的很喜歡這裡,在這裡,我覺得是自由的,我不願意再回到那窄窄的四方天去。」
「微微,沒有人會要你回去。我愛你,我們重新開始,我不會去限制你,你想辦書院就辦書院,你想去看大好河山就去看大好河山,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這些日子我能感覺到,你還是對我有感情的,不是嗎?」
「是,但王爺心底其實也清楚,我們不可能,不是嗎?否則您又為何整整兩年都不敢來見我?」
她到底敏銳,駁斥得我啞口無言。
是的,就是因為知曉得太過於清醒明白,才會只敢像只見不得光的鼴鼠,偷偷地躲在一邊,安靜地觀望,連多看一眼都覺得奢望。
我垂下眼帘,落在腿邊的手緊緊地攥了起來, 或許到底是不甘心,我咬著牙最後問了一句:「微微真的……不可能了嗎?」
她垂下眼帘,避開了視線。
有時候不答也是答。
她遞上了那盞牡丹花燈:「多謝王爺相伴,今日如微很開心, 萬望您珍重自身, 如微拜別。」
蹲身行禮, 一如曾經。
兔子燈落進了人群中,悄然划走。
我捏著手心的牡丹花燈,站在周遭滿溢著幸福味道的男女之中,抬頭望月,心臟像是空了一塊,一抽一抽地疼。
種因得果。
明月高懸,照古離今。
那年中秋,她跪求不嫁。
而今唯望珍重。
只剩我一人抬頭望月,如受凌遲。
24
我是何二,自從水月節回來後,將軍便開始變得有些不對勁了,他開始頻繁地將自己埋頭於北疆的事務中,幾乎是忙得腳不沾地,以往時不時便會往夫人那邊跑,現在也基本不去了,似乎是想逃避什麼。
只是偶爾也會被我抓住, 他偷偷摸摸地藏在一邊偷看。
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明明去之前,將軍還極為高興,甚至抓著我, 挑了半天的衣服, 問我穿哪件比較好。
但我一個大老粗, 哪裡知道那些姑娘的眼光?反正只覺得將軍人生得好看, 穿什麼都好。
他這樣的反常舉動,到底還是讓我看得有些於心不忍, 只隱晦地覺得將軍和夫人之間或許又出什麼問題了,我問過他,他只沉默不語。
聶家滿門忠烈, 悉數長眠北疆,而今只剩將軍一個,將軍為了北疆更是付出良多, 而將軍對夫人的喜歡,我更是看在眼裡, 很是著急。
明明兩個彼此都喜歡的人, 就是不在一起。
沒辦法, 我只能去找了王夫人,同為女人,想必也是要好說一些。
聽完我的話後, 她神情複雜地沉默了很久,臨走時,意味不明地冒出了一句奇奇怪怪的話——
傷害不會因為有理由而顯得高尚,就值得被諒解。
我似懂非懂。
後來這句話被將軍知曉, 他愣了許久,當夜抬頭望月,灌了自己一夜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