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春暖完整後續

2025-07-28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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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穩婆。

在山上撿到個懷孕的女人。

她自稱永寧侯夫人。

求我救她,來日必將百倍報答。

我沒說話,悄悄把人帶回家。

對外稱是給富商做妾的表妹來投奔。

只因我剛從永寧侯府上回來。

給侯夫人接生。

1

我從永寧侯府後門出來時,兜里沉甸甸的,心裡高興的緊。

尋人的婆子對外說侯夫人是早產。

才有孕七個月,不小心跌了。

要我們把眼睛掛在褲腰帶上仔細注意著。

一點錯處也不能出。

進產房打那一瞧。

侯夫人面色紅潤,肚子圓滾滾的,哪有早產的樣子,活像是懷胎十月的臨盆婦人。

我們幾個穩婆上去,前面一個後面一個。

在那肚皮上一推一揉,往下送。

剩下兩個在旁邊鼓勁,教她使力。

不到一柱香的工夫,那嬰孩就順順噹噹地滑出來。

還是個虎頭虎腦的男孩。

侯爺樂的合不攏嘴,當場下令厚賞全府,夫人院子裡的丫鬟小廝月例翻倍,還額外賞接生的一人二十兩銀子。

在場的穩婆喜的都要不知自己姓甚名誰,吉利話一句接一句。

出去的時候,甚至不忘恭維那帶路的小丫鬟。

以後有需要可別忘了我們。

她高高揚著腦袋,眼角都帶笑。

「侯爺待夫人可好了,什麼金貴的好的東西,一點不帶猶豫的給夫人買。」

「床是錦地嵌螺鈿千工拔步床,插花的瓶子都是花錢買不到的羊脂玉瓶。」

「你們這樣的人想都想不到,夫人懷孕時可是只吃血燕!」

聽到我們下意識地驚嘆,她愈發得意。

開始炫耀侯夫人的得寵。

「你們決計是想不到侯爺對我們夫人好到什麼地步,怕她孤單,侯爺還把夫人的表妹請來照顧......」

說話聲戛然而止。

小丫鬟突然住口,臉色發白,眉間飛揚的燕子都掉下來,意識到說錯話,她飛快地轉頭張望,確定旁邊沒有別人在才鬆口氣。

後半程便一言不發,到後門才沒好氣的把我們往外趕。

幾個上年紀的穩婆,出府後不由抱怨兩句這喜怒無常的小丫頭,摸到懷裡沉甸甸的銀錢,又復綻開笑。

我沒理她們,摸著懷裡的銀子,趕緊裝出副不起眼的樣子,隱入人群中。

那小丫頭定然是說了些什麼貴人秘辛。

又不小心講與我們這些外人聽,才惱的。

與其琢磨這些,不如拿今天的賞錢給小花兒買兩根紅頭繩,再割一刀豬肉回家燒肉去。

我奢侈的買了只絞成梅花形狀的頭繩,幾乎能想到小花兒歡呼雀躍地模樣。

又肉痛的數出十文錢,坐上到城外的牛車。

從西山打獵的小路走,比從官道走能快上兩柱香。

想著出門時答應小花兒早點兒回來。

我背著東西上了山,在半腰上意外發現一個女人。

挺著七個月大的肚子靠在樹上,垂頭看不見臉。

翠綠的石榴紋長褙子凌亂的穿在身上,絲綢的面料被粗糲的樹枝劃出一道道口子,鑲嵌珍珠的錦緞繡鞋沾了泥。

我步伐一頓,遲疑片刻。

那女人已經察覺有人經過,猛地抬頭。

見是個扎婦人鬢的,眼睛慢慢發亮,還沒張嘴淚先滾下來。

「求求你救我,我是永寧侯的正妻,陛下欽點的永寧侯夫人!只要你願意救我,我回府後必然會百倍報答你的。」

「不然就叫我不得好死!」

2

我腳底板發硬,生根似的挪不開腳。

後悔貪圖這麼點時間走山路。

一不注意卷進這種要命的官司里。

但看那姑娘還不到二十的年紀,大著肚子楚楚可憐的樣子,不由心軟。

咬咬牙,我把她攙扶起身。

先是脫掉她那身顯眼的長褙子,團成一團塞到背簍最底下,拿東西蓋住,自己脫了外衫給她。

又拿帕子擦乾淨她臉上的血和淚。

再卸掉滿頭惹眼的金玉,拆掉高聳的髮鬢,梳成普通的婦人鬢。

最後暴力扯掉鞋上的珍珠,塞進她蔥白的指尖,拿灰拍過全身。

這才微微鬆口氣。

再看這女人。

倒還存著幾分富貴氣象,養尊處優的做派未消,卻已不似之前那般扎眼。

乍一看,也勉強能說是破落富戶的女兒。

我拽著她的手,再三叮囑。

「你現在是我娘家的妹子,嫁給鄰縣的富商做妾,誰想到那富商的續弦不是個好相與的,把你趕出家門,你沒得辦法,才來投奔我。」

「曉得嗎?」

她重重點頭,主動喚我表姐,埋頭循著我的腳印趕路。

本以為撿了個懷孕的女人,收拾裝飾也花些時間,下山要晚了。

沒想到她一聲不吭,牢牢跟隨我的步伐,一點沒落下,居然在日落前走到楊柳村村口。

村裡最愛閒話的李二嫂今兒坐在門前,屁股底下一張翹腿的竹凳,正從方筐里擇菜,隨手扯下爛掉的菜幫子扔給雞吃。

眼皮子上下一掃,視線略過我,死死粘在旁邊女人腳上那隻蜀錦的繡花鞋上。

「哎喲,林穩婆,我都不知道你還有這麼富貴的親戚,咋不把你接進城裡,讓我們小花也當回小姐啊。」

話里的擠兌味快翻上天,我白她一眼,雙手叉腰,向前一步開罵。

「少在這說酸話!你看她臉就曉得是我表妹。」

「她是個有福氣的,被鄰縣的富戶看上了,」我砸吧嘴,不爽的說:「可惜後頭娶得那個善妒,趁男人行商把我表妹趕出來了,不然她還在享福呢。」

聽我這麼說,李二嫂的神色一下變了,她扔下手上的活計,惋惜的打量那張雖然染灰卻仍不減清麗的俏臉。

「好歹享過福,不過長得好以後還能再嫁,你也不用擔心。」

這倒是句人話,我緩和臉色,示意表妹進屋。

轉身又嗆死對頭一句。

「我表妹肚子裡揣著娃呢,她男人回來就得上趕著接她回去的。」

緊閉的大門阻擋了李二嫂叫罵不識好人心。

我才能喘口氣,驚覺後背早被冷汗浸濕。

「娘!」

3

裡間跑出個六七歲的小丫頭,梳雙丫髻,滴溜圓的大眼睛裡都是期盼,臉上的幼兒肥隨著跑動直顫。

看著她,緊繃的那口氣慢慢松下來。

我從懷裡掏出買好的梅花頭繩,往她眼前一晃,在驚喜的尖叫聲中綁在她頭上。

有了頭繩就不認娘了。

她樂的往門外跑,都沒注意家裡來了陌生人,跑到一半緊急停頓,又折回來吧唧我一口。

我笑著看她扒著銅鏡臭美,才轉過身扶被我忽視半天的女人坐到椅子上。

她前頭安安靜靜,坐下才輕輕一「嘶」。

我瞭然蹲下,脫掉那雙髒兮兮的繡鞋。

果不其然,這種精緻的樣子貨哪適合走山路,白皙的腳上早都磨出好幾個大水泡。

想必她這樣出身的小姐這輩子都沒吃過這種苦。

居然還能忍著走完一路。

我從寬木箱子裡翻出根縫衣針,在蠟燭上一燒,挨個扎破,又指使小花兒摘些蒲公英來,搗成汁給她敷上。

全程她都沒出聲,眼眶紅了一圈,貝齒卻還緊咬下唇,任由我處理。

等一切收拾完畢,我開門放小花兒出去跟小夥伴炫耀。屋裡沒人,她才輕輕開口。

「今日大恩大德婉容銘記於心,日後必將好好報答恩人。」

說著說著,又站起身盈盈一拜。

我連忙跟著站起來。

「叫我林秀水就好,我就是個穩婆,喊恩人怪不習慣的。」

她自我介紹:「我是華陽公主的女兒,清河郡主周婉容,如今是永寧侯的正妻。」

話至此,不禁垂眸苦笑。

「我今日本是出府去靈隱寺給我腹中孩子祈福,沒想到趕車的馬夫跟外人串通,想要我墜車橫死。」

怕我不信,她從裡衣翻出塊貼身戴在瑩白脖頸上的玉。

嬰兒拳頭大小,溫潤如脂,滑膩如酥,觸手生溫,中間一個端正的大字——周。

不像凡物。

比永寧侯府里小丫鬟說的有價無市的玉瓶還要好上幾倍不止。

我早就信了,可一想到那小丫鬟的話,不禁心裡打鼓。

周婉容看我神色驟變,一臉為難,急急懇求:「林姑娘,可否請你早日送我回永寧侯府?」

我訥訥無言,口裡發乾,幾乎不敢看那雙期待的眼眸。

滿室寂靜,只能聽見道乾澀的女聲,磕磕盼盼的說。

「可我今日剛被請去永寧侯府...」

「給侯夫人接生。」

4

把話說開後,周婉容就沉寂下來,抽干生氣的木頭一樣只曉得坐在窗邊流淚。

我拿這種嬌嬌小姐沒辦法,想著等眼淚流乾了想起來肚子裡還有孩子應該就振作了,只埋頭幹活。

不管家裡多沒多個人,日子要照過,乾脆讓小花兒看好她姨母。

三日後,自己背著箱子蹭村長家的驢進城。

一來是要看看有沒有先前講好的孕婦待產,給人家接生掙點銀錢。

二來就是想打聽一下永寧侯府的事。

臨安城裡,消息最靈通的莫過於街邊的小攤小販。

不管是哪家負責採買的,來買點什麼,挑選還價的間隔總不介意講兩嘴不知從哪聽來的新鮮事。

賣肉的王屠肌肉聳起,拿刀大開大合,豬棒骨砍的砰砰響,也不影響閒話。

她順嘴告訴我西市今天可熱鬧。

聽說是永寧侯夫人身邊陪嫁來的丫鬟趁夫人生產爬侯爺的床!

侯爺氣的命人把這不安分的丫鬟打一頓,發賣出去。

「就是今兒晚些時候,西市那家人牙行,你買完還能去看個熱鬧。」

這簡直是柳暗花明,我急忙謝她,飛奔到西市去。

那人牙行門口果真有個形容狼狽的丫鬟,腰臀上還滲血。

門口的人牙子見我上前,兩隻精明的眼睛一骨碌。

「娘子可別看她這麼狼狽,沒傷到根本幾天就好了,手腳俱全,能做不少事呢。」

我做做樣子,洗耳恭聽。

「怎麼說?」

那人牙子賊眉鼠臉,湊到耳邊低語。

「看娘子樣子是做穩婆的,想必也知道大戶人家的習慣,她嘛,」他擠擠眼「還不就是那檔子事,但我可不說瞎話,她識字呢!」

我倒吸一口涼氣,懷疑身上帶的錢不夠,臉上倒是不露聲色。

「這般好怎麼還見你們擺在門口?你不用唬我,我可都打聽清楚了,這可是背主的丫鬟!」

不出所料,他臉上灰暗下來,苦笑兩聲。

「有錢人家不願沾上侯府的腥,但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哪管這些,而且,我實話跟你說,侯府的管家特意交代不許讓這丫鬟過太好。」

一番廝殺後,那人牙子勉強同意十兩銀子交人。

我不捨得從兜里掏錢,心直抽抽的痛。

暗地裡下定決心,這錢以後可得找周小姐要回來。

十兩銀子可不少。

夠我和小花兒兩個人省吃儉用過一年呢!

那丫鬟見自己被買,也沒反應,心如死灰的站在那。

雖然家裡又多一張嘴,但周婉容好歹有人能照顧。

但看她那麻木樣,誰照顧誰還說不起清呢。

我尋思半路,才悄悄告訴她你家小姐活著呢。

胳膊腿肚子都齊全。

她眼睛蹭一下亮了,不顧及身上帶傷,強硬的奪過籃子,甚至還想幫我背木箱。

一下子,腳上像按了風火輪一樣呼呼走,看著細皮嫩肉沒吃過苦的樣子,連十幾里山路不喊苦不喊累,都不用休息。

汗流了一路,眼睛裡都還有光。

我快嚇死,哪裡敢說要不停下休息會兒,怕是要被她背著走,只好悶頭回家。

幸好,今兒李二嫂還沒回來。

免得我還得費腦子給她編個來歷。

門一開,那丫鬟從我身後竄進去,放下籃子就看見周婉容枯坐床邊。

眼淚瞬間下來了。

「小姐!」

5

周婉容一回頭,眼淚也下來了。

「連翹!」

兩個人紅眼相望,抱頭痛哭,看樣子半天結束不了。

我乾脆進廚房煮飯,尋思熬大骨湯給家裡幾個補補身子,再蒸三雞蛋,炒個茄子。

半個時辰後,我端著碗走出廚房,差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活像是田螺姑娘造訪過。

屋子裡給重新掃了一遍,還拿水抹了,亮堂滑溜,甚至反光我都不敢邁腳。

平常沒時間分類擺放的物件全都整整齊齊呆在該呆的地方,鋪蓋展開曬在院子裡,嫌累懶得洗的衣服也都一溜兒晾在杆上。

桌子邊上圍著三個人。

周婉容一改落寞模樣,儼然是枯木逢春,正柔聲給小花兒講故事。

連翹半蹲著給小花兒編頭髮,還往裡加入不知從哪摘得野花,哄得小孩眼裡都是崇拜。

好一派溫馨景象。

我放下骨頭湯,叫她們幾個停一停,先吃飯。

連翹連忙編完,主動進廚房端飯。

我沒攔住,只好任由她勤勤懇懇的盛飯。

老母雞下的土雞蛋,蒸出來的蛋羹又香又濃。

精挑細選的新鮮大棒骨,加上藥材拿小火慢燉一個時辰。

那補效可不一般。

喝完臉都是紅的。

連翹又承擔了洗碗的活兒,還哄著帶著小花兒洗澡洗頭,進房間玩。

轉頭「啪」跪下,結結實實三個響頭。

天老爺!

要大姑娘給我磕頭,夭壽啊!

我想躲,被人直直抱住腿。

「恩公善心,連翹就是做牛做馬也要回報您的。」

我胡亂點頭,死命把人往上拽。

這姑娘實誠的很,額頭紅彤彤一片。

還眼裡都是活,自己巴巴的搬了椅子來請我們坐下。

才恨恨講述真相。

原來,之前讓我接生的,說是早產的侯夫人。

確實不是本人,而是小丫鬟嘴裡說的表妹。

但不是周婉容的。

是永寧侯的表妹。

這對姦夫淫婦早在周婉容沒嫁過來前就已經苟且媾和,等正經的侯夫人嫁進來懷孕,那假夫人肚子都快鼓三個月了。

偏還借著孀居的寡婦身份登堂入室。

永寧侯既捨不得華陽公主的助力,又不忍心上人做個上不了族譜的妾室。

左思右想,想出個抄家滅族的鬼主意。

為什麼不叫真的周婉容死了,讓心上人李代桃僵呢。

臨安和開封相距一千八百里。

華陽公主深受陛下愛重,長居都城,幾乎不可能南下,手伸不到裴家主導的臨安來。

只需按周婉容的舊例向開封送信,逢年過節寄禮,再推託身體不好,不能舟車勞頓,需要臥床休息。

神不知鬼不覺,見不到面誰能想到清河郡主被換人了?

之後的事情就順理成章。

連翹作為周婉容的陪嫁婢女,從小一塊長大,情比金堅。

周婉容墜車之後,她想法子拚命從車夫那裡逃回侯府,只求永寧侯快些派人去救自家小姐。

誰成想剛回來,就看到那個表妹頂著侯夫人的名頭,穿著清河郡主陪嫁來的衣裳,戴著華陽公主送給女兒的金飾撒嬌。

「周婉容應該死了吧?若非她背後倚仗華陽公主之勢,又仗著聖旨橫插一手,我才該是表哥明媒正娶的正妻~」

永寧侯寵溺的屈手輕輕刮她鼻子。

「傻瓜,你現在就是周婉容,我的正妻。」

連翹當場瘋了,抓傷了假夫人的手。

永寧侯盛怒之下打她二十棍,乾脆找爬床的藉口,把她發賣出府。

既能夠除掉露餡的馬腳,還能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

永寧侯希望連翹最好能死在外頭。

但又不能跟侯府有關。

因著華陽公主,侯府在御前近來正春風得意,臨安城的其他人家也不敢觸霉頭。

人牙行得了示意,掙不到錢,多半會把人賤賣給青樓。

幸好那人牙子也想糊弄這筆不賺錢的差事,圖方便讓我撿漏。

畢竟跟著個穩婆,能有什麼好日子過?

左右也不違背侯府的命令。

雖然早就有過猜測,到底比不上真相砸到臉上。

我目瞪口呆,只覺得往日裡對永寧侯夫婦神仙眷侶的印象碎一地。

迫不及待想衝到李二嫂面前,嘲笑她的眼神。

往日裡是誰口口聲聲說,能嫁給永寧侯這樣不納妾的男人便是這世間最有福氣的人。

忠貞不渝的白淨面皮下,藏的全是虛情假意,弱水三千的溫柔背後,掩的儘是狼子野心。

誰說最毒婦人心的,我看這男子心狠多了。

真瞎!

6

許是早有預想,周婉容不哭不笑。

跟顆石頭一樣呆坐,眼睛直愣愣盯著牆上的斑駁黑點,手捂住渾圓的腹部上,一下一下摩挲。

桌上的蠟燭燃至末端,火光輕輕顫動,牽動著牆上的影子扭曲,被黑暗吞沒。

我續上蠟燭,打量這一主一仆。

一個像是看開情愛,簡直能原地遁入空門,皈依佛教。

另一個余怒未消,恨不得將仇人開膛破肚,生啖其肉,飲其血。

「你們打算怎麼辦?」

實話講。

我只是臨安城邊上小村裡的一個穩婆。

惟一會的手藝就是給女人接生,這輩子見過最大的官,就是托接生的福氣見的永寧侯。

能和公主皇帝那樣的人物扯上關係,擱在幾天前,打死我都不信。

這樣的事可不能指望我!

連翹雙手攥拳,死死咬著牙:「其他人是不會相信小姐身份的。」

「去見我母親,」周婉容突然開口,帶著絲絲涼意:「只要能到開封,母親和舅舅自會替我報仇。」

我莫名覺得身上發寒。

覺得周婉容好像哪裡不一樣了,又說不出來。

思襯半天,恍然大悟。

跟村頭招鬼上身的小娃娃回魂了似的。

按那禿頭老道的話說:邪崇已除,陰穢不再,往後福澤綿長,百事順遂。

周婉容說:「我們幾個都是女子,商隊里魚龍混雜,難保路上不出岔子,倒不如花銀子請鏢師護送,雖說貴些,好歹安全,也省得夜夜提心弔膽。」

這一去,至少要兩月有餘。

她自己懷有身孕,不便親身北上。

連翹便自告奮勇。

她是華陽公主莊子上管事的女兒,能靠臉敲開公主府的大門。

那些初見之日,從周婉容頭上扒下來的金簪,被錘子砸扁,掉下的翡翠玉石零七八碎,才砸出一團凹凸不平,看不出原樣的金塊。

連翹又去當鋪死當那件被洗乾淨的綠色長褙子,賤賣來四十兩銀。

一分為二,二十兩用來湊路上的盤纏,二十兩用作周婉容的日常嚼用。

出發當日。

周婉容取下從不離身的玉牌,踮腳掛到連翹脖子上,眼圈悄悄紅了。

她慢慢的說:「等見了母親,你把這玉牌露出來,她就會相信的。」

「連翹,你要平安。」

7

沒到吃飯的點,小花兒突然從泥地里跑回來。

「娘!來接姨娘的人來了!姨娘要享福了!」

我顰起眉頭。

這才第三天,連翹怎麼可能這麼快。

不對,享福?

一下神色驟變,我猛地躍起,正好瞥見半掩的門前,幾步之外站著個管家模樣的男子,身後還跟著幾個膀大腰圓的小廝,氣勢洶洶。

那張臉我曾經見過。

——是永寧侯府的人。

只來得及用力踹到木椅「發出砰」一聲,來不及去裡屋提醒,那幾個小廝就闖進來。

「林穩婆,這麼慌慌張張的去哪呢?」

心沉在谷底。

我把小花兒攬在懷裡,強笑兩聲:「哪兒的風把您老人家吹來了?我這不是想著給貴客倒茶,我們這小門小戶的,什麼也沒有。」

「不用,你能有什麼好東西,夫人的玉鐲子不見了,哪兒都找不著,侯爺吩咐我們各處搜一搜。」

他嗤笑一聲,嫌棄的捏著鼻子揮手。

跟著的小廝就四散開,在我家裡翻找起來。

曬著乾草藥的簸箕被一腳踹翻,箱籠里的衣服傾倒散開,連鍋碗瓢盆都摔得叮咚響。

我忍氣吞聲,緊緊抱著孩子貼在牆根邊上,祈禱他們別去看床上。

其中一個摸開裡屋的門,想去掀床簾的時候。

不由屏住呼吸,死死壓下上前攔人的念頭。

靠著給那些高門富戶接生,被逼問母子是否平安的經驗,我低眉順眼的解釋:「我妹妹快生了,躺在床上,沒怎麼收拾,怕污了管事的眼。」

那管事冷笑一聲,鷹眼一轉,自己上前幾步,猛地掀開帘子!

露出張滿是紅瘡發腫發脹的臉,鼻翼兩側長滿麻子,披頭散髮,簡直是不忍直視。

那管事被嚇一跳,鬆開手,床簾又垂下去。

嫌惡的說:「這裡不用搜了,給我出去找!」

一行人又出門到院子裡翻。

李二嫂小心翼翼從泥牆邊探頭作證。

「老爺們,這林穩婆兜里都沒兩個子,她妹子懷孕快生了,也只買過一回大棒骨,咋可能偷東西。」

我跟著在邊上賠笑,又是點頭哈腰又是往管事手裡暗戳戳塞銀角子,才算真的送走這群瘟神。

看不見人的背影,我又等一會,才轉身拍著胸脯由衷道謝。

「今天真是多虧你了。」

我知道他們是借著鐲子的名義找人,李二嫂可不知道,竟還願意替我說話。

李二嫂呸一聲,連連後退。

「你可別瞎掰扯,我不知道你往家裡帶了什麼人,可別連累到我頭上。」

啥話沒說,自己家去了。

我哄好害怕的小花兒,叫她去跟村裡的孩子玩。

自己進屋看周婉容的情況。

她正拿布擦臉,那些駭人的痕跡一抹就溶進水裡,又露出張白玉觀音似的臉。

先前我一看便知,周婉容臉上的紅瘡是拿胭脂塗的,鼻子上的麻子是草木灰沾水點的。

那些高門大戶的人家,做小的總會使些手段,確保自己肚子裡的孩子能安安穩穩出生,見多了總會知道一星半點。

我滿是慶幸:「幸好你機靈,快嚇得我升天了。」

「我這粗糙的手段耐不住細看,幸好他嫌女人懷孕髒污,乍一看覺得不像,就走了。」

周婉容擦乾淨臉,挺著肚子幫我收拾屋子。

她帶著歉意:「也是我拖累你糟了這無妄之災。」

我擺擺手,扶正歪斜的桌凳。

「這怎麼能怪到你頭上,」

「你是可憐的,千錯萬錯,都是那殺千刀的負心漢的錯啊。」

8

我在家裡又守了周婉容兩天,眼看確實沒人來,才算徹底鬆口氣。

轉天背著箱子急匆匆上了臨安城。

因著一戶說好的人家要生了。

忙活兩個時辰,母子平安。

當家的老太太樂的合不攏嘴,除了講好的報酬,還往我箱子裡塞了一大兜干紅棗。

「帶回去給你女兒甜甜嘴。」

逛到菜市,切兩塊老婆婆賣的豆腐,又守在賣魚的攤子上,偷學眼光毒辣的婦人的挑魚技巧,果斷拿下兩條活蹦亂跳的鯽魚。

旁邊的小媳婦憤憤不平,眼睛刀子似的往我身上剜,蓋因她看中魚的被我搶先一步。

好魚嘛,手慢無。

拎著魚走的時候,心裡還美滋滋。

盤算著燉鍋鯽魚豆腐湯,鮮美滋補。

離家門幾步,我腳下一拐,進了李二嫂的院子,把一條大鯽魚掛她門上。

心滿意足喊句:「再不來拿魚貓兒吃了!」悠哉游哉晃回家。

算是謝她前幾日替我說話。

周婉容正在縫花,她換了我壓箱底的新衣,把原來那身好料子拆了,給小花兒縫娃娃。

我看不懂,叮囑小花兒把紅棗洗洗,拿給你姨母吃。

她脆生生應了,邊跑眼睛還黏在翻花似的圖樣上,差點摔個狗啃泥。

我曬笑,進廚房燒飯。

可不是說大話,在楊柳村打聽打聽。

我林秀水熬湯的功夫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把鯽魚鱗片內臟都掏乾淨,清水洗凈,內外各劃幾道口子。

再把蔥姜掐汁,混上粗鹽抹在表面腌制,燒油的功夫敲兩個雞蛋,一齊下鍋煎透。

魚皮微焦就能澆水,悶鍋煮一會兒,一爐柴燒盡加豆腐再慢慢熬。

還不到開飯的時候,一大一小就已經乖乖坐在桌邊,大的還顧及幾分矜持,小孩饞的嘴邊泛光,口水流下三千尺。

煮好的鯽魚湯湯色濃白,滿屋飄香。

我先給周婉容添一大碗,又給小花兒添一小碗,各夾一個蛋,喊開飯。

兩個人吃得抬不起頭。

如是一月功夫,周婉容離了侯府,沒了山珍海味、滿漢全席,只能跟著我們吃些農家飯,不僅沒瘦,還豐腴了些。

我有些發愁。

產婦吃的太補,孩子個頭大,到時候可不好生。

也不不許她每天窩在屋子裡休息,統統趕出去多走幾圈。

小花兒肩負起監督的重任,每天跟屁蟲一樣纏著她姨母在院子裡玩跳格子。

周婉容喜歡小孩,也不嫌棄,主動拿碳塊在地上畫幾條線,一走一跳兩個人能玩一天。

於是日子流水一樣,平靜向前。

我掰著指頭數,距離連翹北上已經有五十多天。

連翹到底到開封沒有?見沒見到周婉容的母親華陽公主?又啥時候才能回來?

問題藏了一肚子,答案還不知道在哪。

「轟隆!」

晴空無雲的日子,驚雷乍響。

我打一哆嗦,猛然聽見女人的呻吟。

周婉容要生了。

9

我當機立斷讓小花兒去隔壁請李二嫂來幫忙。

自己把周婉容扶到床邊,讓人靠著半坐半躺。

她面色發白,虛弱的呼氣,像是疼狠了。

幸好幾天前我估摸她像是快生的樣子,提前把這間屋子裡徹底清掃一遍。

地上燒過艾草,床上都是新買的厚實棉花被。

我麻利的從柜子里取出提前買好,塞了曬乾的秸稈的粗麻布,墊在女人身下,又把裁好的紗布放在趁手的地方,方便拿取。

灶上不間斷熱著的催生茶慢慢喂下,能做的就都做了,剩下的只有等。

許是吃完飯多走動走動有效,這孩子生起來,雖有些磕絆,到底還是順暢的。

沒讓她娘遭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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