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跳下台,像一隻翩躚的蝴蝶,朝著旺財跑過去。
「快走快走,船要開了。」
我跳得有些累,身上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一挨著旺財,我便懶得再走動。
他抖出一件披風,裹著我,將我帶走。
我窩在他的懷裡,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林夫人給我下了好多藥啊。
熱乎乎的,吃了胃裡不舒服。
哎,怪我貪嘴。
林夫人親手做的桃片糕,太好吃了。
她摟著我,一口一口地喂我,竟是吃多了。
今夜幫她跳了一支舞,也算償還了她做桃片糕的情。
去京城的路上,我病了一場。
整日裡睡得迷迷糊糊。
旺財照顧得我很周到。
日日給我梳洗打扮,喂我吃好的喝好的。
到了京城時,我竟然還胖了些。
我打開客棧的窗戶,瞧著樓下熱鬧的樣子,驚喜道:「原來京城這樣熱鬧呢!」
旺財在衣櫃前,給我放置剛剛洗好的新衣裳。
他百無聊賴地說道:「日日都這樣熱鬧,看多了,便膩了。」
「你可真是煞風景!」我哼一聲,又往外張望著,瞧見一處地方有高高的樓宇,便說:「那便是攝政王府了,後日我便要去了,可得好好玩幾天。」
桌上放著一頁紙,寫著攝政王的生平、愛好。
我不耐煩瞧,便讓旺財看了說給我聽。
誰知,旺財說:「那都是假的,看了也白看。」
我便有些急了:「哎!可是師叔讓我蠱惑攝政王,我心裡一點主意都沒有呢。」
旺財也不給我一點建議,只是扯著衣裳說道:「今夜穿這件鵝黃的裙子可好?」
他又拿出首飾比對著。
自顧自地說道:「再配這珍珠耳飾,簪子便選這支鎏金的,髮髻便梳流雲髻。」
我唉聲嘆氣,把那張紙看了又看。
旺財將我打扮好,給我說起京城裡的許多好吃的、好玩兒的。
我一下子把正事兒都忘了。
京城來的新把戲團,人多得很。
熱熱鬧鬧的,我竟然擠不進去!
我倆站在最外面,我一眼瞧不見,急得不行。
身子忽然一輕。
旺財竟然將我扛在肩上了。
他問:「看清了嗎?」
我歡喜地說道:「看清了!那人好厲害,能夠吞刀子呢。」
「哇!吐火了!」
我一邊看,一邊給旺財描述著。
看把戲散場,我們又去吃東西。
我見了什麼都稀罕,都想嘗兩口。
吃到後面,旺財拉過我的手,在他肚子上一按。
他嘆道:「我吃不下了,明日再來吧。」
我瞧著他那個無可奈何的模樣,嘻嘻一笑,在他臉上摸摸:「好旺財,好奴奴,我竟一時間有些捨不得讓你死了呢。」
我跟旺財相識已三個月。
算算時間,再有兩個月,他該寒毒發作,去見閻王了。
起先,旺財還時不時地撩撥我兩下,想讓我給他藥。
可是後來,他竟提也不提了。
旺財聽到我說的話,忽然怔了怔。
他眼裡落了星似的,柔柔地溶開,低聲說了一句:「你不提,我倒要忘了。從前覺得時光煎人,活一年都夠我熬的。現在……」
旺財沒說完,拉著我又去綢緞鋪子裡挑選布匹。
他這人,見不得我一件衣裳穿兩次。
綢緞莊的掌柜是個愛聊天的。
一聽旺財要買好多布匹,眼睛都笑得瞧不見了。
他連連誇讚道:「貴人好眼光,這料子自江南運來的,賣完這兩匹便要斷貨了。」
旺財饒有興致地哦了一聲。
掌柜的便神神秘秘地說道:「江南林家得罪了漕運司,被抄家打入牢獄之中了。漕運司那邊也亂得很,聽說幾個達官貴人在林家遇上了妖女,個個魂不守舍。」
他說到這裡,眼裡也閃過一絲驚奇,「見過妖女的人,想畫個像把人逮回來,結果人人畫出來的樣貌都不一樣呢。聽說那些大人們一碰女人便嘔吐不止,日益消瘦,折損壽數!」
我聽得津津有味,「哇,這故事像是畫本子一樣呢,好傳奇。」
掌柜的便笑道:「可不是,哪有這樣離奇的事情,只怕是漕運司的人辦事不力,傳出這麼一番話騙人呢。」
旺財給了掌柜銀子,讓他把貨送到客棧去。
出門的時候,我只顧著低頭啃桃子,差點被門檻絆倒。
旺財扶了我一把,忽然捏著我的胳膊問道:「你將那林夫人全然忘了嗎?」
我迷茫地看著他:「哪個林夫人?」
旺財沒再說,撫了撫我的鬢髮。
我隱約聽到他自語道:「若我傷害你,你是不是也會這樣忘記我。」
走在路上,我看著書鋪,驚叫一聲。
旺財立刻蹙眉問道:「怎的了?」
他往四周看了一眼,便不再那麼緊張。
我挽著他的胳膊,得意地說道:「我不會蠱惑人,但我可以學啊!走!咱們買幾本才子佳人、魔教妖女的畫本子瞧瞧!」
旺財一聽,先是嘆氣,又覺得好笑。
我疑心他笑話我見識少呢,便叉著腰哼道:「你可別笑,學到手的本事,先拿你試試呢。」
10 旺財番外。
我昏迷前,依稀記得靈曦霧蒙蒙的雙眼。
她嚇得把手上的桃子都拋掉了,扶著我喊道:「旺財!旺財,你別死!」
寒毒發作時,我臉上的青色脈絡襯得我像一隻孤獨的鬼。
可她竟不怕。
靠得那樣近,她的淚滴落在我的唇邊。
好似一滴油灼痛了我的心。
我怕這一閉眼,再沒辦法醒過來。
人煙稀少的巷子裡,光色黯淡,她卻是明媚的。
我強撐著一口氣,抬手拂過她的眉眼,輕聲說道:「別怕,我已經派人去救你師父了。」
我抬抬手,十二影衛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巷子裡。
他們平靜地跪在靈曦面前。
我早就吩咐過他們,若我死後,我留下的一切都給靈曦。
他們會護著靈曦回江南,保她一生無憂。
靈曦沒理會這些忽然出現的人。
她抱著我,眼淚落個不停。
靈曦哽咽地說道:「好奇怪,旺財。我知道你會死,也知道你會毒發。可為什麼,明明知道,還會心口痛呢。」
我多想親親她的臉,哄著她說,我會醒來的。
可我不能這麼說。
我只能說:「怕是惦記著我欠的債呢。」
靈曦便恍然大悟:「是呢!你欠我的債,就這麼死掉,我也太虧了。」
我平生第一次留戀這人間。
看她一眼,再多看她一眼。
終究是撐不住,閉上了眼睛。
死之前,魂魄好似飛到了很多年前。
那個時候,我還是林家三公子。
林家錦衣玉食地養了我十五年。
我自小不懂,為何我娘待我畏懼疏離。
為何我爹見我便繞道走。
十五歲那年,忽然就懂了。
我不是他們親生的。
他們的兒子在十五年前,在宮中替我死了。
我恍然大悟道:「原來,我十歲那年高燒不退,抱著你喊娘,你險些掐死我,是這個緣故。」
林夫人跪在地上,只是譏諷地垂著眼帘。
我撫了撫衣袖,輕描淡寫地說道:「從一個宮女,搖身一變成了江南首富的夫人。你拿親兒子的命換來的富貴,又有什麼可怨懟的呢。」
這話,戳中了林夫人的心口。
她不顧尊卑,噌的一下子抬頭,一雙眼滿是恨意:「你從小就長了一雙能看透人心的眼!瞧別人為名利掙扎,瞧人世間的污濁!仿佛置身事外的謫仙!可我倒要瞧瞧,你這樣一個沒有心的人,往後會不會為愛沉淪。」
愛?
愛是什麼?
在林家十五年,我沒見過。
到了京城,我更嗤笑,愛字是個縹緲的東西。
當初為了保住我的命,將我送出宮的人,已經貴為皇后。
她雙目紅著,情真意切地喊我:「阿衍,從此,我們母子三人再不分離了。」
母子三人。
我看到她身後,那個瞪著我的小皇子,便笑了。
我坐在座位上,百無聊賴地說道:「皇上寵幸榮貴妃,你兒子是中宮嫡子,卻遲遲沒有被立為太子。找我回來,要讓我為你兒子爭奪太子之位。虛情假意的話,不必多說了。」
一時間,空氣便凝滯了。
皇后擦了擦眼角的那滴淚,演不下去了。
她嘆道:「好阿衍,你可真是一個沒有心的人。」
這話,跟林夫人說得如出一轍。
我笑吟吟地看著她:「皇后,你看著我就覺得痛苦吧。」
我對於皇后來說,是一段不堪的記憶。
棲身在冷僻破舊的宮殿,仰人鼻息。
一朝懷有身孕,卻被當時的榮貴妃逼著墮胎。
她大著肚子躲躲藏藏,希冀著用我來換一個富貴。
可惜,榮貴妃的兒子比我先出生。
不是皇上的長子,一切都沒有意義。
皇后當時用林夫人的兒子換下我,也許是有些慈母心吧。
在宮中的那十年,對於我來說,好似一場遊戲。
等她成為太后,兒子登基以後。
朝堂上卻不是山呼萬歲。
而是跪在我面前,恭恭敬敬地說:「拜見攝政王,王爺千歲千千歲。」
我玩著傳國玉璽。
看到太后牽著她兒子,站在旁邊,神色陰沉地看著我。
哈哈大笑起來。
太后猙獰地說道:「容承衍!你又有什麼好得意的!當年生下你,只是為了把我身上的寒毒渡給你!這麼多年,也該毒發了。你還有一年的壽命。等你死後,這天下,依舊是我兒子的!」
聽聽,這毫不掩飾的、赤裸裸的恨意。
我看著她鬢邊的一絲白髮,笑道:「當年的合歡宗聖女,不惜背叛宗門,也要跟林將軍私奔。可他卻哄著你入宮為妃,為他爭權奪利。聽說聖女只能睡乾淨的男人,否則折損壽數,容顏衰老。太后娘娘,每次侍寢以後,都會渾身刺痛吧?這事兒,林將軍知道嗎?或者是,他知道也裝作不知道呢。」
太后聽到這話,像是瘋了一樣,癲狂又猙獰地衝過來,扑打著我。
一瞬間,又是衰老幾歲。
她指著我,大叫道:「你這魔鬼!你沒有心!你根本不懂什麼是愛!」
我大笑著離開,任憑她嘶吼瘋魔。
愛?我出生時為了給親娘過毒。
懂事之時,第一眼就看透了林夫人眼中的恨。
我在恨里長大,在恨里成長,哪需要懂什麼是愛。
王府上下,為我的寒毒操碎了心。
我卻不以為意。
生與死對我而言,意義不大。
我在京城安置下一個替身,悄然離開。
只是不知為何,走著走著,竟然回了江南。
悠山小築還留著。
太后的人追來,我殺了幾個。
還剩一個。
寒毒發作,我躺在溪邊,沉默地等待死亡到來。
可是比死亡先來的,是一陣輕柔的香氣。
像是乍暖還寒的風,似有似無地拂過我的臉。
僵冷的身體,都仿佛受到春天的召喚,慢慢甦醒。
待我睜開眼,便瞧見靈曦。
她好似一團籠罩在雲霧裡的花,模模糊糊,卻美得驚心動魄。
這種美,是危險的。
當她那雙清靈的眸子看向我時。
我竟有些害怕,只想殺了她。
她察覺到我的殺氣,委屈得很,用花枝抽打我。
我心裡覺得好笑。
心想,等那個人出刀,我們都得死。
有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為我陪葬。
死亡都添了一絲絲旖旎。
可我們都沒有死。
那刀客的刀,偏了。
他卻說,是這個姑娘躲過了她的刀。
刀客死得沒有一點分量。
殺人的姑娘還皺著瓊鼻,提著裙擺,怕血沾染了她的裙。
我瞧見她抬手腕時,露出的那串沒有聲響的鈴鐺。
便知她的身份。
合歡宗聖女。
那瞬間,命運兩個字,在我腦海中浮現。
我生,是合歡宗聖女。
我死,竟也與聖女有關。
可她不是來殺我的。
她是來睡我的。
我一時間心裡百感交集。
11 旺財番外。
當我單膝跪在地上給她洗腳的時候,我就知道這輩子完了。
她靠在榻上,仰著臉玩兒皮影。
見我不動了,踢踢腳催道:「快洗,我等著出去玩兒呢。」
她一向是不管不顧的。
腳丫子戳到我臉上了,還順便點了點我的臉。
我一扭頭,唇便落在她白皙的腳背上。
靈曦便撲過來,將我按在地上,嘻嘻笑著:「好奴奴,願意給我睡了嗎?」
水盆打翻。
她單薄的衣衫都濕透了。
輕薄的料子貼在她身上,勾勒出她豐腴香軟的身體。
毫不保留地貼著我。
熨帖又致命的溫度。
我問她:「你心裡有我嗎?」
可我想問的,分明是你愛我嗎?
靈曦嘟著嘴,將我的手按在她的胸口,嬌滴滴地說道:「有的呀!日日夜夜都想睡你,怎會沒有呢。我這心裡,眼裡,全是我的好旺財,好奴奴。」
可她的眼裡,分明一絲漣漪都沒有。
我不肯讓她脫我衣裳。
她賭氣不再理我,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