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金縷今日醒的很早。
天還蒙蒙亮的時候,他就坐在這裡等了。
仿佛和從前的每一天沒什麼不一樣。
但賀金縷知道,今日是不同的。
今日賀園有貴客。
因為昨夜,他夢見了故人。
……
賀金縷的眼睛已經看不清了。
但他記得故人的腳步聲。
是雲瓔回來了。
一念既起,賀金縷幾乎落淚。
真好,她竟然還活著。
……真好啊。
雲瓔站在他面前良久。
竟像是不忍相認。
算啦,算啦。
賀金縷感慨地想。
自己這副蒼老的容顏。
哪裡還有半分少年時的神采。
相見不如不見。
至少在雲瓔心中。
賀金縷從未老去。
還是當年鮮衣怒馬的大少爺。
他狡黠地笑了起來。
「老朽昨夜掐指一算。」
「今日有貴客來——替老朽南市沽酒。」
凡人這一生,真是漫長啊。
51
賀金縷沒有認出我。
他的眼睛好像看不見了。
少年時的性子卻沒改,老來依舊好酒。
南市多桂花,有青州城最好的桂花新酒。
我抱著兩壇酒,匆匆趕回賀園。
卻見午後輕暖的陽光下。
賀金縷睡著了。
我遲疑著喚。
「小賀?賀金縷?」
他沒有應聲。
唇角帶笑,好夢不醒。
賀園外,乞丐擊節而歌。
歌聲醺醺然,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越過朱牆深深。
「欲買桂花同載酒……」
老管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滿目悲愴,老淚縱橫。
「……少爺!」
家僕們一擁而上。
霎時間,痛哭聲響徹賀園。
我的腦袋嗡嗡作響。
終於反應過來。
賀家家僕眾多。
賀金縷怎會要一個陌生人替他買酒?
我呆呆抱著酒罈。
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
晏回生辰,賀大少爺提來一壇陳釀。
笑著說,下次再請我們嘗嘗新酒。
所以這壇酒。
不是他自己想喝。
而是送給我的。
桂花釀綿長清甜的酒氣里。
仿佛浮現出大少爺得意洋洋的笑臉。
「阿瓔啊。你未免太小瞧我。」
「我怎麼會,認不出你呢?」
……
我帶著兩壇桂花酒回了魔界。
把賀金縷的死訊,告訴沉醉不醒的晏回。
「現在只剩下你、我和簡珣了。」
「你再不醒來,連給你師兄弔唁都趕不上。」
「說不定過幾天簡珣也把自己作死了。」
「等你十年後醒過來,我墳頭草也三尺高了。」
「你想好了。」
晏回呆呆地回望著我。
呆呆地咽下杯中桂酒。
他依稀記起來——
很多很多年前,縹緲峰的晨霧裡。
前幾天和他打架的那個小少爺站在山門等他。
「晏絕晏絕!」
「從今往後,我和你一起上下學。」
小少爺叉著腰,像只驕傲的花孔雀。
「我是你師兄,會罩著你的。」
晏回從數十年的醉生夢死中甦醒。
怔怔仰起頭,竟是落淚了。
做人真的好苦啊。
欲買桂花同載酒。
終不似,少年游。
52
晏回剛清醒,抱住我就哭了。
「師尊。」
他埋首在我頸間,哽咽落淚。
「你騙得我好苦。」
我問:「你都知道多少?我——」
「噓。」
晏回輕輕捂住了我的唇。
我卻奇異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必解釋,他都知曉。
我鬆了一口氣。
欣慰地想,還好。
這小崽子沒長歪。
然而,我想得美。
晏回看起來有多正常。
實際上就有多瘋。
夜裡我想著晏回和簡珣反目的事。
心煩意亂,四處逛了逛。
結果回去的時候。
房裡多了個失魂落魄的晏回。
「師尊!」
見到我,他委屈地要哭。
「我還以為、還以為……」
他沒能說出後半句話。
我揉著他的腦袋,輕輕想。
以為什麼呢?
以為我又離開了。
還是以為自己還困在夢裡?
「師尊。」
晏回下巴擱在我膝上。
濕漉漉地抬起一雙眼。
「滄南有秘法,能煉生魂為劍魄。」
「留下來做我的劍靈吧,就像從前那樣。」
「我們不分開了。」
他說這話的神情極天真、又極瘋魔。
渾然不覺自己在干欺師滅祖的事。
我面無表情的想。
壞了,真給我養成病嬌了。
晏回說著,開始自我反省。
「不可……那樣師尊會痛。」
「是我不好。」
他小心翼翼地把臉貼在我掌心。
夢囈似的喃喃。
「那阿回做師尊的劍好不好?」
「把我扔進烈火里,用我的脊骨、血肉給師尊鑄劍。」
年輕人!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我聽得膽戰心驚,大氣不敢出。
「師尊不願要我麼?」
有淚濡濕了我的掌紋。
晏回渾身都在顫抖。
「可是我已經沒有,可以給你的東西了。」
我嘆息了聲。
「晏回。」
我捧起他濕漉漉的臉。
「你什麼都不用做。師尊不會離開你。」
「我是為你而來的。」
就如同在這個故事裡。
無論重來多少次。
那隻小混沌都會愣頭愣腦地闖進來。
乖巧等待著風吟袖將它撿回青雲山。
那麼這一次,換我為你而來。
53
簡珣又做夢了。
自從凌月照死後,他就總夢見些故人舊事。
這夜。他夢見的是與凌月照的決裂。
他常年在外御駕親征。
一次回京途中,被凌月照攔住。
親兵紛紛拔劍。
她卻不避不退。
朝著車中一刀橫劈而去。
車前整幅珠簾「嘩啦啦」掉下,砸落一地。
「簡珣!」
凌月照怒喝:「出來!」
暗處弓弩手的箭簇對準了她。
車中卻伸出一隻蒼白的手。
止住了他們的動作。
簡珣仿佛沒看見這劍拔弩張的一幕。
從容地下了車。
來到了凌月照身前。
「孤來了。」
他問:「然後呢?」
凌月照對上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
忽然怔住了。
她啞聲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不顧百姓苦楚。
窮兵黷武,四處征伐?
簡珣只是平靜地告訴她。
「人皇之道,向來如此。」
「千秋功成萬骨枯。」
凌月照愣住了。
她想過很多可能。
她想,簡珣這樣做是不是有苦衷。
受人脅迫,或是身不由己?
卻沒想到簡珣說,這是他的道。
凌月照無不嘲諷。
「你這人皇,做得開心嗎?」
簡珣不答,只是撇開了眼。
「這幾日,孤總是夢見山上的日子。」
「孤不曾後悔。」
凌月照冷笑。
「那便祝陛下,永遠都不要後悔。」
她連敷衍都懶得敷衍。
轉身就走。
「月照。」
簡珣在她身後,輕輕喚了聲。
「若有一日兵戈相向,莫要心慈手軟。」
凌月照停下腳步,卻沒回頭。
良久,她呵笑。
「自然。不勞陛下費心。」
……
簡珣從夢中醒來時,長夜未央。
書生攏袖站在床前。
「你夢見了什麼?」
簡珣蹙起了眉。
「言瓏。」
他冷冷開口。
「孤說過,沒有孤的允許,不要進孤的寢宮。」
書生不以為然。
似笑非笑道。
「你的朋友們來見你了。」
「見麼?還是殺了?」
簡珣還未開口。
書生已經將酒罈放在了案上。
「唔,青州桂花酒。你猜猜是誰來了?」
當年回京後。
書生如鬼魅一般出現在簡珣身邊。
「你就是簡珣?」
「我來教你,如何做人皇。」
話音落下。
未等簡珣應答。
一粒烏青的種子悄無聲息穿透他的眉心。
在骨血中生根發芽。
到如今,已四十年。
54
我與晏回此去皇都的目的有兩個。
一是,看看簡珣在發什麼癲。
二是,問問筆墨仙,祂究竟要做什麼。
然而。
進去通傳的內侍不過一刻鐘便回來了。
簡珣收下了那壇從賀園帶來的酒。
卻不願見我。
只回贈了一枚玉玦。
我正握著玉玦發愣。
身側,傳來一道似笑非笑的聲音。
「玦,訣也。他是要同你恩斷義絕啊。」
一書生鬼魅般出現在面前。
白衣儒冠,正是筆墨仙。
祂笑吟吟道:「那隻小混沌呢?」
「怎麼沒見他隨你來?」
我眉眼不動。
「你給簡珣種了心魔引。」
「你操控簡珣,引發九州禍亂,是為了引出我。」
「不錯。」
筆墨仙痛快地承認了。
「四十年,你終於回來了。」
祂伸手一點,一面水鏡浮現在空中。
鏡中畫面從遍地血火的西境一轉。
「你瞧,東南天塌了。」
筆墨仙微笑。
「若你不肯殺混沌,不能看破這太上忘情之道。」
「下一個,就輪到中州地陷。」
「天下萬民,皆因你執迷不悟而死。」
我震驚地看著水鏡中的畫面。
攥緊了手心。
「仙道貴生,無量渡人。你怎可——」
筆墨仙漠然打斷。
「我平生最恨世人。」
「若不是我的偏愛,你與這些螻蟻無異,你該感恩。」
「怎麼選,由你。」
我沉默片刻。
「但或許,還有另一種選擇。」
——弒仙。
下一刻,以宮城為陣心。
萬千金光破地而出。
東臨寧州道,西境滄陽關。
中州青州城,江南十七郡。
九州地脈霎時間連通。
這是真正的天羅地網。
以山河為陣,牢牢將筆墨仙鎖在這一方天地之中!
「你做了什麼?!」
筆墨仙既驚且怒。
察覺到異常,但為時已晚。
我握緊了手中的玉玦。
「這一局,你輸了。」
「因為我們的朋友,是天下最好的陣師。」
少年間的心有靈犀。
縱是神明亦窺探不得。
簡珣並非與我恩斷義絕。
玦,決斷也。
謀定當決,緣盡當斷。
簡珣是在告訴我——
放手去做,不必顧及他。
故人、敵人,不管是哪個稱呼。
我們都是可以並肩作戰的人。
……
山河為陣。眾生為棋。
窮極造化之力,而奪造化之功。
從古至今,從未有人有這樣的大手筆。
簡珣獨坐在金鑾殿中。
九州天地間無數金光繫於一身。
他幾乎成了一個血人。
在被筆墨仙操控的四十年里。
簡珣借著御駕親征的名頭。
在天地各方,布下了陣引。
為的就是今日。
——借山河之力,誅殺方外真仙。
這盤棋,簡珣整整下了四十年。
他沒有忘記老頭的那把慈王劍。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
他沒有忘記玉欺霜教過他們。
吾輩弟子,當仁不讓。
少年時信奉的真理。
簡珣更未有一日敢忘。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君,是這方天地間,最不重要的。
從始至終,簡珣都這樣認為。
那就以他為陣眼,發動這個天地殺陣吧。
他作為人皇,將為這天地流干最後一滴血。
如他所言,永誌不忘。
……
只是午夜夢回,很偶然的幾個瞬間。
簡珣會想起青雲山上的日子和朋友。
我亦飄零久。
55
袖中寒芒一閃。
長劍已經沒入筆墨仙的心口。
金色的血液浸透白衣。
「就算你們將我困在這方天地之間,又能奈我何?」
筆墨仙嘆息。
「可惜,你殺不了我。」
「你弄丟了逍遙遊。」
掌中驟然空蕩。
真仙金色的血液已將問春風腐蝕殆盡。
筆墨仙大笑起來。
「四十年前你身死之時,我本想把逍遙遊收回。」
「卻發現,逍遙遊下落不明。」
「你既已失劍,那麼,輪到我了。」
我臉色蒼白。
反手換劍,卻已來不及。
筆墨仙的指尖探到我的心口。
「別怕,很快就結束了。」
祂輕聲安撫。
「你死後,我會再次重置世界。」
「下一世,我親自教養你。」
「一定能讓你飛升成仙,與我共享長生。」
瞬息之間。
指尖已經破開層層護體真元。
穿透了我的心腔。
卻像是……從虛無中穿過。
我毫髮無傷。
筆墨仙訝異挑眉。
「傷害轉移咒?」
同一時刻。
離開幻境時,晏絕在我腕上留下的那個血咒消失了。
筆墨仙輕笑。
「有意思。」
我驀然睜大了眼睛。
當日我以魂魄與晏絕打賭。
他欣然同意,在我腕上留下血咒。
我本以為是見證賭約的心血誓。
卻不想……這是個傷害轉移咒。
……
與此同時,幻境崩塌。
真仙全力一擊之下。
晏絕心臟碎裂。
混沌本相幾乎成了一團血霧。
萬萬年前風吟袖替他擋過一劍。
今日,他便還給她。
「風吟袖,我放過你。」
「我不要你愛我了。」
「我要你自由。」
因果償還,執念了卻。
那個在第一條時間線就誕生。
滯留世間,孤寂萬萬年的凶獸混沌。
終於求得一死。
56
筆墨仙見一擊不成。
換右手成爪,直取我心口。
怔愣只持續了一瞬。
我拔劍。
天地失色,風雲動盪。
一息之間已然過了上百招。
筆墨仙被逼退到十步以外的瞬間。
手中劍再一次碎成齏粉。
雷鳴聲中,驟然傳來少年清亮的嗓音。
「師尊!」
晏回已經顯露出混沌本相。
「我找到逍遙遊了。」
那夜幻境里,此身記憶全部回籠。
我幾乎瞬間反應過來。
鏡天秘境中,並非我第一次見到筆墨仙。
早在這個故事的最初。
筆墨仙就如同鬼魅出現過了。
——就是那個在傳說里,在風吟袖年少時贈劍的書生。
誅殺方外真仙,只能假借方外之力。
比如,那柄由祂親手贈予的逍遙遊。
於是這一次的計劃里。
我和晏回兵分兩路。
我先北上皇都,找簡珣討個說法。
晏回找到逍遙遊,再與我匯合。
我與晏回四目相對。
他朝我笑了一下。
竟按著脊骨。
從血肉中,一寸寸抽出了逍遙遊!
血霧漫天,唯有一星劍光雪亮。
我瞳孔緊縮。
……
四十年前,風吟袖被抹殺時。
晏回察覺到了一股恐怖的,來自天外的力量。
「祂」似乎在尋找……風吟袖的劍。
混沌誕生於虛無,歸於虛無。
本就是虛無的象徵。
晏回便以身為鞘,藏起了逍遙遊。
然後醉生夢死,連自己都忘卻。
筆墨仙玩味勾唇。
「我說我為何找不到逍遙遊。」
「原來你把它藏在了『虛無』之中啊。」
神劍之威,幾乎把晏回的身體劈成兩半。
我接住了這柄由他血肉藏匿的、鮮血淋漓的劍。
失聲驚叫:「阿回!」
晏回與我遙遙相望。
身形一點點消散在血霧之中。
幾近滅頂的痛苦中。
他朝我燦爛地笑起來。
「弟子晏回,幸不辱命。」
歸於虛無之前。
我聽見他極輕的話音。
「師尊,我們會重逢的。」
在過去之日,在未來之時。
57
逍遙遊穿透筆墨仙心臟的瞬間。
天地驟然落雪。
筆墨仙卻如釋重負的笑起來。
「還記得那個書生的故事麼?」
「我把後半段講給你聽吧。」
筆墨仙不管我有沒有在聽。
自顧自地講起來。
書生被朝廷召回,以為是商量退敵之策。
卻是皇帝不戰而降,令她修一封求和書。
割讓邊境十三城,歲幣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
書生不服。
在呈上降書的瞬間。
她用藏在袖中的判官筆。
刺穿了敵國君主的心臟。
「殺敵!殺……」
話音戛然而止。
她被弓弩手的箭射成篩子。
天地間轟然一聲雷鳴。
書生飛升了。
連同那支沾了敵國君主心頭血的判官筆,成了神器。
她生前不得志,遭萬人唾罵。
死後卻被載入曾被除名的家譜。
人人念起她的好。
又三百年。
在世人的口口相傳里。
書生變成了個男人。
至於她身為女子遭受的苦難。
都被一筆抹去。
世人如此,不曾有怨嗎?
筆墨仙看著雲端紫氣繚繞的玉京。
微微歪了一下腦袋。
那一瞬間,她想,是怨的。
她簡直恨極了世人。
後來曾有一次。
筆墨仙夢遊白玉京,醉里揮毫成書。
醒時書中種種,已成一方小世界。
她從三千年的宿醉中醒來。
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年少時的風吟袖。
意態眉眼,若臨水自照。
何等輕狂。何等天真。
筆墨仙凝視著她,笑出了眼淚。
言瓏生前因女子身份,被除去狀元之名。
但風吟袖可以憑她自己。
做天下第一、無人敢置喙的劍尊。
風吟袖是誰呢?
她是她日思夜想,是她力所不能及。
是她的造物、女兒和另一個自己。
她的……風吟袖。
58
「你能殺我,我很高興。」
言瓏咳出一口血,卻笑起來。
「我已經孤寂太久太久了。」
我垂下眼睫。
「早在你封印我修為之前,我便有白日飛升之力。」
筆墨仙算錯了。
我遲遲未飛升,並非不能,而是不願。
言瓏反應過來我的言下之意。
滿目驚怔。
「你果真對混沌有情!」
「你道心有瑕!你的太上忘情道——」
可是。
「何止。」
我靜靜道:「言瓏,你著相了。」
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我歪了歪腦袋。
「花開如何,花落又如何?」
「普度如何,不渡又如何?」
既已修得太上忘情之道——
「有情如何,無情又如何?」
對上言瓏愕然的眼。
我輕聲道。
「我不飛升,只是因為,我很喜歡這個有朋友們的人間。」
在修為達到渡劫巔峰時。
我意識到一件事。
我會在飛升的瞬間,帶走此界所有的氣運。
而這個世界會在頃刻間分崩離析。
「我不捨得。」
風吟袖有不靠譜,卻在關鍵時刻第一個赴死的掌門師兄。
有冷若冰霜, 卻唯獨對她縱容的掌教師妹。
雲瓔有凌月照,有賀金縷, 有簡珣。
還有……晏回。
在朝夕相處的日月里。
我不知念過多少遍《清凈經》。
可是有些念頭, 卻還是一個接著一個冒出來。
晏回很好。
光輝燦爛, 如同一整個春日降臨。
他由我守護而長成的那個部分。
是不是也該……屬於我呢?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 輕而沙啞。
「我想知道,該如何重置世界?」
言瓏誇張地大笑起來。
笑著笑著,她抹去眼角的淚。
「改寫結局的那支判官筆。」
「自始至終,都在你手上啊。」
……
無數次輪迴里。
在每個故事的最初。
那個白衣儒冠的書生都會贈給年少的風吟袖一柄劍。
那是三界之中, 真正的神兵。
逍遙遊, 就是那隻沾了敵國君主的血、又被筆墨仙用來創世的判官筆。
言瓏瞧著風吟袖震驚的神情。
如同惡作劇得逞,得意地笑了。
她說——
我很羨慕你,也很嫉妒。
我摧折你, 亦深深愛著你。
但現在, 你自由了——這是祝福。
我看到過屬於你的上萬種結局。
不過,我還是最想把筆給你自己寫。
59
風掌教今日很忙。
前些日子剛送玉欺霜下山遊歷。
這一大早,苦主就找上門來了。
小玉師妹的處事風格極霸道。
路見不平, 拔劍就揍。
我忍無可忍地把山枕流拽了出來。
言簡意賅地指使這醉鬼。
「他們欺負小玉, 還敢上山討說法。」
「去, 解決掉!」
山掌門非常好用,指哪打哪。
抓著劍鞘, 暈頭轉向地沖了出去。
我滿意拍手, 搞定。
今日待辦……還要接兩個小孩上山。
日上中天。
我在山腳下, 先接到了簡小皇子。
我們目送皇城來的車馬遠去。
小簡珣輕輕扯了扯我的袖袍。
「為什麼母妃不要我了呢?」
不待我開口,又自己給出了答案。
「因為我是天煞孤星,會害死所有人, 對不對?」
六歲的幼童, 早慧得令人心驚。
「並非如此。」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
「仙凡有別, 眼中所見更是天差地別。」
「等你上了山、修了道,你就會發現, 世人口中再凶煞不過的災星, 也不過是一顆會發光的小星星而已。」
「你會有很多朋友, 他們並不會因為與你相交而遭遇不幸。」
「你會感受到愛與被愛, 這是很長、很好的一生。」
小簡珣仰頭。
一雙黑白分明的眼中蓄滿了淚。
「所以。」我輕輕回握住他的手, 「別害怕。」
又等了半刻鐘。
鬧脾氣的賀小少爺終於姍姍來遲。
於是我左手牽著賀小少爺, 右手牽著簡小皇子。
一步一步,登上青雲山九千白玉階。
「你們以後,就是好朋友了哦。」
小簡珣打量了賀小少爺幾眼。
眼中浮現出擔憂之色。
「可他是凡人,活不久。」
小少爺正累得躺在玉階上耍賴。
說什麼都不肯再走了, 鬧著要回家找他爹。
「……是啊。」
我輕聲道:「他會老,也會死。」
「所以你要多催促他修煉, 一起活得長長久久。」
小簡珣堅定地點點頭。
朝小少爺伸出小手。
「起來,咱們一起上山。」
午後。
我收到請柬,去天機門赴宴。
五年前,天機門主突發惡疾暴斃。
他瘋傻的妻子一夕之間恢復神智。
繼任了門主之位。
兩人育有一女凌月照。
她在抓周宴上就抓住了母親的佩刀。
三歲時以刀入道, 是當世天賦最高的刀客。
小月照活潑又機靈。
遠遠看見我, 跑過來迎接。
「風掌教!」
她抱著我的腿,笑嘻嘻仰頭。
「月照已經學會『驚鴻九刀』啦!」
「請掌教過目~」
天機門主在遠處看著舞刀的小月照。
無奈又寵溺地笑起來。
是夜。
這座廟宇不知供奉的是哪位神女。
人們只知道,早在傳說出現之前。
這座小廟就出現在這裡了。
我踏過山野遍地的落花。
彎腰抱起躲在神女像後睡覺的小東西。
這隻從虛無中新生的小混沌嚇了一跳。
伸著毛茸茸的腦袋。
小狗似的, 發出嚶嚶嗚嗚的聲音。
「這麼怕我呀?」
我低低唔了聲,笑意盈盈。
「晏小回,好久不見。」
……
三千年春風吹過人間。
青雲山桃花剎那開謝。
再回首。
折花載酒少年游。
故人眉眼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