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抱劍問春風完整後續

2025-07-28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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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住縹緲峰,這樣說也沒錯?」

「師尊不會用劍鞘抽我吧?」

我安慰他。

「出息點,放心沒事沒問題。」

我保證不打你。

賀金縷小聲嘀咕。

「不愧是小師弟,真聰明。」

我懷中的凌月照「哇」的嘔出一大口血。

放心地暈了過去。

35

「所以,你回去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凌月照醒來,已經是七日後。

我和晏回一左一右守在榻邊。

她怔怔看著我。

忽而落下兩行清淚來。

「我被騙了。」

得知父親病重的消息後。

凌月照連夜趕回天機門。

可剛一進大殿,卻被幾個長老壓得跪下。

而她「病重」的父親正好好地坐在上座。

冷冷地斥責她敗壞門風,不知廉恥。

「你這樣,哪裡還有半分世家仙子的模樣?」

「令父親失望至極!令天機門蒙羞!」

天機門主的目光落在她背後的那把刀上。

「你簡直和你母親那個瘋子……不提也罷!」

他重重拂袖。

「我意已決,趁你還沒有徹底變成瘋子,十日內與墨瀾完婚。」

「此後,你留在天機門安分守己,不得踏出一步!」

墨瀾是天機門主的首徒。

他最屬意的繼承人。

什麼病重,原來只是騙她回去的藉口。

凌月照呆呆地盯著面前的父親。

從未覺得眼前的人這樣陌生。

「父親!」

她顫抖地喚。

「我不是你放在高台之上,供人觀賞的寶樹瓊花。」

「我是人。活生生的人。」

「我有自己的意志,我根本就不喜歡彈琴,我喜歡的是——」

「夠了!」

天機門主喝道。

「不必再說,為父對你失望至極!」

凌月照被囚禁起來。

錦繡膏粱,繁華一夢。

在這座華麗的囚籠里。

原來從始至終。

真正的凌月照,都不允許被看見。

她只能作為一個符號出現。

一個代表美麗貞靜的符號。

凌月照打傷了看守的弟子,逃了出來。

她一路南下,往青雲山的方向逃。

正巧遇上了北上尋她的我們。

後來的事,我們也都知曉了。

凌月照按住了手邊的刀。

我才發現這是把我沒見過的刀。

如一泓秋水,冷冽肅殺。

「你還記得我說的那個教我刀法的瘋女人嗎?」

她垂下眼睫,輕聲道。

「這是她當年贈我的刀。」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這把刀叫斬天河。」

「這是我唯一帶上的,也是唯一不屬於天機門的東西。」

我不知怎麼寬慰她。

於是認真道。

「若你願意,可以一直留在青雲山。」

凌月照不答。

輕輕撫摸刀身。

「我要當……天下第一的刀客。」

「若天下無處容我,我便自立門戶。」

「能容我一人,亦能容天下女子。」

她不想要世上最名貴的琴。

她只要一把,哪怕是最簡陋的、能夠見血的刀。

……

次日。

天還蒙蒙亮時。

我悄悄推門,準備給凌月照換藥。

房中卻空無一人。

糟了!

我一路追到了山下最近的風陵渡口。

「你說那個紅衣帶刀的姑娘嗎?」

白髮蒼蒼的船叟摸著腦袋想了想。

忽然「啊」了聲。

「她?她半個時辰前便走了。」

「不過,她倒好像還留了一句話。」

我急切道:「什麼?」

「她說——」

「山高水遠,終有相見之期。」

簡珣是這樣。凌月照也是。

總說著重逢有期。

卻一個接著一個離去。

秋江霧茫茫。

我極目遠眺,卻也怎麼都尋不到那抹紅衣。

只得默默收下那句相見有期。

只盼來日再見。

她亦有抽刀斷水之力。

破囚籠,斬天河,主宰命運。

作為「凌月照」本身,隨心所欲地活。

36

轉眼入冬。

晏回的生辰在除夕。

今冬就是他的十九歲生辰了。

我掐指一算。

離系統說的那個,晏回殺我的劇情點又近了。

於是我每天盯他的次數又多了些。

遺憾的是,除了少年耳根紅得滴血。

無事發生。

我想起上次黑糰子說的,他會被天道抹殺的事。

又拽著晏回去問老藥師。

老藥師沉吟半晌,只說了八個字。

「此消彼長,枯榮有時。」

晏回一頭霧水。

我卻心知肚明。

一枯一榮。

死一個,留一個。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我下意識追問。

老藥師搖頭。

「道法自然。」

我想找黑糰子聊一聊。

什麼方法都嘗試過了。

可每次對上的,都是晏回亮晶晶的眼睛。

晏絕總是不肯出現。

然而。

就在我差點要以為黑糰子沒了的時候。

他回來了。

那一日,天地氣機牽引,紫雷轟鳴。

晏回半隻腳邁進了化神期。

第一聲雷鳴之後。

多日未見的晏絕出現在我眼前。

他看上去虛弱極了。

卻還是那副涼薄諷笑的模樣。

「看見我,你很失望?」

「……不,我很高興再見到你。」

我伸手覆住了他的眼睛。

「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晏絕唇角的弧度一僵。

良久。掌心一片冰涼。

晏絕依舊悄無聲息。

眼淚卻濡濕了我的掌紋。

我的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遠。

道門傳說中,人的命運藏在掌紋里,上應諸天繁複的星軌。

若果真有此事。

我的命運,豈非要被此人的眼淚浸濕。

我心中嘆息,下一刻,就聽見他帶著鼻音的威脅。

「敢把手拿開——」

我對答如流,「就弄死我。」

晏絕:「……」

他不哭了。

抓住我的手腕,把我的手掌抬走。

然後紅著一雙眼,面無表情地盯著我。

我弱弱道:「你自己拿開的啊。」

沒告訴他這副眼尾薄紅帶淚的尊容。

活像個來索命的艷鬼。

晏絕懶得理我,自顧自道。

「我上次問你,如果有一天他消失了,你會難過嗎?」

「其實我騙了你。」

「我想問的其實是。」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會不會……有一點點傷心?」

我沉默良久,只說。

「沒有辦法了嗎?」

晏絕反唇相譏。

「有啊,我也不是非死不可。」

「只要我把他吃掉,我就能活。」

「兩個選擇。師尊既不想我死,不如師尊來選一個?」

我被這句陰陰的「師尊」叫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試圖垂死掙扎,「我們不如告訴小回,然後一起想辦法——」

「不可以。」

晏絕冷酷道。

「我不想讓他知道我的存在。」

「所以,我來選。」

我張了張嘴,良久,不可置信道。

「死也不和晏回告別?」

晏絕垂下眼睛。

「我會送給他一個夢。」

37

天地間第二道紫雷落下。

「阿晏被鄉民虐待的時候、被那些想要吃掉他的流民抓住的時候,在幼年好多好多次孤立無援的時候。是我在保護他。」

「可是現在。」

「他有朋友、有師尊,還有你。」

「他好像,不孤獨了。」

晏絕抱著膝,一反常態地說了許多話。

他是晏回的心魔。

卻也是他的保護者。

我安靜地聽著。

忽而意識到——

他在向我,這個世界上唯一知道他存在的人告別。

他絮絮叨叨地念了好久。

最後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燈燭下,晏絕抬眼看我。

「那我……把阿晏交給你了。」

也把你,讓給他。

後面這句話,晏絕至死沒有說出口。

他永遠不會告訴雲瓔的是。

那日鏡宮中。

他也看見了雲瓔的心魔。

他知道了雲瓔夜夜夢魘是為何。

甚至猜想,風吟袖境界停滯,也是因為他。

晏絕呆呆地想。

為什麼因果鏡里,偏偏是他殺了雲瓔呢?

再轉念一想。

算了,算了。

孤魂晏絕,因惡而生,無惡不作。

今請自絕於天地。

並非悔過,而為救贖。

師尊。

我死後,你不必再有心魔了。

第三道紫雷落下的時候。

晏絕告訴我了一個秘密。

三年前的上元節。

同我一起下山逛燈會的,不是晏回,而是他。

他說,他還記得那天我扎了桃心髻,穿著綠羅裙。

「那個時候,你看上去很像問春風的劍靈。」

他狡黠地笑起來。

「你肯定沒有認出我。」

「不過,那天我給你買了支菱花釵,你記得嗎?」

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我想起來了,原來那天是你啊!」

晏絕得意地輕哼。

我心中卻像被小針扎了一下。

細細密密的疼。

我騙了他。

我其實根本不記得什麼菱花釵。

晏回送了我很多釵環首飾。

對我來說,那只是我妝奩里一支尋常的釵。

和別的首飾沒什麼兩樣。

可他卻當成心底的秘密,藏了好久好久。

最後一道紫雷來得很快。

晏絕瞳孔渙散。

「風吟袖!」

他身體顫抖,急促地喚了聲。

像是在承受極大的痛苦。

我緊緊抱住了他。

他很輕地笑了笑。

「……別離開我。」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種真心實意的笑。

並非譏誚、並非自嘲。

而像一個優雅輕盈的少年。

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情。

比如今日與三五好友喝酒吹牛。

比如明日同心上人夜遊放燈。

然後他帶著這樣的笑意,自絕於天地。

上窮碧落下黃泉。

兩處茫茫皆不見。

……

可其實。

晏絕只是想起了初見風吟袖的那個黃昏。

風吟袖帶著傷藥闖進門。

身後夕陽為小小少年鍍上金邊。

他循著光,面無表情地抬頭。

第一眼看見的,是她金光下柔和的眉眼。

那是他記憶中最盛大的黃昏。

可他並非被光明眷顧的幸運兒。

他只是那夜她披著月色歸去時,僥倖沾上她袖擺的露水。

朝生而暮死。

那時初見,他說,別碰我。

後來訣別,他說,別離開我。

38

晏回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他夢見他在鏡子前睡著了。

夢裡,鏡中的自己走了出來。

明明是相同的眉眼。

晏回卻覺得,他看上去很……孤獨。

在夢裡,他們一起練劍、一起喝酒。

一起被玉掌教罰抄書、一起被師尊用劍鞘敲。

然後拉著手在青雲山瘋跑了一整天。

直到天色晚了。

鏡中人要回到鏡子裡去了。

晏回依依不捨地問他。

「明天天亮的時候,你還會來嗎?」

而他雙生的鏡像久久地凝視著他。

良久,他悄聲問他。

「阿晏,你還孤獨嗎?」

——你還孤獨嗎?

晏回愣住了。

一念之間,天光大亮。

門外院中,傳來少年人嘰嘰喳喳的聲音。

「動作快些!晏回就要醒了!」

「好好好,阿瓔來搭把手洗菜——」

「這雞誰抓的?怎麼那麼像我掌門師尊院裡養的……」

「一隻雞而已!天下的雞不都大同小異,兩個雞腿兩個翅?你們青雲山的雞還能變異了不成?」

「小凌你不懂,我掌門師尊——算了算了,簡珣又在哪搗鼓他的陣呢?讓他給涮鍋畫個加熱陣吧,等會師弟醒了就能下菜了。」

「畫什麼加熱陣,這鍋是從丹修那兒偷的,能燒得很啊!」

「什麼!從哪個丹修那偷的?別把少爺我吃死了!」

鏡中人聽著門外的聲音。

忽然流著淚笑了。

「去吧。」

他靜靜看著怔愣的晏回。

難得放軟了聲音。

「不要讓你的朋友們等太久啊。」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

鏡中人出神地想。

是雲瓔出現,是與賀小少爺不打不相識。

還是他那個冷若冰霜的師尊忽然轉了性?

原來早在很久很久前。

阿晏就不是孤身一人了呀。

39

天光破曉。

晏回從長夢中甦醒。

成功破境至化神期。

他卻不是很高興。

呆呆地看著榻邊的我。

「雲瓔,我做了一個夢。」

我鼻頭一酸,低聲問。

「你夢見了什麼?」

「我夢見了一個人——」

晏回歪著腦袋想了半天。

聲音越來越低。

「我不記得了。大概是個好夢。」

他不知道自己在為了什麼悲傷。

只是心中空蕩蕩,好想落淚。

那個永遠消失的少年。

只有我知曉。

……

自從黑糰子走後。

我總覺得晏回有點怪怪的。

比如,從前是我總盯著他看。

現下卻是他若有若無地打量著我。

卻又在我轉眸回望時露出笑來。

又如,他比平時更沉默一些。

總是坐在風吟袖閉關的洞府前發獃。

我想了想,或許是少了一個人格的緣故?

還是生辰將近,他又想念師尊了?

晏回的十九歲生辰,是很平靜的一天。

弟子們三五成群下山逛廟會去了。

賀金縷逆著人流,提著壇桂花酒上了縹緲峰。

小院頓時熱鬧起來。

賀金縷喝醉了,暈乎乎地笑。

「這是我家莊子十年的陳釀,口感不如新酒清甜,勝在綿長回甘。」

「下次再請你們嘗嘗新釀的桂花酒!」

我和晏回笑起來。

「好啊。」

月上中天,賀金縷已經醉昏了過去。

我想起生辰禮還在房中。

回身去取。

晏回卻跟在了我身後。

「你給我準備了什麼禮物?」

我笑了笑,抱起劍匣轉身。

縹碧色的劍光卻驟然閃過我的眼眸。

「喀拉。」

極輕的一聲響。

劍刃利落地刺破護體真元,穿心而過。

我瞳孔緊縮。

「晏回,你——」

「晏回?」

面前的少年挑了挑眉。

「本尊觀察了這些天,早就想問了,這是誰起的蠢名字?」

他偏頭看我,「你嗎?」

「本尊前世從未見過你,你是誰?」

目光在我臉上落了一瞬。

他輕嘲。

「生得確實像,難怪他會喜歡你。可惜,終歸是個贗品。」

「螢火之光,也敢與明月爭輝?」

我呆滯了一瞬。

雲瓔這具殼子,眉眼之間確實和風吟袖有四分像。

問春風又刺進心臟一寸。

他笑盈盈地旋轉著劍柄。

「你是本尊很重要的人嗎?」

「那麼,有多重要?」

「你死了,他會哭麼?」

錯了。我想,全錯了。

我和黑糰子一開始就猜錯了。

那面鏡子裡,殺我的人不是他。

又一次,系統的告誡鬼魅般在我耳邊響起。

【就算劇情怎麼偏離,在晏絕十九歲那年,他還是會殺你。】

【天道管不到你的小動作,還修正不了關鍵劇情嗎?】

就算黑糰子寧死也不吞噬晏回。

也會有新的「晏絕」來完成殺我這件事。

就比如。

我腦中驀然浮現出一個荒謬的可能。

——原書里,早就黑化的大魔王晏絕。

而黑糰子的死,剛好給了他趁虛而入的機會。

我搖了搖頭,神色諷刺到了極點。

原是如此……竟是如此。

世間因果,環環相扣。

窺探因果本身,也是因果中的一環。

我的目光落在虛空之中。

悲哀地想,此時此刻,四年前的雲瓔是否在鏡宮中。

仰頭看著這未來發生的一幕呢?

少年親昵地湊近我。

「本尊見不得魚目混珠。」

「下輩子記住了,換個模樣長。」

若不是他手中將我穿心而過的問春風。

這一幕簡直像極了情人間的喁喁私語。

血不斷從喉嚨里往外涌。

而四年前,我看見此時此刻的我說了什麼呢?

我咳著血,斷斷續續,一字一頓。

對、不、起。

少年困惑地皺眉。

「什麼意思?你說清楚!」

他凌空出手,竟想抓住我的魂魄!

下一刻——

他身形猛然晃動兩下,昏倒在地。

晏回本體的魂魄終於甦醒。

爭搶這具身體的控制權。

在這一刻,我終於感到真正的絕望。

怎麼辦?

要讓晏回睜眼就看見,被問春風殺死的雲瓔嗎?

40

剛回到風吟袖這具殼子裡。

第一件事就是召回這該死的作案工具。

本來還想來個毀屍滅跡,結果晏回醒了。

我抖著手擦去問春風上的血跡。

系統冷眼旁觀,不忘嘲諷。

【我早就告誡過你。】

【世間萬事,環環相扣,牽一髮而動全身。】

【你違逆天意,攪亂因果,終將遭天命報應。】

我聽得頭痛,「閉嘴!」

不多時,我聽見洞府外踉蹌的腳步聲。

晏回的哭腔響起。

「師尊,求您出關救人!」

「有邪修混入青雲山,屠戮弟子!請您徹查!」

我想起雲瓔心口的血窟窿,頓時牙酸。

問春風材質特殊,會在創口留下流螢似的劍芒。

這樣的劍,天下只此一把。

晏回不可能看不出來問春風的手筆。

可是那一劍偏偏邪性狠毒。

不像出自他手。

我簡直能想像晏回現在有多惶然無措。

系統提醒。

【檢測到關鍵劇情點。】

系統告訴我接下來的大致的劇情。

大意是風吟袖認定是晏回所為,將他打入魔淵。

晏回道心盡毀,黑化入魔。

他認定兇手就藏在青雲山。

於是,被我掰到十萬八千里外的劇情詭異地回到了正軌。

——三年之後,晏回為報仇殺回青雲山,弒師滅門。

我擦劍的動作一停。

我想過劇情荒誕。

但也沒料到會這麼缺德又荒誕。

「師尊。」

晏回在哭。

「求您,救救阿瓔。」

我深吸一口氣。

……

晏回抱著雲瓔的屍體。

一抬眼,就看見了我右手還在滴血的問春風。

他愣住了。

我居高臨下地瞧著他。

「人是我殺的,抱歉。」

系統既驚且怒。

【宿主,你在說什麼?!】

與此同時,它故技重施。

用抹殺的倒計時威脅我。

【十、九、八……】

我看著他懷中已經沒了氣息的雲瓔。

把她凌亂的鬢髮別在耳後。

「今日種種,是我一人所為,莫要遷怒他人。」

【七、六、五……】

我對上晏回不可置信的眼睛。

「你要恨,就恨我好了。」

「別怪自己,你已經將她保護得很好了。」

【四、三、二……】

我把逍遙遊交到晏回手上。

「師尊以死謝罪,把命還你。」

恨我,比恨自己好。

比錯恨青雲山其他人好。

【一。】

黑糰子自絕的那個晚上。

我曾與他立誓。

要護晏回周全。

然而,終究沒能做到。

41

周身亮起滅世般的白光。

仿佛無數隻隱形的手,在撕扯我的魂魄。

下一刻,卻有一片不知從何而來的桃花飄落。

風吟袖消失了。

二十年後。

我從恆長的夢中甦醒。

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我茫然往外走。

一重重白霧消散。

這裡竟是……縹緲峰。

「風吟袖。」

我猛然回身。

晏回遙遙站在桃花下。

神情漠然,不知看了我多久。

分明是一模一樣的眉眼。

是在對視的那一瞬間。

我就知道,眼前人不是晏回。

而是原書里毀天滅地的大魔頭。

他散漫地朝我一步步走過來。

然後停在一步之遙的地方。

「那句『對不起』是什麼意思?」

我愣了一下。

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雲瓔死前的那句話。

回憶起那一幕。

我下意識摸了摸心口。

被問春風一劍穿心的感覺實在不美妙。

晏絕見狀,卻以為我是埋怨。

「疼?」

我暗暗打量著他不辨喜怒的神情。

試探性地回答。

「疼。」

眉目陰鷙的青年笑出了聲。

笑完,他抱臂冷冷道。

「活該。」

風吟袖到底是怎麼養的崽?

這個原書晏絕怎麼那麼像個神經病啊!

我小心翼翼地問。

「你救了我?」

晏絕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一句話都懶得說。

身影直接消失在原地。

此晏非彼晏。

我在心中默默記下此晏的習性。

一、神經病。

二、脾氣壞。

……

好消息:我被原書晏絕救了,沒被系統抹殺。

壞消息:這神經病把我關在這裡了。

第十次試圖下山,卻莫名其妙回到原地後。

我意識到,此地並非真實的縹緲峰。

而是一個巨大的幻境。

這裡沒有時間。

日月更替,全憑晏絕的心意。

一草一木,都是晏絕意念的造物。

在得到出不去的結論後。

我開始在縹緲峰里亂逛。

然後,我驚奇地發現了一件事——

這個用意念捏造的幻境,竟然和真實的縹緲峰分毫不差。

大到洗塵殿的畫棟與飛檐。

小到劍池邊的一朵沒有名字的野花。

我默默給自己捏了把汗。

原書的最後,晏絕毀天滅地,破碎虛空。

天下已經沒有他無可奈何之事。

強到這個程度,竟然還要造一個這樣的地方住。

大概是恨風吟袖恨到了一種程度。

臥薪嘗膽,時時提醒自己不能忘記。

我沒忍住又打了個冷戰。

差點忘了,我現在的還在風吟袖的殼子裡。

這樣想著,我又納悶起來。

晏絕這麼恨風吟袖。

怎麼還不來折磨我?

42

我一直以為原主被千刀萬剮了。

直到這天。

我無意中走進昔年閉關的洞府。

看見了原主的屍體。

她穿著雪色常服,靜靜躺在冰瀑下凝結的冰層中。

面上無悲無喜,仿佛只是睡去。

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一刻,我頭疼欲裂。

洞府外忽而響起極輕的腳步聲。

晏絕進來的時候。

我將將藏在一根冰柱後。

一聲。兩聲。

腳步停在了原主的屍體前。

我偷偷抬眼。

晏絕凝視著冰中人。

「師尊。」

他輕輕喚。

「徒兒還是更喜歡這樣的您。」

「就這樣,永遠、永遠不要離開阿絕。」

越平靜、越瘋魔。

我絕望了。

眼前這幕,怎麼和劇情里的不一樣啊!

晏絕在原地站了一會。

腳步聲漸漸遠去。

我又藏了幾分鐘,確定他不會再回來。

終於鬆了口氣。

然而剛一走出來。

就和站在另一側冰瀑下的晏絕。

來了個四目相對。

我腦中一片空白,瞬間瞪大了眼。

晏絕陰冷地勾了一下唇。

這神情我見過。

他把我雲瓔的殼子一劍捅穿的時候。

就是這樣笑的。

我吞了口口水,下意識後退一步。

「我什麼都沒看到!」

晏絕輕輕笑了一聲。

我被他笑得毛骨悚然。

求生的本能讓我靈機一動。

我故技重施,弱弱道。

「對不起。」

我抬眼,真摯地和他認錯。

「對不起,從前……沒能好好對待你。」

晏絕摩挲著指骨。

「風吟袖,本尊好得很。」

「不要拿這種憐憫的眼神看著本尊。」

我小聲和他商量。

「那好。你看,你和你師尊兩個人在這挺好的。」

「你放我走行嗎?」

我沒跟著劇情走,不知道系統又要搞什麼么蛾子。

我得回去看看晏回怎麼樣了。

他猜透了我心中所想。

「你在擔心他?」

晏絕目露鄙夷。

「他這樣孱弱、天真,哪一點比得上本尊?」

「可是……」

我低下頭。

「小回是我親手養大的,我覺得他哪裡都好。」

晏絕垂眼盯著我。

眉壓眼,很兇。

他冷冷道:「想走?你做夢。」

下一刻,又又憑空消失了!

我默默在心中記下了此晏的第三點習性。

三、一言不合就跑路。

43

或許是白天見過了真正的風吟袖。

這晚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以旁觀的第三視角。

第一次看完了這個故事。

和系統告訴我的版本,毫不相干。

風吟袖並非不待見晏絕。

只因修的是無情道,冷心冷清。

她與晏絕,並不如尋常師徒親近。

然而,在晏絕十九歲那年。

風吟袖發現了一件事。

她這個徒弟,竟是凶獸混沌的後裔。

於此同時,天道降下神諭。

「混沌現世,將有浩劫。」

風吟袖第一反應是殺他。

只殺不渡——放在修無情道的風吟袖身上,合情合理。

但風吟袖沒有這麼做。

她選擇用八成修為,將晏絕封印在極北之地的靈泉下。

待萬萬年後,煞氣散盡,便可飛升。

晏絕破防了。

他不知道師尊在保護他。

他只覺得師尊不要他了。

天道也破防了。

風吟袖是千年來最有望飛升之人。

說一句是天道親女兒也不為過。

可她竟然為了一隻凶獸,自甘廢墮。

於是天道出手了。

凶獸混沌被封印,可浩劫還是發生了。

海水沉陸,星辰倒懸。

天道降下神諭——

「誅殺凶獸混沌,方可結束天罰。」

天道在逼風吟袖殺他。

事已至此,風吟袖凜然出劍。

晏絕見師尊真要殺自己。

亦決絕拔劍。

問春風刺進風吟袖心口。

他流著淚說恨她。

「我恨你……師尊,我恨你。」

與此同時,逍遙遊穿透他的胸膛。

可是不疼。

也沒流一滴血。

天罰結束了。

下一刻——

風吟袖的衣衫大片大片被鮮血浸濕。

霜雪似的劍光反噬,血流如注。

晏絕才呆呆反應過來。

風吟袖給他下了傷害轉移咒。

她……從沒想過殺他。

風吟袖瞳孔渙散。

她輕輕笑了笑。

「知道了。」

「師尊把命還你。」

晏絕瘋了。

完完全全露出了凶獸混沌的本相。

抱著風吟袖的屍體,破碎虛空。

他要向天道討個說法。

出乎意料的是。

三十三重天外。

所謂的天道,是一個白衣儒冠的書生。

祂是這方小世界的創造者,筆墨真仙。

「為什麼?」

晏絕紅著眼質問。

筆墨仙冷笑。

「這句為什麼,該由我來問你。」

「風吟袖是我的造物,我比任何人都要珍視她。」

晏絕呆住了。

「你說什麼?」

「我說——」

筆墨仙是個孤獨的神仙。

無盡的長生,代表著亘古孤獨。

某日,祂醉中寫下一個話本。

醒來書中種種,已成一方小世界。

祂創造了風吟袖。

並期望她早日飛升上界,陪祂共享長生。

如此,筆墨仙便可不孤獨。

筆墨仙的話音裡帶了薄怒。

「倒是你——凶獸混沌,為何闖進此界?」

「又為何,壞她道心?」

……

混沌搶走風吟袖的屍體。

筆墨仙將時間線回撥,重置了這個世界。

可祂發現無論重來多少次。

那隻小混沌總會闖進這個沒有他這個角色的故事裡。

怎麼趕都趕不走。

被傷的狠了,就算分裂出另一個人格承擔痛苦。

也要撐到被風吟袖撿回青雲山那天。

輪迴千萬次。

每一世的風吟袖都因各種原因,沒能飛升。

境界卡在渡劫巔峰停滯不前。

最後在天地浩劫之時,為救世而死。

風吟袖總不能領悟這太上忘情之道。

她好似對混沌……有情。

筆墨仙快瘋了。

終於,在第無數次重置世界之時。

筆墨仙封印了風吟袖的記憶和無情道。

構造虛假的故事,利用「系統」傳話。

她護他,筆墨仙就要她辱他。

他依戀她,筆墨仙就要他殺她。

兩兩憎恨,由此看破情愛。

參悟太上忘情之道,白日飛升。

這便是,這一世的真相。

原來風吟袖不是別人,是我。

44

此身的記憶盡數回籠。

與此同時,冰瀑下的冰層中。

第一時間線風吟袖那具被混沌搶回來的屍身。

化作星星點點的螢火。

消弭於天地之間。

霎時間,幻境異動。

這座意念捏造的縹緲峰驟然落雪。

晏絕出現在我身前。

他懷中抱著風吟袖僅剩的舊衣。

橫劍向我,目眥欲裂。

「你做了什麼?」

「你膽敢殺她!」

我眉眼不動,平靜陳述。

「是你殺了她,晏絕。」

晏絕驀然瞪大了眼睛。

我輕笑一聲。

「你的確恨她。」

「恨她修無情道動不了情。」

「恨她……不夠愛你。」

晏絕失魂落魄般後退兩步。

「師尊,是你回來了。」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好、好、好。」

他啞聲笑了起來。

「那你記好,風吟袖。」

「這裡沒有天地,只有你我,你哪裡都別想去。」

我面無表情地扇了他一巴掌。

「你放肆!」

晏絕跪在我身前。

猩紅著眼,卻把另一邊臉貼在我手邊。

看上去乖巧又瘋魔。

「任憑師尊處置。」

「但師尊,不要再想離開徒兒了。」

他夢囈似的喃喃。

「我會變成纏繞你的幽靈。」

「碧落黃泉,糾纏不休。」

在萬萬年的孤寂歲月後。

他徹底瘋魔了。

恨之欲其死。愛之欲其生。

是謂……恨海情天。

45

幻境中的日月更替全在晏絕的一念之間。

我不知道外界過去了多少年。

只知道從那夜開始。

縹緲峰春花不敗,日月不息。

晏絕如同一個窮途末路的信徒。

終於找回他失落萬萬年的神明。

虔誠跪拜,卻又畫地為牢。

我簡直對他無可奈何。

打他怕他舔我的手。

罵又怕罵他罵高興了。

這樣的日子不知過去了多久。

直到有一天夜裡。

故人入夢來。

是凌月照。

她看起來不是很好。

臉上滿是塵土與血污。

長風繞旗,她拄著刀,倚靠在城樓上。

隔著參差的時空,我們遙遙相望。

凌月照凝望著我。

「你還活著,真好。」

她的目光溫柔又悲傷。

「雲瓔,當年風陵渡一別,竟就是一生了。」

「早知如此,我該與你好好道別。」

我急了。

「你在哪裡?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滄陽城。」

她報了個年號,靜靜地笑了。

世事一場大夢,人間幾度秋涼。

我竟然已經在這個幻境里,待了四十年。

隨著嗆咳的動作。

鮮血從凌月照破碎的戰甲中洇出。

她喘了口氣。

講起這些年中的一切。

當日我的失蹤仿佛一個引子。

拉開了動盪的序幕。

晏回叛出師門,在魔界自立為尊。

夜夜笙歌,醉生夢死。

青州城主暴斃,賀金縷連夜下山。

簡珣稱帝,拜一個來路不明的書生為國師。

在晏回顯露混沌本相後。

反目成仇,數次想要殺晏回。

天下並沒有因為簡珣登基而安定。

他仿佛變了個人。

御駕親征,以殺止殺。

九州兵烽四起,羽檄飛馳。

又三十年。

魔淵異動,新生魔物傾巢而出。

人族和魔族的戰爭徹底打響。

青雲山弟子悉數下山救世。

受光於天下,則照四方。

他們被玉欺霜教得很好。

然後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

我那個成日不著調的掌門師兄。

趁夜偷偷下了山,用命封印了魔淵。

師門有訓,掌門與掌教不可同時下山。

玉欺霜只好留在山上坐鎮。

可是魔淵封印後。

人間的禍亂並沒有結束。

青雲大殿里最後一個弟子的命燈熄滅那日。

玉欺霜在空蕩蕩的宗學中靜坐了很久。

學堂中的字是她親自掛上的。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她教他們,「吾輩弟子,當仁不讓。」

沒有人知道玉掌教那個時刻在想什麼。

她會不會有一瞬間後悔自己太嚴苛。

把這些孩子教得太好,讓他們不會退縮。

次日,玉掌教和所有弟子一樣,提劍下了山。

自此一去不回。

玉掌教的劍總收在鞘中,懸在腰側。

沒有弟子見過她拔劍。

那仿佛只是掌教身份的象徵。

就像很少有人知曉——

玉掌教的劍名喚「定風波」。

她年幼時的夢想是當個遊俠。

奈何大師兄成日醉生夢死。

小師姐一心叩問大道。

懷陽真人的三個徒弟里。

只剩下她來挑大樑。

宗門庶務,弟子教管,統統繫於一身。

玉欺霜這一生被責任二字貫穿。

可是到頭來。

青雲山滿門戰死。

竟是……誰也沒護住。

後來,有南州流民曾目睹一幕。

魔物屠城時,有一白衣女子踏月而來。

一人一劍,為了保護百姓戰死,死不旋踵。

那女子額間一道胭脂劍紋,恍惚若仙。

……

凌月照不忍見生民流離。

亦帶著她的斬天河入了世。

書里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書里也說,將軍百戰死。

在很多場戰役之後。

凌月照守著這座被簡珣視為棄子的孤城一日一夜。

終於流乾了血。

她愛惜地抱住沾滿血與灰燼的斬天河。

平靜地交代後事。

「我快死了。」

「小心阿珣身邊那個國師,他有問題。」

「若你還能見到阿珣,轉告他,別愧疚。等他死了,我自會向他討個說法……」

說著說著,語氣驟然顫抖。

凌月照哭著擠出一個笑來。

「阿瓔,我不想死。」

「那就不要死。」

我的聲音大概也在抖。

「你還沒有成為天下第一呢。」

我拼盡全力,想抓住她伸出的手。

卻只徒勞地穿過夢中人透明的指尖。

凌月照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

她在鏡天秘境里抽到的那支簽。

那簽奇奇怪怪的。

背面畫山間一孤墳,正面寫了句詩。

「女郎剩取花名在,歲歲春風一度吹。」

她在滄陽關料峭的春風裡笑出了聲。

原來是這樣啊。

可是,還是……好不甘心啊!

凌月照的手驟然垂落。

噹啷一聲響。

被主人百般愛惜的名刀落進了荒草堆。

故人、往事,如煙散去。

蒼煙落照,群鳥掠飛,西境綿長的群山陷入黑暗。

她至死不肯闔上眼睛。

46

凌月照死了。

可是這個夢沒有結束。

三日後,宮中貴人的金車來到滄陽城。

簡珣驚聞凌月照的死訊。

連夜啟程趕來收屍。

卻被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搶先一步。

送行百姓的哭聲里,簡珣問。

「你要帶她去哪裡?」

賀金縷已經老了。

曾經銀鞍白馬度春風的少年白了頭。

他睜著一雙明澈如初的眼。

平靜地告訴面前年輕依舊的故人。

「草民要帶她回青州。」

「陛下,請您讓道。」

他說這句話的語氣,就像是很多年前。

一群少年人為了護送他進皇都。

一人一劍,就敢教各方人馬讓道。

見簡珣不動,賀金縷漠然道。

「陛下若有意,明日將來,草民也可以為陛下收屍。」

「啊。我忘了。」

賀金縷自嘲地笑起來。

「陛下就算是死了,也該在皇陵安寢,受萬世供奉。」

「怎會看得上我這小小的青州賀園。」

簡珣怔怔後退兩步。

忽而偏頭,咳出一口血來。

看見那口血。

賀金縷冷淡的神色終於鬆動了一瞬。

但很快,他垂下眼睫。

和簡珣擦肩而過。

曾兩肋插刀,肝膽相照。

再回頭。

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

我不能再留在幻境里了。

「我要回去。」

「回去幹什麼?」

晏絕躺在我腿上。

長長的黑髮鋪散開來。

像一尾艷麗的毒蛇。

用蛇尾死死纏住獵物。

他最近越發黏我。

「我要去救我的朋友們。」

「然後,改寫這個故事的結局。」

晏絕頓了一下。

神色玩味又憐憫。

「他們瘋的瘋,死的死,如何改寫?」

「這些人之於師尊,不過斥鴳之於鯤鵬,不值一提。」

他淡淡道。

「更別提那個沒有仙根的蠢材,他何德何能入師尊的眼。」

想起夢中白髮蒼蒼的賀金縷。

心中驀然一疼。

「他們是我的朋友。」

我撩起他的長髮。

「我們來打個賭,如何?」

晏絕抬眼。

「師尊想賭什麼?」

「賭我能殺了筆墨仙,終結這一切。」

「我用我的神魂下注。」

「若我輸了,生生世世,任你處置。」

晏絕眸光一閃。

明顯對這個賭注動了心。

「師尊心甘情願?」

「心甘情願。」

晏絕無聲扣住了我的手腕。

最後一筆血咒落成時。

他不可自抑地大笑起來。

「好!要的就是師尊心甘情願!」

47

然而,我沒想到的是。

剛從幻境回到現世。

我就被抓住了。

抓我的人是個頭頂一隻大角的魔修。

對著手上的小像瞧我,難掩激動。

「弟兄們,這個長得最像!」

他的紅毛同夥磨刀霍霍。

「好好好,我們現在就把她殺了,給尊上出氣!」

我瞳孔地震。

誰知下一刻,紅毛就挨了一巴掌。

「混帳!」

大角魔怒目圓瞪。

「尊上有令,要活的!」

「這是尊上平生最恨之人,自然要親手殺之而後快!」

好消息:這些魔修能直接把我去給晏回,我不用費心找他了。

壞消息:晏回的懸賞令遍布三界。人盡皆知,他要殺我。

……

晏回眼神迷離地倚在金玉砌成的高座上。

大殿的爐中焚了極重的香。

煙霧繚繞,恍若夢境。

傳聞蓬萊仙島有異香「韶光」。

香氣極烈,可以忘記一切煩惱憂愁。

日日夜夜,醉生夢死。

看見被推進來的我。

晏回愣了一下。

旋即露出一個自嘲到極點的笑容。

我被那笑刺了一下。

高座上的晏回已經踉蹌著跑過來了。

「師尊!」

在相隔幾步之遙時,他停下了腳步。

只是歪著腦袋,痴痴對我笑。

「我又夢見你了。」

修士的容顏一般會定格在金丹後期。

晏回天賦高,結丹早。

四十年未見,他依舊是少年模樣。

但終究……和從前不一樣了。

或許如傳聞所說,日夜醉生夢死。

他散著長發,眉眼間有種令人頭暈目眩的綺靡。

也不愛穿紅衣了。

加入了魔修審美,一身烏漆嘛黑。

我瞧著他這副暈乎乎的樣子。

輕聲反問:「你經常夢見我麼?」

晏回想了想。

搖搖頭,又點點頭。

他朝我伸出一根手指。

「四十年里,我就夢見了你這一次。」

我心中驀然一疼。

「你夢見我,是想做什麼呢?」

晏回神色迷離地笑起來。

他脆生生道。

「我想求你殺了我,我們永遠在一起。」

48

眾魔對我能活過一晚表示驚奇。

紅毛沉吟道。

「一般你這個樣子進去的,我們都是直接進去收屍的。」

「我數過了,就這個月,收屍收了十三個。」

我無語凝噎。

「沒收到我的屍,你很失望?」

紅毛撓著頭,不好意思地笑。

「還行。」

因為這一晚的存活。

我在眾魔眼中的地位高了一點。

我問,「這香真邪門,他什麼時候能清醒過來?」

大角魔掰著手指數。

最後和我比了個「一」。

我欣喜道:「一天?明天就能醒?」

「……」大角魔深沉道:「一百年。」

據他所說,晏回四十年里就醒過一次。

他仇家很多。

很多人扮作風吟袖的模樣來殺他。

我一言難盡。

「你們知道是刺客,還往他那兒帶?」

大角魔嘆息。

「是尊上想死。」

「可那些人,總扮的不像。」

我聽得頭疼。

剛應付完一個神經病。

怎麼又來一個瘋子!

晏回白天沉睡,晚上夢遊。

是夜,我再次進入晏回的寢宮。

見到我,晏回看上去很高興。

「師尊,你是來殺我的嗎?」

我盯著他迷離的眼睛,輕聲道。

「晏回,醒過來。」

晏回抗拒地別過臉。

「不要。」

「醒來,你就消失了。」

我一個頭兩個大。

試探性地哄騙他。

「你不醒來,誰給雲瓔報仇?」

提起雲瓔,這人的瞳孔終於有了焦聚。

他死死攥住我的手腕。

我心中一喜,就聽他啞聲道。

「師尊,你騙得我好苦。」

我睜大了眼,他知道了多少?

那一瞬間的清明如同錯覺。

下一刻,晏回又醉醺醺地笑起來。

「明夜,你還會來麼?」

他膝行至我身前,抓住了我的袖擺。

期待地抬著一雙眼。

如同幼時那樣,黏黏糊糊的撒嬌。

「來殺我,好不好?」

49

晏回能分清假扮我的人。

卻不敢與我相認,覺得是在夢中。

所以遲遲不肯醒來。

晏回醉生夢死,簡珣不知道在發什麼癲,凌月照戰死。

我想了想,囑託眾魔看好晏回。

去青州找賀金縷商量對策。

上一次來賀園,是四十多年前的折花會。

我們偷偷溜下山逛廟會那日。

還在賀園小住了一晚。

秉燭夜遊,狂歌競夜。

那時賀園遍植桂花春柳。

如今不知為何,卻只剩下不吹絮的老柳。

我站在牆外瞧了許久,才收回視線。

四十年,故事裡的少年老了,連春光都舊了。

路過乞丐敲著碗,笑嘻嘻地哼歌。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我不願再聽。

鼓起勇氣去叩門。

出乎意料的是,賀園門扉大開。

「我家主人說,今日有貴客來。」

老管家恭敬地迎了上來。

「姑娘,是來找我家主人麼?」

我的目光在老管家滄桑的臉上停了一瞬。

我見過他。

從前青州城主怕賀金縷在青雲山待的無聊。

時不時派家僕將天南海北搜羅的寶貝送上山。

當年我見他時。

他還只是跟在管家後,清點寶箱數目的圓臉少年。

我一時不知道作何表情。

四十年對修士而言,不值一提。

對於凡人,卻是大半生了。

「我……」

目光落在門後。

我的聲音陡然放輕。

「我想同你們家主人,討碗水喝。」

我終於知道賀園為何沒有桂花了。

原本的那處桂花林,變成了一片墳地。

說是墳地也不準確——

那裡,只靜靜立著五座青石碑。

不遠處的柳下,有一白頭老翁。

……

一別經年,賀園早就成了墓地。

一個藏著昔日歡聲笑語的墓地。

而賀金縷,是一個在回憶之地逡巡的、白髮蒼蒼的幽靈。

他坐在幾座墳前。

五座墳里,只有一座葬了人。

剩下的四個,一座是衣冠冢,三座空碑。

花下那座青磚砌成的墳是凌月照的。

西境多用青磚築城牆,春風吹不老。

賀金縷想,那是小凌用命守護過的土地。

她也應該會喜歡這個墳。

棺中葬了凌月照和她的斬天河。

賀金縷找先生算過了,這個位置風水最好。

下輩子,她一定能當天下第一的刀客。

旁邊那個衣冠冢是雲瓔的。

當年晏回抱著她的屍體發了瘋。

賀金縷沒能搶回來。

雲瓔最愛熱鬧,賀金縷怕她孤單,早早修好了剩下的四座墳陪她。

終有一日,黃泉再聚首。

最中間的、那個最好的位置給他小師弟。

他去魔界找過晏回好多次。

每次都被他手下的魔修丟了出來。

算了,賀金縷想。

誰叫他是師兄,他不計較。

左邊那個墳頭草二尺高的。

底下放了口空棺。

是給簡珣這個狗東西準備的。

禍害果然遺千年。

他怕他生前作惡多端,死後被人從皇陵刨出來鞭屍。

便也在賀園給他留了個位置。

最後一座、靠近賀園門口的。

是賀金縷留給自己的。

他總愛坐在那裡等人。

不管是活著,抑或長眠地底。

他會一直等下去。

直到和朋友們重逢的那一天。

50

從滄陽關回來後。

賀金縷越發感到生命的枯朽。

大概是命數到了頭。

他從來都知道。

他和他的朋友們不同,是個沒有仙根的凡人。

不過啊……

他想,真是蒼天垂憐。

竟然還能在死前,與某人來一次久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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