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二十分鐘體量的劇本,但最終只拿到了兩百塊的編劇費。
而編劇的署名權也當然的不見了,這種盤剝是新人編劇的人生必修課嗎?
1
坐地鐵自北向南穿過黃河北大街,在青年大街換乘後向東三站地到東中街,下車再走三百米上十八樓。
當我終於進入到這間位於大悅城商務樓中的工作室時,我一度覺得自己來到了天堂。
陽光暖暖地灑落房間,布偶貓叮叮在腳邊繞著喵喵叫,直系學姐鄒晶晶笑著站起身迎向我,溫柔地說出了那句讓我幾乎死心塌地的話來。
「你就是葉瑾吧?我是鄒晶晶,你的直系學姐,歡迎加入漠北劇本工作室。」
這段故事的開始是那麼美好,就仿佛漂泊無依的小船終於找到了港灣,就好像獨身的老人終於遇見那條他命中注定的大魚一般,夢幻又明媚。
那一刻我太幸福了,乃至於多年後每當我回想起那個下午,都會回憶起鄒晶晶學姐發給我的最後一段信息,不過不是私聊,而是發在朋友圈。
「有些孩子啊,一輩子都不明白什麼叫做人,對長幼尊卑視若無睹,缺乏教養又恃才傲物。哦不對我忘了,這孩子其實沒什麼才華,但很會用無用的熬夜勉勵自己就是了。
我真覺得挺有意思的,可能她到現在都不知道《飛躍青春》到底用了她多少劇本,可能她到現在都不知道這個項目她為什麼能拿到錢。
可能她至今為止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被人排斥從而脫離到這個圈子之外。孩子,真的,你就沒好好想一想嗎?就沒想過做人的基礎是什麼嗎?
你真的不知道越級彙報這件事是個忌諱嗎?是誰帶的你?是誰給你的機會?給你機會不珍惜就罷了,糟蹋算是怎麼回事?
知道你這樣的人在正常公司會是什麼結局嗎?也就因為我們是寫劇本的編劇,沒有那麼多規矩,否則你早就死一萬次了。
算了,言盡於此多說無益,我懶得教育你,因為以後會有更大的教育等著你。」
這真是一封上好的絕交信啊,或者說是痛斥、辱罵也不為過?
把一切都說得那麼明白,又都說得那麼朦朧,好像一切都發生過、可一切都與她無關一樣,夢幻且令人崩潰。
2
哪怕是二十年以後完整回顧自己的編劇生涯時,我都不得不承認自己人生中第一份正式的編劇合同,是同門出身、同專業且擔任過學院學生會長的學姐鄒晶晶給的。
至於我們認識的過程,其實平淡如水,再普通不過。
忙碌於保研相關事情的同時,我也沒有停下尋找項目的腳步。
對初入行的青年新人編劇來說,有一點其實很重要:你要牢牢抓住第一個給你機會的資方,然後才能持續地在這個行業內生存下去。
第一個甲方對新人編劇很重要。
因為只有向「第一個願意吃螃蟹的人」證明了你可以為他們創造價值與利潤,這些客戶才會有「復購」的可能。
並且也願意把你介紹給他們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新資方。
我用之後兩年編劇生涯印證了這一點。
但在遇見鄒晶晶之前,我所創作的項目要麼是廣告或短片電影,資方的製作體量小且幾乎沒有「復購」,要麼是我自己能力不夠,最終將其搞砸了。
所以,當我在朋友圈看到漠北劇本工作室招納新編劇的時候,當我看到那張海報上寫著「戲文系師姐」等關鍵詞的時候,我的心情激動到無以復加。
同門的師兄師姐們大多數都在畢業後奔去了北京,根本沒有幾個人願意在這個位於東北的省會城市嘗試著紮根然後生根發芽。
同城、同門,僅僅是這兩個元素就給了我太多期待。
也促使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就添加了海報上那個名為趙璇的師姐的微信,並投遞了自己的簡歷。
「請耐心等待喔,簡歷篩選需要流程,最近投來的簡歷太多了,有消息後我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的。」
這勉強算是編劇行業的黑話,規矩我都懂,那就是能用就聯繫不能用便渺無蹤跡,大家都是這麼操作的。
於是在經歷了數天的忐忑等待之後,我終於等到了趙璇再次發來的消息。
電話面試,即刻進行,我幾乎是沒有任何緩衝的餘地就接通了那個電話。
在簡單的寒暄之後,電話另一邊的溫柔女聲立即開門見山地詢問了我最直接的問題。
「葉同學,你發來的劇本樣章我都已經看過了,我覺得蠻不錯的,但第一個問題我還是想問,你為什麼想要當編劇?」
這個問題打了我一個措手不及。
這種問題難道不應該是出現在研究生複試面試里的嗎?
這情況來得太突然,讓我那三年內多次前往北京、多次被商業項目鍛鍊的大腦幾乎宕機。
但我還是憑本能的第一時間回答了她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為了賺錢。我覺得寫劇本很賺錢。」
電話另一邊沉默了,這種沉默我幾乎可以感同身受,或許她從沒見過我這樣的大學生,但往往最新且最新奇的東西才會給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大學期間我多次前往北京,做項目的同時也給幾位編劇老師當過槍手,但哪怕是當槍手的收入也足夠我大學四年的生活費了。
我知道我現在年齡還小能力還不足,但按照我的判斷,如果我能繼續成長下去,等我能寫得更好的時候,我一定能很快就達到甚至超過年薪二十萬的收入水平。」
這是幾乎沒怎麼經過大腦就說出來的話,或許是大腦宕機,或許是彼時我年齡太小了的原因。
話語裡無論如何也抹不掉那股子輕狂和驕傲的勁兒,現在回想起來竟也讓自己十分不舒服。
可人總是要定一些跳一跳夠得著的目標對嗎?不然這漫長人生的奔頭在哪裡呢?
「噗……」
「別笑!」
安靜過後,我突然聽到電話另一邊出現了一個憋不住的笑聲,而後在溫柔女聲的訓斥下,那個笑聲迅速消失了。
很快,溫柔的女聲再次響起:
「不好意思葉同學,剛才是趙璇,也是你的學姐。我叫鄒晶晶,是漠北劇本工作室的負責人。這樣,我們繼續,我這裡還有幾個問題……」
接下來就好像正常面試流程一般。
鄒晶晶學姐詢問了我幾個常見的劇作問題,又給了我一個劇本片段讓我指出其中可以修改的部分,而我在一一作答之後順利地通過了這一場電話面試。
然而彼時被一股欣喜若狂沖昏了頭腦的我卻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信息點:
為什麼一個公司在招聘新員工時會對員工「為了錢」的出發點沒有應對預案,甚至覺得好笑呢?
3
漠北劇本工作室針對網劇《飛躍青春》的第一次編劇碰頭會很快開始,我以漠北劇本工作室成員的身份參與了這次會議,但情況卻與我的預想有所出入。
本以為導演、製片人也會參與這場會議,但實際情況卻只是一個鄒晶晶向我們布置任務的會。
《飛躍青春》是一部低成本網劇,項目製作周期緊,留給劇本的時間只有七天。
而包括我在內的四個執筆編劇需要分別分派任務,配合鄒晶晶一起在七天內將所有十二集劇本寫完並完成修改,以達到可以拍攝的程度。
宣布完這些消息後,鄒晶晶學姐臨時接了一個電話離開了房間,而我則好奇地左顧右盼,尋找之前聯繫我的學姐趙璇的身影。
其實參會之前我才了解到,這位學姐趙璇雖然已經畢業,但在學院內也是了不起的人物,是一位上過學院光榮榜、保研到北京某知名985高校的學霸。
然而這也是讓我奇怪的地方:按照時間來算,這時候的學姐趙璇應該在北京上課,為什麼會出現在漠北劇本工作室並且看起來像是核心成員一樣呢?
沒找到趙璇的身影,我愣神的同時思緒沒來由地散開,努力思索腦中問題的答案,卻被對面的男生打斷了思考。
「哎,哎!剛才的會議內容你錄音了嗎?」
這個詢問我的男生有著一張清秀的臉,一眼望去就是那種瘦瘦小小的小男生模樣,讓人看著他的時候就生不起任何距離感來。
「啊?錄音?」我回過神來的時候一臉茫然,「沒有啊,我沒有錄音筆……」
「完了完了,沒錄音怎麼辦,回去之後沒辦法複習了……」
這男生臉上顯現出焦灼的神情,一邊咬著指甲一邊迅速拿起手機操作,但操作到一半卻忽然抬起頭看向我,滿臉驚訝:
「你手機上沒有錄音軟體嗎?現在還有誰用錄音筆啊,那麼麻煩的東西。」
他看向我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什麼剛剛進城的鄉巴佬一樣,讓我也不由得心生一股排斥感出來。
但就在我搖頭表示否定以及不想繼續聊天之後,他卻忽然變得熱情起來,還湊到我身旁手把手地幫我下載了錄音軟體並開始教我如何使用。
「我教你吧,會議錄音這些東西對咱們編劇來說可是剛需啊,回家之後整理信息和修改的時候是很有用的。看你之前沒用過,我先幫你下一個免費的吧。」
突然間,我陷入了一種奇怪的狀態里。他的動作很輕,手也很輕,身上散發出一種我從來沒有聞到過的香香的味道。
好像牛奶,又好像某種潤膚乳,似乎是頃刻間幫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一般,新穎又神奇。
原來也有水做的男孩子啊?
「咳咳,你們幹嗎呢?這麼快就好上了?」
這個名叫阿偉的男孩子幫我弄好錄音軟體的那一刻,一陣咳嗽聲從身後傳來。
我們立即閃電般分離開來,尷尬地回頭時只見鄒晶晶曖昧地看著我們,好像是發現了什麼獵奇的寶藏一樣。
「啊不是,我們,我們……」我看到阿偉的臉瞬間就漲紅了,好像一顆熟透的蘋果,他努力尋找話題,卻在說出口的瞬間讓鄒晶晶的臉直接垮了下來。
「其實我們剛才在聊項目呢,對了姐,我們的稿費都怎麼算啊?」
阿偉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瞬間暗道不好,在碰頭會上當著所有人的面詢問稿費這已經穩穩地犯了忌諱,畢竟一個組裡編劇不同,稿費也會有高有低。
大公司都禁止員工之間討論工資,更何況漠北劇本工作室這種小作坊呢?
瞬息間我感受到了一種陰冷的目光,鄒晶晶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旋即挪開眼神,輕飄飄地走到會議桌首位的位置上坐下,淡定地開口說道:
「整個項目的稿費我還沒和製片人聊完,但一定不會虧待大家,具體稿費有多少,之後大家在拿到自己合同的時候就能清楚了。
還有什麼問題嗎?哦對了多說一句,覺得不靠譜想走的人我不會強留,現在退出項目還來得及。」
目光中帶著些許冷漠,鄒晶晶環視所有人,阿偉則是悄悄地、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緊接著就是分配任務,因為我年齡最小,雖然履歷中有一些商業項目,但還是只分到了相對最好寫的最後一集,負責所有劇情的收尾工作。
阿偉被分到了中間兩集,具體難度我不清楚,不過看著他那張在拿到了分集大綱後皺起眉頭的臉,我意識到事情可能並沒有我想像得那麼簡單。
會議結束得很快,在通知了下一次開會的時間點並告訴我們總編劇成哥也會過來之後,大家就分別拿著資料回家去了。
鄒晶晶要求我們兩天之內分別至少寫出一集的初稿劇本來,這對每個人都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但畢竟合同尚未到手,如果這是試稿,誰都不想被否定。
即將出門時我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待到放下電話時才發現工作室一樓只剩下了我自己。此時我忽然靈光一閃:
像阿偉那樣當場詢問稿費實在是太冒失了,但如果我現在單獨去找鄒晶晶學姐詢問,是不是就能提前敲定這個非常關鍵的事情呢?
想到這裡,我顧不得手機里的錄音機都沒關,就連忙走向樓梯想要前往二樓,卻在踏上樓梯的瞬間聽到了一股震耳欲聾的聲音。
那是暴怒的鄒晶晶訓斥趙璇時發出的聲音。
「你這做的都是什麼?一份報告而已,邏輯混亂不說,數據都錯誤百出,你這幾年都學什麼了?學進狗肚子裡去了嗎?」
「趙璇啊趙璇,你藝考都是我教的吧?這幾年一直都是我帶的你吧?那你看看我現在帶出來的都是什麼?我都教了什麼,這幾年你都學了什麼?你說啊,你說說你到底能幹好什麼!」
「你那個研究生啊,實在不行就別休學了,直接退學吧。知道現在為什麼不讓你寫劇本了嗎?就因為你連這些最基礎的東西都做不好,所以才……」
樓上傳來的聲音之大、之凶厲,幾乎是瞬間就嚇住了我,乃至於一不小心一腳踩空直接踩到了鋼架樓梯的縫隙里。
疼痛感瞬間從小腿上傳來,我也沒忍住發出了痛苦的喊聲,此時樓上的訓斥聲立即消失,緊接著一陣腳步聲傳來,鄒晶晶滿臉焦急地從二樓走了下來。
「怎麼了葉瑾?你,哎喲你怎麼踩到這裡去了,傷沒傷到?用不用去醫院?」
看著學姐那張滿是焦急的臉,我強行擠出微笑,卻暗中立即把手機塞進了兜里:「沒事的學姐,應該只是崴到了,我沒問題。」
「哎呀你這孩子真是的,我還以為項目都沒開始就要報銷醫藥費了呢。對了你怎麼還沒走,找我有事嗎?」
「嗯嗯,是,之前您面試我的時候也一直沒提稿費的事情,所以我就想問一下……」
鄒晶晶小心翼翼地把我從樓梯上扶下來到會議桌旁坐好,但聽見我的問題之後,面色瞬間冷了一下。
我表現出一副唯唯諾諾委委屈屈的表情,而她凝視了我一眼,微微嘆了口氣,旋即轉身去往二樓,隨後很快就拿著一個文件袋去而復返。
「這是你的合同,先看看吧。」她把文件袋遞給我,滿臉無奈地說道:
「你的合同我早就準備好了,但稿費不是我現在就能決定的。剛才我不是也說了嗎,項目很著急,很多具體的東西還沒和製片人聊妥,所以要等。
但怕你不放心,合同先給你,等事情都敲定了之後我們再簽,你看可以嗎?」
「好的學姐,那具體時間是?」看她有所退讓,我乘勝追擊更進一步,卻沒能拿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這我就不知道了。」鄒晶晶雙手一擺,看著好像死豬不怕開水燙一般,「不過估計等到正式進劇本的時候也就差不多了。」
「明白,我一定好好寫,爭取不返工,不讓學姐費心!」
「哈哈哈,那你可幫我大忙了。」
直到離開工作室的時候,我也沒能從鄒晶晶的口中問到關於稿費的具體數字,但能拿著合同離開,卻也讓我的心安定了不少。
雖然在編劇這個行業里,很多時候合同都約等於一張廢紙,甚至很多項目我們都是沒有合同,但合同畢竟是合同,畢竟是有法律效應的一張紙,是一顆定心丸。
這天我很開心,伴隨著手機電量即將耗光的提示音關掉了錄音機,卻在趕地鐵的匆忙中忘記了刪除那份對當時的我來說根本沒有用處的錄音文件。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僅僅一個月之後,這份錄音就派上了大用場。
4
幾天後,我們帶著自己寫好的初稿來到工作室,見到了總編劇成哥。
他是個胖胖的男人,個頭不高,眯縫著的眼睛卻好像被蜜蜂蜇了一樣,散發出一種溫柔和善的氣息來。
他和每個人都能說得上話、搞得好關係,十分善於社交。
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這是個老狐狸一樣的男人,而後才知道他的另一個身份:省級衛視當年的十佳主持人之一。
或許這就是他善於交際的根源所在吧。
老狐狸見到我們之後先是分別和大家寒暄了幾句,就跟隨拿到我們劇本的鄒晶晶學姐上了二樓,而我們被丟在一樓十分忐忑地等待著。
這種等待是十分難熬的,畢竟相當於自己的作品第一次被甲方代表審閱,沒有人會不緊張,因為這相當於決定了我們之後的飯碗到底還能不能存在。
時間過得十分漫長,大概有一個世紀那麼久,可實際上半小時之後鄒晶晶就來到了一樓會議桌旁坐定,宣布了我們期待的答案。
她先是告訴我們,大家的合同都會在項目結束前拿到手,而後又重新調整了任務分配,最後告訴我們可以回家開始趕稿了。
時間緊任務重,希望所有人都拿出好東西來。
「大家加油,我們的項目這個月下旬就能開拍,因為體量比較小所以最快下個月就能上線,到時候大家就能看到自己的署名作品了!」
她用一種帶著催促的鼓勵刺激著我們,但就在這個時候,阿偉卻不合時宜地舉起了自己的手:「晶晶姐,我有一個問題。」
鄒晶晶的眉毛瞬間耷拉了下來:「沒事,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剛才沒給你分配任務對吧?成哥說你可能不太適合這個項目,所以這次恐怕沒辦法合作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鄒晶晶的微笑禮貌無比,仿佛正在宣布一件什麼正確得不能再正確的事情一般,好像一切都是天經地義。
而阿偉寫過的那些文字做出的那些努力好像都沒有存在過。
其實是存在過的,只不過此刻都被抹殺掉了。
我看著阿偉那舉起又放下的手,看著他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心酸的同時又有著十分地不解,完全無法理解這種情況的存在。
首先,學姐仍像上次一樣,隻字未提稿酬和費用的事情。
其次,阿偉的劇本真的不行麼?至少我不這麼認為。
三天來,我和阿偉保持著充足的線上溝通。
我們互相交流、確認對方所負責劇本里的信息素,並頻繁地交流著大家寫出來的橋段,以期待作品在沒有信息誤差的情況下能夠寫得更好。
當我看到阿偉的初稿時我就明白,他的能力是比我強很多的。
至少,他現在的能力比現在的我,是要強很多的。
成哥一直在二樓沒有下來,趙璇學姐也一直沒有出現。
這次開會並沒有過多交流,一如上次一樣,我們在領取了任務之後分別回家,每個人心中都保持著十足的興奮,除了阿偉。
離開商務樓,我是唯一一個叫住垂頭喪氣的阿偉的人。
「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你,但是……但其實我覺得你寫得很好啊,可能只是風格不符合成哥的需求吧?」
我試圖安慰阿偉,卻發現打好的腹稿到了嘴邊,說出來的卻都是些空洞無味且枯燥的廢話。
阿偉露出難看的笑容,用力搖了搖頭:「不用安慰我,我什麼樣自己都知道,更何況……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我滿臉疑惑,不知何解。
「是啊,來不及了……」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揚頭看向天空,似乎在尋找自由的候鳥,「我就要去當兵了。」
我震驚得無以復加:「什麼?不會吧?你剛剛決定的?只是一個項目而已,你……不做編劇了?」
「當然想,只不過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繼續下去了。」
阿偉臉上的苦笑依舊難看,可他仿佛是看透了什麼一般,語氣平淡地對我解釋著:
「我是隔壁學校編導專業的你知道吧?其實家裡一直不喜歡我走藝術這條路的……從藝考開始我就一直在和家裡對著干。
但幾年來一直沒做出什麼成績來,哪怕是一直支持我的媽媽也開始沒信心了。我爸的髮小還在部隊里,也算是有關係吧。
但那個叔叔馬上就要退伍了,如果我現在去當兵還能照顧我,而且我也馬上就要超年齡了,再不去就真的來不及了……」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說不定下一個項目就好了呢?就一切都變好了呢?」
我沒來由的焦急了起來,面對一個主動放棄自己夢想的人,我的情緒似乎被感染了一般焦急:「人不都是有順有逆的嗎?說不定你最近水逆呢!」
阿偉卻是無奈地擺了擺手:「沒用的,而且我說了,時間真的來不及了……算了不說這些喪氣話了,你好好寫,你一定可以的!」
我本來還想多說些什麼,可見到阿偉這樣一副頹喪的樣子,感受到他的放棄已經變得異常堅決,我卻什麼都說出不來了。
主動放棄夢想,對一個人來說是多麼殘忍的事情。可世界上的悲歡本就不盡相同,誰也做不到絲毫無差的感同身受。
我不是阿偉,不可能替他的人生做選擇,只能默默地祝福他在以後的日子裡擁有更多自己選擇的機會。
但這時阿偉卻對著我露出了一個神秘的表情:「有一個事情……可能算是八卦吧,你想不想聽?」
說著,他像是做賊心虛一般地看了看樓上工作室所在的窗戶。
阿偉的舉動讓我不由得一愣,似乎他要說出口的是什麼驚天大秘密一般。
但細微的眼神和動作卻透露出了一個關鍵信息:這恐怕和鄒晶晶學姐有關。
於是我選擇聽聽他的說法。
「嗯嗯,你說。」
「怎麼說呢,我有一個同學……總之是一個朋友,名字不能告訴你,但他跟著鄒晶晶做過一個項目。
那是今年夏天的項目吧?夏天結束的項目,他作為主筆寫了不少劇本,但到現在一分錢都沒發呢。」
我不由得瞪大了雙眼:「你的意思是,幾個月前結束的項目,到現在他還沒有拿到稿酬嗎?」
阿偉沒來由地嘆了口氣:
「是啊,就是因為他沒拿到錢,所以我剛來的時候就挺忐忑的,現在放棄也不覺得有什麼遺憾。但你應該不會遇見這種情況,她不是你直系學姐嗎?應該挺照顧你的吧?」
「應該……也許吧,總之謝謝你,和我說這麼多。」
我表情平靜,實際內心忐忑,阿偉帶來的信息給這個項目帶來了一定的危險性,但我仍決定繼續做下去。
之前逃課前往北京做項目的時候,我也遇見過不結款的甲方,但當時的我單打獨鬥,遇見了苦果也只能打落牙齒咽到肚子裡。
可如今情況不同了,鄒晶晶可是我的直系學姐啊,有這份關係在,她怎麼可能辜負我呢?
與阿偉在地鐵站分別後,我迅速回到自己在校外租住的房子裡,立刻開始了針對劇本初稿的修改工作。
雖然工作量只有一集,可畢竟是整部網劇的最後一集,學姐沒有開過口但我也知道,大家對我的期待值一定是非常高的。
那天晚上我熬夜完成了修改,卻沒想到這只是一個開始。
第二天中午十二點左右的時候,學姐的反饋給了過來:不太滿意,但大體成型,需要我自己先行修改一遍,她要優先處理其他劇本的修改。
我當時覺得這是非常正常的處理方式,畢竟前面幾集劇情的微小變動都有可能影響到最後一集的信息量,於是簡單吃了口東西就開始悶頭繼續修改。
可一點半的時候,總編劇成哥卻突然加了我的微信。
「妹子啊,你凌晨交的本子我看了,不行啊,還差點意思。不少情節寫得太隨便了,而且有些地方的喜劇點就根本沒出來。晶晶跟我說你還在改是嗎?改完之後今天能交出來嗎?」
剛剛加上微信,成哥發過來的語音就把我劈頭蓋臉一頓說。
他給到的反饋和晶晶姐相比實在是太過直接了,而這一點也讓我確定,晶晶姐的溫柔是對我的保護,是我們作為直系師姐師妹之間的關係體現。
我不敢怠慢,立即給成哥打字回復了消息:
不好意思成哥,我這邊還在修改,您能文字發給我修改意見嗎?或者直接在文件上標註也可以,我儘快修改晚上之前發給您。
在我發出這條消息後沒多久,成哥的反饋迅速到位,我立即進入到了緊張的修改流程當中。
儘管我幾乎使出了渾身解數進行創作,但到了夕陽西下之時,在我把稿子發給成哥後剛剛過去不到半小時的時候,成哥再度發來的語音消息直接將我打落谷底。
「妹子啊,還是不行。這樣,你今天晚上有時間嗎?有時間的話你就先把飯吃了,然後咱倆打語音電話,到時候開文件協同工作,我一邊說你一邊改行不?」
這幾乎是全盤的否定了。
成哥的話說得很婉轉但也很貼切,幾乎把該說的都說了,卻又恰到好處地保護了我的自尊心。
我在陷入深深地對自己的失望的同時,又明白過來這其實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的憐憫,也是前輩對後輩的保護。
能遇見這種好前輩是幸福的,儘管我立刻馬上就要面對幾乎地獄般的磨練。
於是我迅速吃完了晚飯,成哥的電話六點半打來,一直持續到接近十點。
這是讓人難以想像的三個半小時,我之前嚴格按照戲劇理論進行的創作法竟然被推翻了接近一半,但同時也學到了一個極為關鍵的知識點:
市場與觀眾需求的變動導致戲劇創作理論不能拘謹地沿用下去,編劇是一個依靠技巧的工種,但技巧也要應時而動。
三個多小時的電話,兩個多小時的補充修改,我終於按照成哥的需求完成了最後一集劇本。
當我把劇本發送過去並等待了半個小時之後,才終於收到了成哥的回覆。
「行了妹子,就這樣吧,剩下的哥來就好。」
艱難的任務終於圓滿完成。
那一刻我精神上的興奮幾乎讓自己一蹦三尺高,可肉體上的疲憊卻讓我在站起來的下一刻就摔倒在了床上。
睏倦與疲憊同時侵襲而來,朦朧瞬間侵襲了意識。
我似乎就要直接沉沉地睡去,但這時候卻突然想起,我已經十個多小時沒有聯繫晶晶姐了。
於是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強行起身,用最後一點力氣給晶晶姐發送了消息:
「姐,成哥加我微信帶我修改劇本了,現在劇本已經改完發給他了,他說剩下的他來調整就好。」
這是我視野陷入黑暗前的最後一點記憶。
待到睡醒之時外面早已日上三竿,而幾乎沒電了的手機里躺著的是鄒晶晶回復我的消息。
「好的。」
5
交稿後的那個周末,屬於編劇部分的工作流程正式結束。
晶晶姐來到學校找我吃飯,但我卻沒有見到趙璇學姐的身影。
似乎在那一通電話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和趙璇學姐產生過任何交流。
她好像是我生命中的一個神秘人影一般,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們的交際僅限於面試時的那一通電話。
雖然她在項目中的職位是鄒晶晶助理,但卻好像是一個極力降低存在感、乃至於把自己掩埋到土裡的人一樣,一切都顯得那麼悄無聲息。
學校食堂川百味飯店的包廂里,晶晶姐點了六個菜,而吃飯的一共就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們寒暄了許久,她問我學校和學院的變化,我向她請教職業編劇的問題,直到水煮肉片上都浮現了一層油花,這頓飯似乎才進入正題。
她一邊夾菜一邊漫不經心地對我說道:「對了葉瑾,你是不是認識咱們院長啊?」
「院長?」我愣了一下,那個從入學到現在我一共見過不到十次的女人,實際上在我的腦海里她那張臉都有些模糊不清。
「是啊,咱們院院長,你錄取的時候還是院長讓我親手幫你查的排名呢。」
鄒晶晶漫不經心地對我透露出了更多信息,這些信息卻讓我更加吃驚。
仿佛青空見驚雷一般,呆滯地坐在原地,拿起筷子的手都忘了放下。
漸漸地,我回憶起了幾年前的事情。
和阿偉的經歷有些相似,我高三決定參加藝考的時候爸媽也是不同意的,但他們拗不過我,便給我報名了培訓時間最短的培訓班。
好在我自己爭氣,在省統考全部合格的同時拿到了本省幾個好大學的合格證,寧北大學就是其中之一。
實際上只要省統考拿到合格證之後,北京和上海的幾所985院校我們也是可以報名的。
那時候經過了整整一天的算分和排名篩查,我當時最心儀,也是最有可能被錄取的985院校就位於上海。
可父親卻不知道找什麼人問過之後,回到家見到我就斬釘截鐵地要求我把唯一一個一本報名機會寫上寧北大學的名字。
藝術生的好處,是我們這群人都單獨錄取,所以相比普通高考的同學有了更多機會。
但藝術生的壞處也在於這裡:本省藝術生錄取報名時,一本大學只能選一所學校,二本兩所,三本三所,我們比普通高考生少了十幾次選擇的機會。
學文科、學藝術,兩次選擇時父親都沒能拗過我,這次卻態度強硬得異常,怎麼也聽不進去我的話了。
但結果不出他的所料,雖然我錯過了上海那所頂尖985院校,但確實是非常穩妥地被寧北大學錄取了進來。
想必父親當時找到的人,應該就是院長吧?
我一五一十沒有任何疏漏地把自己的猜測告訴了學姐,但聽聞這些的鄒晶晶卻陷入了沉默當中。
她臉上呈現出的那種冷靜是瞬間變化的,沒有任何表情,卻真的在進行極為認真的思考。
學姐不說話,我也什麼都不敢說,這頓飯就在一片寂靜當中結束了。
臨走時,我送她到校門口,一路寒暄著我卻能明顯感覺到,似乎是我們之間有什麼東西產生了變化,但卻十分不明顯。
計程車很快抵達,這時候我才想起幾天前拿回來的編劇合同一直都沒有簽約。
那份合同到現在無異於一張白紙,而一直忙著項目的我們似乎都忘記了這回事。
合同不簽,一切就約等於無,哪怕是為了之後項目上線時的編劇署名,我也應該和學姐再度確認一下這份合同。
正當我想要開口的時候,她卻從包里拿出了一個紅包微笑著遞給了我。
「來葉瑾,拿著,這是你的稿費。你還沒畢業不太方便簽合同,我就用獎金的形式從自己工資里給你拿出來了。好好收著,第一筆稿費吧?以後學姐有項目還找你哈。」
接過紅包的一剎那我興奮得渾身顫抖,止不住地鞠躬並說著感謝的話,卻忽略了剛才在包里一閃而過的一抹紅色。
那應該是另一個紅包吧?是學姐給其他編劇準備的稿費吧?
身體因為激動而不停地顫抖著,我目送師姐上了車。
計程車遠遠地開了出去,我還不停地揮手告別,直到計程車消失在視線中才放下了自己的胳膊。
現在,我終於可以拆開紅包了。
可是,為什麼只有兩百元錢?
雖然是二十分鐘體量的劇本,但初稿和修改稿的字數加起來也超過兩萬字了吧?
兩萬字兩百元,千字十元,怎麼會這麼少?
怎麼可能?
腦中千迴百轉,我仿佛失去魂靈般站在原地,否定了無數種可能後我終於認定了一種機率比較高的情況:
我的這一集劇本大部分都是在成哥幫助下修改完成的,是成哥的工作產出占據了大部分工作量,所以消減我的稿酬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