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難過的情緒像是冰冷的海水,快將我吞沒了。
我何嘗不知道,我和肖暘之間存在著太多的不合適,就像我們隔著的這幾千公里,布滿懸崖和丘壑。
所以我們都用了這麼久的時間來確認,我們是不是真的那麼需要彼此。試探我們對彼此的喜歡,是否足以蕩平我們之間所隔的山海。
如果他沒有經歷那些變故,與我一樣是個普通的大學生,恐怕我們早就在一起了。
可所有的努力,都在這一晚被擊潰成一地碎片。
我聽不見肖暘在對面都跟我媽說了些什麼,只能看到我媽的表情一直很平靜。
最後她說:「肖暘,阿姨謝謝你這些年對林蔚蔚的照顧。你也知道,她馬上要出國了,你們都有各自的路要走,就不要再耽誤彼此了。」
放下電話,我媽把手機還給我,輕輕抱了我一下。
「寶貝,爸爸媽媽都是為了你好,將來你會明白的。不要怪我們。」
我把手機丟回包里,拉上我的行李箱,準備回學校。
我一分鐘都沒辦法在這個房間裡多待下去了。
我爸在身後跟著我,一直跟到電梯間。
我強壓住自己想趕緊逃離的心,讓說話聲儘量顯得正常:「爸你回去吧,我自己打車回學校就行。」
「我送你回去吧,你現在這個狀態,爸爸不放心。」
「爸!」我實在有些忍無可忍了,「求你了,別再跟著我了,行嗎?」
下樓一到酒店大堂,立刻掏出手機撥回去肖暘的電話。
提示音響了好久,卻始終沒有人把電話接起來。
正出門,看到表姐從旋轉門裡走進來,手裡拎著一袋吃的。姐夫攬著她的肩,兩人有說有笑。
心裡某個地方猛地刺痛了一下。
表姐看見了我,神情一怔。
「蔚蔚,怎麼了?你要去哪?」
我抱住她,靠在她的肩膀上嗚嗚地哭了出來。
表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輕輕摟住我,拍拍我的背。
我抽噎著問她:「姐,為什麼啊?大人們穩妥的處理,就是讓我們分開嗎?」
41
出國的那一天,全家人都來機場送我。
幾個大行李箱上都貼好了 To USA 的標籤,爸媽幫我託運好了行李,在國際出發入口前,我用力抱了抱他們。
媽媽的眼圈有些泛紅,囑咐我落地之後一定第一時間發消息給他們。
我隔著玻璃門對他們揮了揮手,用口型說:「回去吧。」
之後我帶著隨身的行李,一個人去了安檢的地方。
到了安檢口,我逡巡了片刻,沒有馬上進去。
大約一個月前,在航班日期定下來的時候,我偷偷給肖暘發了條簡訊,告訴了他我的航班號和起飛時間。
消息當然石沉大海,一直沒有回覆。
可我仍抱著一點不切實際的期望。很久之前,肖暘答應過我,他會來送我的。
我漫無目的地在航站樓里來回踱著步子,離航班起飛的時間越來越近,終是到了我不得不進檢口的時候了。
到底是我自作多情了。
就在我準備去排隊的時候,一位機場工作人員帶著滿臉的職業微笑向我走了過來。
「女士您好,請問您是姓林嗎?」
我點點頭,以為是我託運的行李出了什麼問題:「需要我做什麼嗎?」
工作人員甜美地笑了一下,把她手中的一個袋子遞給我:「是這樣,方才那邊有位先生託付我把這個交給您。您看是您的東西吧?請您收好。」
我疑惑地打開袋子,見裡面是今年年初新出的一款香奈兒包包。
從包裝袋中掉出了一張字條。
上面寫著:「前路順遂,萬望珍重」。
我的眼前倏然模糊起來。這筆跡我太熟悉了。
我忙拉住工作人員問道:「給你東西的人呢?他去哪了?」
對方搖搖頭:「這個我就不知道了。那位先生給過我東西後就離開了。」
我拿出手機,點開肖暘的號碼就撥了過去。
第一次,掛斷。
第二次,掛斷。
我不甘心地又打了第三次。
提示音響了好久,就在即將滿一分鐘時,戛然而止。
他終於把電話接了起來。
「蔚蔚……」
我連開場白都沒有:「肖暘,我知道你在機場。你在哪?我現在就去找你。」
「蔚蔚……」他哽咽了一下,「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面了吧。」
「為什麼啊?」我幾乎是吼出來的,「你有膽子來機場,就沒膽子見我嗎!」
他的聲音冷了下來:「見了面又怎樣?我只會說些更讓你難過的話。」
「肖暘,要跟你在一起的人是我,不是我爸媽。我願意和你在一起,我不在乎你我之間到底有多大的不一樣,這個道理你到底能不能想明白?」
「蔚蔚,正是因為我想明白了才會做這個決定。」他的聲音沙啞而斷續,似乎在努力壓制著將要爆發的悲傷,「上次雪崩的時候,有個戰友受了傷,沒搶救過來。他才十九歲。你知道他家裡人過來的時候,那種場面……」
他有些說不下去了。回憶撕開的時候,裡面全是血肉模糊的傷口。
我心疼他:「肖暘……」
肖暘決絕的聲音從聽筒傳來:「蔚蔚,如果我是下一個他怎麼辦?那到時候你又該怎麼辦?我不能再耽誤你了,你陷得越深,將來就會越痛苦。」
「肖暘,我不……」
他不留情分地打斷了我:「蔚蔚,你與我,是不一樣的人。所以,我們分開吧。」
42
一年後。
我的學校坐落在東海岸的一座小鎮上。
時值假期,北大校友會在城裡組織了一場聚會,我也收到了邀請。我還在猶豫著要不要去,折騰這一趟也還挺麻煩的,況且校友會上的人我可能也都不太熟悉。
直到李之陽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林蔚蔚你能不能行啊?我一個在西海岸上學的人都準備趕過來湊熱鬧了,你別磨磨唧唧的,城裡見哈。」
呵,她怎麼不提原本是來旅遊順便參加一下校友會呢。
不過能見到老姐妹,我還是很開心的。
我跟李姐做伴在城裡玩了兩天,校友會在我們這趟旅程的最後一天。
好久沒見到這麼多中國人聚在一起了。
李之陽又發揮出了她的交際花屬性,拉著我像條魚一樣在人群中穿梭,不管認識不認識的一路打招呼過去,再順手拿上兩盤吃的、兩杯香檳,找個座位一起坐下。
同桌的有些李之陽認識的人,我聽著他們互相寒暄著,講述他們在異國他鄉求學的心得,以及跨越萬里而來這一路上的趣事。
我默默低著頭吃東西裝死。
想當初我從國內飛過來時,十幾個小時的航班,我基本哭過了一整個北冰洋,下飛機的時候整個人都快虛脫了。
我正想著這段不知道如何開口的經歷,忽然聽見有同桌的人站起身來喊道:「彥文,這邊來坐!」
——彥文。
我隨著那人的聲音扭頭,果然看見了高彥文。他穿著熨帖的襯衫,手中托著一盞紅酒,正和一個不知道是誰的人交談。
高彥文對喊他的那人點了下頭,隨即看到了我,目光一怔。
「蔚蔚?」高彥文仍然戴著他那副標誌性的金框眼鏡,西方自由的薰陶讓他越發煥發出一身精英氣質,「這麼巧?竟在這裡見面了。」
我站起身來抿了下嘴說:「彥文學長,好久不見。」
自從那次他在冰面上與肖暘碰面後,我們許久沒有聯繫過了,只是朋友圈裡的點贊之交。
「喲,看來都是熟人吶?」高彥文的同學一臉欣喜,「來,都快坐吧,畢業後在這大洋彼岸見一面也不容易。」
圓桌上此時就還有我身邊一個空位了,高彥文自然坐到了我旁邊。
酒過三巡,桌上人的興致都高了起來,提議大家一塊玩桌遊。說著其中一個人甩到桌上一盒珍藏古董——真心話大冒險卡片。這東西可是大學時各種社團學生會聚餐時的常客。
我玩遊戲真的是很不在行,只能跟在李之陽後面,她幹啥我幹啥。
但一旦我倆不是一撥的,我立刻就會被人捉住尾巴。
「哎呀,這次逮著蔚蔚了!」桌上一個很自來熟的男生笑嘻嘻地看著我,「那你這次是選真心話,還是大冒險呢?」
我都選了兩次真心話了,有點不太好意思,於是硬著頭皮說:「那大冒險吧。」
「好嘞!」男生飛快地把一摞卡片遞給我,「抽一張吧。」
我抽了一張亮出來,男生高聲讀道:「跟鄰座的異性比心拍照發朋友圈,並且十二個小時不能刪除!」
嘩!整桌的人興奮地起了哄:「來嘛來嘛!」
我鄰座的異性,那就是高彥文咯。
他似乎頗為適應這樣的社交場合,聳了聳肩對我笑道:「那願賭服輸嘍。」
李之陽這個神經比天然氣輸氣管道還粗的傢伙自告奮勇地站出來:「來林蔚蔚,我給你拍,保證把你拍特美!」
姐啊,你就坑我吧。
「來,三,二,一!」
咔嚓!
我和高彥文比心的畫面定格在了螢幕上。
我也不想破壞這氣氛,硬著頭皮點開微信,發了朋友圈。
高彥文拿出手機,不動聲色地給我點了第一個贊。
43
聚餐結束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
李之陽要趕當天晚上的車,繼續她的東海岸之旅,先一步離開了。而我準備在城裡再住一晚,第二天返回學校去。
因為晚上喝了些酒,現在後勁開始有點上頭。
我站在台階上醒了會神,想自己乘地鐵回去。這時高彥文卻拉住了我。
「蔚蔚,我開車來的。不如我送你一程吧?」
我頭實在疼得有些厲害,便也沒逞強,答應了他。
酒店樓下,高彥文把車熄了火。城市絢麗的燈光在遠方閃耀著,我與他坐在夜幕中的車裡,寂靜無言。
我把安全帶解開:「學長,今天多謝你了。」
我準備去開車門,高彥文卻叫住了我。
「蔚蔚,今天能見到你,我很高興。我也不是個愛兜圈子的人,那有些話,我就直說了。」
我點了下頭。
「你現在,還單身是嗎?你和你那個同學,沒有走到一起麼?」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
差一點,就差一點了。
「學長這些年情場也不得志嗎?」
高彥文淡淡笑了下說:「出國之後,我跟前女友復合了一段時間。但很短,大概半年,我們就又分手了。」
我微微挑了下眉。
「不合適唄。」他一聲長嘆,倚在駕駛座椅背上,「就像是磁鐵的同一極,無論多用力的靠在一起,都還是相斥的。」
他看向我:「你呢?」
我自嘲地笑了笑:「或許和你正相反吧。明明是磁鐵相吸的兩極,奈何外力太強,不得不分開。」
「其實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就知道那時在追求你這件事上,我沒什麼機會了。」
我示意高彥文繼續說下去。
「我記得那天晚上我發消息問你,你跟那個男生是不是關係很好。你絲毫不避諱地跟我說,他是你很好的一個朋友。你想想,如果當時是他在問你我與你是什麼關係,你會怎麼答?」
我認真地想了想,如果那天晚上,肖暘問我高彥文和我是什麼關係,我怕是會答,那只是一個認識的學長,我們不熟。
親疏立判。
我心裡帶了些歉意:「彥文學長,那個時候,對不起了啊。」
高彥文笑著搖了搖頭,忽而很認真地看向我:「蔚蔚,那現在呢?」
我的氣息一凝。
他說:「蔚蔚,平心而論,你在我心中的位置,一直是特殊的。如果是現在,你還願意再接受一次我的追求嗎?」
我低下頭,輕飄飄地問了一句:「是因為我和你前女友長得像嗎?」
高彥文無聲睜大了雙眼。
我坦誠而言:「很偶然的一次機會。我見過那個學姐的照片,我與她有幾分相似。」
高彥文攤了下手:「實不相瞞。但是蔚蔚,你跟她像,卻又不像。我能分清你們在靈魂上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我從未把你當成過她的影子。」
我疲憊地枕在副駕駛座椅上,忽然笑了出來。
「我怎麼覺得,咱倆有點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意思呢?」
高彥文無言。
我輕聲說:「白居易和琵琶女,誰說就應該在一起了。」
高彥文聽懂了我話里的意思,長呼一口氣,繼而也笑了出來。
不知道是觸動了哪根弦,我倆坐在車裡,對著笑出了聲。
這樣也挺好。大有一種一笑泯恩仇的感覺。
44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酒精的作用,我這一晚上睡得很不踏實。
大概是做了噩夢,睡到一半的時候,我突然驚醒,滿心驚悸。
外面的天還黑著。我摸到手機看了一眼,凌晨三點半。
我猛然記起來,我朋友圈發的和高彥文那張合照貌似還沒有刪除。
這下睡意全無,我趕忙打開燈,點開了朋友圈。
果不其然,朋友圈小紅點顯示已經累積了好幾十個贊。我懊惱地一拍腦袋,打算在評論區告知一下這只是個玩笑,然後把這張照片刪掉。
就在我輸入文字的時候,點贊列表中的一個名字扎進了我的雙眼。
——肖暘。
我的心驟然緊縮了一瞬。
我刷新了一下頁面,這一次,肖暘的名字卻又不見了。
我揉了揉眼睛。
兩種可能。一種是我方才眼睛花了看錯了。
另一種可能……他現在正在拿著手機,方才點了贊,但很快又取消了。
明明是在濱海城市,可在一瞬間,周圍氧氣稀薄的仿佛到了高原。
我猶豫了三秒鐘,咬著嘴唇點開了與肖暘的對話框。
對話框的上一條記錄,還是我對他的轉帳,三十五塊錢。
頭像上那個穿著白 T 恤的男孩子,依舊清澈懵懂地站在紅牆前對我淺笑。
我的心裡好像有一百個小人在互相掐架。
可最後,衝動小人還是打死了理智小人。我縮在被子裡,在對話框里輸入了幾個字,發送。
【肖暘,是你嗎?】
就好像哈利波特與空白日記本的對話,一秒鐘有一萬年那麼長。
時光被無限拉長。如天光乍現,對話框中蹦出來一個字。
【嗯。】
我的手軟得幾乎拿不住手機了。
現在的時間大約是國內不到下午四點,肖暘那裡的時間還會更早些。
我後槽牙一咬,撥了語音過去。
我從來沒有覺得微信的語音提示這麼吵過。
當電話接通的時候,我愣了三秒的神,才確認對面真的接了電話。
「肖暘,你換智能機了?」
「蔚蔚……好久,好久不見。」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沒與他通過話,他的聲音中有種奇怪的沙啞。
「肖暘,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沒,沒。我挺好的,挺好的。」
我一口酸澀梗在喉嚨里,許多話不知從何說起。
兩端各自靜默,卻各自翻江倒海。
過了一會,肖暘的聲音傳來:「蔚蔚,你交男朋友了啊。恭喜。」
「不,不是的!那只是個惡作劇,我沒有……」
說到一半,我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下去。我在用什麼立場與他說這些呢?甚至會讓他覺得,我是個對感情隨便的人。
可以隨隨便便就把與別人的合照發在社交空間。然後再隨隨便便地解釋一句那都是在開玩笑。
「哦……那是我誤會了。」肖暘的音調一直沒什麼起伏,「我之前的手機壞了,所以才換了個新的。這年頭,沒有微信也實在不方便。可是蔚蔚,我的微信餘額里怎麼還有錢呢?我都轉回給你吧。」
「別,肖暘你別!」
我急得快哭了。這是那些年,我為了他一筆一筆地攢出來的。他如果還給我,我與他之間真的就沒有任何聯繫了。
「肖暘,國外的課程很難,東西也不如家裡的好吃,所以我總會有情緒很低落的時候。如果我再遇到不開心,還可以給你發消息嗎?」
肖暘猶豫了許久,似乎在艱難地抉擇著些什麼。
「蔚蔚,我的工作可能會有些忙……」
「沒關係的!」我搶著說,「沒關係的,我給你留言,你看到的時候,回我一下就好了。」
他那邊的背景音忽而變得嘈雜,肖暘在時強時弱的信號中說:「蔚蔚,我必須要掛電話了。」
「好的我不打擾你了。保重肖暘,保重。」
話音倏而切斷。空蕩蕩的房間中只有我一人,看向窗外凌晨四點的夜。
45
可惜那通電話,並沒能改變些什麼。
我斷斷續續地給肖暘發了許多條消息,但他一句都沒有回覆。
一句都沒有。
【肖暘,天氣冷了,今天腸胃有些不太舒服。外國人好像都不怎麼需要喝熱水,我自己煮了一碗薑湯,好辣。】
【肖暘,今天有點想家了,好想吃火鍋呀。你有沒有好好吃飯呢?】
【肖暘,我快要畢業了,各種事情快忙瘋了,你最近是不是也很忙呢?】
每次我點開與他的對話框,上一條消息還都是我自己的自言自語。其餘的,空空如也。
久而久之,我的心也慢慢涼了。我不能總對著一團空氣說話呀。
在我來到這個遙遠國家的第二年,我如願拿到了碩士學位。與此同時,我收到了李之陽的邀請,要我去西海岸參加她的畢業典禮。
我欣然接受,正好也可以作為我的畢業旅行,為我這段異國求學的經歷畫上一個句號。
一見面,我差點沒認出來她。
李之陽剪了一頭颯爽的短髮,染成了青木色,墨鏡一戴,口紅一塗,酷到炸裂太陽系。
一個金髮碧眼的小帥哥攬著她的肩膀,甜蜜嘰嘰地喊她 honey。
媽耶,我李姐厲害啊。
畢業典禮後,李之陽的小男朋友為她組織了一場 home-party。一群來自世界各地的年輕人在別墅里群魔亂舞,整幢房子散發著剛烤出來的披薩香。
我從歡鬧的人群中擠出來,揪著嚎到沙啞的嗓子,打開冰箱拿出一聽飲料。
李之陽坐到我身邊,嘬了一口可樂,陪我在這震天的音樂里片刻偷一會閒。
「林蔚蔚,你決定要回國了嗎?其實留在這裡,也是有一些不錯的工作機會的。」
我笑了笑:「我這種人,還是比較適合在華夏大地上生長的。況且出來這兩年,的確是有點想家了。」
我看向那熱烈歡笑的人群:「我覺得你在這裡也很好啊。你性格本來就好,在這裡又有朋友,有事業,還有個那麼帥的金髮小男友。總之,開心就好。」
李之陽向我舉起杯:「來吧林蔚蔚,我喜歡你這句話,開心就好。」
別墅里的氣氛隨著音樂副歌的炸裂被掀到了高潮,一對年輕的男生在舞池中擁抱在一起,激情擁吻。
我問李之陽:「他們是一對情侶嗎?」
對方點點頭:「是的,他們來自不同的國度,卻鍾情於彼此。」
我托著腮欣賞他們的笑臉。
有的人,跨越種族,性別,和整個太平洋的距離,卻能義無反顧地走到一起。
兩個人想要在一起,真的有那麼難嗎?
李之陽笑話我說:「林蔚蔚,你怎麼突然惆悵了?」
不是惆悵,是釋然了。
我拉起李之陽的手:「李姐,明天陪我去剪個頭髮吧?」
李之陽活見鬼:「剪頭?你要剪啥樣的?」
「就你這樣的。我也想酷一把。」
我總得開開心心的,迎接我的新生活吧。
46
回國之後,我又回到北京,入職央視成為了一名記者。
真的步入職場,生活一下子變得繁雜了起來。
工作定下來之後,爸媽在單位附近給我買了一間小房子。兩室一廳,裝修都是按照我喜歡的風格定的,雖然算不得多寬敞,但住著很舒服。
我的工作很忙碌,加班到深夜是常有的事。難得的休息日,我就喜歡窩在床邊,一口氣讀完一整本書,再一覺睡到自然醒。
在我工作的第三年,部門接到了一項任務,要拍攝一部關於藏羚羊的專題片。
藏羚,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廣泛分布於我國西藏地區。
製作組的同事們當聽到有能去藏區出差的機會時,都興奮地歡呼了起來。
主編大手一揮,推了推掉到鼻尖的眼鏡:「大家不要高興得太早!這次執行拍攝任務的有幾個小組,咱們組被分在靠近邊境的區域,那個地方是軍事管理區,我們要與當地單位合作,一切行動要聽軍方的指揮!」
大家哼哼唧唧地應了聲,各自去做出差前的準備。
可瑩瑩卻早就先一步點開了手機,從桌子底下偷偷遞給我。
「蔚蔚姐,先讓我來看一看那什麼好吃!」
我在她腦袋上戳了一下:「你啊,就知道吃。還不如先買兩瓶紅景天備著,不然萬一高反了,哭死你。」
瑩瑩今年剛剛入職,是個圓嘟嘟的小姑娘。因為我倆坐得近,好多工作都是我帶她上手的,所以與我特別親。
瑩瑩撇了下嘴:「噢。那我也給你買一瓶。」
兩周的準備工作後,整個製作組的人帶著大大小小的設備,乘坐同一趟飛機從北京直飛拉薩。
近五個小時後,飛機降落在了世界屋脊。
機艙門一打開,天空仿佛被拉近了許多。高原上的天空,是一種深邃的寶石藍,獵獵山風吹動著五彩經幡,訴說著這片土地上的古老與神秘。
我們的工作計劃是,先在拉薩休整一晚,再乘車前往邊境。
由於軍事管理區不允許外界車輛隨意通行,在靠近哨卡時,會有對方單位的人來與我們對接,把我們引到駐紮營地。
臨近崗哨時,有幾輛軍用吉普車在前面停著,應該就是跟我們對接的人了。
「蔚蔚,你先跟我下車去辦手續。」
李主編點了我,我跟著他一起下車。
對方車上下來個小戰士,見到我們立正打了個軍禮,問道:「您好,請問是電視台的同志嗎?」
老李眼鏡往上一推,立刻露出了一臉堆笑,熱情洋溢地迎上去握住了小戰士的手。
「小同志你好啊!可真是辛苦你了,我們這次來叨擾真是不好意思,您和部隊的同志們多擔待,多擔待!」
畢竟是在人家的地盤上,跟軍方搞好關係是工作順利執行的第一步。
小戰士怕是也沒見過這樣的職場老油條,靦腆而質樸地笑了一下:「同志您客氣了,叫我小劉就好。」
他向我們大致說了一下登記的流程,又補充了一句:「兩位同志,這次負責跟進貴單位工作的是我們副連,不過他臨時有事,囑咐我先與各位對接。一會半路上我會接上他,你們可以再溝通工作安排。」
47
「明白明白!哎呀,部隊上的同志們工作真是辛苦啊!」
老李表達了對軍方同志們工作的高度理解,然後拉著我趕緊去辦登記手續。
在查驗過名單和證件後,我們上了小劉開的那輛軍用吉普車,載著其他同事和設備的中巴跟在後面。
為了跟軍方多套套近乎,老李十分自覺地坐在了副駕駛上,一路跟小劉聊得天花亂墜。
我坐在后座聽著,默默給老李點了個贊。論扯閒篇上,老李要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硬是把自己的祖籍跟小劉的老家扯到了一塊,上次出差的時候,他祖籍還不在這呢。
小劉遠遠地看見路邊站著個穿軍裝的人,摁了一下喇叭:「我們副連已經在前面等啦,我在路邊停下車,把他接上。」
老李立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口,調整表情準備下車寒暄,順便再把副駕駛的位置讓出來。
然而軍方的人務實得很,見到副駕駛已經坐了人,揚了下手裡的文件當打招呼,沒耽誤工夫直接打開了後車門。
穿軍裝的男人挾著一陣凌厲的風坐到了我身邊。
老李立刻轉過身來笑道:「這位就是肖參謀吧?我是……」
他後半句說了什麼,我已經聽不見了。
我做夢都想不到,我會在這種情境下,再一次見到肖暘。
目光相交的那一瞬,吉普車的后座似乎幻化成了雪山之巔,我和肖暘站在空氣稀薄的寒風中,相對無言。
老李嘰里呱啦地做了自我介紹,但並沒有人回應他。他納悶得很,為了緩解尷尬,對我使了個眼色:「蔚蔚,這位是肖參謀,哈哈。」
參謀,是我們體系外的人對軍方人員的一貫稱呼,就跟職場中互稱經理差不多。
我咬著後槽牙,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肖,參,謀,好。」
肖暘下意識地避開我的目光,拿著文件的手指略微蜷曲,僵硬地坐在后座上,平視著前方。
可他的耳垂卻出賣了他。
一緊張就紅得發燙。這麼多年了,還是老樣子。
小劉完全沒有意識到有什麼不對,隨口問道:「暘哥,你事情都辦好啦?」
肖暘壓了壓軍帽,沒有表情地「嗯」了一聲。車裡的氣壓一下子低了八度。
小劉的嘴還沒有停下來的打算,喋喋不休地向他彙報了方才與我們交接的情況。老李正想幫腔,肖暘在駕駛座椅背上拍了一下。
「小劉,停車。」
大概是聽到了命令的條件反射,小劉一腳剎車踩了下去。
「你下來,換我來開。」
小劉一臉委屈地回過頭:「怎麼了暘哥?是我開得不穩嘛?」
肖暘沒說話,直接推車門下車,把小劉塞進了后座里。
肖暘的車開得是穩,穩得就像他此刻的表情一樣,冷得沒有一點波瀾。
老李乖巧地坐在副駕上,喘氣都吸著肚子,暫時失去了語言能力。
我的手機振了一下,是老李發來的一條微信。
【蔚蔚,這個肖參謀,看起來有點不太好相處啊?】
我的內心此時只飄過兩個字。
呵,呵。
48
在拍攝的這段工作期間,我們會住在軍方營地的招待所里,我跟瑩瑩睡一屋。
我剛把行李整理好,手機響了一下,是老李發來一條五十多秒的語音。
「蔚蔚啊,我剛剛跟肖參謀協調了一下工作安排,這人看起來挺正常的啊?不知道剛才是哪根弦搭得不對了,我都懷疑他隨時會掏出槍來崩了我。哎,你一會去找他一下,跟他對接一下布控攝像頭的計劃。跟人家說話的時候態度好一點,看這地方天高皇帝遠的,咱們還真的靠著人家軍方保證生命財產安全……」
瑩瑩從衛生間裡探出頭來:「蔚蔚姐,有什麼事嗎?」
我哦了一聲:「沒什麼,主編讓我去安排一下之後的工作。」
「噢!那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嘛?」
我從窗戶往外看了看,我們住在二樓,能看見樓下的空地上,肖暘正站在軍車旁邊,拿著對講機說著些什麼。
我穿好外套:「先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遠處的雪山連綿成一條起伏有致的波浪線。
我站在車旁邊,等著肖暘放下對講,才在車廂上輕敲了兩下,示意我有事找他。
「肖暘,好巧。」
寡淡到極致的開場白。
肖暘已經摘了軍帽,一頭濃密的黑髮剪成軍隊上常見的髮型,此時略有些長了,在風中倒向一邊。
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個長得很好看的人。
風霜的雕刻讓他的輪廓越發剛硬,像是一幅光影分明的畫。而他的眼睛卻始終如一地清澈,如高山上人跡罕至的寒潭,能夠倒映出整個宇宙的繁星。
我走到他身邊,和他一起倚在車頭上。
他開口:「你……剪短髮了啊。這樣也挺好看的。」
我淡淡笑了下,低頭把風吹亂的碎發攏到耳後。
「從國外回來之前剪的。之後就再也留不長了。」
片刻不停歇的山風把我與他之間的距離吹得時近時遠。
大概是不自在時的習慣性反應,肖暘在口袋中摸了一盒煙出來,抽出一根夾在兩指之間。
可他又想到了些什麼,頓了頓,問我:「介意嗎?」
我搖了搖頭。
他叼著煙,雙手攏在一起點火。可按了火機幾次,火就是打不著。
他的眉頭微蹙了起來。
「我來吧。」
未經他的同意,我將打火機接了過來。我用手擋住風吹來的方向,把火機放在靠近手心的地方,咔嗒一按,跳抖的小火苗躥了出來。
我對他揚了下眼眉:「來呀,不然一會又滅了。」
肖暘回過神來,將煙尾湊近我的掌心,深深吸了一口。
火星乍亮,他將煙換到離我更遠的那隻手中,撣了撣煙灰,呼出一大口白氣,旋即吹散在風中。
煙草的安慰讓他的肩膀短暫地鬆弛了下來。
「我記得你之前是不抽煙的。什麼時候改了習慣?」
肖暘沉吟片刻:「日子難過的時候,總得靠什麼來提提神。」
「噢……」我低下頭,玩弄著手中的打火機,「那你還有嗎?能不能也給我一根?」
他指尖一頓:「你也抽煙嗎?」
我搖搖頭:「只是覺得,身邊的人在煩悶時,煙草這個東西似乎都能幫他們排解些許。所以我也想試試。」
肖暘笑了下。
「那還是算了吧。第一次抽的時候,嗆得能咳出血來。」
49
我們拍攝的目標地點離營地有些遠,來回都需要軍車護送。
聽軍隊上的人說,由於國境線上人煙稀薄,各種監控設備很不完善,不時會有偷獵者潛入。那些人做的是一本萬利的生意,身上都帶著槍,路子野得很。
因此營地嚴禁我們自行出入,如果外出有拍攝任務的話,一定需要有軍方的持槍人員配合。
藏羚因為它珍貴的皮毛和羊角,自其與人類共存起,就充滿了血腥和殺戮。
我們在幾個預定的地點布下了攝像頭,二十四小時監測附近是否有藏羚羊的活動蹤跡。攝像頭拍攝的畫面可以實時傳送到工作電腦上,以便我們隨時查看是否可以獲得有價值的素材。
然而幾天時間下來,監測結果並不理想。一來我們這個地方並不是藏羚最廣泛的分布區,不像可可西里或羌塘的聚居密度大。二來藏羚本來就是極度稀有的動物,也不是隨便出門遛個彎就能見得到的。
看著幾個攝像頭傳回來一成不變的圖像,老李急得上火,一不小心還出現了輕微高反的症狀。
他一邊拿著便攜氧氣瓶扣在臉上猛吸,一邊不錯眼珠地盯著幾個監控螢幕,恨不得親手抓兩隻藏羚㨃到攝像頭跟前。
我們又增布了兩次攝像頭定位點,幾個同事輪流值班,以便一旦發現藏羚蹤跡可以第一時間調整拍攝計劃。
幾天後的傍晚,排到我和老李在監控螢幕前值班。因為高反症狀一直沒得到緩解,剛去軍區醫院掛了水,他整個人顯得蔫蔫耷耷的。
我讓瑩瑩給我打了飯回來,在監控螢幕前簡單吃了兩口。天馬上就要黑了,螢幕上的光影也漸漸暗了下來。對著幾個黑黢黢的螢幕可真不怎麼下飯。
扔個垃圾回來,我繼續坐在螢幕前看攝像頭傳回來的畫面。幾個窗口都黑得如出一轍,螢幕的右上角有塊發灰的斑塊,我以為是螢幕髒了,伸手抹了一下。
卻抹了個空。
隨後,那個斑塊忽然動了一下!
我忙把那個窗口放大,仔細辨認著攝像頭傳回來的實時畫面。有個黑乎乎的東西在螢幕上左動動,右動動。雖然一片烏漆嘛黑的看不太清楚,但這好像是……羚羊的鼻子!
我瞬間被打了一管雞血。
「老李,羊,羊!」
老李正抱著一罐氧氣吸得欲生欲死,聽見我的喊聲一個彈射站起來,撲到螢幕跟前:「哪?哪有羊?」
螢幕前的小傢伙對著攝像頭拱了幾下,對這個野外發現的新東西似乎非常好奇。在沒有得到回應之後,它歪著頭後退了兩步,小小的腦袋大大的疑惑。
而藉助著紅外攝像頭,我們也得以在黑夜中看到了它的全貌。那是一隻年歲不大的藏羚羊,羊角沖天,眼睛在攝像機下閃著紅光。
我和老李差點擁抱在一起喜極而泣。
我倆貼在螢幕前恨不得立刻順著網線爬過去。可就在這時,突然毫無預兆的——黑屏了。
我和老李大眼瞪小眼:「怎麼回事?」
開始我們以為是顯示器的問題,可隨即發現其他攝像頭畫面都能正常播放。那只有可能是拍到畫面的攝像頭出了問題。
果然,在排查後發現,那個攝像頭的一切信號全部中斷,原因不明。
這可是到目前唯一捕捉到有價值素材的獨苗啊,而且未來能發現有藏羚在這個片區活動的機率也最大,因而這個觀測點至關重要。
「沒電了?」老李急得抓耳撓腮,「不行,我得過去看看。」
他火燒火燎地就出去找人,一走快了就開始喘,帶動著他本就不怎麼濃密的毛髮微微搖擺。
走到門口,正看見肖暘迎面走進樓里來,手裡拎著一隻暖壺。
老李見到肖暘,仿佛看見救命稻草一樣,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肖參謀啊!我們現在有個特別緊急的情況,有個對我們很重要的攝像頭突然癟了,我們現在想去排查一下。您看能不能行個方便借我們輛車?」
肖暘不動聲色地將手從老李的手掌中抽出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現在嗎?可能有些晚了。」
老李面露難色:「我理解您的難處,但我們聽說,羚羊這個物種吧,比較喜歡傍晚出來覓食,夜間也會有活動。我是真的很怕我們會錯過這個可能是唯一的拍攝機會,不行的話您借我們輛車,我們自己去就行,可能也就是換個電池的事情,很快回來。」
肖暘想了想,把暖水壺貼牆放下,進警衛室用座機撥了個電話。
「小劉,現在是不是還有輛小型運輸車能用?嗯,需要出去一趟。對,現在。」
肖暘放下電話,順手將警衛室的門帶上:「其他車暫時有任務被占用,你們先用運輸車湊合一下。另外,您是要親自去嗎,我看您臉色不太好,如果有其他同事可以替一下。」
折騰這一趟,老李的嘴唇已經有點發紫了。
老李還想強撐,我拉住他:「我去吧。」
老李有些不放心地欲言又止。
我說:「這個攝像頭本來就是咱倆一起布的,我對位置比較清楚。如果只是換個電池的事,那咱倆誰去都一樣。如果問題比較嚴重的話,咱倆誰都解決不了,就等明天白天再說。」
老李不甘願地點了下頭:「那你,快去快回啊。」
說著他又握住了肖暘的手:「同志,那可就拜託你們了啊!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什麼情況讓蔚蔚隨時打我電話。」
肖暘看了我一眼,點頭說:「我一定會保護好她的。」
50
肖暘帶了配槍,腰帶掛了對講機,帶著我一起上了運輸車的後車斗。
這輛運輸車是真的非常袖珍,大概也就能用在給後勤運運物資上,兩個人面對面坐,膝蓋都能碰到一塊。
我將十指交叉在一起,侷促地放在膝蓋上。空間太小,全部充斥著他的氣息。
肖暘也好像時不時地在看我。
「那個……暖水壺剛剛忘在牆邊了,你一會回房間的時候記得拿著。」
「啊?」這對話開始的讓我毫無準備。
肖暘吞吞吐吐:「我看你好像……好像總是喝礦泉水。涼水喝多了會不舒服,怕總燒水麻煩的話,可以倒在暖壺裡。」
啊,是哦。有時干起活來就懶得管那些瑣事,手邊拿到什麼就喝什麼了。
「嗯,謝謝啊。」
「不客氣。」
運輸車的車燈如一把鋒利的劍,將無邊的夜色劈開在兩邊。我和肖暘各自看著甲板,彼此都在迴避目光的接觸。
一個小時的車程後,我們到達了指定攝像頭的監控範圍內。
小劉將車停在公路邊上,聲音從對講機里傳來:「暘哥,到地方了。」
肖暘放下擋板,先從車上跳了下去,我跟在他後面。
小劉從駕駛室里探出頭來:「暘哥,我跟你們一起去嗎?還是在這裡等你們回來?」
肖暘答:「你在這裡等著接應吧,如果有什麼情況我用對講傳給你。」
從公路到攝像頭的位置大約還要走上半小時。肖暘拿起探照燈,我與他一起下到了公路旁的田野中。
我手中拎著更換電池可能需要的設備,走在肖暘身邊,踏著高原上植被稀疏的土壤,一起向曠野深處走去。
高原上的星空乾淨而深邃。蒼茫的夜色中,只有探照燈發出的光是唯一的標識,渺小若滄海之一粟。
我輕聲對身邊的人說:「肖暘你知道嗎,我曾經幻想過許多次,有一天我跟你一起走在高原上的時候,會是什麼樣的情景。」
我自顧自地說著:「我在想,我會不會也在不告訴你的時候,突然出現在你面前。你會跑著來見我,就像,就像那年冬天你突然出現在我學校的湖邊一樣。你說,我是不是還挺傻的?」
肖暘沒有看我,只是低著頭往前走。
「蔚蔚,過去的事……咱們就不提了,行嗎?」
我自嘲地笑笑。是啊,從前的事,提了也是戳自己肺管子。
我與他默不作聲地在黑夜中行走著,前面就到放置攝像頭的地方了。
肖暘熄了探照燈,換成了光線不那麼強烈的手電筒。
我借著肖暘為我打的光亮找到了攝像頭,卻發現不太對勁。
這根本不是沒電了,而是被外力破壞過的!
攝像頭明顯有被砸過的痕跡,鏡頭像蛛網一樣碎得一塌糊塗。
我陡然抬頭:「這怎麼回事!」
肖暘也面沉如水,對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同時熄了手電筒。
沒有了唯一的光源,天地立刻被無邊的黑暗湮沒了。
離攝像頭不遠處,是一條蜿蜒的淺溪,溪水旁長著半人高的蒿草。
肖暘隔著衣袖握住我的手腕,拉著我慢慢向小溪靠過去。我們貓著身子,小心翼翼地撥開了蒿草。
溪水對面,粼粼月光下,一隻藏羚羊正俯著身子舔舐小溪中的清水。
就在這時,一個雷射紅點突然出現在了藏羚羊的身上。
那是——
偷獵者!
51
瞄準的雷射紅點迅速在羚羊身上移動,定位在了它的額頭上。
他們馬上就要開槍了!
肖暘當機立斷,飛速卸下腰間的槍,上膛開槍打在了水面上。水花四濺,藏羚羊受了驚,嗚咽一聲撒蹄子跑開了。
我連一秒鐘思考的時間都沒有,下一瞬,肖暘搭上我的肩膀猛地將我的身子按了下去。只聽一聲爆破脆響,就像是過年時放鞭炮的那種聲音,緊接著有什麼東西蹭著我的頭頂呼嘯著飛了過去。
我嚇得手腳幾乎都不會動彈了,一股後怕的寒意在心裡掀起驚濤駭浪。方才,是有人對我們放槍了嗎?
肖暘臥倒在地上,摁住對講機飛速說:「小劉,距公路三公里處發現偷獵者,馬上開車過來掩護,同時立即請求支援!」
不遠處的草叢裡幾個彪形大漢站起身來,黑森森的輪廓向我們靠近,似乎是想來確認剛剛那一槍有沒有命中。
肖暘貼在我耳邊飛速說道:「蔚蔚,你藏在這裡,千萬不要亂動。」
緊急著,肖暘一個打挺半跪起來,對著那些人腳下警告性的飆出一槍,肅聲道:「不許動!中國軍方!」
肖暘!
我想喊他的名字,把他叫回來。可喉嚨卻像失了聲一樣,一團澀意頂在舌根上,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對方那三四個人僅遲疑了一瞬,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肖暘。這群亡命之徒,根本不在乎多殺一個落單的軍人。
砰!火星從槍桿子裡迸裂而出,沒有感情地對著肖暘轟了過去。肖暘抱頭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水聲嘩啦響動,他翻進了密匝匝的蒿草叢裡,再無動靜。
他中彈了嗎?!
就在這時,兩束光柱在黑夜中野蠻地亮起,是小劉打開了遠光燈,加足馬力開著運輸車疾馳而來。
變故陡生,幾個偷獵者立刻將槍口轉向了運輸車,砰砰幾聲槍響,運輸車的右後視鏡應聲而碎,化成無數碎片崩進了黑暗中。
可小劉絲毫沒有要減速的意思,我甚至都能聽見發動機的轟鳴帶動著周圍的空氣一起震顫,他一腳加速,衝著那幾個偷獵者就撞了過去!
一人避閃不及,被車頭正正頂飛了出去。身形小巧的運輸車此時卻化身成了無往不利的戰車,攜帶著疾風從我身邊沖了過去,壓進溪水後一個一百八十度急轉,車輪在河床上的摩擦飛濺起半扇面的水花。
小劉從車窗里狂喊:「暘哥,這邊!」
說著又是一腳油門,再一次向偷獵者發動了進攻。就在這時,在草叢中蟄伏的肖暘忽然暴起,一個健步縱身一躍,翻上了運輸車的車斗。借著高出一塊的有利位置,肖暘單手持槍,接連掃出幾發子彈,火力迫得尚有戰鬥力的偷獵者抬不起頭來。
肖暘用腳勾住運輸車的車篷,從瘋了一樣橫衝直撞的車斗上探出半個身子,向我伸出手:「蔚蔚,快上來!」
幾乎是絕處中的應激反應,在運輸車經過我身邊時,我一把抓住了肖暘的手,被他用力一帶,拽上了車。
我仰面摔在甲板上,小劉以將近兩百邁的速度開車衝上了公路,不過幾十秒的時間,便逃離了這塊是非之地。
肖暘把我抱起來,聲音顫得發啞:「蔚蔚,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肖暘,肖暘……」
我尚未在驚恐中回過神來,只是緊緊抱著他,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
「沒事了,沒事了啊……」
我摸到他手臂上有什麼東西濕乎乎的,還帶著溫度。
「肖暘,你受傷了嗎?」
肖暘毫不在意地說:「沒事,子彈擦著油皮過去的,小傷……」
「你受傷了!」我的聲音裡帶了哭腔,「肖暘,你受傷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死裡逃生的後怕在這一刻全都釋放出來了,他受傷的這個消息,就好像觸動了我意識里的某個開關,我抱住他,失聲痛哭了起來。
「蔚蔚,蔚蔚……」
肖暘輕柔地捧起我的臉,將他的額頭與我的抵在一塊:「聽我說,沒事了啊,咱們已經安全了。」
他的氣息近在咫尺,溫熱的喘息噴在我的唇上。
夜色逐漸歸於寧靜,黑色浸染的曠野中,好像我倆已經私奔逃離開地球。
林蔚蔚,不要再退縮了。
一股勇氣憑空而起,我用手臂纏住了肖暘的脖頸,將我的唇輕輕印在了他的唇上。
死灰復燃,就是一瞬間的事。
只是浮光掠影般的一個輕吻,我便已縮身回來,凝望著肖暘的眼睛。
這一次,我再也沒有任何逃避。
他的雙眸,璀璨如雪域高原最皎潔的星。
「肖暘,我……」
我聽見肖暘一聲微不可察的嘆息。
我還沒來得及想出下面的解釋,肖暘倏然托住了我的後頸,將他的唇覆了上來。
這是疾風驟雨般的纏綿。
我的後背靠在駕駛室的後窗上,我們熾烈而瘋狂的親吻。我能感受到,他狠戾畢露的攻勢下,是壓抑了多少年的思念。
這時,小劉的聲音卻很不合時宜地從對講機中傳了來。
「暘哥,你怎麼樣了啊?林記者呢,有沒有受傷哇?」
肖暘一拳捶在駕駛室的後窗上,怒吼道:「給老子好好開車!」
52
缺了半邊後視鏡的運輸車直接開到了軍區醫院的門口。
雖然肖暘自己聲稱他傷得不嚴重,可有了光亮時我才看清,他的半邊袖子已經被血給浸透了。
下車的時候,肖暘的意識已經有些迷離,以至於腳踏上地面的時候,一個趔趄差點栽下去。
肖暘口中的擦破點油皮,換種更準確的說法,只是彈片沒留在身體里罷了。
偷獵者的土槍彈從他的手臂上崩過去,撕開了一片血肉,只是好在位置比較偏,沒有打碎了骨頭。
醫生緊急為他清創,給他把傷口包紮好。因為失血有點多,肖暘的精神顯得有些萎靡,醫生又給他加了一針安定,囑咐他好好休息,留院觀察幾天。
在藥物的鎮定下,肖暘很快沉沉睡了過去。
病房裡很安靜,我搬了個凳子放在病床旁邊,坐在肖暘身邊守著他。
軍區醫院的床單雪白,將他的頭髮襯得更加烏黑髮亮。柔和的燈光落在他的臉上,他的眉心始終很舒展,大概是走進了一個安逸的夢。
我熄了燈,撐著額頭也想淺淺地打個盹。
就在我將睡未睡的時候,忽然被病房外的一陣喧鬧聲吵醒。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怕吵到肖暘休息,趕忙推門出去。
走廊的盡頭站著幾個穿軍裝的男人,除此之外還有兩個熟悉的身影——那是老李帶著瑩瑩。
為首的年輕軍官語氣很不善,衝著老李一頓劈頭蓋臉的輸出:「為什麼一定要這麼晚出去呢?到底是什麼工作非要趕著今天做不可啊!人沒出大事也就算了,如果真出了什麼事,你們能擔得了責任嗎!」
噢,我大概猜到,是對方單位聽說傷了自己人,來興師問罪了。
老李鋥亮的腦殼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緊張地咽了口唾沫:「杜參謀,那個,您聽我解釋……」
瑩瑩躲在他背後都快嚇哭了。
小劉也跟著拉架:「朗哥,你先消消氣,這件事也是暘哥拍的板……」
杜參謀?朗哥?
我走過去,向那軍官問道:「杜朗?」
他的年歲看起來跟肖暘大差不差,入伍年限應該也差不多。
杜朗臉色一沉,噎了老李一句:「你們單位的人,很喜歡這樣直呼其名嗎?」
我忽視老李要刀我的目光,徑直走過去:「杜朗你好,很久之前,我想我們曾經通過一次電話。那是某年的新年聯歡會上,你拿著肖暘的手機,讓我聽他吹口琴。」
杜朗的表情上閃過片刻的迷茫,而後倏然張大了雙眼。
「嫂……姐?」
我點點頭:「杜參謀,請借一步說話吧。」
53
我與杜朗走去了走廊轉角的僻靜處。
杜朗撓了撓頭,一臉尷尬:「姐,剛才不好意思啊。我也是乍一聽見暘哥進醫院了,心裡著急……」
我搖搖頭:「這件事到底也是我們多有叨擾,還勞煩你這麼晚了跑過來一趟。」
對方擺擺手:「暘哥就跟我親哥一樣,這不是應該的麼。」
我沒再與他客套,直言道:「杜參謀,你能不能帶我到肖暘的住處去一趟?他可能要在醫院觀察幾天,我想給他拿幾件換洗的衣服過來。」
杜朗很爽快地答應下來,頓了頓,又開口道:「那個姐,你要不還是直接喊我名字吧。不然之後讓暘哥看見,我怕他又揍我。」
杜朗帶我來到了肖暘的住處。
這是宿舍樓里一間很普通的單間。房間內只有很簡單的陳設,卻打理得很整潔。
一張鋼架床,一張寫字檯,一個衣櫃,和一個放滿書的架子,就是這個小房間內容的全部。
在簡易書架的最上層,放著一個相機包。包的拉鏈沒有完全拉死,能看見裡面是台單眼相機。
所有這些,就是肖暘生活的全部痕跡。
杜朗見我的目光在肖暘的書架上落了許久,解釋道:「姐,暘哥好像把看書當成和吃飯睡覺一樣重要的事。我們休息的時候,他總是一個人默默看書。所以他考得上軍校,我就考不上,哈哈。」
「他什麼時候考上的?」
杜朗想了想:「應該,應該就是跟你分手的那年……」
看到我臉色變了,他支支吾吾地小聲說:「他說要保密,等成績下來之後給你個驚喜。結果等到出成績的時候,你倆就,就……」
就分開了。
我簡單地從柜子里拿了幾件肖暘能貼身換洗的衣服。準備離開的時候,卻發現在門邊的不起眼處,靠牆放著一對拐杖。
除了腿腳不靈便的人,誰家裡會備這種東西啊。
我問杜朗:「那副拐杖,是誰用的?」
杜朗「噢」了一聲:「那是暘哥的。幾年前他腿受過傷,不過現在已經用不到了。」
我心裡猝然抽了一下。
「什麼時候的事?嚴重嗎?」
「大概三四年前吧。」杜朗的目光有些深沉,「姐,你要聽實話嗎?」
我緩緩點了下頭。
「實話就是,很嚴重。當時都不知道他那條腿是不是還能保得住,後來動了好幾次手術,才終於保下來了。唉……不提了,也算是幸運吧。」
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咽喉,讓我的喘息有些困難。
三四年前……那正好是我在國外的那段時間。
可我卻什麼也不知道。
54
回到軍區醫院時,肖暘還在沉沉睡著。
病房裡只有他均勻和緩的喘息聲,混著消毒水的味道。我輕手輕腳地將取回來的東西放下,而後坐到床邊,掀開窗簾的一角,向外望去。
手機螢幕上的時間跳到了凌晨四點。
這不是我第一次見到凌晨四點的夜空。上一次,還是在大洋彼岸,跟肖暘打完電話後,一個人抱膝坐在床上望向窗外。
那通電話里,沙啞的嗓音,喧鬧的背景,突然的掛斷……
那個時候,他究竟都在經歷些什麼呢?
我倚著牆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就昏昏睡了過去。
醒過來時,是因為我的脖子發出了抗議。再這麼扭曲地睡下去,它就要落枕了。
我眯著眼下意識地抬頭向窗戶望去。病房的窗簾並不遮光,窗外的天色已經破曉,清晨的陽光灑滿了窗簾的縫隙,好像隨時準備著揭簾而入。
我站起來,要把窗簾的縫隙拉的更緊些。卻忽然聽到背後有個聲音說:「蔚蔚,拉開吧。」
我驀然回首。
「肖暘,你醒了?」
他的嘴唇依舊蒼白,雙手交疊在身前,溫和地望著我。
「拉開吧,看看日出。」
我「嗯」了一聲,雙手抓住帘子,豁然分開了兩邊。
熹微的晨光撲面而來。
從病房的窗戶望出去,恰能看到遠方的雪山之巔。千年不化的皚皚白雪在陽光的渲染下,煥發出了耀眼的金色。
——林蔚蔚,你能想像朝陽照在雪山上的樣子嗎?真的太美了。
我由衷地嘆道:「好美啊。」
肖暘淺淺笑了下:「你看,我沒騙你吧。每次看到這樣的日出,都感覺,人間值得。」
我的鼻子莫名有些發酸。
我走回到病床邊,探了探肖暘的額頭,有些發燙。
「你想吃什麼嗎?我去食堂給你買。」
肖暘搖了搖頭:「太早了,還吃不下。」
我坐在床頭邊,輕柔的理了理他額前的碎發:「那肖暘,咱們說會話吧。」
「嗯。說什麼?」
我若無其事地笑了下:「那就講講,你不回我消息的那一年,都在做什麼吧。」
那是肖暘考上軍校的第二年。
軍校生執行校外任務,恰好是與肖暘所服役的連隊一起,運送一批物資到邊境口岸。
中途遭遇極端惡劣的雨雪天氣,加之路況複雜,肖暘駕駛的運輸車在拐彎時衝進了山崖。車頭嚴重變形,肖暘的腿被卡在了駕駛室里。
同伴把他救出來後,送到了最近的縣醫院。縣醫院的醫療條件一般,醫生看過之後說他受傷的程度需要截肢。但萬幸,醫院裡正好有位從內地請來坐診的老專家,專家緊急為他加了台手術,這條腿才算是保下來了。
肖暘平靜地敘述著,仿佛是在講別人的故事:「當時整個人都是蒙的。也沒覺得有多疼,但滿腦子想的都是,我這條腿要是沒了,後半輩子靠什麼走路呢。」
我輕輕握住了他冰涼的手。
再之後,因為部隊領導的高度重視,部隊給肖暘聯繫了北京最好的醫療資源。他去北京做了兩次手術,又經過漫長的復健後,才恢復了現在行動如常的水平。
我問他:「再之後呢?」
肖暘答:「再之後,就回學校接著讀書。除此之外,還自己攢錢買了台相機,喜歡上了攝影。放假的時候,反正我也沒地方去,就一個人背著包,帶上相機,天南海北地去拍照片。這些年,最北邊的冰雪、最南邊的海島、最東邊的日出、最西邊的沙漠,都見過了。」
我覺得,他如果把這些年的樁樁件件都講給我來聽,可能三天三夜都講不完。
他垂下眼睫:「蔚蔚,我當時,真的不是故意不回你消息的。那段時間過得實在太混亂,我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都不太好,就覺得……我跟半個殘廢一樣,還有什麼資格再去打擾你呢。」
肖暘的聲音低了下來,幾乎是在囁嚅:「如果我不去打擾你,或許……或許你能找到更好的。」
我抱住他,蹭著他柔軟的短髮:「肖暘,都過去了。以後你不會再沒有地方去了。來日方長。」
55
肖暘在醫院觀察了兩天,沒有什麼大問題,就吊著胳膊出院了。
而我們的拍攝工作也取得了階段性的進展。
循著發現藏羚羊的蹤跡,我們在那周圍又架設了多個拍攝點位,最終竟然最終到了羚羊的棲息地。
那是在一處岩洞裡,聚居著十隻左右的羚羊。
除此之外還有意外的收穫,其中一隻雌性羚羊正處於孕期,架設在暗處的攝影機得以捕捉到了小羚羊誕生的全過程。
到七月底,我們結束了拍攝任務。帶著十分珍貴的素材,準備返京。
離開軍管區前,我買了點水果和牛肉乾,到肖暘辦公的地方找他。
我到的時候,肖暘剛好不在。我就把買好的東西都放到了他桌上,準備下午再過來。
等我回來的時候,一進門就看見肖暘和杜朗兩個人一坐一站,一人嘴裡叼著一條牛肉乾。水果都沒怎麼碰,牛肉乾倒是被吃下去了快一半。
我叉起腰:「誰讓你們吃這個了?」
肖暘無辜地眨巴了下眼:「不是買給我們吃的嗎?」
我嗤笑一聲:「什麼啊!這是我買給墨嘰的!」
肖暘領我去看墨嘰,這個一直活在台詞中的老朋友。
墨嘰現在已經是一條退役的軍犬了。在幾年前執行一次任務的時候,墨嘰被炸斷了一條腿,再也不能行動如常。於是部隊就將它養了起來,頤養天年。
一見到肖暘,墨嘰立刻咧開嘴哈著舌頭,用三條腿跳著往他身上撲。
肖暘蹲下身,在它下巴上撓了撓。大黑狗舒服得眯上了眼,嗓子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肖暘搓了搓狗頭,讓它看見了站在一旁的我:「來老夥計,今天帶你認識個小姐姐。」
可能是聞到了它不熟悉的氣息,墨嘰立刻警惕了起來,支棱起一雙耳朵,縮身弓背,做好了防禦姿態。
肖暘哈哈大笑,輕輕撫摸著狗背上的茸毛:「放輕鬆,這是自己人。」
好在我早有準備。
十分鐘後,在牛肉乾的誘惑下,墨嘰與我迅速混成了同黨。
它濕漉漉的鼻子蹭著我的手背,親昵地想要舔我。它的舌頭有些粗糙,與肌膚相觸的時候,澀澀的,暖暖的,癢得我直發笑。
肖暘告訴我,墨嘰出生後不久,就成了孤兒。後來被軍犬教導員抱來部隊上,訓練成了軍犬。
教導員退役的時候,墨嘰追著車跑出去了好幾公里。回來之後,三天的時間都不吃不喝,嚇得人以為它要絕食自盡。
後來大概也是年歲有些大了,墨嘰的行動不再如年輕時那樣靈便。一次之行任務時,爆破的時候它沒能躲開,一條腿當場被炸得血肉模糊。
墨嘰就沒有肖暘那麼幸運了。那之後,它就只能靠三條腿走路了。
可這傢伙或許是真的通人性,那次之後,墨嘰倒是變得洒脫起來了。每天該吃吃,該睡睡,在太陽地里一趴就是一天。像個退休的老大爺。
肖暘與我說起這些時,臉上總是掛著笑意的。
我與他並肩走在草場上,伸出手,玫瑰金色的陽光從指縫間漏下來。
「這裡可真好啊。都有點捨不得回去了。」
肖暘插著口袋笑了笑:「機票都已經訂好了嗎?」
我點頭:「嗯,後天下午的票。晚上就能到家啦。」
「到家記得給我發消息。」
我狡黠地看向他:「那這次,是不是也該來個有些儀式感的告別呢?」
肖暘的臉又騰地燒紅了。可他卻還是大方地對我張開了懷抱。
我憋了一個壞笑,抱著他的脖子一跳,整個人就掛在了他身上。
肖暘抱著我毫無壓力,順勢轉了一圈,爽朗地大笑了起來。
我貼在他耳邊問:「肖暘,你下次休假是什麼時候?」
肖暘認真地想了想,很實誠地答:「還不知道呢……」
我的眉毛立刻就擰了起來。
肖暘立刻意識到了禍從口出,求生欲拉滿:「那個,我回去就列計劃,把打申請提上日程。」
哼,算他還有點自知之明!
56
回到家後,我著手做了幾件事情。
把肖暘送我的那隻羊駝從床底下薅出來,洗乾淨。
把肖暘給我買的香奈兒包從頂廚里扒拉出來,剪掉標籤。
從網盤備份文件里翻出好多年前與肖暘的合照,洗出來擺在床頭。
我背著我心愛的包包去上班,在樓下買了一杯咖啡,把包和咖啡都放在工位上。
瑩瑩從隔壁探出頭來:「蔚蔚姐早!哇哦,你換新包啦?」
我裝模作樣地抿了口咖啡:「嗯,男朋友給買的。」
在我的逼問下,肖暘總算不情願地承認了,當初他買這個包,就是為了跟我表白用的。
瑩瑩:!!!
「蔚蔚姐!」瑩瑩的眼中閃爍著八卦之魂,「快給我講講,你們怎麼在一起的!」
我十分矜持地說:「我們是中學同學。這個年紀了還都沒人要,就湊合在一塊過了唄。」
瑩瑩眨巴著星星眼:「我的天,青梅竹馬啊!這也太讓人羨慕了吧!」
如果我有尾巴,估計此刻已經翹上天了。
將將入秋的時候,肖暘要休年假了。
視頻的時候我問他:「你的車幾點到?我去車站接你。」
肖暘說:「蔚蔚,我買的機票。這樣能跟你在一塊多待幾天。」
啊,好多事情又要籌備起來了。我要在肖暘推門進來的時候,給他個驚喜。
肖暘回來那天,我開車到機場去接他。他沒有穿軍裝,只是穿了一身乾淨簡單的休閒裝,看起來還像個學生。
我拉上肖暘,直奔超市買了一大堆食材,晚上要在家好好做頓好吃的。
肖暘推著購物車,我挽著他的手臂,超市裡的東西看見什麼都想吃。
我們拎了滿滿兩大兜子吃的回了家。我用鑰匙擰開了門鎖,拱了拱男票:「肖暘,你先進門。」
我走在他身後,悄悄把手伸向了開關。咔噠一聲,房間亮了起來。
茶几上擺著剛插好的鮮花,沙發上散落著各種顏色的氣球,背景牆上用字母氣球貼著一行字:Welcome Home。
肖暘愣在門口:「蔚蔚,這是……」
我從背後輕輕環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堅實的後背上。
「肖暘,歡迎回家。」
57
我和肖暘換了拖鞋,我拉著他進了屋。
「來,我帶你參觀一下咱們的窩長啥樣。」
我領著他看了廚房,陽台還有洗手間,最後拉著他到了主臥。
臥室的床單是我新換好的,枕頭是雙人份,兩個枕頭之間擺著一隻棕毛小羊駝。
肖暘走進去,拿起床頭柜上的照片擺台,手指輕撫過上面兩張稚嫩的臉龐。
「這是……」
是他第一次來學校找我,我們一起去看升旗的時候拍下的。
照片拍得並不好,光線混亂得一塌糊塗,甚至肖暘連表情都沒來得及調整好,只留下驚措倉促的一瞥。
我把下巴靠在他肩上:「我實在找不出咱倆還有什麼合照了,只能拿這張先湊合一下。」
肖暘反握住我的手:「可我覺得……這張照片挺好的。」
拍下這張照片時,我與他還都不滿二十歲。時間真是個很奇妙的東西,人與人之間的羈絆就在時間的流逝中慢慢發酵。就像是一壇不經意埋下的酒,再啟開蓋子的時候,卻是出乎意料醉人的醇香。
現在,照片上的人,都變得更加成熟,更加堅定。
我與肖暘的眼眶都不自覺地有些發熱。我用手驅了驅鼻尖堆積的酸澀,抱著他笑道:「幹嘛啊。走,我給你做好吃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