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舟從不生氣,乾脆依了我。
不管怎么小心,在灶房還是會把衣裳弄髒,為了見客,蘭舟只能去換一套。
「沈瑩姐,這是什麼茶葉?」
在花樓這麼多年,端茶倒水的,什麼樣的茶葉我都見過了。
可面前這種,我還真是沒見過。
香氣特殊,被熱水沖泡,香氣反而淡了,好像一點一點都滲進了茶水裡。
糕點也粉嫩,點綴著一點點的醬,哪個女人都忍不住想吃一口。
黑檀的盤子安安靜靜地放著,讓我挪不開眼。
也讓我心臟直跳。
這裡面會有毒嗎?
大概是不會的,如果在這裡殺人,那蘭舟她們自己怎麼辦?蘭芝又怎麼辦?
可……萬一呢?
我不敢賭。
「沈瑩姐,我能吃嗎?」
探究的目光在我面上掃了又掃,就在我決定把一切托盤而出,直接質問的時候,沈瑩點了點頭。
「吃吧,盤子裡的不許吃,那是給客人的。記得喝點茶水,別噎著了,也不知道這段時間怎麼這麼嘴饞,還是個孩子呢。」
我親眼盯著,都是一起做好的。
沒什麼分別。
每樣都吃下,我才放心下來,確實沒有問題。
「好吃!」
「嗯,好吃就行,希望牧大人和牧夫人也喜歡吧。」
很早我就發覺了,蘭舟她們是很鍾愛束口長衫的,把除去雙手之外的皮膚包裹得嚴嚴實實,就算是給小豆丁們洗澡的時候也不例外。
我很理解,花樓被贖出去的女人大多不會再去碰那些大膽的衣裳。
在花樓中,她們被迫脫下一件又一件。
出了花樓,她們自己穿上一層又一層。
總之,蘭舟穿上都很好看。
18
牧大人和牧夫人來得很及時,一同來的還有一車一車的東西。
不管是難民還是其他女人,幾乎都是一擁而上,表述著自己的感激之情。
官倉老鼠大如斗,見人開倉亦不走。
清官難得,好官更難得。
好不容易把人勸走,牧大人和牧夫人才得以入座。
剛把茶水和糕點擺上,牧夫人就朝著我和善地笑了笑。
她是個典型的出自高門的女人,牧大人同蘭舟以及那位遺孀交談之時,她便安靜地坐在一邊,不插嘴,只投去滿含笑意的目光。
除此之外,就喝茶吃糕點,絲毫不顯拘束。
大約是合胃口,一碟子都吃光了。
「他是死在海難中的?」
牧大人見對方止住淚水才問出口。
那婦人低頭,眼淚又落了下來,「他跟著大人這麼多年,水性是極好的,是為了,是為了救我才……」
後面沒說出的話在場的人都懂。
「民婦無用,也未曾給他生下一兒半女留下血脈,如今還來麻煩牧大人。民婦實在,實在是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說到這裡,牧大人和牧夫人臉上都露出了悲色。
他們是有一個孩子的。
一個女兒。
在牧大人回來那一年不久,她被人拐走了,牧家給出了很高的懸賞,但沒有一點消息,那個孩子至今不知所蹤。
「昨日得了你的消息,夫君還說呢,跟著他的人這些年都一一去了,你丈夫他記得,是個很鍾情專一的人。」牧夫人親手扶起她,拿出懷裡的一包銀子,「他捨命救你,你若活不成,他必定悲痛萬分。你寬心些,把日子過下去才是正經。」
牧大人喉嚨滾動,雙眼通紅,沉默著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
「大人,」婦人跪地磕頭,虔誠而真摯,「此番大人相救,村中有意為大人修身供香,還請大人不要推辭。」
話音剛落,外頭就進來一大群人,七嘴八舌開口,意思都是一個。
重新修建村莊的時候一定要給牧大人修廟。
看的人熱淚盈眶。
如果不是那婦人頭頂數字金光燦燦的話。
19
「小妹。」
蘭芝抱住我,一個勁兒伸出手檢查我有沒有蓋好被子。
「你怎麼還不睡?」
大概是我翻身的動作吵到了她。
我有些歉意地開口:
「馬上就睡了,二姐,你也快睡吧。」
蘭芝抬了抬腦袋,見沒有吵醒其他人才繼續開口,「你睡不著,我知道。你騙不了我的,你是不是想家了?」
對於蘭芝,我早就歇了打探的心思。
她身心俱傷,我那麼做,只會顯得卑劣。
「在二姐面前不用這樣害羞,小妹,我也想家,想爹娘。」
蘭芝絮絮叨叨地說,但她的話總是顛三倒四。
一會兒說起幼時她們三姐妹總會偷偷划船出去,等著爹娘帶著一船的魚兒回來。
一會兒又說起村裡哪家的小魚乾做得最好吃,哪家的烤魚做得不如生吃。
「以後建個大屋子,還在小漁村,大家一直一起住就好啦。」
「讓大姐日日給我做魚湯飯,沈瑩姐做的衣裳就好看,不管掛多大的口子,都能修補得完好如初。還有小妹和青豆,天天跟我一起玩。月月,月月太小了……」
說到最後,我好像記得蘭芝在被子裡捏了捏我的手。
「但是小妹,永遠不可以相信外人。除了家人,都不可以相信。」
家人,我的家人只能在夢裡見著。
一碗黑乎乎的湯藥,一根紅得滴血的糖葫蘆。
我明白,在我被賣的那天,我就沒有家人了。
是我自己幸運,孤身一人之後有了新的家人。
20
不過月余,朝廷終於下發了關於這批難民的安置法子。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那不僅是他們遮風擋雨的地方,更是他們世世代代賴以生存的手段。
由臨近的城鎮幫忙重修,難民也親手修建,發放救濟銀。
得令的縣令知曉牧大人之後,三番四次遞帖子請牧大人同去,篇幅之長,還附帶了許多百姓的簽名。
牧大人最終還是應了。
漁村的難民們歡呼著,說有牧大人坐鎮,再不會有海難發生。
「蘭舟姐,你會去嗎?」
啟程的日子越近,我就越是心慌。
一定要從蘭舟口中得到一個答覆才能安心。
蘭舟搖搖頭,竟與我心中所想並不一致。
「居養院還需要我呢,我去做什麼?有牧大人在,就已經夠了。」
我眼巴巴跟著蘭舟,眼巴巴望著牧大人他們啟程的日子。
蘭舟果真沒有騙我,牧大人他們走的那天,全城歡送,蘭舟同我們一起目送牧大人離開之後就回了居養院。
去典當鋪,去詩會作詩籌善款,去照顧乞兒,去看望蘭芝。
是我多心了。
牧大人此去受萬民矚目,又有官兵守護,即便蘭舟她們有心,也絲毫沒有法子接近。
又或許,是我自始至終都想太多。
那只是一群苦命生存又有善心的女人。
他也只是一個受人尊敬的好官。
居養院的房間再度空曠了起來,但孩子們都習慣了擠在蘭芝的院子裡。
但和蘭芝睡的,始終只有我一個。
晚間吃了蘭舟姐和沈瑩姐做的晚餐,睡在溫暖的被窩,困意很快就席捲了我。
「小妹,我想大姐了。」
我伸手拍拍她,「二姐睡吧,睡醒了明早就能看見大姐了。」
蘭芝卻不依,翻來覆去都不肯睡。
她喜歡在晚上同我說話,我都習慣了,也能在她的說話聲里睡得很香。
「大姐要好幾天才能回來呢……」
「我想她,也不知這次幾日才能回來……」
「還好還有小妹你陪我。」
我猛地睜開眼睛,不可思議地看向了蘭芝,喉頭乾澀,耳邊一陣嗡鳴!
「二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幾日?」
蘭芝不明所以,但還是老實交代。
「每年的大姐都要出城去啊,要去找人買乾魚什麼的,只有大姐買回來的乾魚做的魚湯飯最好吃了。晚飯時候大姐才同我說過,今日就要出城去,叫我要好好照顧你,好生聽其他阿姐的話,在居養院裡乖乖等她。」
21
我連滾帶爬從床上爬起來,奔著蘭舟的房間而去。
屋內漆黑,床鋪平坦,沒有絲毫溫度,房間的主人已離去很久了。
再衝去沈瑩的房間,也沒有人!
不!
不要!
我急得掉下眼淚,到底什麼仇什麼恨會比命還要緊?會比家人還重要?
鞋襪早已被跑掉了,冰冷的感覺從腳底升起。
我心裡也不自覺地升起怨恨。
她們就這樣離開,留下居養院這麼多人,留下蘭芝,留下我。
要是真出了什麼事可怎麼辦?
不,居養院不會出事的。
蘭舟說過,這裡年長的都是我們的阿娘、阿姐,比我們小的都是我們的小妹。
每個女人都把這裡當家,不管少了誰,都會有人站出來一起維持這個家。
我恨她的深思熟慮,早早把自己和居養院剝離,讓居養院的人能夠自力更生。
恨她把自己的用處想得這樣渺小,就好像時間一長就可以淡掉她的存在。
可恨到深處,所有的怨恨就都變成了擔心。
我把她們真的當我姐姐,把居養院真的當作我的家。
「阿英,你怎麼了?」
我抓住來人,一出口卻變成了哭聲。
「蘭舟姐和沈瑩姐去哪裡了?她們去哪裡了?」
姐姐看見我的模樣嚇壞了,一個勁地安慰我,「我也不清楚,不過是尋常去採買罷了,是不是做噩夢了?今夜和阿姐一起睡好不好?」
無力感如同海浪席捲全身,成年的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再一次吃到了那根摻和迷藥的糖葫蘆。
只是上一次被瞞著,爹是為了他自己。
這一次被瞞著,蘭舟是為了我們。
牧大人!
小漁村!
是了,只要找到牧大人就能找到蘭舟她們!說不定還來得及!
「我要去找蘭舟姐!阿姐,你照顧好蘭芝!」
才起身,我就被抓住了,阿姐把自己的衣裳蓋在我身上,說出的話卻讓我如墜冰窖。
「此時宵禁,不許出城的。就算要去,你也只能等明日開城門了。」
22
我徹底沒了睡意,一遍一遍清算著能用上的東西。
一看才發覺,除了花樓眾人給我的那些銅板,其他的都是居養院給我的。
可這些錢夠嗎?
不夠,我甚至租不到好的快馬去找她們。
光靠雙腿,我又幾時才能找到她們?
我只能想到一個人,一個絕不會拒絕我請求的人,玉芙蓉。
天剛亮,我就打算抓緊時間出門。
門口卻站著從未出過院子的蘭芝。
「小妹,我也要去。」
蘭芝站在陽光之下,瑟瑟發抖,一雙眼睛浸滿淚水生怕我會丟下她離開,「大姐是不是出事了?我也要去,我不要跟家人分開。」
家人兩個字扣住了我。
若是蘭舟和沈瑩真出了事,蘭芝能獨活嗎?
不能。
我也不能。
「好,我們一起去。」
我給蘭芝帶上了帷帽,一起找到了玉芙蓉的家。
她見著我來歡喜得很,雙眼放光就要領著我進屋。
可我來不及了,我一張口就是要錢。
我要錢,很多的錢,去租很快的馬。
玉芙蓉什麼也沒有問,直接叫下人去給我租快馬的馬車,又直接從匣子裡拿出白花花的銀子塞到我懷裡。
「我說過的,我永遠會幫你的。」
「阿英,去吧,我等你回來。」
有錢能使鬼推磨,這馬確實很快,一路的風景幾乎是被拉著後退。
到了驛站,車夫又很快去換了匹精力充沛的馬。
我只求快一點,再快一點。
牧大人的去處很好探查,幾乎是人人都知道。
我在心裡默數著途徑的站點,焦慮和急切幾乎要壓過理智。
大概是越來越近了,獨屬於江河湖海的氣息越發濃重。
聽過那些女子講過很多遍——這次的海難很嚴重。
可等我親眼見到,才知曉什麼是家破人亡。
大片的生存痕跡輕而易舉就被抹去,只剩一些殘骸猶如死魚一般癱倒,任由風吹雨淋。
但這並不是唯一的色彩。
即使立於廢墟之上,赤著腳露出手腕,百姓們仍舊不知疲倦地奔走清掃,搬運重修。
沒有叫苦埋怨,只有慶幸和期許。
心臟在不停跳動,仿佛下一刻就要從嗓子眼裡跳了出來。
「牧大人呢?牧大人在哪裡?」
我不敢耽擱,抓住人就問,那人也不惱,只說牧大人身子不適,返程回去休息了。
還好,牧大人還活著。
「阿英?是你?」
來人是曾經在居養院住過的女子,不想竟然記住了我,見到我她很高興。
「你是找蘭舟姑娘和沈瑩姑娘的吧?她們剛走呢!」
我心中暗道不好,蘭舟她們竟已經到了!
今日,居然就是今日!
23
蘭舟她們要殺牧大人,絕不會在他的住處,更不會在這裡。
那還能在哪?
腦中一團漿糊,我再環顧四周,卻找不到一個方向。
「我知道,小妹,我知道。」
蘭芝的聲音撥開迷霧,於絕望之中給了我一個希望。
「我們去找她們吧,小妹。」
蘭芝說,阿爹阿娘不在家時,是蘭舟承擔了照顧妹妹們的角色。
她們最是尊敬大海。
大海包容萬物,也包容它的孩子。
殺牲畜,難免會有腥熱的血濺出來,但是沒關係,海水會洗掉鮮血,帶走沒處理好的牲畜。
海浪一卷,什麼都乾乾淨淨了。
這是大海的包容。
蘭芝走得很堅定,我幾乎要覺得蘭芝記起了那些痛苦。
她帶著我越走越快,有些地方掃一眼便直接離開,毫不留戀。
直到,她選擇了一個她覺得最好的位置。
「這裡,一定在這裡。」
巨大的礁石下一處不大的空間,把陽光隔絕在外,遮蓋裡面發生的一切。
朝外不遠的距離,就是捲起層層波濤的海邊。
確實是這裡,因為沒走幾步,我們就看見了血跡。
「救命!救命!為什麼要殺我……為什麼……」
是牧大人的聲音!
「蘭芝,不要進去,就在這裡等我,聽到了嗎!」
我抓住蘭芝的手,語氣是我從未有過的嚴厲。
親眼見到她點頭,我才轉身朝著洞裡走去。
「牧乘風,牧大人,你可還記得多年前您被百姓視若神明那一戰啊?」
話音落下,緊接著是牧大人悽厲的痛呼聲。
「看來牧大人確實不記得,不然怎麼會現在都還記不起來呢?也是,您素來心善,當初送我們去死,都不忍直視,哪裡會記得我們這張臉呢?」
沈瑩的聲音充滿戲謔,跟我記憶中好脾氣的沈瑩截然不同。
我加快了腳步,終於,眼前黑暗一瞬之後,終於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最外面躺著幾個人,大約是保護牧大人的人,不知道是生是死。
而牧大人,已經被逼到角落,渾身血跡,也許是腳上受了傷,只能不住地後退。
蘭舟和沈瑩,各舉了一把尖刀,就像兩條交錯的毒蛇,截斷了牧大人的所有生路。
「救我!救我!」
牧大人朝著我伸手,眼中迸發出求生的慾望。
沈瑩動了。
舉著刀衝到我面前,濃烈的血腥瞬間直衝鼻尖,看到了我的臉才堪堪停下。
「阿英?你來做什麼!快離開這裡!」
24
我張了張嘴,沒來得及開口就被打斷。
「我記得你!你從前是花樓的人!我是牧乘風!我是你們的恩人!你要救我!你必須要救我!啊啊啊啊——」
牧大人嘶吼著,他想活,他想活下去。
沾著鮮血的尖刀直逼牧大人脖頸,輕而易舉劃開了皮膚,也順利讓牧大人閉上了嘴。
「你是她們的恩人?牧大人,你真是個好人啊。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對她們那麼好呢?」
「是因為憐憫同情,還是因為你走失的女兒?」
蘭舟的手在顫抖,帶動著刀刃也顫抖起來,疼得牧大人倒吸涼氣。
「一想到你走失的女兒可能會被賣進花樓,想到她可能會被人逼著承歡賺錢,你才做了那麼多事,對不對?」
可不管初衷如何,牧大人做的事都沒錯啊。
我聽得越來越糊塗。
但蘭舟卻越來越激動。
「你那麼心疼你女兒,為什麼不心疼心疼其他人的女兒?我二妹當時只比你的女兒大一歲,我的小妹更是比你女兒小三歲!」
「愛民如子啊,牧大人!見著那么小的孩子,你怎麼忍心送她們去死?這麼多年,你就沒有一日夢到過她們嗎?你就沒有一日覺得自己該以死謝罪嗎!」
「我的爹娘,當初可是救了你啊!他們以為自己一生碌碌無為,願以性命助你,哪知道自己救了個懦夫,救了個畜生!你可曾有一刻想起他們嗎?」
「是……是你們!你們沒死?你們竟然沒死!」
牧大人一口氣泄了下去,瞳孔之中滿是恐懼。
25
幼時曾有一雲遊高僧路經牧府,見到了院中玩耍的牧乘風,高僧斷言,此子日後會犯下無可饒恕的罪過。
牧乘風的爹娘膽戰心驚,詢問多行善事嚴加管束是否可以改變此命。
高僧嘆息搖頭,逕自離去。
牧乘風年歲越長,高僧的話就越是紮根在心底,他不信什麼命運天定,他念過書,學過道理,從未害人,也堅信自己絕不是大奸大惡之人。
一直到成婚生子,牧乘風打過無數勝仗,這才讓爹娘放下心來,安然辭世。
所謂命運,並非不可破,牧乘風一直相信這一點。
人人都說牧大人蓋世無雙,唯有牧乘風自己知道「以人身,鑄神跡」的,並非是自己,而是幾個很小很小的漁村,小到那一場戰事如此榮耀,被史書記載,被人民歌頌,但他們的消失連一句話都沒能留在史書上。
那時,他們意氣風發地出戰,卻遭了埋伏,戰船被擊毀,那麼多的兵都死在他面前。
但他從沒生出過棄船而逃的心思,他寧可戰死也絕不當懦夫!
大炮轟鳴,他墜入大海。
可他沒死。
不僅是牧乘風被人救了,還有他十多名部下。
牧乘風記得,那是自己庇佑過的人家,他們的村子太小,在孤島上,並不和大陸接壤,唯有經常在那片巡視,他們才知曉。
他們很知道感恩,海上有什麼風吹草動都會第一時間告知自己,有什麼好東西也總想著留一份給自己,即便牧乘風從來沒有收下過。
「大人,不要著急,小老兒一家定當好生護著大人回去。」
漁船很破很舊,並不如自己的戰船威武霸氣,但這一家人拿出了最好的東西來照料自己。
那是一對夫妻,底下有三個女兒。
那三個孩子不敢見他,只在門口你推推我,我推推你,露出兩隻眼睛來偷偷瞧自己,軟糯糯地叫著大人,叫著天神。
牧乘風想到了自己的女兒,她還那么小,就和面前這三個孩子一樣。
樹大招風,他早已是某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這原本該是一場勝仗,可如今,不僅海域丟失,戰船被毀,甚至士兵也死傷無數。
他這回去,只怕沒有好結果。
囡囡還那么小呢,不能有個被落下通敵逃兵罪名的爹爹!
牧乘風徵用了這些百姓的船,即便戰死,他也不能這樣回去。
他是想放那些百姓走的,可沒想到遇到了海難,人走不掉了,只能在船上。
「大人,小老兒願做大人馬前卒,我的妻子也願為大人們做飯洗衣,只求大人照顧我的女兒。」
牧乘風永遠忘不掉那時的感動,領兵打仗,保衛家國,原來他保衛的百姓也是這般有血性!
孩子們都被挪去了船艙,他叫人好好守著,自己和士兵、百姓一起去殺敵。
只是,他太高看了自己。
沒有優良裝備和訓練有素的士兵,他們連海賊都沒能打過。
「媽的,幾艘破漁船也敢跟老子硬碰硬?真晦氣,還以為是商船故意做成這樣的,沒成想真不是肥羊!」
牧乘風的衣服早已破了,穿的是尋常人家的衣服,他們也因此逃過一劫。
下巴被刀尖高高挑起的時候,牧乘風才突然害怕了。
不能死!
自己不能死!
若是死了,自己夫人怎麼辦?囡囡怎麼辦?
「大人,饒了我們吧,大人,我們這船上有的,都給大人!」
牧乘風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能做出那麼讓人作嘔的諂媚姿態,但那很好地取悅了那群海賊。
他們大笑著,殺掉了那些或是錯愕或是反抗的百姓和士兵,留下了和自己一樣的膽小鬼。
多可笑啊。
因為他們的兒女在船艙里藏著,所以那些百姓比自己更有血性,絕不肯低頭,他們都死得乾乾淨淨。
牧乘風落下淚來,一同落下的還有骨氣。
「大哥!瞧我找到了什麼?」
是那些孩子!
他們驚慌失措,抱成一團,卻被海賊推搡著扔到了船中間。
26
「喲,兄弟,早說你們是做這種生意的,我們就不動手了。和氣生財嘛,這些都是乾淨的吧?」
海賊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醜惡猥瑣的笑容,也映出了牧乘風此時的懦弱模樣。
海上只有無邊無際、一成不變的風景,在這一切的不變之中慾望便會被無盡放大。
不少成羊被擄掠到船上,這些羊的命運,還不如直接慘死刀下。
但這不夠,不夠刺激,不夠新鮮。
所以有了乾淨又可口的嫩羊的存在。
曾經,牧乘風還救下過這樣的嫩羊。
如今,卻被當作了做這種營生的人!
「你還挺會玩啊,這樣吧,這批羊都給我們了,放你們一條命,到時候還給你們金銀,如何?」
「不——不要——救救我們——大人救救我們——」
小羊們稚嫩的哭號聲,卻激起了海賊們噁心的慾望,當即便寬衣解帶。
「哈哈哈哈哈,大人這就來疼你們!哈哈哈哈哈。」
海賊們獰笑著撲過去,但是牧乘風知道,她們叫的大人,不是向海賊們求饒,而是自己這個,她們心裡曾經的神。
「在這裡愣著幹什麼!滾出去!」
幾人被推搡出去,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
面前是一陣又一陣的波濤,身後是一陣高過一陣的慘叫。
長久與魚腥味同處的牧乘風,第一次因為這股味道有了想吐的感覺。
他吐了,幾乎是把胃裡都吐了個乾乾淨淨。
在胃裡發酵過的酸臭充斥著鼻腔口舌,嗆得牧乘風越發清醒,聽得後的動靜越發清晰。
可他太害怕了,他沒有辦法。
三天三夜,那群海賊玩了三天三夜才出來。
「不錯啊,往後給你們介紹生意。」
海賊頭領拎著褲腰帶,施捨一般把手裡的銀錢拍到牧乘風臉上,然後嘟囔玩笑著離開了。
只留下不知所措的他們,還有屋內沒了聲音的小羊。
三日的時間,小羊們死了一半。
給他們收拾的時候,這群懦夫泣不成聲。
「大人,我們,我們是不是才是該死的人啊?」
說話的是年齡最小,跟著他最晚的孩子,他曾經昂首挺胸說過要做大英雄,要保護每一個人。
但現在,他崩潰大哭,痛苦不堪。
牧乘風知道,這孩子的良知和求生欲在掙扎。
所以,他太年輕了,給不出答案,只能向自己心裡的英雄求一個答案。
「不,不是的。」
牧乘風捧起那個年輕小兵的臉,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那麼冰冷,那麼沒有人性。
「特殊情況下,任何百姓都有義務配合我們的行動,我們只是為了保護更多的人。」
「何況,合理合法的花樓都能存在賺銀子,海上的花船自然也可以。」
「我們只是賣羊罷了,你沒錯,我們沒錯。」
騙得了這個年輕小兵,牧乘風騙不了自己。
這一刻,牧乘風突然想起了幼時那位高僧的預言——他將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
嚴加管束,多行善事,都抵不住命運的悄然發生。
牧乘風還是做出了錯誤的選擇。
但既然錯了,他只能一錯到底。
牧乘風有了新的法子,既然海賊把他當作做這些營生的人,那他牧乘風不如就做個賣羊人!
等海賊們歡愉之時,便是大刀落下之時,金銀是他們的,武器也是他們的!
那些小羊的叫聲如同她們身體一樣柔軟稚嫩,悽厲悲慘悲慘,牧乘風搬去了離小羊們最遠的房間,叫人鎖住了它們的四肢。
每當有海賊進去,就會響起哀號。
到了後來,就只有晃動的鐵鏈聲。
慢慢的,牧乘風即便貼著門也不會再嘔吐了。
殺過多少艘賊船,牧乘風已經記不清,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靠著那群小羊得來的武器和金銀殺空了很多海賊的巢穴和這場戰事的敵人。
牧乘風一次都不敢去看那些小羊,因為他害怕。
但他還是見了一隻,因為返程的時候,那個年輕小兵闖入了一個小羊的房間,做了和海賊一樣的事。
27
牧乘風進去的時候,那個年輕小兵汗珠連連,宛若禽獸。
小羊身上覆蓋的是牙印和傷痕。
不會掙扎,不會叫喊,眼珠子都不會再轉動,臉上只有一心求死。
時至今日,牧乘風都忘不掉那張臉。
「大人!不是你說的嗎?這是我們的羊啊!反正這樣的事,小羊都習慣了,為什麼我不行?」
「大人,這不是你教我的嗎?我常聽到那些海賊說了,最小的羊最是可口,那滋味……」
「混帳!你這個畜生!」
牧乘風一拳打在小兵臉上,但面對小兵臉上的不解,他感到深深的無力。
這是懲罰!這是上天給他的懲罰!
一成不變的海浪襲擊,錯誤的意識衝擊,還有一場又一場的血腥鑄造了這場禍事。
是他自己,教出了這樣的禽獸。
牧乘風也從小兵的眼裡看見了自己,自己也是那個禽獸。
「大人,別打他了,反正她們都是要死的。」
是啊,她們是要死的。
這樣的事情不能讓百姓知道,不然皇權何在?威望何在?
更何況,經歷了這樣的事,她們自己也活不下去。
那些羊,是一定要死的。
牧乘風和士兵們下了船,沉默地看著海上的漁船被大火吞沒。
不,不夠。
還有她們的村子,也是要消滅乾淨的,反正人那麼少,不會有人知道的,不是嗎?
自那天起,他們就形成了牢不可破的契約。
那件事,直到他們死的那天,都絕不能說出口。
以人身,鑄神跡。
用的從來都是那幾個小漁村裡的人。
神奇的是,在海上時,牧乘風總做噩夢,夢裡是揮不去的哭聲。
但親手殺死了那些孩子,牧乘風突然能睡好覺了。
28
「大人記起來了是不是?現在可以安安心心去死了,對不對?」
蘭舟笑得燦爛,死裡逃生後,日日夜夜她都在想著這一天。
因為這同一目標,她們有人去當了女醫師,有人當了屠夫,還有人去當了商戶。
因為弱小,她們沒有選擇。
當年的那些活下來的小兵,一個接著一個被她們親手殺死。
但還剩一個。
牧乘風。
她們一路跟隨,終於等到牧大人退了下來,終於把蘭舟打造成大善人,終於等到這一次的難民。
蘭舟和那些善堂交際頗深,會不知道裡頭的樣子嗎?
用錢財來喂養碩鼠,不過是為了逼著牧大人親自上門。
至於那些花樓女子,更是蘭舟派人叫來的,她知道牧大人心裡那根時時刻刻扎著的深刺。
即便他後來做了許許多多善事,也抹不掉他心裡的罪。
被那些花樓女子包圍,牧乘風只會像是被惡鬼纏身!
那日的茶水和點心一同吃,也確實沒有問題,可光喝茶水,問題就大了。
如何保證牧大人不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