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說我命好。
父親官居一品,母親系出名門。
兩位兄長皆在朝為官,三位姐姐俱嫁入高門。
我自幼著雲錦霓裳,食玉盤珍饈。
就連隨手把玩的物件,都夠尋常百姓半生吃穿。
然則,外人只看到我命如錦繡。
殊不知大有大的難處。
這錦屏繡帳之內,處處藏著算計,金樽玉箸之間,不時隱現殺機。
稍有不慎,便是萬丈深淵。
01
我生於隴上名門孔氏,行四,名儀貞。
父親乃當朝宰相,深受帝王器重。
母親薛氏為正妻,生六子,二男四女。
孔氏祖訓有云:「閨閣之教,嚴於律法。」
孔氏女自三歲開蒙習六藝。
六藝外添琴棋書畫,乃至枕席之術,皆比尋常閨秀早通三載。
父親最重嫡子,兩位兄長自幼便被帶在身邊親自教導。
剩下的嫡出女兒中,唯長姐如章最受重視。
重陽,咸王府送來一對和田玉壁作禮。
父親當眾對母親交代,要對長姐的教導再抓緊些。
二人閒談間,父親說:「咸王昨日在御前得了對雙龍佩。」
我懵懂地看著相視而笑的雙親,尚不知那對玉璧意味著什麼。
只記得這位咸王殿下,是聖上南巡時唯一帶上的皇子。
出了花廳,見二姐姐襄慧獨倚迴廊。
她手中團扇輕搖,見我出來,杏眼流轉間已換了副神色。
「四妹妹可算出來了,姐姐等得腿都酸了。」
她親昵地拉住我的手。
「方才聽嬤嬤說,那玉璧上的蟠螭紋,與太廟祭器上的如出一轍呢。」
「咱們這位長姐,可真是好福氣。」
見我面露狐疑,二姐襄慧團扇半掩朱唇。
「罷了,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麼,這日頭曬得人發昏,四妹陪我去采些木樨可好?待會兒讓廚房蒸桂花糕給你吃。」
她素來如此,言語間暗藏機鋒,卻又適可而止。
讓人看不懂她到底在想什麼。
02
暮春時節,紫藤花開得正盛。
長姐在花架下遇到了薛家表哥。
此人雖出身寒微,卻生得眉目清秀,因屢試不第,只在府中管些花木修葺的閒差。
長姐不知著了什麼魔,竟收了他一方繡著「結髮同心」的汗巾子,日日貼身藏著。
自此,她總借著帶我放紙鳶的由頭往偏園去。
將紙鳶飛上了天,她便推說睏乏,讓我自己採花玩耍,她則獨自往西北角的小軒歇息。
那日偏園格外寂靜,我正踮腳收著紙鳶線。
忽然見太湖石後閃過一角石青緞袍。
父親不知何時立在那裡,面色陰沉如鐵。
破天荒地,他身邊沒有跟著成群的清客和僕人。
何總管並兩個小廝垂首站在三步開外,活似三尊木雕。
我手中的線軸啪嗒一聲落地,父親的目光如刀般掃來。
我慌忙低頭,卻瞥見小軒的湘妃竹簾隨風微動,隱約可見長姐與那秀才執手相看的影子。
紫藤花簌簌落下,有幾瓣正落在父親皂靴旁,被他碾入泥中。
薛秀才被小廝拖出來時,已然面如死灰。
長姐卻挺直了脊背,生平第一次忤逆了父親。
「女兒不願做金絲籠中雀,寧為寒門比翼鳥……」
「糊塗!」父親不怒反笑。
「你以為這世間真的有超脫權勢的清凈之地?」
「若今日你沒了宰相千金這個頭銜,明日你就會明白。沒有權勢庇護的真心,不過是案板上的魚肉!」
長姐還想說什麼,父親倏然抬手打斷。
「既然聖賢書澆不透你這顆痴心,那便讓世道來教一教。」
當夜,長姐被捆了手腳塞進青帷小轎,發配到了莊子上。
母親將剩下的姊妹四人叫到跟前,執起金剪刀慢條斯理修剪著盆中的名貴海棠。
「你們可知為何世家女兒都要學習琴棋書畫?」
「不是要你們附庸風雅。」
「是要你們明白,這世間最動人的風雅,往往藏著最殘酷的取捨。」
她忽然抬眼,一一掃視過我們四人。
「相府的女兒可以談情,但必須是在描金繡鳳的錦帳里,在門當戶對的玉牒上。」
「爾等可記住了?」
幾個姊妹恭敬磕頭應答。
不過月余,長姐便寄了信來。
信箋上淚痕斑斑,字字都是悔悟。
母親看罷,便擲進薰爐,火舌一卷,化作翩翩黑蝶。
二姐適時捧上繡帕,母親接過帕子,狀似無意道。
「過了年你也該相看人家了,可有中意的郎君?」
二姐倚進母親懷中,嬌嗔道。
「女兒雖愚鈍,也知道《女戒》有雲『清閒貞靜,守節整齊』。」
「婚姻大事,自然要憑父母做主,女兒只盼能在雙親跟前多盡幾年孝心。」
二姐雖然不及長姐那般風華絕代,卻勝在眉眼靈動,待人接物最是得體。
母親眼中閃過一絲讚許,將二姐摟在懷中,輕聲道。
「三日後咸王府的賞花宴,你便隨我去。」
我明白,這是一場心照不宣的交易。
這便是大戶人家。
一言一行皆有深意,便是舐犢之情,也藏著滿滿的算計。
03
秋日,長姐終於被接回府中。
昔日那株艷冠群芳的長安錦,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素色的羅裙空蕩蕩掛在身上,風輕輕一吹就能將她捲走。
她跪在白玉方磚上叩首,額間沾了灰也渾然不覺。
父親高坐太師椅,曾經在考查功課時拈鬚讚賞的手,此刻卻只摩挲杯沿。
磕到第八下時,二姐上前攙扶。
「父親,千錯萬錯都是那薛秀才的錯,長姐已知道錯了,您就饒恕她罷。」
她用絹帕輕拭長姐額間。
「姐姐也忒實心眼了,這額頭若留下疤,毀了容貌不說,傳出去倒像是咱家苛待女兒。」
一席話,讓上首的父親和母親臉色一沉。
長姐順勢握住二姐的手,淚盈於睫。
「姐姐日後一定與妹妹同心同德,好生侍奉雙親。」
自那後,長姐雖重歸閨閣,卻再難得父親青眼。
越是如此,長姐便越發刻苦。
晨起臨帖,夜半起舞,午時看帳。
每每出行,長安兒郎擲果盈車,爭相一睹芳容。
母親出席宴集時,身側總伴著兩位佳人。
長姐明艷不可方物,二姐靈巧善解人意。
一個眼波流轉間便能出口吟詩,一個三言兩語就能化解席間尷尬。
我隱隱察覺,二人並行時衣袖相觸的瞬間,都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較量。
臘月宮宴,宮中設賞梅宴。
兩位姐姐隨雙親進宮。
樂師奏起霓裳序曲,只見長姐廣袖一展,翩若驚鴻,行如踏月。
一舞畢,滿座寂然,引得龍椅上的帝王連酒都忘了飲。
聖上摩挲著拇指上的玉扳指,良久方道:
「孔卿養得好女兒,倒顯得朕這些丫頭都成了庸脂俗粉。」
父親聞言即刻離席跪拜。
「臣惶恐。」
「公主們金枝玉葉,如天上明月,小女不過是瓦礫微光,豈敢與日月爭輝?」
聖上龍顏大悅,當即賜下御酒,問長姐。
「你叫什麼名字?」
「臣女名喚如章。」
「章字太過剛硬,朕觀你舞姿蹁躚,『翩翩』二字,你可喜歡?」
長姐得了聖上賜名,不過三日,封妃的聖旨便降臨相府。
長姐跪接聖旨,謝恩時恰如鶯啼,暗含羞怯。
我站在身後,看著宣旨太監的拂塵漸行漸遠,忽然想起那年西北小軒,長姐也是這樣挺直腰背跪在地上。
只是當年一跪,跪碎的是少女痴心。
而今這一跪,跪出的是錦繡前程。
二姐上前執手,盈盈一拜。
「恭喜姐姐得聖上青眼,這可是咱們孔氏滿門的榮耀。」
長姐唇角微笑,眼底卻有些冷意。
「二妹這些日子侍奉得殷勤,可要當心聰明反被聰明誤。」
二姐也不惱,笑著將長姐鬢邊的一縷散發別到耳後。
「姐姐說笑了,往後妹妹還得仰仗您照拂呢。」
她笑得有些得意,仿若勝券在握。
孔氏兩位適齡嫡女中,總要有一人入宮。
君子以作事謀始。
二姐篤定了父親的廟堂制衡之道。
一個進宮為妃,是要在聖駕跟前埋下一枚暗子;一個聯姻咸王,則是為將來鋪路。
如此,不論風雲如何變幻,孔氏都能立於不敗之地。
聖上春秋鼎盛,卻已近不惑,入宮只能為妃妾。
二姐要的,是咸王妃之位。
04
長姐入宮前夜,父親攜孔氏嫡支在祠堂敬告祖宗天地。
燭火搖曳間,昔日父女已分君臣。
父親執玉笏跪拜,三叩九拜之禮一絲不苟。
長姐急欲攙扶,父親卻沉聲道:「禮不可廢。」
這一拜,拜的是天家威嚴,亦是教她明白——
從今往後,親情皆要讓位於權勢。
寅時將至,母親親自為長姐理妝。
萬兩銀票分作十二封,最大的面額藏在貼身的荷包里,碎銀子縫在侍女的帕角暗袋。
父親呈上紫檀木匣,內臥一枚羊脂玉印。
「宮中八十六處暗樁,今後皆聽娘娘調遣。」
大哥哥奉上名帖:「此女精通帶下症,已在太醫院掛了名。」
二哥哥遞來地契:「長安最繁華的三條街,盡供娘娘享用。」
我與三姐尚未及笄,便備了貼身的玉佩和荷包。
玉是暖玉,荷包里縫著珍貴的安神香料。
二姐是最後上前的。
她捧著金線孔雀裘,羽衣在燭火下流著七彩光暈,每一針都藏著心思。
「妹妹手藝粗陋,只盼姐姐穿著她,鳳凰于飛,翽翽其羽。」
話音未落,一滴淚恰落在孔雀眼上。
「記得小時候學刺梅,我怎麼都繡不好,大姐就握著我的手,一針一線地教。」
長姐微笑的嘴角驟然停滯。
再抬眸時,七分是被至親算計的疼痛。
剩下三分,卻是那年上元節,二姐為她擋下滾燙燈油時,臂上留下的那道淺疤。
後宅的紛爭啊,從來都是悄無聲息地開始,深不見血地結束。
這一刻我終於看懂,孔雀裘上的每一根金線,都纏著說不明道不清的情緒。
三分計算,七分真心。
就像當年紫藤架下,她親手將長姐推入深淵,又躲在假山後哭濕了袖子。
長姐進宮一載,隔年二姐的婚事便定下了。
金桂飄香時,母親握著二姐的手溫言道。
「馮家雖非顯赫,卻是實打實的軍功出身,勝在家風清正,往後必不會薄待你。」
輕車都尉,聽著是正三品的勳爵,實則不過是虛銜。
二姐的臉上再沒有一貫的笑臉。
竟然失了儀態,脫口而出道。
「這是……容妃娘娘的意思?」
母親聞言,厲聲道。
「娘娘深宮侍駕,哪管得上這些瑣事!」
「那...那是父親計劃有變了?咸王那邊...」
母親眸光驟冷。
「干咸王何事?孔氏既然出了位娘娘,自然要懂得避嫌。」
05
二姐的臉色驟然煞白,也終於明白父親這步棋的深意。
廟堂制衡從來不是左右逢源,而是審時度勢後的孤注一擲。
咸王再得聖心,終究是龍椅上那人的棋子。
真正的聰明人,永遠只押必贏的那一方。
這步棋,便是讓聖上看明白。
孔氏的女兒寧可下嫁虛爵,也絕不沾染儲位之爭。
二姐還不死心,踉蹌著問。
「既然父親已決議效忠聖上,為何還要與咸王府往來?」
母親慢條斯理轉著腕間那對羊脂玉鐲。
「傻孩子,赴宴賞花,本就是世家尋常交際。」
「咸王設宴,滿朝朱紫皆至,若孔府不去,反倒顯得刻意。」
面對母親幾乎坦然的明示,二姐陡然明白。
昔年父親所說,讓母親抓緊教導長姐,不過是以此為餌,試探哪個女兒更適合入宮。
父親要看的,是在權勢誘惑面前,誰守得住本分,誰又藏得住鋒芒。
長姐的痴心,二姐的算計,早被那雙久經官場的眼睛看得分明。
「長姐失德,要入宮也應該是我才對!」
母親執起茶盞抿了一口,回答的卻是。
「這世上有三種聰明,下等聰明是機關算盡,中等聰明是韜光養晦,上等聰明,是讓人以為你不聰明。」
此時此刻,二姐的身子已然止不住顫抖。
我趕忙上前扶住,指尖在她腕間輕輕一按。
「姐姐歡喜糊塗了?還不快謝恩。」
二姐深深看了我一眼。
縱使滿眼不甘,此刻卻只化作黯然。
父親早已看清,她聰慧太過鋒芒畢露。
若是入宮,難免會自作主張。
而長姐看似天真,實則最懂審時度勢。
父親和聖上要的,從來不是最出色那個。
而是,最適合的棋子。
待眾人散去,母親獨獨留下我。
她執起越窯秘色瓷盞,茶煙裊裊間,慈愛的眉眼帶著審視。
「你可會覺得母親的心狠?」
我垂眸凝視著裙裾上銀線繡的纏枝紋,片刻後抬眼,看向窗外被精心修剪過的魏紫。
「世間萬物,總要付出代價,牡丹再嬌艷,若離了花匠的剪刀,也不過是路邊的野蒿。」
母親滿意地點點頭,眼中帶著讚賞。
「正是如此。你雖小,頭腦卻清楚,這是你的長處。」
「只是……」她忽然停頓,語氣有些冷意。
「女兒家家,到底心冷了些。」
06
窗外一陣風過,卷著牡丹花瓣撲在窗紗上。
我想起那年春日,親眼看見二姐的婢女引著薛秀才穿過迴廊。
長姐的風箏線纏在花枝上,恰巧被薛秀才撿到,吟著她最愛的詩句走來。
我合上書卷,看著二姐躲在假山後,指尖將帕子絞得死緊。
二姐的謀劃,不過是想讓父親對長姐失望,憑此參與棋局。
我看得分明,卻不聲張。
若不是怕長姐真的淪陷。
我連用膳時那句狀似無意的「長姐近來清閒,總帶我去放風箏」都不會說。
自知曉一切開始,我便做足了旁觀者的姿態。
只是這一刻,我已然分不清。
那年春深,究竟是我的有心之言傳入雙親耳中,還是他們早就知曉,作壁上觀。
母親微微一笑,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你父親常說,下棋要懂得棄子爭先。」
「有時候看似在爭一步,實則是為了十步後的殺招。」
她撫去我耳邊並不存在的碎發,語氣諄諄。
「這世間的明暗經緯,並非三言兩語能說得通,看得太透,未必是福。」
我如何不知。
只是這深宅大院裡,容不得愚鈍的人。
清醒地計算每一步得失,何嘗不是一種殘忍?
「知道為娘今日為何要獨獨留下你嗎?」
她欲要說出口,話到嘴邊,卻堪堪停住,伸手將我攬入懷中,在我掌心一筆一划寫下「孔」字。
「你記住,正是因為你們是孔家的女兒,相爺才會這般費盡心思籌謀。」
我嗅到母親身上清淡的茉莉香,聲音輕得像幼時哄我入睡般。
「為娘的這些女兒中,你是最像你父親的。」
「你要明白,真正的世家之道,不在於一時得失,而是要千秋萬代的傳承。」
窗外暮鼓聲聲,檐下宿鳥啼鳴。
直到多年後霞帔加身,遠嫁必州時,我方恍然驚覺。
原來父親執棋的手,早就為眾人描好了命途經緯。
二姐出閣那日,容妃娘娘特意請了恩旨,賜下誥命夫人的封號。
既全了孔家顏面,又不會讓馮家這個虛爵顯得太過寒酸。
我看著二姐穿上鳳冠霞帔,唇角掛著恰到好處的笑意。
可那雙慣會說話的杏眼,卻淬著化不開的寒意。
這場與長姐的較量,她終究是一敗塗地。
起初,兩位兄長還憂心忡忡,每月都要派心腹去馮府探問。
直到一年後,二姐誕下嫡子的喜訊傳來,他們才真正舒展了眉頭。
隨著時間的推移,二姐眼中的鋒芒漸漸消磨。
端午回府時,我竟然看見她親手為馮將軍拭汗,眉眼間儘是溫婉。
更出人意料的是,她主動開口,求母親下次進宮時帶上她一道,好給容妃娘娘磕個頭。
此刻的她正在給懷中的幼子繡虎頭帽,是我從不曾見過的柔和溫婉。
母親聞言,臉上笑意更深。
母女間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分不清二姐是悟了,還是將不甘藏得更深。
不重要了。
棋局中的子,要麼歸位,要麼出局。
很明顯,她選擇了前者。
07
我已到了十三歲,與三姐雲竹常伴母親左右,往來於各府飲宴之間。
近來赴宴,我察覺到最愛素凈裝扮的三姐,赴宴時卻添了些心思。
白玉簪換成了鎏金步搖,珍珠耳璫也改成了點翠滴珠。
夏日賞荷宴,她鬢間卻簪著一隻梅花釵,格外醒目。
柳蔭下,席間才子云集。
行飛花令時。
但見督查院的梅僉都七步成詩,贏得滿場喝彩。
我看見三姐執扇的手微微發顫,縱極力掩飾,也壓不下眼中的愛慕。
也沒有錯過梅僉都飲酒時,若有若無的炙熱眼神。
回府的馬車上,母親指尖輕扣窗欞,忽然問道:
「這隻梅花簪,可是新打的?」
三姐低眉應了聲,耳尖卻泛起薄紅。
我瞧見母親微不可聞地蹙眉,當夜便去了父親書房。
不過半載,父親便為三姐定了親事。
樊家世代清貴,現任家主官拜翰林院侍讀學士,是個詩禮傳家的好歸宿。
母親執起三姐的手,將一對翡翠鐲子推入她的手腕間。
「你最是愛書,樊家藏書萬卷,往後紅袖添香夜讀書,豈不風雅?」
三姐跪在白玉方磚上,額頭觸地時,發間那支梅花銀簪微微晃動。
起身時她身形微晃,我上前攙扶,觸到的卻是她嵌入指甲的皮肉。
母親在妝奩拿出一隻嶄新的金鳳步搖,替換下三姐鬢間那支梅簪。
「這簪子舊了,該換下了。」
二姐低垂眼帘,看著母親將那支簪子隨手賞了下人。
面對母親的敲打,三姐囁囁稱是。
卻在轉身時,不小心勾在了門檻上,打了個趔趄。
婚期定在來年秋日,可三姐足足病了一季。
聽雪軒終日藥香繚繞,珍貴的藥材如流水般送入,卻化不開她眉間的愁緒。
我去請安時,母親正望著窗外飄落的梧桐葉,聲音帶著幾分罕見的疲憊。
「去勸勸竹兒吧。」
「若是……實在不中用,便送去西郊別苑養病吧。」
我看見母親眼中的不忍,又很快被決然取代。
是作為母親的最後一份慈心,也是最後的試探。
08
我未讓婢女通報,徑直去了三姐的聽雪軒。
推開門,三姐披著素色外衫,正對著一幅畫卷出神。
畫上柳蔭如煙,一襲青衣臨風而立。
雖只一個背影,卻透著掩蓋不住的清朗風骨。
正是那日曲江畔吟詩的梅掌院。
「三姐……」我輕聲喚她。
她慌忙收起畫軸,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
我看著她消瘦的面容,不忍道。
「再這樣病下去,傷了自己可怎麼好?」
三姐忽然笑了,像是碎冰落在玉盤。
「在那些人心中,耽誤婚期才是天大的罪過。」
她口中的那些人,自然指的是父親母親。
我不答話,只是說。
「聽聞梅大人不日將尚安樂公主。」
畫軸啪地掉在地上,三姐強撐著冷笑。
「朝堂之事,與我深閨女子何干?」
我拾起畫軸:「三姐可知,為何父親沒將你許給梅家?」
「無非是嫌梅家出身寒微,配不上相府千金。」
「我們這些女兒,不過是待價而沽的貨物罷了,嫁給誰又有什麼所謂。」
三姐仰起頭,宛如史書上慷慨赴死的文人清流。
「你只管回去稟報,若我能活到嫁人的那一天,自然不會辱沒孔氏門楣。」
我嘆了口氣:「你錯了。」
「正因父親深知梅掌院是棟樑之才,才更不能結這門親。」
「梅掌院在督查院任職,父親位居宰輔。若聯姻天子近臣,上位會怎麼想?」
「貴妃才生了小皇子,多少雙眼睛盯著孔氏,一步差錯,便是萬劫不復。」
三姐忽然劇烈咳嗽。
「你們……咳咳……眼中全是計算,可容得下半分真情?」
「算計?」我冷笑。
「你以為父親的宰輔之位,是靠曲意逢迎得來的?」
「去年黃河決堤,父親捐了半數家產賑災;今春北疆大旱,父親力排眾議開倉放糧。」
我逼近一步。
「若非他精於算計,百萬災民將成餓殍;若非他善於權衡,今日死的便是孔氏三百七十口人!」
三姐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哽咽道。
「若蒼天許我重選,我寧可捨棄這錦衣玉食,做個布衣荊釵的尋常女子,與心上人粗茶淡飯,平淡終老。」
我聞言冷笑,聲音不自覺地尖銳起來。
「三姐口中的布衣生活,是要做那市井販婦,終日為三文錢與人爭得面紅耳赤?還是要做那田間農婦,一場旱災便只能眼睜睜看著孩兒餓死?」
「你每日喝的人參湯,用的雪蛤膏,哪一樣不是父親在這算計中保下的富貴?若沒有這些算計,你現在恐怕連粗茶淡飯都難以為繼!」
三姐踉蹌後退,脊背抵上冰冷的牆壁。
我抬手為她拭淚,卻發現自己也淚流滿面。
「你我生來就帶著孔氏的烙印,我們的情愛,乃至生命,在孔氏三百多條人命面前,都輕如鴻毛。」
三姐緩緩滑坐在地,發間的珠釵落下來,在青磚上敲出清脆的聲響。
我蹲下身,輕輕抱住她顫抖的肩膀。
我們相擁而泣,卻都心知肚明——
此時的悲慟,是感嘆為自己早就被擺布好的一生。
也是在慶幸,生於鐘鳴鼎食之家的庇護。
09
心結已解,三姐身子骨一日好過一日。
及至出閣那日,十里紅妝羨煞長安。
樊家雖門風嚴謹,那樊公子卻是個知冷知熱的,縱使三姐連誕二女,也堅持不納妾室。
一時間,「娶妻當娶孔氏女」成了長安兒郎們的共識,連孔府出去的婢女,議親時都比尋常官家小姐更受青睞。
母親對我的教導越發嚴苛,漸漸將府中中饋交到我手上。
這日南安太妃薨逝的消息傳來,母親故意考我。
「太妃生前禮佛,不如送套金絲楠木的佛經去?」
我搖頭。
「太妃年輕時隨夫征戰沙場,最厭這些虛禮。不若送套鎧甲兵器,擦拭乾凈供奉靈前,更顯誠意。」
母親眼中閃過讚許,又問。
「下月李尚書千金遠嫁徊州,可要請貴妃娘娘賞些體面?」
我抿唇不語,只向青蓮使了個眼色。
這丫頭立即會意,福身道。
「奴婢愚見,娘娘若賞賜太過,反倒授人話柄。不如由夫人出面,贈一套妝奩,既不越禮,又全了體面。」
母親撫掌而笑。
「善!主子明理,奴婢懂事,這才是大家氣象。」
「你這丫頭想要什麼賞賜?」
青蓮低頭稱不敢。
「奴婢不過跟著小姐耳濡目染,怎敢要賞賜。」
母親轉動腕間的玉鐲,隨手拔了只簪子給青蓮。
「你很懂分寸,往後會有福分的。」
直到三個月後,大哥哥將青蓮許配給頃州商賈的時候。
我才明白母親話中的深意。
嫁給富商大賈做正妻,可不就是福分麼。
總好過給人當丫鬟。
青蓮來給我請安時,神色如常,絲毫沒有即將翻身當主人的喜悅。
我故意問道。
「你今年跟了我多久了?」
她略一欠身:「回姑娘話,自打姑娘落地那日起,奴婢就在跟前伺候,算來已是十四年五個月整了。」
我靠在椅子上,看著她恭敬的模樣,開口道。
「溫氏譴了人來說親,兄長已經應下。往後你便是溫家主母,不必再行大禮。」
她聞言立即跪伏在地,言辭懇切道。
「奴婢伺候姑娘多年,不敢僭越肖想,請姑娘收回成命,允許奴婢繼續在您身邊伺候吧。」
「糊塗。」
「做少奶奶不比當丫鬟強?到時候自有下人伺候你。」
她連連叩首,發間的銀簪碰在磚上叮噹作響。
「姑娘待奴婢寬厚,吃的用的無一不精,比平常人家的女兒還富貴些。」
「要讓奴婢離了姑娘,去伺候那些臭男人,奴婢寧願絞了頭髮做姑子做姑子去。」
額頭抵在白玉磚上,咚咚響。
嗯,是個識時務的。
我虛扶一把。
「這是什麼話,那溫家郎君我隔著屏風瞧過,長得端方,你老子常年在父親身邊當差,依我看,你與那溫氏倒也相配。」
青蓮是家生子,其雙親都在孔府當管事。
她自小跟著我,做事最是妥帖。
大哥哥的謀算我略能知曉。
姻親的網織就得越是綿密,孔氏的根基就越是穩固。
她這般忠心,我也願意給她體面,稟明母親後,認了她做義妹。
又從我的妝奩中抽出一些,作為給她的添妝。
出嫁那日,我親自去側門送她,看她鳳冠霞帔進了花轎。
忽然想起八歲那年,她為摘那株並蒂蓮跌入池塘。
她將蓮花高高舉過頭頂,濕漉漉的臉上帶著笑。
「姑娘,今年第一朵並蒂蓮,奴婢給您摘來了。」
在這世間,女子終究逃不過移根易葉的命數。
如今這枝蓮花,終究要種到別人家的池塘去了。
10
十八歲這年,我的婚事也定下來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父親將我許給了偏居必州的懷義侯徐氏。
一個沒落的州侯,在長安世家眼中,與寒門無異。
三個阿姊出嫁,俱是母親傳話,這次反倒是父親傳了我去書房。
書房內,父親正對著一幅未著筆墨的畫卷出神。
我安靜等著,直到半刻鐘後,父親方回頭。
「為父這些女兒中,唯你脾性最肖我。」
我垂手不語,任由他審視的目光落在身上。
半晌,他搖頭,語氣似是嘆息。
「你要是為男子,必定會有一番作為。」
我抬眼望向那幅空白畫卷。
「女兒雖困於閨閣,卻知真正的胸襟,從不會拘泥於方寸之間。」
父親眼中精光一閃,忽而大笑。
「好!這才是我的女兒。」
笑聲漸止,他的語氣轉為沉重。
「必州偏遠,不比長安顯貴,你若不願去……」
「不。」我打斷道。
「女兒既然享受了鐘鳴鼎食的富貴,就要擔起維繫家族的責任。」
父親長嘆一聲,手指摩挲著拇指上的玉扳指,慢慢道出深意。
「聖上今年要修剪世家枝蔓了,為父不得不……先自斷一隻。」
父親閉上眼,語氣顯出幾分疲憊。
「為父立於朝堂三十載,最是明白,當飛鳥盡時,良弓自當藏。」
他睜開眼:「你可明白?」
我心頭一震。
忽然想起五年前,母親與我說話時,欲言又止的模樣。
也許從那時起,父親便起了將我下嫁到地方的心思。
必州雖偏,卻是漕運咽喉。
懷義侯掌五千精兵,既不惹眼,又能在關鍵時候發揮作用。
若來日貴妃之子想要一爭,懷義侯必是一方後盾。
這份苦心,若非今日點破,我也未能參透。
出了書房,轉到了母親院裡,她正整理我的嫁妝單子。
見我進來,一貫雍容的臉上竟然出現一絲悲慟。
「待你出閣,這院子就真的空了。」
她腕間的翡翠鐲子碰在案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如章進宮前夜,他在祠堂枯站了半宿。」
「襄慧回門那日,他破戒飲得大醉。」
「雲竹病重時,他白日賑災,夜裡還要親自查問大夫改方子。」
「九州寒門子弟,他命人細查了三代底細,才從中挑出懷義侯……」
母親的聲音依舊威嚴,卻透著一絲微不可察的哽咽。
「別怪你父親,他已然竭盡所能為你們籌謀。」
我伸手抱住母親,如同幼時她慈愛地將我摟在懷裡一般。
「女兒都明白。」
母親輕輕倚靠在我懷中,哽咽聲大了些。
「你們都是為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哪一個受苦,都像是在剜我的心。」
這一刻,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相府主母,只是一個即將送走女兒的母親。
不過須臾,她便輕輕推開我,又恢復了往日雍容的姿態。
世家大族的棋局中,連愛意都要藏得這般隱晦。
往後,我也會成為同她一樣的人,連悲傷都要講究分寸。
11
婚期定在來年四月,正是牡丹吐蕊的季節。
懷義侯親自攜禮來長安下聘,倒是做足了誠意。
我終究按捺不住好奇,借著送茶的機會,在屏風後偷覷這位未來的夫婿。
花廳內,但見一襲靛青錦袍的端子端坐客位,修長的手指輕叩茶盞,說話時聲音清朗如玉石相擊。
雖只看見背影,卻已讓我懸的心放下了大半。
「四妹妹可還滿意?」二哥哥不知何時立在身後,摺扇輕點我肩頭。
我慌忙低頭,只覺耳尖發燙。
到底是閨閣女兒,雖明白婚姻大事事關家族,私心裡卻也盼著良人如玉。
徐氏的聘禮一抬又一抬,擺滿了整個前院。
朱漆禮盒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管家捧著燙金禮單高聲唱念,每報一樣,便有小廝打開查看。
「必州百年老參兩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