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這樣,難怪毫無線索。"
是了,誰能想到那小小的松子糕上去。
11
按著這條線索查下去,很快搜到了幾十張巨額的借約。
幕後之人一層層往外借,簽的竟都是我的名字。
我有些手足無措,蕭徹拍拍我的肩給我一個寬心的眼神。
"爹娘真是好狠的心,竟是死人都不放過。"
我喃喃哽咽。
"我知道我知道,你受苦了……"
此事一旦結案,秦語嫣這個名字將永遠永遠隨著秦家下墜。
"我真的不甘。"
蕭徹深呼吸,用力抱住我。
"不怕不怕,我答應你,定為你洗去這冤屈。"
回京那幾日,蕭徹安排我住在京西梨花巷的一處別院裡。
我問他,"為何不回蕭府?"
他眸光深深淺淺,敷衍應我:"怕你出什麼事,這處產業不是我蕭家的,你放心住著。"
蕭徹說到此處,默了須臾,垂著頭走了。
我細細打量他的背影,北鎮撫司最年輕的指揮使再無往昔風光,那傲人脊骨深深彎下。
鮮紅色的飛魚服連同金線閃著金光,仿若血淚的折射。
殘陽徹底落下時,我似乎明白了什麼,想追上去,如何也尋不見人影。
蕭徹好幾日都未曾出現。
傍晚,小院青白片片,天際殘陽如血。
院門口,隔壁幾家小郎君湊在一起,小聲議論朝政。
"竟不想十年前秦家那樁血案,北鎮撫司那位膽子那樣大,是為了殺人滅口啊。"
"就是說啊,秦家那位小姐當年不過十來歲,聽說十歲就送去了嶺南,怎麼可能簽下那借約。"
"誰說不是呢?還是聖上英明,十年前的舊案硬是查了個水落石出,真是可惜了秦家。"
嗤笑聲和嘆息聲傳來,心頭某塊像是碎了滿地。
我迫不及待想去見見他,告訴他,你太傻。
我是林煙煙啊,何必為了秦語嫣這樣一個死人的名聲將自己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心中悔恨蔓延,我哭到想蜷縮起來。
猶記得離開嶺南前夜,我有些鬱悶。
"我也有個敬愛的兄長,理解你離別的滋味。"
池邊,蕭徹折了幾枝索瑪花在手。
「兄長離別那日,一想到日後再難相見,確有幾分離別惆悵,又怕他獨自一人在外,身子又不好,會受到什麼欺負。」
他笑了笑,扯過一葉嫩草,幾下做成了精緻小巧的花束,遞到我手上。
我目光落在花束上,覺著有些眼熟,仰頭:「說起來,秦語嫣死前屋子裡也擺了一盆索瑪花。」
蕭徹笑著點頭,「明日回京,莫要再惆悵了,日後你和張娘子定有相見之日。」
空氣中揚起燥熱的夏意,將我從回憶中抽離出來。
我坐不住,一路摸到了蕭府,卻見大門上鎖,門庭冷落。
抓起路人一問,才知蕭徹下了詔獄。
12
夕陽快要落山時回到小院,院中樹下不知何時擺上一盤松子糕。
踉蹌走去,被什麼絆了一下,我心中又是一緊,拿小鋤頭挖開那片土。
白布包著的,不是別的,正是蕭府全部現銀家財。
牢里昏暗,味道難聞,我花費大把銀子買通看守之人,才得以與他見上一面。
我已認不出蕭徹的樣子,人早已瘦得脫相。
他眼睛灰白,說話有些費力:「我說了,是我殺了秦家滅口,全都是我做的,我是宦官走狗……我是……宦官……走狗……」
那不作不休的氣勢在見到我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你怎麼來了?」
垂下的手忍不住發顫,雙手緊緊絞著衣袖,「你這是在做什麼?」
「為一個死人逞英雄嗎?」
我聲音很輕,他的聲音卻很低,也很沉,緩緩道:「你怎知我不是宦官門下的一條狗?你怎知不是呢?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心下一緊,篤定他在騙我,只道:「那你如願得到那滔天的權勢了嗎?」
蕭徹沉默了下,神色掩在這暗牢中,眼眸深處像隱匿著一團霧,濃重且隱秘。
眼看他傷痕累累,我忍不住要哭出來。
他不應,我聲音有些哽咽,問他:「我不要那死人的名聲了,你告訴我,該如何救你出去?」
又是片刻沉默,喉頭似是滯了下,最終他笑了,笑得有些苦,聲音有些啞:「絕無可能,你當我是為了那秦語嫣?你走吧,我也算是罪有應得了。」
我氣得險些砸了食盒,又有些心疼,遞了進去,「你多吃些,我明日再來看你。」
正要走,身後傳來蕭徹低低啜泣,「自己留著銀子,去嶺南找張娘子吧,別再來了。」
我賭著氣,頓了頓,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第二日,正往詔獄走,只見街上好些人往一處走,我跟著去瞧。
男子亂髮下一雙鳳眼,雙腿被鎖鏈絞著。
「是裕王!」
刑台上那人笑得癲狂,嘴裡不清不楚罵了皇帝,罵了太子,又罵了蕭徹。
「蕭徹!你當你會有什麼好下場嗎?他朱家向來不忠不義……氣量……狹小……」
眨眼間,刀起刀落,我嚇得捂住了嘴,周圍百姓議論紛紛。
半晌,我才緩過神來,跌跌撞撞往詔獄跑。
門前的錦衣衛我認得,是蕭徹曾經的下屬。
他慘白的臉上揚起簌簌的淚,牢里唯一的窗子照射進一縷陽光,襯得地上的屍體臉色更加蒼白。
「你告訴我,為什麼?蕭徹是有苦衷啊!他不是裕王的人,他告訴過我,我信他的啊。」
雙腿癱軟在地,對面忍住眼淚,仿若給我一個交代,也給自己一個交代。
「是皇上。」
我很快脫了力,順著大牢鐵門一點一點跪了下去,斷斷續續抽泣著。
喉間哽著千言萬語,他蹲在我身旁,掩面失聲痛哭起來,有些語無倫次:
「姑娘,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我從他破碎的話語之中拼湊出了原委。
蕭徹以身入局,奉陛下及東宮令,假意投靠裕王,將其反殺。
朝堂之上蕭徹據理力爭,說起秦家小姐當年不過十來歲,做不得那般不顧黎庶之事,然陛下多疑,懷疑蕭徹早已投靠宦官門下,唯恐其顛覆朝堂。
對昔日忠臣嚴刑拷打,對外聲稱秦家清白,當年之事是蕭徹殺人滅口,遂賜死。
我愣住了,眼淚大顆砸落,蕭徹,那日你言之鑿鑿說自己不過是宦官走狗,何嘗不是對陛下失望,對朝堂失望呢?
我懂你,我懂你,簡直荒唐至極。
好一個昏君。
蕭徹對他推心置腹,而他,只因一絲疑心,就棄了他?
他不該被如此對待。
13
我暈死過去,再次醒來已是數日後,我到嶺南了。
阿姐為我日日憂心,請了最好的大夫為我看病。
在榻上病了數月,那些個笑過的哭過的日子似乎也離我遠去,恍若黃粱一夢。
我也該醒了。
因禍得福,拿著那筆銀子,過得倒是順遂安穩。
只是夢醒時分,卻發現早已淚流滿面。
捨棄了舊宅,我帶著阿姐,尋到山裡一處世外桃源。
山裡有座廟,說是廟,不過是老和尚體恤,收養了十來個無家可歸的小沙彌。
到了寺門口,大門緊閉,裡面傳來一陣誦經和敲木魚的聲音。
我敲了數遍門才出來個小沙彌,看起來約莫八九歲,正是可愛的年紀。
開門的動作期待中帶些焦急。
見到來人,似乎又有些失落,像是在等什麼人回來。
我瞧他一副難言之色,面上有些慌亂。
「今日不接待上香或還願之人,女施主另找別處吧。」
我抿了抿嘴唇,猶豫了一下,踮起腳尖往裡看。
側院似乎傳來什麼聲音,我皺了皺眉,問:「裡面發生了何事?你們住持在嗎?」
「沒,沒在,住持去摘草藥了,女施主快些走吧。」
我將他從上到下看了個遍,他面上更加怪異。
一下摁住小沙彌的頭,小沙彌有些傻眼,任由我押著他往裡走。
「你叫什麼名字?」
「明鏡。」
他沮喪著臉,快要哭了,「姐姐救救開心吧,開心要被他們打死了。」
「開心是誰?姐姐一定幫你。」我收了笑,蹲在他眼前,哄他道。
說著拿出包里的供果,塞了顆櫻桃在他嘴裡。
他終於不哭了,拉著我走得很快,眼前立馬出現一群小沙彌圍著一個看著有些體弱的。
那應該就是開心了。
見有人來,一群人四散而逃。
開心有些懵,抬起頭來。
我打眼看過去,若不是臉色蒼白得緊,誰能想到他是個和尚。
長得也太過俊俏了些。
身旁的明鏡哭花了臉,撲過去叫哥哥。
檢查了開心的傷勢,轉而背過身來躬身行禮:「多謝施主相救,那群壞的趁著師傅不在,開心剛來廟裡,明知他體弱,卻還是戲弄他。」
他義憤填膺,顯然氣極了。
「無事無事,等你們師傅回來,我再來拜訪。」
「女施主喚何名?」
「煙煙,林煙煙。我就和我阿姐住在山頭那戶新起的屋子裡。」
我指了指遠處那顆菩提的方向。
明鏡點點頭,恭敬將我送了出去。
夜裡,阿姐找我說話。
「語嫣,不,叫你煙煙可好?」
我不去看她,點頭應好。
「聽阿姐的,舊人舊事,忘掉吧,阿姐知道你憋著一口氣。」
她嘆了口氣,似乎在說自己,「可……日子終歸是要往前看的。」
我心虛支吾著:「我……我沒有……」
阿姐當即抬手給了我一記清脆的腦瓜嘣,罵道:「什麼沒有,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還不長記性。」
「我和他已為你哭過一次了,你還想讓已故之人在地底下再為你哭上一場你才作罷?」
我愣住,眨巴著眼琢磨了半天,喃喃道:「他為我哭過?我怎麼不知?對……對……我聽到了的……」
這時,忽然聽到門外有人喚我名字。
阿姐睨了我一眼,嘆息了一聲睡下了。
我如行屍走肉般點上蠟燭,慢慢挪到院裡。
敲門聲不斷,不疾不徐,我回過神來。
「來了來了!」
扒開門縫一看,白慘慘的月光下,白天那個叫開心的小師傅正往裡瞧。
那雙眼亮得嚇人,光憑那個眼神,熟悉得叫人心驚。
心跳如雷,我的手搭在房門上,遲遲不敢確認。
終於忍不住開了門,喉間哽著千言萬語。
燭光昏暗,我與他面對面,誰也沒有說話。
沉默中,兩對寶石般的眼睛交會。
那人手捧一束索瑪花,依舊芝蘭玉樹,含笑問候:秦語嫣,別來無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