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父皇藏在民間的公主。
我自小同申州郡守之子宋鶴安一同長大,青梅竹馬。
他進京趕考前,在蓮花樓設了宴。
當我趕到時,卻無意間聽到了他和友人的對話:
「科舉過後,鶴安兄是不是就要同蘇晏寧成親了?」
屏風後的宋鶴安搖了搖頭:
「阿寧的家世太差,若是我中了進士,父親定會為我在京中尋一門好親事。」
「可若是她執意要嫁給我,我也可以納她為妾,或者讓她當個外室。」
我冷笑了一聲,轉身離開。
他不知道,我已經收到了父皇的信,就要回京了。
1
我的養父曾是翰林院侍讀。
我五歲那年,宋郡守三次登門,請他為嫡子宋鶴安啟蒙。
養父實在是推脫不掉,就答應了下來。
從那時起,宋鶴安每日過了午時就會到我家中,同我和養父的兒子蘇淮川一起學習。
不同於蘇淮川對我的客氣疏離。
宋鶴安自幼就十分喜歡我。
若是有人說我一句不好,他便會氣急敗壞地為我出頭。
十五歲那年,他說他心悅於我。
於是我便默認,他以後會娶我。
可現在,他竟然當著眾多友人的面,貶低我,嘲笑我,說讓我當他的外室。
「哎呦~鶴安兄,你那麼喜歡蘇晏寧,怎麼會捨得讓她當外室?」
有人調侃道。
「就是啊,蘇晏寧雖然家世不好,但到時候她一哭二鬧,你還不是捨不得,乖乖地娶她。」
「你們別忘了,蘇淮川也要參加科舉呢,蘇晏寧畢竟是他妹妹。若是他也考中了進士,到時候你們同朝為官,你還敢說不娶麼?」
「英雄難過美人關,鶴安兄,你就嘴硬吧……」
「哈哈哈哈……」
眾人鬨笑起來。
宋鶴安的臉馬上就冷了下來。
「 我從未給過蘇晏寧什麼承諾,不過是看在已故蘇夫子的面子上,對她照顧一二而已。」
「再說了,翰林院侍讀不過區區六品官,我爹可是四品郡守。就算蘇淮川考中進士,她的家世依然配不上我。」
「我姑母是禮部侍郎的夫人,我母親有意撮合我和表妹。若是我在殿試上表現出色的話,說不定還會被哪位公主看上,成為駙馬呢。」
……
2
我看著屏風後面的宋鶴安。
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精美的木盒。
為了助他考中進士,我讓父皇從宮中給我挑選了三支上好的湖筆,託人快馬加鞭送到了申州。
一同來的,還有父皇的信。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誰家的小子有這個福氣,能得到阿寧的青睞。」
「男人多薄情,我們阿寧身為公主,哪怕養一百個面首也是應該的,你可千萬不要吊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啊。」
「就算你有了意中人,回京後也可以再看看別的青年才俊,父皇可都為你準備好了。」
我曾對父皇的話一笑了之。
覺得那不過是他見不到我,而對我格外的愧歉與寵愛罷了。
多年的陪伴,讓我誤以為宋鶴安是與眾不同的。
我以為,他是真的喜歡我的。
如果真的喜歡一個人,哪裡會在意他是什麼出身,是什麼家世呢?
就如同我。
明明是公主,卻也沒有嫌棄宋鶴安只是四品郡守之子。
我甚至還幻想著,等他考中進士後,就把他介紹給父皇。
他或許忘了,是他先說喜歡我的。
可到頭來,先被人看不上的,竟然是我。
我閉上眼睛,心像被針扎了似得疼。
再次睜眼,我已下定決心,轉身走了出去。
從他高高在上,當眾貶低我開始,我就已經收回了我對他所有的喜歡。
原來年少情深,也能走到相看兩厭。
父皇說的沒錯,男人多薄情。
我身為公主,想要什麼樣的男人沒有?
沒有必要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暗自神傷。
這個禮物,也沒必要再送出去了。
3
我回到家後,拐到了蘇淮川的院中。
他正坐在窗邊看書,我隨手把木盒放在了他的桌子上。
自從三年前養父病故後,家中除了幾個下人,就只剩下我和蘇淮川二人了。
養父走後,蘇淮川對我也不似之前那般冷淡,我們之間的關係,也親近了許多。
我的母妃是被皇后算計難產而亡,他們都以為我生下來時便已經死了。
誰也沒想到,父皇竟然會偷偷保下我,把我交給了正準備回申州為亡父守孝的蘇侍讀。
養父守孝的時間,也從三年,變成了十三年。
他曾是先帝時期的探花郎,寫的一手好字,因此負責編修史書。
他本可以在守孝期結束後,回到京城,繼續他未完成的著作。
可是他卻為了我,留在了申州,成為了一位普普通通的夫子。
寒窗苦讀二十載,最後竟全數耽誤在了一個小丫頭手中。
連我都有些,替他感到不值。
現在想想,宋鶴安嫌棄我家世不好也是正常。
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我們一直住在郊外的這所兩進小院中。
日子過得也和普通百姓無異。
宋鶴安想追求更好的生活,娶一個可以為他未來助力的妻子,並沒有錯。
只是他明明嫌棄我,卻又捨不得放開我。
還想要我成為他的小妾或者外室,就未免有些太貪心了。
就仿佛他是什麼不可多得的香餑餑一般。
4
「這是什麼?」
蘇淮川拿起了盒子。
「湖筆,父皇親自挑的,你帶著考試的時候用吧。」
蘇淮川顯得有些意外。
他嘴角上揚了一瞬,又馬上壓了下來。
「宋鶴安也有麼?」
我輕嗤了一聲:
「他?他不配用這麼好的筆。」
「你們……吵架了?」
「沒有。」
我並不想同蘇淮川解釋什麼。
他一直都不太喜歡宋鶴安,也曾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說,他長得一臉薄情相。
可我當時並不這麼認為。
或許是自小,我身邊就只有他們二人的緣故吧。
相比於冷冰冰的蘇淮川,我自然會更喜歡宋鶴安一些。
誰曾想到,竟然還真被他說中了,宋鶴安果然是個薄情之人。
「你說,我們離開之後,還會再回來麼?」
蘇淮川站起身,看向窗外的小院。
我順著他的目光也往外看去。
這是我們共同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也是我名義上的第一個家。
他三歲那年,我們一起來到了這裡。
我成為了蘇家父子共同的責任。
皇后的母家風頭正盛,我們沒有一榮俱榮,只有一損俱損。
一個不小心,他們都會因我而死。
5
「應該不會了吧,考中進士後,你也要留在京中任職。」
「可若是我沒有考中進士呢?」
蘇淮川回頭,認真的看著我,眼神中隱隱透露出一絲期盼。
我知道,憑他的才學,一定能夠考中。
就算是三甲,應該也不在話下。
蘇淮川聰明又有天賦,本該在年少時就參加科舉,一鳴驚人。
卻因為皇后黨羽未曾肅清,而不得不藏拙。
我仰起頭,裝模作樣地斜睨了他一眼。
「怕什麼?本宮養你。」
蘇淮川突然笑出了聲,看起來心情格外地好。
夕陽透過窗棱灑在他身上,在他身上描上了一層淡黃的金邊。
他微笑著配合我:
「好,那我日後就仰仗公主殿下多多照顧了。」
6
第二天傍晚,我和蘇淮川正在吃飯,宋鶴安終於沉不住氣,敲響了院門。
下人把他領了進來,蘇淮川一看到他,馬上就冷了臉。
「阿寧。」
宋鶴安一臉的不悅。
「你昨日為什麼沒有去蓮花樓啊?今日一整天,也沒有去找我。」
「哦,我忘記了。」
我毫不在意地夾了一口魚。
回京之後,怕是吃不到這麼鮮美的魚了。
「你……」
宋鶴安扭頭看了眼蘇淮川,走到我身邊,壓低了聲音:
「我過幾日就要啟程進京了,我在蓮花樓設宴這麼重要的事情,你怎麼能忘記呢?」
他看起來有些生氣。
是啊,我怎麼能忘記呢。
這麼多年來,我對他可以說是有求必應。
他也早就習慣了我跟在他身邊。
我低頭看向宋鶴安的腰間,那裡掛著我親手繡的香囊,是幾個月前,我送他的生辰禮。
「我明日也要隨哥哥一起進京,有太多東西需要收拾,如果你沒什麼事的話……」
「你也要進京?!」
我的本意是下逐客令,可宋鶴安的眼睛卻亮了起來。
「嗯。」
我原本打算昨日告訴他的。
「太好了!那我們結伴而行吧!」
「不要!我們兄妹二人帶著你,不太方便。」
蘇淮川放下了碗筷,神色冷漠地看著宋鶴安。
「我姑母是禮部侍郎的夫人,你們到了京中,也可以借住在侍郎府啊……」
「不用了,我們有地方住。」
「你們畢竟銀兩有限,和我一起,還能能省下一筆住店的費用呢……」
宋鶴安似乎聽不懂蘇淮川的話。
我終於明白了蘇淮川為什麼討厭他。
或許他是無意的,但是他的語氣中,充滿了高高在上。
他以為他的身份地位比我們高,我們就該感恩戴德的接受他充滿好意的恩惠。
「白鷺,送客!」
白鷺是父皇身邊的人,身手十分了得。
話音剛落,她就拉著宋鶴安的領子,把他拖了出去。
7
我和蘇淮川到達京城時,已經是兩個月後了。
京城的早春多雨,淅淅瀝瀝的,似席捲天幕的一方輕紗。
馬車帶著我們向宮中駛去,或許是第一次進宮的緣故,我和蘇淮川都有些緊張。
我們跟著內侍,穿過長長的甬道,踏上玉石台階。
殿內的金漆雕龍寶座上,坐著我在心中曾幻想了無數遍的父親。
「阿寧~」
他雙眼通紅,聲音顫抖。
我和蘇淮川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阿寧~」
父皇在伸手將我扶起的那一刻,忍不住哭出聲來。
「是朕……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的母妃……」
「父……父皇……」
那個潛藏在心中多年的稱呼,終於被我叫出了口。
我的母妃同父皇青梅竹馬,是他明媒正娶的皇子妃。
他們原本可以像普通百姓那樣,生兒育女,恩愛一生。
如果,先帝沒有突然病重的話。
先帝並沒有立下太子,幾位皇子為了皇位,爭得你死我活。
到頭來,死的死,瘋的瘋,殘的殘。
我父皇作為為數不多的健康皇子,被丞相一黨推向了皇位,立了丞相之女為後。
我母妃死在了他們最相愛的時候,為他生下了他第一個孩子。
對於我母妃的死,我從來都沒有怪過父皇。
命運已是如此安排,我等不過是河上一片隨波追流的落葉罷了。
8
我和父皇一起,來到了母妃曾經住過的寢宮。
十六年來,這裡每天都有人打掃。
就連屋中所有物件的擺放,也和之前一模一樣。
只是,這裡多了許多畫像,無一例外,都是我的。
自我三歲那年起,父皇每年都會派畫師去往申州為我畫像。
「你長得很像你母妃,性格也是。」
「是我無能,沒有保護好你們母女二人。」
「阿寧,父皇隱忍多年,委屈多年,才換來了如今你我的團聚。」
「身為朕的女兒,朕要你成為整個應國最尊貴的公主,你可以隨心所欲,飛揚跋扈,沒有人能再讓你受一絲一毫的委屈。」
父皇看著我,滿臉都是對我的疼惜。
其實,我和母親的性格並不相像。
只不過,多年的躲藏,養成了我低調的性格。
畢竟,一旦張揚,可能就會命喪黃泉。
「女兒知道了。」
9
離開皇宮時,父皇像普通的父親一樣,拉著我的手,將我送到了宮門口。
他想要給蘇淮川安排一個官職,被我拒絕了。
他想要我住進宮中,我也拒絕了。
他為我安排好了公主府,也為蘇淮川準備了一個三進的院子。
可我們還是選擇住在養父曾經在京郊的那所偏僻小院。
父皇苦笑著搖了搖頭:
「阿寧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其實是我答應了蘇淮川,等春闈過後,再恢復我公主的身份。
我不想他因為我,在考試前受到別人的關注和非議。
他若是想做官,憑自己的本事就行,不必用對我的恩情來換。
臨出宮時,父皇突然又叫住了我。
「阿寧,那三支湖筆,你送給了誰?」
一直默不作聲的蘇淮川卻突然往前一步:
「回陛下,那三支湖筆阿寧送給了草民。」
父皇瞭然地笑了笑,揮了揮手:
「走吧,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你過幾日再來看朕。」
10
過了幾日,連綿的春雨終於停了。
我和蘇淮川一起去了京郊的佛光寺。
一是想替他求個平安符。
二是,我父皇曾經在信中說過,母妃信佛,在懷著我的時候,總喜歡來佛光寺聽檐角的風鈴聲。
燒完香,求完平安符,已是正午。
寺中的僧人說有免費的齋飯,我和蘇淮川就留了下來。
可是我竟然在這裡,看到了宋鶴安。
此時,他正跟在一位夫人和小姐的身後,排隊幫她們打飯。
「母親,這裡有位子,我們坐在這裡吧。」
那位小姐拉著夫人的手,坐到了我們對面。
她看到坐在我身邊的蘇淮川時,眼睛亮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