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寧王成婚當晚,他逼我立誓。
三年後必須同他和離。
寧王其人,性情莫測,陰鬱沉冷。
我不敢多言,連忙應下。
後來,他成為儲君,三年之期將滿。
我試探地問道:「我走的時候,你會不會給我銀子?」
他看我一眼。
「嗯。」
我又問:「那鋪子呢?或者宅子。」
他突然笑了:「你有沒有想過,不跟我和離?
「這樣一來,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
我:「啊?」
他俯身湊近我,輕聲誘哄著:「包括我。」
1
我提出要去臨安那天,謝辭州才從宮裡回來。
他很忙,並不願意聽我將話說完。
是以,我剛說了半句,他便冷了臉色,不耐道:「這個時候你去臨安做什麼?好好在府里待著,別亂跑。」
我的話音頓住,看著他。
我眼前的人,是我的夫君,他在刑部任職以來,破獲過無數錯綜複雜的案子,旁人畏他,卻也敬他。
他明察秋毫,從不錯判。
這樣的他,卻看不出他的王妃此刻有多麼地擔憂和惶然。
我想起片刻前收到的那封信,心緒起伏片刻,又道:「並非我無理取鬧,而是我……」
我娘的身子又不大好了,我想去臨安看看她。
然而,就在這時,不遠處又傳來一道急促的聲音。
「王爺!
「蘇府那邊來了人,說有事尋您。」
謝辭州的眉頭微斂,臉色變得凝重起來,看了我片刻,似乎是想說點什麼,最終卻只是一句:「有什麼等我回來再說。」
說完,便騎著馬離開了。
他的背影決絕,紅袍飛揚間,俊美洒脫,英氣逼人。
仿佛從不會為誰而停留。
可我知道,蘇丞相是他的恩師,蘇家三姑娘是他的青梅竹馬,他們素有瓜葛。
而我,雖跟他做了兩年多的夫妻,卻始終是個局外人。
是註定被拋下的那個。
從未有任何一刻,我如此清楚地意識到。
我以為不通情愛的人間高嶺,其實早早就為旁人甘心入了風月。
只是我一直不願承認而已。
思及此,我沒再看他,轉頭便自己悄悄備了一匹馬,準備連夜離開。
自嫁到寧王府以來,為討謝辭州的歡心,我一直謹慎守禮,從不敢行差踏錯一步。
而這次,我有些累了,他不同意也罷。
等回來,我就主動提和離。
2
出城的時候,本來一切都很順利。
可輪到我的時候,卻突然來了一輛馬車。
是相府的。
城門的官兵沒敢多盤問,便準備給這輛馬車放行。
裡頭傳來一道很輕柔的嗓音:「多謝。」
這聲音,我聽到過幾次。
是蘇挽柔的。
我側目。
這一瞬,正好有風拂過來,吹動了車簾。
於是,我便看到——謝辭州就坐在裡頭,正閉眼假寐。
哦,原來這就是他在忙的事。
我有些慶幸自己沒有聽他的話,在王府等他。
等一個根本不會回來的人,有什麼意思呢?
他竟像是突然察覺到了什麼,在帘子落下的瞬間,睜開了眼睛。
我沒有工夫再管他,徑直出了城門。
將那輛馬車甩到了身後。
這個時候的我並不知道,我走後,謝辭州便有些心神不寧,喚出了身邊的暗衛。
「王爺,怎麼了?」
「明日一早……不,你現在立刻回一趟王府,看看王妃在做什麼。」
3
我回到臨安後,便馬不停蹄地趕到了姜府。
可與我想像中的不同。
我娘並沒有纏綿病榻,她看起來很康健,一把將我拉到懷裡,又哭又笑地問:「你怎麼回來了?」
我提到那封信。
我爹便在一旁笑道:「給你寄信的時候,確實不大好了……可半個月前,從京城來了個郎中,醫術極好,幾副藥吃完,你娘的身子便好了大半。
「瞧我,都忘了給你報個喜訊。」
我心裡的石頭終於落了下來。
我就這樣又在臨安待了幾日,第三日的時候,我開始收拾行囊。
這一日,王府的人親自來了姜家,說謝辭州回府後罰了我院子裡的所有下人,還說謝辭州原本還準備親自來一趟,只是被事情絆住了腳,這才沒能過來。
我覺得有些驚奇。
他過來?為我嗎。
假的吧。現在這些人,為了將差事辦好,還真是什麼鬼話都敢說。
我走時,爹娘在門口送我。
他們或許也察覺到了什麼,旁敲側擊地提起了前些日子才跟夫家和離的王家姐姐。
就當下的世道來看,她是個棄婦,被夫家拋棄後,又不被娘家接納,現在獨自一人在麵館給人幫廚,日子過得很艱難。
可我聽說,她從前其實也是城裡很有名的閨秀,是臨安琴藝最好的姑娘。
我頷首,叫他們放心:「我都明白的。」
4
我的爹娘,他們深知做皇家婦的不易。
所以,當初我與謝辭州成婚沒多久,我爹便向皇帝請旨外放,來了臨安。
那時候,幾位王爺之間的爭儲之勢已經很明顯了。
謝辭州便是在那一次的鬥爭中落了下風,惹惱了皇帝。
天子一怒,很快便借題發揮,在酒後將我指給了他。
我爹官居五品,在那之前,為我相看的也都是些家世相當的郎君,哪知一朝風雲變幻,我居然當上了寧王妃。
這對謝辭州來說,卻是一樁恥辱。
我的存在,幾乎斷掉了他通過權勢來拉攏姻親的這條路。
因此,新婚當晚,他挑開我的蓋頭,便直言道:「你立個誓吧,三年後,自願與我和離。
「在此期間,我不會跟你圓房,你也不要對我動心。」
他的話語堪稱直白。
知道要嫁給他後,我便特意打聽過這位寧王,知道他為人淡漠,殺伐決斷,那樣的場景下,他的臉色又冷得嚇人,我沒敢多說,便磕磕絆絆地立了誓。
5
到了第二日,我便後悔了。
我雖算不上高門貴女,卻也自幼研習四書五經,是人人稱道的姜家娘子,憑什麼他說要和離,我便一定要聽他的?
這樁婚事,他不情願,難道我就一定是歡歡喜喜嫁進來的嗎?
至於那個誓言,是他逼我立的,並不是出自我的真心,況且,大丈夫才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不算。
我生性好強,並不想只因為所謂的門第之見,便被人瞧不起,然後心甘情願地和離。
所以,我開始拚命學習怎樣做一個稱職又可人的王妃。
我告訴自己,我不能怕他,我開始勤勤懇懇為他打理內宅,籠絡人心。
為他做貼身的衣物,洗手作羹湯。
事事親力親為。
時日一久,我開始喜歡上他。
我足夠貌美,足夠有耐心,我想打動他。
我要他後悔。
可後來,我才知道,並非所有的努力都會有好結果,就比如,他其實早有門當戶對的青梅。
他不是真的冷心冷情,他其實也有溫良的一面。
會在那人面前笑,會耐心地陪她賞月,陪她過上元節。
忘掉那日其實是我嫁給他以後過的第一個生辰。
讓我獨自一人在府中宴客,被下人同情,被賓客嘲笑。
我是他的不般配。
是他錦繡前程里最為晦澀不堪的存在。
所以,從一開始,他便不會為我考慮,三年以後,我與他和離,成為被皇家嫌棄的王妃,我要怎麼活?
他只是為自己想了一個暫時可以容忍的期限。
三年。
足夠他隱忍謀劃,位登高位。
然後,甩掉我。
6
我回到京城那日,下了大雪。
我牽著馬,衣袍上堆滿了雪,到寧王府門外時,卻看到本該緊閉的大門,竟然敞開著。
有人執燈而立,深深看我。
他穿滿花錦的朝服,通身氣派,另一隻手上拿著件厚厚的披風。
雪色與月色中,他看起來也不似以往一般不近人情,對著我道:「過來。」
我沒有動。
也沒有像以前一樣對他笑。
他微微擰眉,卻沒有責問我,而是像察覺到了我的不尋常一般,遲疑地開口道:「你……怎麼了?」
夫妻兩載,他還是第一次這樣關心我。
可我的心頭,竟然涌不上半點歡喜了。
我從他的身側過,往我的院子走。
他沉默地跟在我的身後,幾次想將手上的披風披在我身上,卻都被我拒絕了。
走到我的院子外時,他終於忍耐不住,叫住了我:「你站住!」
我頓步,回首看他。
他問,「你不告而別,不跟我解釋一下嗎?
「你可知,我有多擔心……」
我終於笑起來,話中帶了少見的鋒芒:「解釋什麼?你跟蘇挽柔孤男寡女,深夜出城,我問你要解釋了嗎?」
他的表情愣怔了片刻,抿了抿唇。
我這麼一說,他便明白,那一日,我真的在城門口撞見了他。
我靜靜地看著他,等待他呵斥我的不自量力。
畢竟,他以前一直是這樣做的。
若是我多問多做了什麼,他就會沉眉訓我:「需要本王提醒你認清自己的地位嗎?」
他性情莫測,狂肆無忌,說出這樣的話並不奇怪。我也不會因此而失落和難過。
當然,那是在知道他並不是對所有人都這樣之前。忘記是什麼時候了,我曾親眼見到他珍視地撿起蘇挽柔掉落在地上的帕子。
可下一瞬,他啟唇,卻是在說:「我可以解釋!」
他的嗓音沉沉,又帶了點急不可耐的味道。
我詫異片刻,搖頭:「不必了。」
跟我有什麼好解釋的?
我現在把自己的地位認清楚了,這些不是我該聽的。
他的面色慢慢沉寂下來。
我往院子的方向走,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他今夜難得的好脾性——若是往常,他一定早就惱了,他掌管刑部,面對犯人有千百種刑罰,在府中也一向說一不二,不論誰犯了錯,都會受到該有的懲處。
而這次,我身為王妃,卻私自出京,他若想追責,我無法逃脫。
7
他這是還沒反應過來?
想到這裡,我回頭看了一眼。
謝辭州還沒有走。
他的面容隱在夜色中,讓人瞧不真切,可此時此刻,瞧著這樣的他,我竟然品出了點頹唐的意味。
這樣的認知,讓我有些興奮。
從前一直是我順著他,這次,我突然想看一看,他怒不可遏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樣子?
喜怒哀樂。
我在他身上空付了兩年多的光陰。
總得占一樣吧?
於是,我忽然笑起來,同他對視,緩緩道。
「王爺,那日在府門口,你那樣凶,我不過剛說了半句話,你便……」
他緊皺的眉頭突然放鬆下來:「那日的事我也可以解……」
我沒留神他說了什麼,欲言又止地抬眸,恰到好處地流了兩滴淚:「罷了……王爺,這些都是小事,唯有一事,我一直挂念至今,你可願意成全我?」
先示弱,再提要求。
若放在以前,我一定覺得自己是瘋了,可今時今夜,他的退讓,讓我的膽子莫名地肥了許多。
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我現在想明白了,願意離開了,便也善上一回。
謝辭州毫不猶豫地點頭:「你說。」
這麼……乾脆?
雪慢慢地停了,徒留一地霜白。
在他面前,我從未如此坦然和暢快過,我近乎帶了幾分惡劣地開口道:「我要跟你圓房。」
8
我的話音落下,饒是冷靜自持如謝辭州,也不可避免地僵立在了原地。
他的神情起先是錯愕的。
我始終含淚望著他。
於是,他的目光又變得猶疑而古怪,許久之後,才像是回過神來一般,手中的燈籠和披風猛然墜地,發出刺耳的響聲。
他一瞬不動地盯著我,眸子烏黑而陰沉。
片刻後,才像是在確認一般,喉頭滾動著,一字一頓道:「你認真的?」
……
我的淚止住了,睫毛也忍不住一顫。
看著面前肅然而立的男人。
這怎麼跟我想的,不太一樣?
他為愛守貞。
聽到我說這樣的話,竟然沒有大發雷霆,沒有生氣,更沒有轉身就走?
我有些凌亂了。
我覺得,一定是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
若是在以前,聽到他這樣問我,我一定會歡喜地點頭,然後說自己是認真的。
可偏偏,這一次,我還真不是認真的。
所以,在他說完這句話後,我落荒而逃了。
全然不管身後這人會是怎樣的神情。
又會怎樣看我。
9
我要開始為自己打算了。
離開之前,爹娘給我的那一番隱晦的勸告,並非在唬我。
身為皇家婦,若是和離,我的下場只會更慘。
從前我喜歡謝辭州,不肯應誓,但凡他提起和離兩個字,我便要委屈,然後反思自己。
大概是一年半以前吧。
他曾問過我。
「你可知道今科狀元郎?此人生得還不錯,家世清白,極有才華,若無意外未來定會青雲直上,等你我和離之後,若你有意,本王親自為你保媒,讓你嫁給他。」
當然,他說這話並不是真心的,他哪裡會特意為我考量,促使他說出這樣一番話的原因,不過是因我那時總是給他做新衣裳,惹了他的厭煩而已。
那時的他,看我的目光中,有倦怠,有戲謔,卻唯獨沒有憐惜。
因為他知道我一定會驚慌失措,短時間不會再去煩他了。
那才是他的目的。
高高在上如寧王,慣愛以戲弄旁人為樂。
可現在,我真的想跟他好好聊一聊了。
不可否認,有的人就是九曲心腸,哪怕是隨口說出的笑言,都不失為一個很好的主意。
但現在,在去找他之前,我有些躊躇。
一夜的時間過去,他必然已經回過味來了。
那麼,若是見面,我們之間便有兩筆帳要算。
我私自出城,是其一。
還有一件嘛,便是我昨夜竟然膽大包天,讓他跟我圓房!
10
然而,我想了一夜的說辭,終究沒能用上。
謝辭州去南陽查案了。
據說是連夜離開的,歸期未定。
我知道以後,還沒來得及失落,便有另一樁事又找到了我。
宮裡來了人,說是麗妃的頭疾又犯了。
讓我進宮一趟。
可我知道,讓我照顧是假,數落我才是真的。
她會怨憎我家世不顯,拖累了她的兒子。
還會怪罪我嫁進王府以來,既沒有生下一兒半女,也沒有張羅著為謝辭州納妾添通房。
總之,太多了。
所以我沒有進宮,我讓人告訴那個來傳話的內侍,我病了。
病得起不來床。
那內侍雖心中有疑,卻沒問什麼,便離開了。
畢竟,我從前是那樣地乖順聽話,讓我何時去,做什麼,我從不說半個不字,沒有人會覺得我是在裝病,在騙人。
我索性躺平,開始不管王府諸事。
成堆的帳本送過來,又被原樣送走。
除了我身邊的人,所有人都以為我真的病了。
我時刻注意著謝辭州那邊的消息,準備在他回來的前兩日讓自己好起來。
然後同他將和離一事談妥。
此後,不管是麗妃,還是蘇家,都跟我沒半點關係了。
這麼一病,就是十多日。
11
我將一切都想像得很美好,但我沒有料到,謝辭州會突然回來。
他回來的時候,我已經睡下了,面色紅潤,美夢正酣。
他來得太急,我身邊的人根本來不及向我通風報信,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推開我的房門,然後用帶著絲顫抖的聲音,幾近慌張地開口:「姜明月!
「我聽說你……」
他的聲音急促,被風裹挾著砸到我的耳畔。
我睡眼惺忪地坐起來,與他四目相對,差點被嚇得尖叫。
月光透進來,照亮我繡著海棠花紋的中衣,還有他惹了一路風塵的袍角。
謝辭州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間,話音頓住,然後凝望著我,目光有那麼點晦澀難言的意味。
然後。
他似乎鬆了一口氣。
緊接著,耳根……居然紅了?
不是。我這個裝病被抓了個現行的人還沒不好意思呢,他就先替我尷尬了?
這實在不是謝辭州的作風。
許久後,他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一般:「你……把衣服穿好。」
我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的衣襟已經被睡得有些散亂了。
我連忙將衣襟理好。
謝辭州看著我的動作,突然又道:「你沒病。」
他的語氣非常篤定。
我抵賴不了。
更是怎麼都沒想明白,明明傍晚才收到消息,說那邊的事情很棘手,這人暫時不會回來,怎麼才短短几個時辰,他就出現在我面前了?
我說:「是。」
我不再指望在他面前裝什麼溫婉賢淑了。
「你母妃讓我進宮,我不想去。
「你府中的事我也管得太久,不想管了。
「你我不算正經夫妻,我這樣做有什麼問題嗎?」
既沒有真的做夫妻,那我憑什麼替他操持府務,侍奉婆母?
12
我的話音落下,謝辭州的身影僵住。
他望著我,長久而沉默。
他的目光幽深,平穩的呼吸開始亂掉。
就很忽然的一瞬間,我意識到了不對勁,連忙側過了頭,不敢再看他。
在他看來,我這樣的舉動,或許不是攤牌,更算不上挑釁。
我在邀寵。
很早之前,他就知道我喜歡他了。
他走之前,我梨花帶雨地乞求他,我說我想跟他圓房,但沒有成,然後我開始裝病,試圖以此來讓他憐惜,讓他退一步,跟我做正經夫妻。
想到這裡,我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
後悔。真的很後悔。
那麼,此刻的謝辭州,定然又氣又怒。
他最討厭旁人對他耍心眼。
可當我鼓足勇氣抬起眸,卻撞進了一雙笑眼中。
他說。
「沒什麼問題。
「這些事,你若不樂意,那就不做。」
我愣住。
他還要再說些什麼,外頭卻傳來低低的敲門聲:「王爺,時候不早了,還……還走嗎?」
謝辭州的笑意微斂,沉了一口氣,突然俯下身子,用力地抱了我一下:「等我回來。」
我呆住。
……
「哦。」
原來他真的沒有忙完。這次匆匆回來,又是為了什麼呢?
13
很奇怪。
謝辭州再次離開以後,居然開始給我寫信。
他那樣忙,他野心勃勃,他大業未成。
卻要抽空問我愛吃什麼點心,想不想看螢火蟲。
我還沒有從他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