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了多久?」
「從學校回來就開始看。」
「那就是一天一夜了,為什麼晚上不睡覺?」
「睡不著。」
蘇醫生痛心疾首道:「睡不著為什麼不跟我說!你這是隱瞞病情!」
我老實道:「因為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我習慣了。」
蘇醫生第二天就帶著我開始鍛鍊,剛好樓下新開了一家健身館,我們兩個倒霉蛋有幸抽中了全免的會員年卡,被逼著天天過來打卡,在健身房裡喘得像兩條狗。好處是晚上我的失眠情況改善了點。
再後來,沈端身邊的陳秘書飛過來找我,說沈端病故,公布遺囑需要我在場。
於是時隔多年,我再次回到了北城。
遺產當然沒有我的份,沈端該給我的都發到工資里去了。
我正納悶兒為什麼要大費周章把我喊回來看樂子,身後的門突然開了。
賀郴和沈季禮並肩走進來,兩人氣質一冷一熱,一個深沉冷漠一個溫煦帶笑。方才還吵吵鬧鬧的房間頓時安靜下來。
沈季禮看來在外面吃了不少苦頭,臉上不復從前少年時的輕浮淺薄,眉眼深沉,俱是一片攝人的冷意。
我自然地移開視線,專心聽著周圍人小聲的八卦。
沈季禮和賀郴現在不知道怎麼搞的,從過去的好兄弟變成敵對關係,忙著爭沈端的遺產。
沈端也不知道腦子哪根筋抽了,硬是越過自己的親生兒子要把公司交給賀郴。
一場吵下來,我掃興離開,不想走了沒多遠,一輛黑車靜靜地滑到我眼前。
車門打開,裡面是沈季禮那張陰魂不散的臉。
現在的沈季禮惜字如金,只冷冷給我丟了兩個字:「上車。」
我叉腰,似笑非笑道:「你現在是怎麼跟媽說話的,乖兒子?」
沈季禮握緊了拳又鬆開,「我知道當年你和老頭子是演戲騙我。」
「你知道了又怎麼樣?」
不怎麼樣,讓人強行把我拖上車而已。
當天我被沈季禮送回了沈宅,密集的安保人員重新啟動,卻不是為了防沈季禮,而是防我逃跑。
「等我處理完老頭子那邊的事,我們就結婚。」
我瞪大眼睛看沈季禮:「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沈季禮恨恨道:「我沒病,我好得很!」
「那你哪只耳朵聽到我想和你結婚?」
「你的意見不重要。」
溝通無效,我冷笑道:「你知道你爸比你聰明在哪嗎?」
沈季禮不屑道:「不就是比我有錢嗎?你當年看上他不就是因為錢嗎?」
「錯了,你爸是個實實在在的生意人,生意人懂進退,有分寸,買賣不成仁義在,但你,」我憐憫道,「你就是一條見人就咬的瘋狗,從來不給自己留後路。」
沈季禮看起來被我的話氣瘋了,但到底還是沒像當年那麼衝動,一言不合就要掐死我。
房間被他砸了個稀巴爛,狗脾氣不改。
我搖搖頭,熟練地撬鎖開門,摸清巡邏保安的規律,順利地從沈宅逃出去。早在我當年踏進沈家第一天,我就在腦海里畫好了最合適的逃跑路線,多年流浪生涯早就使逃生成為了刻進我骨子裡的本能。
逃出去後,我馬上約了賀郴見面。
在咖啡館等待的時間裡,我順手翻起桌上的雜誌。
郁景的臉映入眼帘。
即使遠在南城,我也聽過無數次這位商界新貴的大名,大街小巷印滿了他的臉,郁景經常接受電視訪談和新聞採訪。有許多知道我當年和郁景交往過的知情人不乏惋惜憐憫,要是我現在還和郁景在一起,身價不知水漲船高到多少。
我笑笑不說話,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和郁景依然保持著聯繫。
有時候是平常的早晚安招呼,有時候是問我有沒有按時吃飯的關心,逢年過節互寄禮物,甚至連生日也要守在零點給對方一句簡單的祝福。
我不知道該怎麼定義現在和郁景的關係。
我們像是從最親密的愛人變成了最疏遠的家人。
但無疑,這種不遠不近的關係給了我極大的安全感。
仿佛心有靈犀,郁景在這時突然給我打來電話,「你現在在北城?」
我有點奇怪,他怎麼知道我回來了。
我沒有說話,默默凝視著雜誌上的郁景,手指幾度撫過那張曾令我魂牽夢縈也曾令我午夜驚醒的臉。
電話里傳來郁景平穩的呼吸聲,像是雪落的聲音。
倏忽間,電話掛斷了,桌子投下一片陰影。
賀郴來了。
我找賀郴的理由很簡單。
要對付沈季禮那條瘋狗,敵人的敵人無疑是個很好的選擇。
但是……
「我為什麼要幫你?」
現在的賀郴也不是當年那隻任人揉搓的小狐狸了,眉眼風流如故,笑意融融,卻盡顯鋒芒。
其實比起沈季禮,賀郴更像是沈端的親生兒子,同樣的生意人性格,同樣的笑裡藏刀。
我直接道:「也許是因為當年你騙了我,給郁景和李桐下藥的不是沈季禮,而是你。」
賀郴大大方方地承認了,姿態坦然得像是在說你能拿我怎麼樣。
我嘆了口氣,最煩和這種看似溫和實則無恥的人打交道,給我一種一拳打進棉花的無力感。
這才是合格的奸商。
我輕聲道:「又或許,你會對我手上的遺囑感興趣?」
賀郴的表情變了,他用手支著下巴,好整以暇地審視著我。
「孟小姐,從前到現在我都很喜歡你這張臉。但你知道你自己什麼時候看起來最美嗎?」
「願聞其詳。」
「你虛張聲勢的時候最好看。」
「你懷疑我在詐你?」
我沉默了會兒,回答賀郴:「我從很久以前起過的生活就和你們這種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完全不同,你們可以在酒吧會所一晚上花完一個普通人家整年的花銷,也可以隨手買下常人艷羨不已的名車豪宅,隨時都有私人飛機為你們突發奇想的行程買單,你們生來就為無盡的資源和財富所簇擁……但我不一樣。」
「我做過小偷,能為了一口飯和乞丐打得死去活來,睡過橋洞大街長椅公廁廢棄廠房,在街上賣過藝,在賭場給人看過場子,在海岸口參與過走私偷渡,給妓子拉過皮條,給警察當過線人,也被人坑去當過靶子,被捲入過幫派血拚……」
「我不是想要告訴你我曾經過得多慘,而是儘管過去如此辛苦,我依舊努力活到了現在,坐在你面前,和你談一筆對我們雙方都有利的交易。」我笑道,「如你所見,我的運氣不怎麼好,但我的腦子很不錯。我不喜歡賭,但我總是能賭贏。」
賀郴微微動容,我朝他伸出手,「我這雙手,拿過殺人的刀,摸過發熱的槍,握過垂死的人,在地里刨過食,在賭桌上出過老千,你覺得怎麼樣?」
賀郴臉上的笑意加深,「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然後也伸出手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我笑道:「賀先生果然是明白人。」
臨走前,賀郴試探似地問我:「你要去見你的小男友嗎?」
「怎麼?」
賀郴聳聳肩,「最後的好心勸告,你那位小男友可沒有你想像中那麼良善。」
我走出咖啡館,北城秋末寒風簌簌,我裹緊了身上單薄的衣裳。
對面高樓的LED屏上正在播放一則商業訪談節目,郁景面對主持人的咄咄逼問,不慌不忙,對答如流,指間的鑽戒閃閃發亮,他談吐文雅,氣度不凡,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會哭著求我留下來的小蘿蔔頭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有點累,也許是多年不管不顧只知埋頭前行帶來的惡果隱患在當下猝不及防地一下子爆發了,我突然很想停下來。
不要再繼續往前走了,不要再努力了,不要再……活著了。
反正也找不到的,那份希望就如同吊在驢子面前的胡蘿蔔,不斷引誘我在這荒漠般虛無的人生一直往前走,可前面有什麼呢?什麼也沒有。
我曾經天真地以為,擺脫流浪者的身份,我就一定能獲得常人的幸福吧,可我錯了,即使來到幸福的樂園,幸福依舊與我擦肩而過,我依舊是個局外人。
蘇醫生在一次心理諮詢里曾經問我:「你想要什麼?」
我說:「希望,能讓我覺得活下去稍稍有點意義的希望。」
蘇醫生搖搖頭,「希望是抽象的,你應該尋找的是能讓自己感到希望的事物,是具體的人或物。」
「孟霜,說實話,你真的很了不起,你是我見過意志最頑強、思考最透徹的一個病人,儘管過去經歷了那麼多不好的事情,你依舊堅持走到了現在,你真的很堅強。我想,對於這個問題,你應該是最有體會的。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也能解決你從過去至今為止的困境。」
「孟霜,你覺得人生來的宿命是什麼?」
北城第一場雪開始落下,我依舊抬頭凝視著螢幕中的郁景,打著旋的雪花落在我的眼睫上,落進我的嘴裡,我仿佛嘗到了世界上最苦澀的滋味,夾雜著難以言說的酸楚與飛速流逝的甜蜜。
「是抗爭,是掙扎,是與我們生來的宿命本身搏鬥。」
我說,「人真的是一種很頑強又努力的生命,仿佛活著一事本身就是逆天而行。即使遭遇再多挫折磨難,無數次被逼到絕境,殘疾、傷病、貧窮、戰爭、自然災害,每一個都能輕易毀掉一個活著的人,但只要看到一絲希望,人就絕對不會輕言放棄。
縱觀人類歷史種種天災人禍,可人類依然活到至今,在地球上創造了獨一無二的絢爛文明與恢弘歷史。」
「假如一個人生下來就是殘疾,他想要活下去就必須面對自身的殘疾以及克服其帶來的種種不便;如果一個人生於貧窮,那他就會在餘生中拚命與自己的貧窮抗爭。對抗自身的宿命,才是人生來的宿命。」
人永遠會在生死之間掙扎,而這份掙扎就叫活著。
蘇醫生問:「那你在與什麼抗爭,孟霜?」
仿佛畫里的人突然走出來,我眼前一閃,對面街道上突然出現了郁景的身影。
他的頭髮長了些,卻擋不住眉眼流露的溫柔,風衣將他身高腿長的優勢勾勒得分明,衣角被呼嘯的風吹起,划過無數道留戀的弧度。
仿佛從海市蜃樓里走出來的郁景一步步朝我走來,眉眼含笑,溫柔如初,胸腔中那顆沉寂已久的心仿佛也隨著郁景的靠近,一點一點復甦。
——是生下來就被遺棄的命運,是所有人都將離我而去的不安。
——是最渴望也最恐懼的事物。
——是家,是歸宿,是不再漂泊流浪的港灣。
「可什麼又是家呢……」我喃喃道。
郁景在我面前站定,伸手輕輕拂去我臉上的雪花和淚水,他說:「家呀,不就是在愛人的身邊嗎。」
「霜霜,這次輪到你收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