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為家完整後續(上下合集)

2025-06-09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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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說我是沈季禮的舔狗,其實我只是他最討厭的家庭教師。

沈季禮用盡手段想要趕走我,奈何我一心向錢,死皮賴臉,不知悔改。

直到一天沈季禮期期艾艾地看著我,說喜歡我。

我卻挽著他爸的手臂笑得燦爛:「現在你該喊我一聲媽了。」

1、

舍友最近在給我介紹一份工作,說是給有錢人家的小兒子當家教。

薪水超乎我想像中的高,我瘋狂心動,忍不住問:「條件這麼優渥,真的沒什麼坑?」

李桐頓時吞吞吐吐,在我的百般追問下才猶豫道:「……學生脾氣不太好算坑嗎?」

我放下心來,脾氣差一點就差一點,我是去賺錢的,又不是去交朋友的,只要不影響正常教學,他愛怎麼發脾氣都跟我沒關係。

第二天,我就見到了這位脾氣不太好的沈家小少爺。

低調的豪車駛入占地廣闊的莊園,綠草如茵,枝繁葉茂的林木掩映著一棟棟雪白建築。

車子駛過噴泉雕塑,停在前樓。

在身穿燕尾服的管家指引下,一扇扇雕花木門在我眼前洞開。

飄渺的琴聲迴蕩在富麗堂皇的豪宅內部。

管家像是突然得著了什麼信號一樣,隨便找了個一看就是敷衍我的藉口脫身。

我登上三樓,才找到樂聲的源頭。

數面環繞的落地窗打下的陽光中,鋼琴閃閃發亮,沈家的小少爺穿著一身白色西裝,全身心地沉浸在演奏中。

一曲畢了,沈季禮轉過頭來,他眉眼精緻,笑容溫和,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毫無攻擊性的鄰家大男孩,絲毫看不出舍友口中那個囂張跋扈的少爺影子。

「你就是那個來接替李老師的新人?」

「對,我姓孟,以後由我輔導你的全科作業。」

沈季禮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那麻煩孟老師過來一下,我有點事要囑咐你。」

沈季禮朝我勾勾手,姿態隨意,像是逗弄一隻新買來的寵物狗。

「快點呀,別愣在原地,是很急的事情!過來點!」

我默默走過去,剛想聽聽沈季禮賣什麼關子。

冷不防這孽畜一腳踹在我膝蓋上。

我吃不住痛,撲通一聲單膝跪在了他面前。

沈季禮的手就在我毫無防備時,重重地落在了我頭頂,以完全掌控的上位者姿態揉搓著我的頭髮。

迫於仰視的姿勢,我抬眼看去,只能看到沈季禮緊繃冷厲的下頜線。

「告訴你個小秘密哦,我只花了不到一個星期就趕走了李桐,你覺得你又能堅持多久呢?孟、老、師。」

2、

「老師」兩個字幾乎是被沈季禮貼在我的耳朵上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

他咬字精準,聲線低沉而富有少年人特有的沙啞,溫熱的呼吸打在我的耳畔,有一瞬間我甚至感到他的舌頭也像是蛇信般飛快滑過那小小一片皮膚,帶來電流般的悸動。

極近的距離之間,氣息交融,像是耳鬢廝磨。

我穩住心神,猛掐大腿。

沈季禮嗷地一下叫出聲,「你掐我幹嘛?!」

我神色平靜地站起身理了理裙子,皮笑肉不笑道:「第一課,教你怎麼尊重陌生女性,最好在保持恰當的社交距離下進行對話,以免冒犯對方。」

「你他媽不就是一個臭教書的?!管東管西還管到我的禮儀上?!」

「有這個閒工夫,你還不如想想自己能待幾天就滾蛋!」

沈季禮臉上溫良和善的完美面具被徹底撕破,再也不掩飾暴躁的本性。

我視若無睹,徑直推開了書房的門,對沈季禮做了個「請」的手勢。

沈季禮抱胸看我。

「你來的不巧,我今天剛好有事要出去,咱們改天再約吧。」

輕描淡寫幾句話,就把我來迴路上花費的時間一筆勾去。

我心平氣和,深知這是沈季禮給我的下馬威。

但我不打算跟一個大白天穿白西裝的傻逼計較。

我搜颳了一圈書房,把沈季禮能找到的試卷一股腦倒在他面前。

沒錯,就是倒垃圾那種倒法。

「語文二十,數學十八,英語三十三,理綜一百五……」

我毫不留情譏諷道:「這個選擇題,就算是在試卷上撒一把米,雞啄的都比你考得好。」

我真誠發問:「你確定你腦子沒點隱疾?」

沈季禮氣到炸毛。

「你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我可是加入了門薩的!」

「從來沒有一個家教老師敢跟我這麼說話!你信不信我這就讓我爸炒了你!」

我馬上給他遞去手機,「好啊,你來,你馬上給你爸打電話讓他炒了我。」

沈季禮反而愣住,反應過來後一把將我的手機打落在地上。

少年人心高氣傲,怎麼可能因為這點小事向他父親低頭。

兩個小時的輔導結束,在我的威逼利誘下,沈季禮磨磨蹭蹭做完了我帶來的摸底試題。

順手還在試卷背面畫了只王八,中間寫著我的名字。

做題期間,沈季禮還一直在我耳邊絮絮叨叨個不停。

一邊罵我一邊刷題,手上嘴上都在賣力輸出,兩不耽誤,真是難為他了。

摸底試卷的分數表明,沈季禮腦子沒什麼問題,就是不愛學,底子基礎也沒打好。

我見好就收,在沈季禮哀怨的目光下留下一大套練習題,便起身告別。

沈季禮嘲諷道:「你以為你還有第二次踏入我家的機會嗎?滾吧,你不就是為了我們家錢來的嗎?」

「來,拿好了,自己去撿吧。」

沈季禮掏出一疊大鈔正對我臉扔過來。

我沒能及時躲開,一張張紅色紙鈔砸在我臉上,明明是輕飄飄的力度,卻恍若一個個無形的耳光。

我是孤兒出身,錢對於我來說當然很重要。

但現在的我有原則,該拿的錢我一分也不會少要,不該拿的錢我一眼也不會多看。

從小到大由於孤兒的身份,我遭遇過不少的惡意和敵視,但像沈季禮這樣沒來由的攻擊,我還是第一次遇到。

「我在哪裡得罪了你嗎?」

沈季禮高抬下巴,「你不就是為了錢才來我家的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一個兩個的心思,打著什麼秘書老師的旗號到我家,私底下卻想盡了辦法勾引我爸,一個個把我當親生兒子似的,噁心死了。」

我無語:「你真誤會了,我對你爸沒興趣,我只想搞錢。」

「滿地都是錢,你拿著滾吧!下次別來了!」

我靈機一動,「下次的小測會更難,所以你怕了對嗎?你怕你爸看到一手栽培的兒子原來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阿斗?」

我如願以償地看到沈季禮的臉被氣成豬肝色,滿意一笑,這可是會走路的錢袋子啊,可千萬不能放跑了。

3、

沈家的司機把我送回校門口時,郁景的電話剛好打來。

「寶貝,不好意思啊,我今晚和投資人喝多了酒,不能去找你了。」

郁景是我交往了四年的男友,今年剛畢業,正在創業。

「你還好嗎?你現在在哪?我過去找你。」

「別,千萬別,現在太晚了,你一個人在外面不安全,還是快點回宿舍吧。我沒事,老李替我叫了代駕。」

郁景醉醺醺的聲音帶著歉意:「霜霜,今晚我真不是故意鴿你的,過幾天我們再去看電影好嗎?真對不起啊,總是因為我,我們的約會一拖再拖……」

似乎是喝了酒,郁景比平時粘人了一點,我安撫了他幾句。

郁景從一開始勉力維持的清醒變成後來直接放飛自我,在電話里發酒瘋。

「霜霜你放心,等公司做大以後,我一定會賺很多很多的錢,給你買最大最漂亮的房子,到時候我也能閒下來,整天和你在一起了。」

「上次你不是說想去旅遊嗎?以後我們想去哪就去哪,到處遊山玩水,只要你開心,我們去環遊世界也可以……最好是買下一艘遊輪,天天在海上漂,只有你和我……」

聽著郁景越畫越圓的餅,我心裡好笑,不由泛起一絲酸澀。

我是孤兒,郁景小時候也沒好到哪去,在小縣城的貧窮單親家庭長大,受過無數白眼和冷遇。

錢對於我們這種底層掙扎的人來說,無疑是最大的安全感。

所以我從不反感郁景說來說去,總把錢掛在口頭上的習慣。

雖然聽起來好像用錢就能彌補我們之間錯過的一次次約會、被爽約的一次次晚餐。

但我知道,郁景和我,都在共同為我們觸手可及的未來努力。

回到宿舍,李桐和我打聽:「怎麼樣怎麼樣?沈季禮那個小混蛋很不好對付吧?」

「不到一個星期我就忍不下去了,再在那裡待著,賺的錢都不夠我治乳腺結節的!」

我把今天賺到的錢都給李桐轉過去,「還行,看起來一時半會他炒不掉我,謝謝你為我介紹這份工作,真是幫大忙了。」

李桐喜笑顏開,從桌子上掏了把瓜子和我嘮嗑:「還是霜霜你有辦法!不愧是我們校出名的高冷女神,對付無法無天的二世祖也有一套,一想到沈季禮吃癟,我就來勁兒!」

我有意打聽,問她:「沈季禮看起來對每個老師的敵意都很大?」

「嗐,有錢人家嬌養出來的小少爺不都那樣,沈季禮聽說是它們圈子裡最有錢有勢的一個,為人行事也屬他最囂張。」

「不過沈季禮他自己也是有點慘,你在網上搜搜就能找到不少八卦,聽說他媽當年背著家族和他爸私奔,兩人年少夫妻白手起家,他爸發達後轉頭就拋棄了糟糠妻,在外養了不少小三,他媽就是在一次去抓姦的路上出車禍沒的。」

「從那以後,沈季禮特別討厭靠近他爸的年輕女性,見一個啄一個,沈宅里的女傭都是上了年紀的阿姨。」

我啞然,看起來豪門裡的生活也不怎麼好過。

「不過沈季禮他爸對他還算厚道,這麼多年來沈家名正言順的兒子也只有他一個。」

「可惜了啊,他這個兒子學什麼不好,就因為他媽的事天天和作父親的對著干,他爸給他請的家教一個個都被他趕走,我在給沈季禮當家教那段時間,天天聽見沈宅里的傭人聊八卦,猜沈季禮這個太子爺還能當多久……」

我嘬了口奶茶,百無聊賴之餘不由為沈季禮掉了幾滴鱷魚淚。

李桐見我聽著豪門狗血恩怨卻依然一臉冷淡,咂舌道:「你們這些直博的學霸,是不是都對八卦什麼的沒什麼興趣。」

「挺好的,像聽猴戲。」

李桐哀嚎:「我們宿舍保研的保研,出國的出國,就我一個找工作的到現在也沒著落……」

「對了霜霜,郁學長的公司是不是最近在招人?你看我合不合適?都是本校學生,知根知底,我很靠譜噠!」

李桐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

「郁景跟我說他們最近缺一個設計,你把簡歷發我一份吧,我給他看看。」

「好耶!我就知道霜霜你人最好!我最喜歡你了!」

李桐激動地一把抱住我,柔軟的身子不斷往我身上蹭,笑容甜美得令人晃神。

我客氣道:「沒事,你也給我介紹了工作。」

4、

第二次造訪沈宅時,我帶上了專門為沈季禮制定的學習計劃。

沒想到卻撲了個空。

在管家第五次為我換掉冷茶水時,我終於忍不住給當初面試我的陳秘書打去電話。

「孟小姐,您稍等,管家和我也不清楚沈少今天去了哪,我把電話給沈總。」

很快,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響起來。

「孟小姐,不好意思讓你多等了一個小時,我剛才有個會。」

我有點奇怪,沈總怎麼知道我在這干坐了一個小時。

沈總像是知道我的疑惑一樣,答道:「沈宅上下都有監控。」

我愣住,一想到我無知無覺地在一雙看不見的眼睛下面度過了一個小時,不禁有點頭皮發麻。

為了防止家教輔導過程出現什麼說不清的糾紛意外,一般在學生的房間會有一定的監督措施。

但我沒有想到沈宅的監控密集到這個程度。

「季禮今天和朋友去臨江路那邊玩了,麻煩孟小姐幫我把他帶回來吧。」

我剛想說這不屬於我的工作範圍,電話掛得突然,沒給我拒絕的機會。

同時一份新的工作合同發到我手機上。

合同將我的工作職責拓寬了許多,相對的是薪水也漲到了一個小時五千。

有錢不賺王八蛋。

我默默將簽好的新合同發給陳秘書,登上了開往臨江路的車。

臨江路靠近機場,地廣人稀,道路寬闊,交通燈少,是本市極佳的飆車聖地。

我到的時候,天色剛擦黑,路面上聚集了不少超跑,每輛豪車上都至少有一位裝扮靚麗的美女,公子哥們攬著美女尋歡作樂,相互攀談。

我撥開人群,找到了位於中心的沈季禮。

他穿著襯衣長褲倚在車門上,挽起的袖子露出線條利落的精壯手臂,領口胡亂散開,平添了幾分野性的桀驁。沈季禮眼神不耐,看到我的時候眉頭皺得更緊了。

有人起鬨:「沈少不是剛在愁今晚沒人陪嗎?這不馬上有大美女送上門了!」

沈季禮瞪我:「你來幹什麼?!」

我打量了幾眼沈季禮和他身後的豪車。

「我記得你沒成年。」

「那你記錯了。」

我猛地湊近沈季禮,將我們之間的距離拉到最近,從外看很像是我主動對沈季禮投懷送抱。

沈季禮慌張推開我,耳朵微紅,「你幹什麼?!」

我遺憾地嘖了一聲。

既沒有煙味也沒有酒味。

可惜了,不能一個電話把他們一鍋端了。

「來叫你回去學習。」

周圍的公子哥哄堂大笑,卻在沈季禮一個眼刀掃過去徹底熄了聲。

只有一個戴著棒球帽的男生好哥們似的拍拍沈季禮肩膀,「哎喲笑死我了,原來大美女之前就跟你認識,不會是你爸專門給你找的保姆吧。」

我頂著沈季禮要殺人的目光遞過去一沓紙。

沈季禮沒動,那個戴棒球帽的男生接了。

「星期一早上六點起床,背五十個單詞,讀三十分鐘英語,默寫兩篇古文,上午課餘時間整理病句錯題,午休期間熟記化學方程式……星期二……」

沒等男生念完那冗長的學習計劃表,沈季禮一把抓過來撕成碎片,一股腦朝我扔來。

紙片紛紛揚揚,被風吹得四散。

透過雪白的碎紙片,沈季禮對我露出一個挑釁的微笑。

他拍拍身邊的豪車,「敢不敢跟我的車坐一趟,要是從頭到尾你都沒叫出聲,我就跟你回去怎麼樣?」

「那多沒意思,不如我們換換。」

……

比賽開始的號令一出,我猛踩油門,沈季禮的愛車在我的操控下像箭一樣急射而出,一馬當先。

沈季禮的嘴巴張張合合,最後還是忍不住問我:「你有駕照的對吧?」

我漫不經心地嗯了聲,「有,上星期剛拿到。」

沈季禮沉默了,臉色時青時白。特別是在幾個快要翻車的急轉彎過去時,眼睛瞪得像銅鈴,手牢牢地抓在安全帶上,崩出青筋,嘴巴卻始終倔強地抿緊。

我壞心眼地在車即將拐過一個極險的彎時突然搖下車窗,窗外是深不見底的峭壁,獵獵風聲猛地糊到沈季禮臉上,加上窗外景色驟然在眼前放大,雙重刺激下他沒忍住,一下子破功喊出了聲:「停!快停!「

沈季禮見自己輸掉,氣急敗壞罵我:「我操!你就是個不要命的瘋子!「

兩公里開完,我把車停在一個偏僻的角落。

「這還沒到終點呢,你幹什麼?!」沈季禮嚷嚷。

「讓你下車吐吐。」

沈季禮還想說些什麼,臉色卻突然一窒,我手疾眼快地掏出手帕堵住他的嘴。

沈季禮忙推開車門,連滾帶爬跑出去了。

回去的路上,沈季禮躺在后座,氣若遊絲,還不忘威脅我。

「……今晚的事,絕對不許說出去,你聽到了沒有……給我閉緊你的嘴……」

我好脾氣道:「這是另外的價錢了。」

沈季禮回我一個硬邦邦的錢夾子,正中我的後腦勺。

我滿意地抽出幾張紅鈔,和沈季禮單方面約好了下次的課業輔導時間。

臨走前,沈季禮陰森森地瞪著我:「你等著,我不會就這麼放過你的。」

「那麼多的老師都被我逼走了,還差你一個姓孟的?」

我嗯嗯啊啊敷衍了幾句,低頭數錢。

5、

此後沈季禮果然沒少折騰我。

但在摸清了沈季禮的整人路數,大概明白前幾任家教是怎麼被趕走後,我越發遊刃有餘。

整個沈宅在我每次過去時被他鬧得天翻地覆,路過的傭僕見怪不怪,從一開始同情地看著我被沈季禮各種花式辱罵,到後來看到在我手下乖乖學習的沈季禮,不禁向我投來敬佩的目光。

只能說對付青春期毛毛躁躁的叛逆高中生,最好用的還是激將法。

陳秘書對我很滿意,一個月的試用期很快過去,合同時間被延長到明年六月。

轉正薪水更高了,我也很滿意,約郁景出來吃飯。

我們約在了從前讀書時喜歡去的粵式飯館。

我點了一桌子的菜,郁景姍姍來遲。

在社會摸爬滾打了近一年的郁景不復當初畢業時的意氣風發,取而代之的是日漸沉穩的氣度和謙和的笑容。

一身挺闊西裝,雖然努力打理,還是掩不住由於平日裡來回奔波趕路而擠壓出來的褶皺。

我記得這是去年郁景畢業時,我們一起去逛街,兩個人用好不容易湊出來的錢買下的屬於郁景的第一套高級西裝。

沒想到他居然穿到了現在。

我看著郁景憔悴的臉色和眼下的烏黑,在飯桌上不斷給他夾菜。

「最近公司是不是特別忙?真的不用我過去幫忙嗎?」

郁景擺擺手:「真的不用,霜霜你就專心讀書好了。梁老師是業內大牛,不輕易帶學生,你好不容易有機會加入他的項目組,院長當初說的沒錯,你就是個天生的科研苗子,沒必要跟我出來混酒桌。」

「何況多虧了你的專利技術,公司的產品才順利研發出來,我們當初不就說好了嗎,我負責商業運作,你管技術,」郁景笑吟吟調侃道,「你可是我們公司的重要股東呀。」

我被郁景逗笑,目光卻不小心落在郁景開縫的袖口上。

「那我給你買套新西裝吧,都快一年了。「

郁景窘然,直擺手:「哪有女朋友老是想著法子給男朋友買東西的?「

「給自己喜歡的人買東西怎麼啦?你放心,我最近找了份工作,不缺錢,也不耽誤學業,才開學我就把論文寫完了。」

郁景順勢問起我的家教工作。

「聽李桐說,你在給一個脾氣不怎麼好的小孩當家教,他平時總是為難你嗎?」

我想起磕得青紫的膝蓋,橫眉豎眼的沈季禮總是指著我大呼小叫,平時毫不猶豫潑過來的熱茶水,隨時砸在臉上的試卷或紙幣,出現在手提包里的各種意外……

我聳聳肩:「還行,能鎮住。」

郁景憂心忡忡,「你有什麼問題一定要跟我說啊,別總是一個人憋著。」

我對郁景的話不以為然,從小在福利院接受的教育告訴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況且我還真看不上沈季禮拙劣的小手段,比起我童年時在福利院遭到的霸凌,真的算小兒科。

郁景不死心地勸我:「我們都是快要結婚的人了,有什麼困難你可以和我說,我們一起解決。」

我戳戳他浮起的酒窩,笑眯眯道:「別這麼嚴肅啦,我都說我一個人沒問題的,你怎麼就是不信我呢?這周末你有空嗎?我陪你去看看西服吧,最近有人給我推薦了一家做手工西裝的,我們一起去看看?」

郁景泄氣,「我不是不信你,我是巴不得求著你多依賴我一下。」

飯桌上的氣氛因為郁景的小脾氣一時陷入僵硬,我心裡有點好笑,在外風度翩翩、進退得當的郁景也只有在我面前才會敞開心扉,袒露性格中真實的一面。

我無意繼續跟郁景爭辯這個話題,便藉故出去了一趟。

沒想到就是這一走出了意外。

賀郴笑嘻嘻叫住我時,我差點沒認出他就是上次飆車時那個戴棒球帽的男生。

「小孟老師有空嗎?來幫個忙唄。」

我碾滅手上的煙,有點意外:「你怎麼在這裡?要幹嘛?」

「我和季禮出來吃飯,遇到了點小麻煩。季禮正在裡頭大發脾氣,想請你救個場。」

一聽和沈季禮有關,我瞬間蔫下來:「沒空,私人時間不沾工作。」

賀郴一點也不生氣,好聲好氣勸我。

「噯,別這樣,小孟老師就當幫我這個朋友一個忙,好歹相識一場。」

他指了指我身後的飯館,「不會讓你男朋友久等的。」

我動作一頓,「你威脅我?」

「哪有,只是生意場上多一個朋友就多一條路,你說對不對,小孟老師?」

……

賀郴領著我走進了隔壁一家私密性極好的私房菜。

最外面一道不起眼的灰撲撲小門推開,裡面景色別有洞天。

古樸典雅的中式裝修,暖黃燈光照亮了牆上的寫意山水畫,身穿旗袍的服務員在我們走過時停下腳步微笑致意,大廳四處有交談時的竊竊私語聲,不同尋常餐廳的大聲喧譁,雕花窗格組成的隔斷後只見影影綽綽。

賀郴突然出聲道:「說起來這家私房菜就在你學校附近,很多老總都喜歡來這裡吃飯,說不定你在這裡能見到不少你的同學。」

我轉頭看他,表明底線:「我不喜歡這個玩笑。」

賀郴笑笑,不再提了。

快到包廂門口,我遠遠望見一個秘書打扮的男人面露急色,在門口不斷來回走動,卻一點不敢推開那扇近在咫尺的包廂門。

看到賀郴走來,他火急火燎迎上來:「我的大少爺啊,你怎麼現在才來,裡面都快要鬧翻天了。」

看到我,雖然眼中划過一絲驚艷,但嘴上還是毫不留情地繼續抱怨:「這個時候你還有閒情去浪,沈少知道了可得好好謝謝你。」

賀郴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他是得謝我。」

隨後手在我背後突然一推,我沒防備,踉蹌著推開了面前那扇門。

6、

「周瑤,你怎麼不吃啊?快點吃啊,這可是沈少特地為你準備的健身餐!」

「是啊是啊,你看沈少對你多好,這麼多年了還記掛著你。」

包廂分為棋牌休閒區和用餐區。

但此刻,用餐區的圓桌旁只坐著一個女人,孤零零地面對一桌殘羹剩飯,手機械地擺動著,不斷往嘴裡放進去些什麼。

不遠處的棋牌區人聲鼎沸,自發地形成一個圈,從圈內不斷傳來肆無忌憚的譏諷和嘲笑聲。

兩個區域之間涇渭分明,宛如隔著一道不可跨越的天塹。

周瑤臉色蒼白,本就纖瘦的身材在劇痛的折磨下搖搖欲墜,她眼前一片血紅,碗里堆得冒尖的辣椒像是永遠也吃不完一樣無邊無際蔓延開來。

冷不防一隻手伸過來,打翻了她眼前的碗。

我嘶了一聲,朝天椒、魔鬼椒、龍息椒、小米辣……好傢夥,能把人干去ICU的辣椒都在這了,這是明擺著要人命。

「我操!嚇我一跳,什麼時候進來的人……「

「還挺漂亮,新來的服務員嗎,怎麼沒穿旗袍……「

我掃了一圈周圍,大概明白是怎麼回事,事情的起因恐怕就是不知道腦子哪根筋抽了的沈季禮非要為難一個女孩子。

我攙起周瑤往外走,一個酒杯突然砸在我腳邊。

抬眼看去,被圍在圈子中心的沈季禮坐在牌桌旁,眼神睥睨,手裡的紙牌在燈光下的映照下宛如雪白刀鋒,扎人眼球。

「我就知道你倆是串通好的,合夥玩我呢?「沈季禮冷笑。

我莫名其妙,但記掛著還在等我的郁景,一心只想速戰速決,於是端著那碗辣椒氣勢洶洶地朝沈季禮走去。

棋牌區的頂燈光芒更盛,隨著我的走近,人群自發地為我讓出路。

有人倒吸一口涼氣,小聲嘟噥:「我今天總算是明白了什麼叫恃美行兇……「

我把碗重重砸在牌桌上,「為難一個小女生多沒意思呀。「

沈季禮面色古怪:「小女生?你說周瑤那個婊子?你不認識她?」

我不接他的話,徑直捻起一個辣椒扔進嘴裡,眼露挑釁地看著他。

沈季禮被我刺激,一把將手裡的牌甩在桌上,聲響之大,像是一道狠厲的耳光。

「好!比就比,誰怕誰!」

他也不甘示弱伸手拿了個辣椒嚼起來。

臉色從漲紅轉為蒼白,卻還是堅持梗著脖子瞪我。

我們倆輪流拿走碗里的辣椒,一個接一個吃下去。

直到碗徹底空了,沈季禮也像周瑤一樣,面色慘白,嘴唇通紅,雙手因為痛苦緊握成拳,但依然不忘得瑟地瞧著我。

他聲音微微發顫:「我數過了,我吃了二十五個,你吃了二十四個,是你輸了。」

沈季禮笑得肆意又猖狂。

我也笑,然後雙手平舉起來,袖子輕輕一抖。

二十四個辣椒嘩啦啦掉了一桌。

周圍頓時靜得落針可聞。

沈季禮瞬間翻臉,暴怒之下一把掀翻桌子,雙目赤紅地瞪著我:「你耍我?!」

還沒等他進一步動作,從胃裡傳來的一波波劇痛讓他眼前一黑,腳步踉蹌,周圍的小弟慌忙接住他。

「沈少!你還好嗎?!」

「快叫救護車!有沒有人帶著胃藥啊?!」

我趁亂跑了。

在門縫裡不知道看了多久熱鬧的賀郴搖了搖狐狸尾巴,施施然讓開路,門外的醫護人員魚貫而入。

「周小姐已經被她助理送去醫院了,她助理讓我好好謝謝你,這次真是幫大忙了。」

7、

我嗯了一聲,什麼也沒多問。

我只知道經過這次賀郴算是欠了我一回,而人情債這種東西是最難還的。

「你不問問周瑤和季禮是什麼關係嗎?」

「和我無關。」

我顧念著還在隔壁等我的郁景,只想快點回去,手機卻突然傳來微信的提示聲。

郁景走了。

有應酬。

【抱歉霜霜,老李那裡撐不住,合同差點談崩,我必須過去看看。】

飯錢想必也被結了,回去也沒什麼意思。

我煩悶地拿出煙盒,朝賀郴搖了搖。

「我不介意,你抽吧。」賀郴和煦地笑笑,可能是看在我剛幫過他的份上,態度一反平常的溫和。

「小孟老師平時不怎麼關注娛樂圈新聞吧?」

「沒興趣。」

賀郴笑得狡黠:「怪不得你認不出周瑤。不過也是,近幾年周瑤都是半隱退的狀態,名聲的確沒有以前那麼大了。」

被賀郴這麼一提,我才依稀記起以前其實聽過不少次周瑤的名字。

原來是個女明星。

我記得在我剛上大學那會兒,出道沒多久的周瑤風頭無二,大街小巷都是她出演的影劇,網上關於她的八卦和黑料數不勝數。

當時李桐就特別喜歡她,沒日沒夜地追星,還想把我們幾個舍友也拉入後援會。

那股瘋狂痴迷的勁兒我到現在都記得。

只是後來,事業如日中天的周瑤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銷聲匿跡,大熒幕上很少再見到她的身影。痛失女神的李桐一怒之下做了個爬蟲抓了一個通宵的數據,第二天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一臉萎靡地跟我們說,周瑤可能被人包了。

「季禮以前也追她。是他初中那會兒吧,那時候他特別迷周瑤,每部周瑤演過的片子他都看了至少十來次,周瑤參加什麼活動,他也想盡辦法跟過去,合照,簽名,首映會的觀禮席位,什麼也要弄到手……時間長了,周瑤都記住他了。」

「因為季禮追星,家裡的長輩還罵過他不少次,幹什麼不好,非要去捧一個戲子……」

我嗤笑了一聲。」

賀郴莞爾:「你別笑,有些長輩就是這麼看娛樂圈那些大明星的,不管那些頂流賺多少名聲多大,在他們眼裡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下九流。」

「所以你是想告訴我,當年沈季禮和周瑤是被家裡的老人棒打鴛鴦才沒能在一起的?」

我隱隱覺得哪裡不對。

回想起剛才包廂里的情況,沈季禮看周瑤的眼神簡直像是在看殺父仇人。

賀郴噴笑:「什麼鴛鴦,季禮當年才十五。」

頓了頓,才吐出那三個似乎極力迴避的字。

「是他爸爸。」

「小孟老師,你能想像嗎?一個因為父親出軌而幼年喪母的孩子,在某天放學回到家,看見自己最喜歡的明星和父親翻滾在同一張床上。」

「你說,他會更恨誰?」

8、

我暗道一聲刺激,不由在心裡默默為沈季禮點了根蠟。

「雖然大家都說這都是你情我願的事,不是哪一方的錯,但當時的季禮明顯不這麼認為。」

「後來也是怕季禮鬧得太難看,在沈伯父的授意下,周瑤不得不慢慢隱退。」

我想起剛才在包廂里看到的周瑤,年輕漂亮的臉上滿滿的膠原蛋白,看著比我還要小几歲,又記起當年李桐拉著我整日長吁短嘆,為周瑤大喊不值。

我皺眉問:「那周瑤呢?她自願放棄自己的事業嗎?」

賀郴失笑:「小孟老師,你忘了呀,他們的意見對我們來說,從來都不重要。」

我默然,瞬間變得意興闌珊,沒有了再繼續聊的心思。

賀郴也沒有攔我,他紳士地為我拉開計程車的門,但在我關上車門前突然叫住我,笑得一派神秘,莫名讓人心裡不舒服。

「小孟老師,你可能沒發現,你和周瑤其實長得有點像。」

「不,這麼說也不對,準確來說,你才是那個長得更像季禮他媽媽的人。」

車門「砰」地一聲關上。

沉重的悶響震得我腦瓜子嗡嗡作疼。

我下意識拿起手機,打開和郁景的聊天頁面。

手指幾度游移,螢幕明明滅滅,最後還是忍不住按下了通話:「郁景,你現在在哪?」

我沒辦法不把賀郴的話放在心上,他話中所透露的信息讓我感到的與其說是不安,不如說是厭煩。

我不想被被捲入誰的家庭糾紛,也不想被當作誰的替代品。

我喜歡獨善其身,喜歡可以說走就走的乾脆利落的自由,喜歡高高掛起、事不關己……

我把頭靠在車窗上,冰冷的玻璃窗漸漸被我的體溫捂熱,將窗外五光十色的夜景氤氳成一片模糊的白霧,徹底隔開了我和那片紙醉金迷的繁華。

在這個時候,我急需尋找一點安慰,而郁景,就是我生活中最大的慰藉。

……

我推門進去的時候,郁景的臉色很不好看。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滿面油光,色迷迷的視線划過我的胸和腰。

我狀若不覺,徑直拿過酒杯爽朗一笑:「不好意思徐總,路上堵車遲到了,我先自罰三杯。」

「好!就喜歡大妹子你這豪氣!」徐總轉向郁景,喜笑顏開,「小郁啊,你女朋友這麼漂亮,怎麼就不多帶出來讓我們瞧瞧呢?」

郁景扯了扯僵硬的嘴角,笑得勉強。

我在他身旁落座時,他飛速俯身,在我耳畔嗔怪道:「我不是說我能搞定的嗎?你還過來幹嘛?」

我輕聲回他:「擔心你。」

郁景隱忍欲發,我在桌下悄悄握住他的手。

桌上推杯換盞,果盤和席上的菜肴都換了幾茬,徐總終於被灌倒了。

倒下前眼睛迷迷瞪瞪指著我,結巴道:「我,我就沒見過比你還能,喝的,女,女的……」

喉嚨火燎似的痛,我拍拍醉倒在桌上的郁景:「你還好嗎?」

郁景反手回抱我,頭埋在我的頸側,噴洒的熱氣像是要將我整個人燒起來一樣燙,寬闊的臂膀緊緊地將我摟在懷中。

郁景悶悶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他說:「對不起。」

我說:「以後會好的。」

對著馬桶摳了半個小時的嗓子,我才覺得稍稍舒服了點。

雖然我酒精免疫不會醉,但一下子喝那麼多酒,胃首先就受不了。

漱完口走出女廁所,頭依舊隱隱作痛,正想去找等在外面的郁景,卻看到一個女人背對著我,趴在倒在長椅上的郁景身上。

郁景的雙手纏在她的脖子上,姿態親密,狀若依偎。

我走近了點,聽到李桐欲哭無淚道:「郁學長,你醒醒啊,我真的不是小霜……」

我拍了拍李桐。

「啊!」

李桐驟然被我從背後一拍,猛地嚇了一大跳,從原地蹦起來。

她看到是我,都快哭出來了:「小霜你也在!太好了!我剛把李哥送去醫院,回來就看到郁學長躺這兒了,怎麼辦,我一個人搬不動他……」

我靜靜盯了郁景醉醺醺的臉幾秒,嘆氣,「我來幫你。」

9、

把郁景送回他的公寓後,我照顧他到天亮,返回宿舍飛速打理了一下自己,登上了沈家來接我的車。

沈家開出的工作合同條件相當寬裕,除了工作日是晚上輔導,周六日的家教時間我和沈季禮自行安排即可。

今天是周六,本來我可以好好休息一上午再去找沈季禮的,但我不想,我現在急需一些別的什麼轉移注意力,好使我儘快忘記昨晚無意目睹的那一幕。

我知道李桐別無他念,也知道郁景只是不小心認錯了人,這些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它讓我回憶起了一些相當不愉快的往事。

睡眠不足引發的頭痛和昨夜飲酒過度的胃痛齊齊共振,好像兩把大錘不斷在我身上敲打。

我向廚房的阿姨要了杯黑咖,走去書房等沈季禮。

等待的時間過於漫長,室內沒有開窗,沉滯的空氣仿佛使無形流動的時間突然具有了形態,隨著古董鐘的嘀嗒嘀嗒聲,一點一點逝去的時間仿佛松柏樹沿著樹幹滴落的松脂,將我這只不斷向上蜿蜒爬行的小蟲囫圇裹住,封存在窒息的方寸之間,裹挾著墜落地底,被無盡的時間掩埋。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比如說我和郁景第一次見面並不是在大學,比如說我對所有人都撒了謊,我不是真正的孟霜。

我一出生就是個棄嬰,被好心人送到福利院。

福利院裡除了像我這樣被父母遺棄的孩子,更多的是殘障低能兒童,連話也說不清楚,生活無法自理,更不用說在領養人來的時候,努力討好對方,好使自己儘快擺脫福利院裡護工的打罵和志願者的埋怨,雖然大部分孩子壓根也聽不懂。

按理說,像我這種健全又乖巧的孩子應該很快就能被領養出去。

但可惜,好心的院長實在喜歡我和其他幾個孩子的臉。

於是我們在一輪又一輪領養人的詢問後被「無奈」留下,被打上心理問題、基因病等標籤,像櫥窗里一件件滯留過期商品。

我小時候很不理解為什麼院長喜歡在晚上來我們房間,為什麼第二天我和其他幾個孩子身上會多出各種傷痕,為什麼他們要哭。

護工大叔說:因為院長太喜歡你們了。

那時候我八歲了,依然沒有名字,依然不懂為什麼痛就要哭,我所有的認知告訴我哭只會招來打罵,所以我早早就學會了閉嘴,靜靜地看著周圍發生的一切,保持沉默,保持注視,觀察我所不能理解的一切。

像一頭潛伏在人群里的野獸,在耳濡目染下學會了模仿,學會了理解。

直到我慢慢分清了喜歡和不喜歡,直到院長肥碩的手慢慢朝我伸來。

那是我第一次在漫長的虛無中清晰地感覺到厭惡這種情緒。

我可能從小就是一個冷酷且果斷的人,我沒有忍多久,在又一個院長過來的晚上,從枕頭下摸出了藏好的剪刀。

第二天,福利院再也沒有一個叫0828的孩子,那是我被送進福利院的日期。

但也許以後福利院還會有更多的0828,誰知道呢。

從那以後,我一直在流浪。

女性的身份在流浪群體中非常危險。

我剃光了頭髮,在臉上抹灰,輾轉於不同城市,間或加入過不同的小群體,因為一雙能偷能摸會開鎖的巧手得到庇護,沒有倒霉地被打斷雙手雙腳,扔去街頭巷尾乞討,或像肉豬一樣養大,只為了胸腔中健康運轉的器官。

我學會了賣笑,學會了阿諛奉承,學會了虛張聲勢,學會了威逼利誘,學會了一切流浪生活所必須的生存技能……

年月從此沒了意義,我不再記得哪年是哪年,哪天是哪天,與其說我在不同的城市漂泊流浪,不如說我在仿佛沒有盡頭的時間汪洋里隨波逐流。

遇到郁景純粹是個意外。

那天我因為分贓不均和同夥吵起來,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我沒想到這個長得賊眉鼠眼的人居然和當地地頭蛇還有點八竿子親戚關係,協商不成,我被他帶人攆得四處奔逃,無奈下只好準備儘快離開這個城市。

就是這個時候我遇到了坐在路邊哭的郁景。

郁景他媽是個老賭狗,以賣養賭,所有的家產早揮霍完了,不知道是因為難得的良心還是什麼,好歹房本留在手上,給母子倆留了幾片遮風擋雨的瓦。

那時放高利貸的見郁景他媽死活不交出房本,一把將人拖上了麵包車,也不知道帶去了哪裡。

我讓郁景去報警。

十歲出頭的郁景抽抽嗒嗒說:「警察也找不到媽媽……」

「你爸呢?」

「沒有……」

「親戚朋友之類的也沒有嗎?」

「嗯……」郁景深深埋下頭。

打量著郁景身上陳舊但乾淨整潔的衣服,我習慣性動起了歪腦筋,不懷好意道:「那你給我點錢,我去幫你找你媽。」

郁景被淚水洗過的眼睛很清澈,看向我的目光也毫無防備,天真得讓人可憐。

「好呀,你要錢幹嘛呀?」

我撒謊成性,張口就來:「我已經好幾天沒有吃飯了,想去買點吃的,我吃飽了才有力氣去幫你找你媽呀,你說對吧?」

郁景掏口袋的手停住,轉而朝我伸來。

我猛地往後一跳,幾乎以為他識破了我的謊話要打我。

「你幹什麼?!」

小小的郁景無辜地看著我,「帶你回家呀,我媽說外面吃的東西都很髒,只有家裡自己做的才是乾淨的,你跟我回家吧,我給你下碗麵條。」

我一愣,沒有防住郁景就這麼牽起了我髒兮兮的手,就這樣一步一步把我帶到了他家門口。

直到很多年以後,我回想起這一刻,依舊無法確定,是不是當時中途跑掉就好了。

這樣,我和郁景之間的孽緣,也就到此為止了。

10、

把我從回憶中喚醒的是書房的敲門聲。

陳秘書推門進來,朝我遞了個眼神,還沒等我理解那個眼神的含義,他往旁退了一步,露出了後面走進來的沈端。

儘管早就從不同人口中聽過無數次這位沈總的鼎鼎大名,這還是我第一次面對面見到沈端。

四十多的中年人保養得像是三十出頭,身材挺拔如松,儀表堂堂,眼神帶著商人特有的精明強幹卻沒有過多的攻擊性,斯文白凈的相貌讓他看起來更像是一位大學教授,一個照面過去只給人留下如沐春風的隨和印象。

沈端禮貌地和我握了一下手,「真是不好意思,又讓小孟老師你久等了,季禮那個孩子真是太不像話了……」

我飛速瞄了眼書房裡的鐘,才發現距離約好的時間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了,我居然不知不覺發了這麼久的呆。

我順勢關心地問起沈季禮的情況。

「季禮他啊,昨天不知道和誰胡鬧,吃了大半碗的辣椒,弄壞了嗓子和胃,現在在樓上靜養。」

「怪我,忙著訓那個孩子,不小心忘了在樓下等的小孟老師你……」

沈端笑得無奈,像極了一位溺愛孩子卻苦於管教的慈父,仿佛真不知道給沈季禮喂了大半碗辣椒的罪魁禍首就是我。

我毫無愧疚地迎向他審視的目光,也睜眼說瞎話:「既然這樣那讓他好好休息吧,養好身體再說。有什麼不懂的題也可以在手機上問我,等他什麼時候好點了我再來。」

沈端讚賞般地點了點頭,和我寒暄了一會兒,不顧我的反對又留我吃了頓早餐,才藉故工作離開。

此時距離我今天踏進沈家,已經足足過去了三個小時。

我捂著痛得鑽心的胃部,冷汗涔涔地走出主樓大門,包里的胃藥不知道哪次吃完了,沒來得及放新的。

快走到車旁時,迎面走來一位窈窕佳人。

即將擦肩而過,周瑤拉住我,從身邊助理提著的包里摸出盒胃藥遞給我。

看起來她昨天也被沈季禮整得不行,戴著口罩,面色蒼白憔悴,因為說不出話,只能用手不斷朝我比劃。

她身邊的助理替她翻譯:「瑤瑤說謝謝你昨天幫她。」

我揮揮她遞來的胃藥,表示兩清了。

即將關上車門時,我若有所感地回過頭,周瑤和她助理已經走進去了,別墅的窗大多緊閉,厚重簾幕將窗內的景色掩蓋得嚴實。

沈季禮就站在四樓的落地窗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眼窩深陷,頭髮凌亂,臉色蒼白得像個吸血鬼。

見我看過去,他面無表情地一把拉上簾幕,徹底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過了幾天,郁景非常興奮地給我打來電話:

「沈氏要投資我們公司!他們說對我們的產品很感興趣!」

仿佛被天大的餡餅砸中,郁景在電話里激動得難以自已,連連驚嘆。

他的喜悅也感染了我,我笑道:「那很棒啊,這都是你這段時間努力的回報。」

最初的激動過後,郁景後知後覺感到奇怪:「不過沈氏主要是做房地產的,怎麼突然找上我們這家網際網路公司?」

「誰知道,人家家大業大,某天心血來潮想投資什麼就投了唄。」

打一棒子再給一顆甜棗,我的胃痛真是沒白挨。

我嘖嘖感嘆,沈端這麼多年也沒教好自家兒子也是奇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沈季禮那邊像徹底死了一樣沒一點動靜,我發過去的消息一條條石沉大海,怎麼激他也沒用了。

直到某天,陳秘書把沈季禮期中考的成績單拍給我。

我才知道沈季禮給我挖的坑在這等著我呢。

他月考成績比我剛教他那會兒翻了整整一倍。

當然是反著翻的。

要不是卷子最低只有零分,我敢保證沈季禮能給我考個負數出來。

這次連我都以為沈家一定會解僱我這個不稱職的家教。

但陳秘書對此只回了我四個字:再接再厲。

我懷疑這四個字就是沈端親口說的。

行吧,既然僱主都沒意見,我一個打工的何必瞎操心。

我轉頭忙我的論文去了,終稿定下,導師很滿意,離別之際,一向嚴厲古板被院裡學生稱為滅絕師太的她看著我的目光也不由多了些許溫情。

「小孟,以後決定幹什麼,你想好了嗎?」

我把直博申請的結果告訴她,很多學校向我伸來橄欖枝,我選擇了近年風頭正盛主攻人工智慧領域的一所南方院校。

「挺適合你的,那你喜歡嗎?」

喜歡?

想到這個,我不禁有點茫然,我從來沒考慮過喜不喜歡。

就像導師說的,它很適合我,這就夠了。

導師見狀,嘆息一聲:「孟霜,我說這話可能有點傷人了,但你畢竟是我看著一步步走過來的學生,師徒一場,我還是有幾句話想送給你。」

「你是我見過最聰明最有天賦的學生,腦子靈光,難得情商也不低,但是你有一個很致命的缺點,那就是你太飄了。」

「我不是在說你得意忘形什麼的,相反你為人很低調,處事收放自如,知道什麼時候該張揚什麼時候該收斂,簡直像是從娘胎里就學會了和人打交道的本事……」

我心想,要是誰像我一樣八歲就被扔出福利院去流浪,一路摸爬滾打吃盡苦頭,那他也能學會我一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混帳本領。

導師點了點我額頭,示意我別走神。

我迅速回神,忙露出個乖巧的微笑。

導師無奈地搖搖頭:「像你這樣的人,不管在哪裡,做什麼,大概都能取得不俗的成績,但很可惜,你看起來對什麼都沒興趣,總是一副興致缺缺、事不關己的樣子……我說的飄,是指你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心裡沒個定性。」

導師冷不防問我:「孟霜,你有目標嗎?你有理想嗎?」

我開玩笑道:「活下去算嗎?」

導師失笑,伸手摸了摸我的頭,語氣似感嘆似憐憫,「你呀……」

我順從地低下頭,面對導師難得的關懷,眼睛驀地一酸,不由泛起淚花。

二十幾年的生命里,我幾乎沒有感受過來自長輩的善意和關心。

導師說的那些問題我不是沒意識到,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如何去改變。

近十年的流浪生涯於我來說是一場徹頭徹尾與人和自然搏鬥的生存之戰,我活下來已是不易,著實不知道該怎麼去正確地繼續自己的生活。

喜歡……喜歡什麼呢?

生存不需要感情,可生活需要。

導師最後說:「你好自為之,孟霜。」

北城今年第一場雪落下,郁景給我寄來一個快遞。

我拆開來,裡面是一把鑰匙和一張紙條。

紙條上寫著的是一個地址。

我給郁景打電話,電話里傳來郁景充滿喜悅的聲音:「小霜!你過來,我在這裡等你!」

夜色四合,最後一抹殘霞在天際熠熠生輝,漫天的雪花染上霞光,路燈漸次亮起,我朝著紙條上的地址出發,一步一步踩進鬆軟的雪地里,我至今依舊無法習慣北方的寒冷。

在上大學前,我大部分時間在南方流動。

南方悶熱,潮濕,但總好過凍死在街頭。

很久以前,大概是我還在街頭提著蛇皮袋走街串巷收破爛的時候,我曾經撿到過一本書。

封面花花綠綠的,畫著短手短腳的小人,臉上是大到誇張的笑容,就算是那時還不太識字的我也能認出,這是一本給兒童看的繪本童話。

我翻開,借著拼音的標註,一個字一個字讀完了快樂王子的故事。

善良慈悲的王子哀求燕子,將身上的金葉和寶石送給需要幫助的窮苦人們。

燕子被王子的善心所感動,一次又一次答應王子的請求,即使凜冽的寒風告訴這隻鳥兒,它本應該早早離開這座嚴冬肆虐的城市。

在王子和燕子的努力下,他們的善意播撒到城市的各個角落,得到幫助的人們臉上露出歡欣的笑容。

可最後失去了華麗的外表,作為一座雕像而存在的王子被人們所厭棄,燕子也因為寒冬的摧殘,凍死在王子腳下。

讀完這個故事,我不止一次嘲笑過王子的天真和燕子的愚蠢。

自私冷酷如我,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有人會願意為了他人犧牲到這種地步。

直到我遇到郁景。

我的記憶隨著飄來的雪花回到了無數年前的初冬。

郁景牽著我的手一步步把我帶回了他家。

一室一廳的小屋子,面積並不大,因為大部分家具被郁景他媽拿去抵債而顯得空蕩蕩的,牆上發黃的牆紙捲起一個角,露出背後的霉斑,白熾燈閃過刺啦幾聲,倏忽亮起,將鋪了瓷磚的地面照得如同銀鏡,映出了我灰撲撲的臉和一身縫縫補補的破爛衣服。

「你快進來呀,外面很冷的。」

廚房灶頭有點高,發育不良的郁景需要踩上一個小凳子才做得了飯。

我就在不大的屋子裡小心翼翼地四處打量,一會兒艷羨地看著水龍頭裡流出的乾淨熱水,一會兒徘徊在收拾整潔舒適的臥室門口探頭探腦觀望,一會兒低頭看著自己露出幾個腳趾的鞋。

郁景卻像是對我的窘迫和不安毫無所覺,等他忙完,一碗香噴噴的麵條擺在了桌面上,麵條上蓋著一個形狀漂亮的荷包蛋,幾根青菜水靈靈的,像是剛從地里摘下來。

我食指大動,笨拙地用著筷子吃面,狼吞虎咽,燙得鼻涕眼淚一起流,郁景好脾氣地用袖子擦乾淨我髒兮兮的臉。

「你別急,慢點吃,鍋里還有很多。」

我當時那個沒心沒肺啊,心想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人呢,不由分說就把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領回家,只因為我隨口一句幫你找媽媽,他就真的信了。

好傻,好蠢,好白痴的小屁孩。

要是把他扔到我那樣的生存環境里,恐怕用不了幾天他就會被人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可也好溫暖。

就像那碗下肚的麵條,仿佛帶著燒穿五臟六腑的熱度,燙得我心頭一顫,鼻子發酸。

在遇到郁景之前,我不知道人也是可以如此純粹善良。

很久以後我回憶起那時的感受,大抵就像是一個一直活在黑暗裡的人突然見到了光,我的第一反應卻不是感動、喜悅或嚮往,而是恐懼,恨不得尖叫逃跑、令我頭皮發麻毛骨悚然的驚恐。

也許正是這份鮮明的恐懼,早早註定了這之後的故事結局。

那天我和郁景拿著他和他媽媽唯一一張合照,在外面到處找人。

可僅憑一張照片試圖在偌大的城市裡找到一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直到我再次餓得肚子咕咕叫,我叫住郁景:「我要走了。」

郁景瞪大眼睛:「你要走?你要去哪?」

我避而不答,或許是不能回答,「冬天要到了,我要去一個暖和一點的地方。」

郁景誤解了我的意思,他點點頭:「對,天越來越黑了,我們明天再找我媽媽吧,今晚先回家。」

郁景來牽我的手。

我甩開他,「我是說我要離開這個城市,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到時候天氣會越來越冷……」

我的話沒說完,因為郁景扭頭,一臉受傷地看著我:「你不打算繼續幫我了嗎?」

我低頭,用腳去碾地上的落葉,空氣中只有我腳下刺啦刺啦的聲音和越來越凜冽的風聲。

再抬頭,郁景烏黑的眼睫上掛滿了淚珠,像是枝頭孤零零的葉子。

「你哭什麼呀?我就沒見過比你還嬌氣的哭包。」

「我不敢回家……家裡好黑,只有我一個人,靜悄悄的,我好害怕……」

「你一定要現在就走嗎?能不能再陪陪我幾天?求求你,陪陪我吧,不要走,姥姥走了,現在媽媽也不在,我真的好害怕……」

郁景帶著討好的神色小心打量著我,「你還餓嗎?我很會做飯的,之前是姥姥手把手教我,媽媽也誇我做飯好吃,你留下來好不好?我給你做各種好吃的,絕對不會再讓你餓肚子……」

「……那不重要。」

對於一直在流浪的我來說,餓肚子已是常態,橫豎餓不死。

郁景疑惑道:「那什麼重要?你想要什麼?」

我張口就想說錢,可目光突然越過郁景,觸到對面民居樓中一扇一扇亮起的窗戶。

暖黃的燈光仿佛自帶溫度般,倏忽融化了我的視野,讓我的眼眶發燙。

那一瞬間,我心裡划過很多東西,比如從孤兒院逃跑的那一個晚上,第一次和野狗搶食,睡在公廁里被人半夜用水潑醒……

郁景還在焦急地等待著我的回答,好半晌,我才啞聲開口:「……是家,我們現在就回家好嗎?」

郁景歡呼一聲,拉著我朝回家的方向跑起來,所以他沒有看到,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從我臉上滑落,再被迎面呼嘯而來的冷風無聲無息地捲走。

溫暖的熱水、冒著熱氣的食物、乾淨的衣服、柔軟的被窩,這些於常人來說觸手可及的事物,在我眼中,卻是天堂般的待遇。

我仿佛也因這突如其來的幸福陷入了莫大的幻覺里,看到我周圍的一切事物扭曲著解體,在我面前,蜿蜒構成一個破碎的「家」字。

在這個「家」面前,我卻駐足不前,不敢向前邁出一步,生怕戳破了這個宛如泡沫一樣的美夢。

夜晚,我穿著郁景的舊衣服蜷縮在床上,郁景睡得像只貓兒一樣乖,我們頭抵著頭,在窗外冬天第一場風雪降臨時,一同跌進了甜蜜的夢鄉。

沒有惱人的蟲蟻,再不會半夜被蟑螂咬醒,不會有老鼠從臉上跑過,不會被人呵斥著趕出店門口,在暴雨夜的街頭抱著襤褸衣衫瑟瑟發抖,不用和流浪狗爭搶食物,提心弔膽地注視著黑暗裡每一雙虎視眈眈的眼睛……

十幾年來,我終於擁有了第一個美夢。

往後一段時間,我每天陪著郁景出去找他媽媽,隔幾天我們就去警局詢問消息,每次都失望而返,生活並不會多憐憫不幸者。

直到某天,我後知後覺意識到一個問題,問郁景:「你不用去上學嗎?」

郁景撇撇嘴:「不去,反正去了也只會被那群人欺負,老師也不會管我們……」

我乾巴巴道:「還是去讀點書好,讀書有文化,有文化好……」

有文化又怎麼樣呢?當時的我也不明白,說不上來。

我說不出什麼大道理,雖然我過去遇到過的許多人都說讀書沒用,浪費時間白花錢,但憑藉著我對生活的觀察,如果有一條路被千萬人罵的同時也有千萬人在走,那總歸還是能看到希望的。

更重要的是,讀書、考試、升學,這條才是正常人家孩子應走的路。

「有什麼好的呀?那麼簡單的東西,我一看就會了,學了也沒意思。」郁景說。

連字也不認識幾個的我沉默了。

郁景眨巴著眼睛看我:「小乞丐,你怎麼不說話了?那些東西你不會嗎?」

「……嗯,我連字都不會寫。」

郁景眼睛一亮,歡快道:「那我來教你!你什麼不會問我好了!我成績可好了,語數英都是全班第一!」

我看著尾巴都快翹起來的郁景,不由失笑,「好呀,那就拜託小郁老師了。」

我學得很快,日子一天天過去,郁景房間裡的書我已經慢慢能看懂一半。

白天我們照常外出去找郁景他媽媽,在偌大的城市裡像沒頭蒼蠅一樣亂轉,日落時疲憊而歸。每晚睡前,我借著窗外的月光輕聲念書,有時是童話,有時是英語課本,郁景時不時糾正我某個單詞的發音,最後慢慢在我的朗誦聲中悄然入睡。

可好景不長,隨著時間的流逝,冬天越來越冷,郁景媽媽留下的錢也越來越少。

我擔憂的目光從窗外的大雪轉向郁景被凍得通紅的臉蛋,衣櫃里所有的棉襖被子被拿出來鋪在床上。屋裡的暖氣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再這樣下去,連水電都會停掉。

一天,雪下的太大,我讓郁景留在屋裡別往外跑。

「你要去哪?」

我搓搓凍得有點發痛的手,說:「去搞點錢。」

天還沒黑我就回來了,我一邊摘下帽子一邊往兜里掏出幾個錢包。

郁景聽到動靜走出來時,我已經熟練地把錢包里的幾張身份證件一一抽出來準備銷毀。

郁景瞪大了眼睛瞧我,聲音有點顫抖:「這,這哪來的?」

我迅速地把錢幣疊成一沓飛速數完,收穫不錯,我心情好轉,聲音也輕快起來,「當然是偷的唄。別這麼看我,小景,我們快沒錢吃飯了,人總不能餓死對吧?」

郁景一反平時的溫和乖巧,猛地伸手奪過那沓錢和錢包,往窗外扔去。

錢幣被窗外的風一揚,紛紛洒洒飄落在半空中。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郁景卻反過來憤怒地瞪著我:「你怎麼能去偷?!偷東西是不對的!」

我簡直沒見過這麼蠢的人,也不甘示弱吼回去:「那你讓我怎麼辦?!我們快沒錢了,沒錢你懂不懂啊?!你是不是沒吃過沒錢的苦?懂不懂快餓死是什麼感受?!」

我搬出王牌:「餓死了就沒辦法再見到你媽媽!沒錢了你也沒法再去找你媽媽!」

郁景臉色煞白,身體搖搖欲墜,卻仍不鬆口,「可這是不對的……偷東西是可恥的……老師教過我們,媽媽也說過,再怎樣也不能去偷……」

我嗤笑:「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們只想要活下去有什麼錯?你老師和媽媽的話能填飽我們的肚子嗎?」

我一想起我在凍得要命的街頭吹了幾個小時寒風下的努力,就這麼被郁景隨手一拋全白費了,怒火也衝上頭,嘴上不管不顧憤憤道:「賭博不也不對嗎?你媽還是個賭狗,我是個小偷,誰比誰好到哪裡去?」

郁景的臉色更白了,他受傷的眼神像箭一樣洞穿了我,我猛然回過神,卻發現郁景早就擦過我走到了門口。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急忙去拉郁景,卻只摸到他的衣角。

郁景飛速從外面把門鎖上,我一邊拍門一邊焦急地喊:「郁景,你去哪?對不起,剛才是我氣昏了頭,你開門!」

腳步聲遠去,郁景沒有回答我一句話,我抱膝窩在牆角等了不知道多久,天色擦黑時,門鎖傳來轉動聲,郁景回來了。

他輕聲喚我,像是出門前的一切爭吵都不曾存在。

「小乞丐,我回來了,我拿到錢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不知道是餓的還是怕的,好半晌,我才聽到自己嘶啞的聲音傳出去:「你哪來的錢?」

郁景不說話,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我,目光柔軟、慈悲,讓我想起書本中描述的那座高高佇立在城市上空的快樂王子雕像。

我的目光落到郁景的領口,靈光一閃而過,我衝過去扒開他的衣領,那條他姥姥留給他的白玉吊墜全然沒了蹤影。

我氣得發瘋,比郁景因為我偷東西指責我還生氣。

「吊墜呢?你是不是拿去賣了?!你把錢給我!」

郁景知道我想拿錢去幹什麼,死活不鬆手。

我們來回推搡,直到某個瞬間,我們同時跌倒在地上,錢從郁景的手中脫手而出,各色紙幣紛紛揚揚從半空中散落,看著比窗外的雪還冷。

我一聲不吭地飛速撿完地上的錢,就要往外跑,郁景從背後一把抱住我,我崩潰地帶著哭腔回頭吼他:「我錯了!對不起!我以後再也不會去偷了!我不偷了行吧?!

「我有辦法解決錢的問題,你信我,小景!我再也不會去偷了!」

狂奔在漆黑的雪夜街頭,簡直比過去被人放狗追還要拚命,等我氣喘吁吁從當鋪趕回來時,手裡抓著的白玉吊墜早就被我的汗浸透了。

我在臥室找到蜷成一團的郁景,把擦乾淨的玉墜一股腦塞給他。

郁景沒有哭,但他的樣子比哭的時候還讓我難過。

郁景像往常一樣要過來抱我,我推開他:「跑了一身汗,臭。」

郁景不依,像是抱玩具熊一樣摟住我,源源不斷的熱度從他身上傳來,他蹭蹭我的手臂,蹭我的臉,我們身上都帶著同樣的肥皂香氣。郁景說:「我不會讓你餓死的,小乞丐。「

我摸摸他毛茸茸的頭,心下嘆息,「隨便你。「

郁景聞言,摟著我的手臂更緊了。

我們依偎在一塊兒,緊貼著彼此,挨挨蹭蹭,像是在屋檐下抱團躲雨的流浪貓狗,試圖用自己的溫度溫暖彼此以共同度過這個漫長寒冷的雨夜。

可雨畢竟是一時的。

沒有人會永遠停留在這一小截短短的屋檐下。

雨過天晴,生活還要繼續。

我和郁景從一開始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不同的成長環境,不同的生活經歷,註定了我們會在不久以後的未來分道揚鑣。

儘管我無比希望,分別的那一天再晚一點、再晚一點到來,這場雨再下得久一點,讓我再多一點沉浸在這個難得的美夢吧。

但是冬天越來越冷了,風雪日夜肆虐,冬天的爪牙已經牢牢地抓住了這座城市,像是一道即將關閉的大門,等到天氣足以凍死流落街頭的倒霉蛋,到時候再走就來不及了。

我不想做那隻死在快樂王子腳下的燕子。

我自私冷酷,虛偽奸詐,一生都將為自己而活,即使短暫地停留在某個地方,也知道自己必將再次啟程出發。

因為我過去幾年來就是這樣活著的,除了漂泊和流浪,我別無選擇,也沒有人給過我選擇,未來只能是靠自己雙手掙得的。

也許我該早早地離開,可留下來的郁景怎麼辦?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身邊傳來郁景清淺的呼吸聲,靜悄悄的夜裡只能聽到落雪和積雪壓垮枝椏的碎裂聲,在這樣恬靜的溫柔中,我不由閉上眼,與冷酷的理智截然相反的是,自心底深處如煙霧般升起一份不切實際的希望,無比期盼這段相依為命的日子更長一點。

在黑暗中,感官變得更靈敏,郁景抓著我的手,郁景身上傳來的暖意,郁景時不時發出的夢囈,所有的聲音和觸感糅雜在一起,化作了某種獨特的屬於「家」的氣息,盤旋在這個小小的屋子半空。與此同時,一股如影隨形的不安亦時時刻刻籠罩著我,腦海中總是響起一個不厭其煩指責我的聲音: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短暫的幻覺,你未來一定會被趕出這裡,像你一出生就被父母遺棄,沒有人需要你,沒有人會愛你,你註定一生孤獨漂泊、顛沛流離。

我抱緊郁景,長長嘆出一口氣。

算了,讓這個美夢更久一點吧。

死在夢裡似乎也是不錯的選擇。

此後,為了最基本的生計溫飽,我重新做回老本行,帶著郁景走街串巷收破爛。

我們去撿別人不要的煙頭,把煙屁股裡面的煙絲收集起來,捲成一支新的煙,賣給買不起一整盒煙的人,去電影院蹲散場時觀眾喝完的飲料瓶罐,拿著一根綁了吸鐵石的木棒到處敲打,抱著成打的廢紙皮在冬天裡跑得滿頭大汗,大多數店看我和郁景兩個瘦骨伶仃的小豆芽,更是紛紛拒之門外,別說雇用童工了,就連釣魚的機會都沒給我。

一天東奔西走,賺下來的錢飽腹有餘,但遠夠不上房子的水電暖氣費。

我和郁景吸溜著麵條,面面相視,彼此都無奈地笑出來,苦中作樂地努力想辦法逗對方開心。

也許是上天憐憫,事情在某一天突然迎來了轉機。

我找到了郁景的媽媽。

11、

紙條上的地址是小區樓里的一戶房子。

我用郁景寄過來的鑰匙開了門。

屋內一片漆黑,我在門口附近的牆上摸索著尋找開關。

開關沒找到,腳下卻不小心被什麼東西絆倒,就要往前摔倒在地上之際,腰間突然橫過一隻堅實溫熱的手臂將我扶住,同時房間驟然亮起,郁景溫和俊逸的面龐映入眼帘。

他雙手環繞緊緊抱住我,咫尺之間距離極近,我能聞到從他身上傳來草木氣息的肥皂香味,讓人聯想起陽光下的大地、清晨垂掛在草葉尖端的露珠,隔著手下薄薄一層衣料是緊實的肌肉,源源不斷地傳來熱度,溫暖得讓我想哭。

「小霜,生日快樂,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就給你準備了這個。」

「這套房子離你學校比較近,面積也有兩百多平,家具裝修什麼的我都弄好了,現在它是你的了。」

我的手指下移,敲了敲他的胸腔,感受著手心下有力的心跳,「那這個呢?」

郁景輕笑:「也是你的,我整個人都是你的。」

郁景鬆開我,後退一步,拿出了早有準備的戒指盒,「那你願意嫁給我嗎,小霜?」

郁景眉眼彎彎,笑意璀璨,仿佛比身後夜空的星子、頭頂的燈光都要來得耀眼。

窗外大雪紛飛,雪又落下來了。

我仿佛又聽到了許多年前,落雪的風聲和積雪壓垮枝頭的脆響,一聲又一聲,如同最溫暖的夢魘,在那往後多年持續不斷地纏繞在我心底最深處。

我不答反問:「那你願意收留我嗎,小景?」

郁景像是將這當作了我肯定的答覆,他為我戴上戒指,在我臉上落下一連串的親吻,我閉上眼,感受著他輕柔的呼吸像是一根羽毛一樣從我臉上划過。

那些親昵的相依、觸碰、擁抱,每一分柔情都像散落在地的珠子被鎖鏈再次串起,我能感到心底有些搖搖欲墜、接近破碎的東西,再次因為郁景的靠近而重新穩固,像是許多年前,那個因為郁景而蜿蜒扭曲拼成的「家」字,因為郁景的離開而崩塌,又因為郁景的回來而完好。

夜晚,我們並肩躺在床上,蜷縮在溫暖的被窩裡,像小時候睡前說悄悄話一樣親密無間。

也許是過於相似的情景勾起了我的回憶,我第一次問起郁景的媽媽。

「你終於願意和我回去見我媽媽了?太好了小霜,我媽一定會喜歡你的,我們今年年末就回去怎麼樣?」

「要不這周末也行?看你的時間安排,我最近比較有空。你還沒見過我媽,她就在隔壁城市,我之前應該跟你說過我的家庭情況,我是我媽一個人養大的,她靠開早點鋪一路把我供上了大學……」

「對了等你見過我媽後,我們就開始準備結婚怎麼樣?會不會有點太急?可我覺得已經很慢了,小霜你總是什麼也不說,雖然我知道你很愛我,你為我付出了那麼多,可你總是什麼也不表示,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麼,可你信我,小霜,我真的好喜歡你,我好愛你呀……」

郁景蹭著我的臉,黏黏糊糊地撒著嬌,溫熱的呼吸噴洒在頸窩,止不住的癢意弄得我忍不住笑,我仿佛感覺自己摟著一隻毛茸茸的大型犬。

我豎起一根手指堵在郁景的嘴前,阻止了他沒完沒了的絮絮叨叨,「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我也很愛你。」

郁景叼骨頭似地咬住我的手指,我們又在被窩裡鬧騰了一番,才在天空泛起魚肚白之際,迷迷糊糊一起睡去。

第二天,我被一個電話吵醒。

「小孟老師,還沒睡醒呢?」電話里是賀郴含笑的聲音。

旁邊的郁景咕噥一聲,我起身走去了陽台接電話。

「什麼事?」

「季禮休養得差不多了,他讓我來問問你,你什麼時候可以回來上課?」

電話里忽然傳來乒里乓啷摔東西的聲音,一陣刺耳的雜音過後,賀郴賤兮兮地補刀道:「季禮那孩子害羞,自己不敢給你打電話,托我來問呢。」

我若無其事道:「好,我明天就去,你讓他提前想好期中考的成績怎麼解釋。」

郁景像樹袋熊一樣從背後抱住我,「怎麼了?誰的電話?」

「家教的學生。」

郁景似埋怨似關心道:「那個總是欺負人的二世祖學生?你不去了不行嗎?賺什麼錢不好,非要去受那份氣。」

「沒辦法,他爸給的實在太多了。」

郁景氣鼓鼓的:「有我賺的多嗎?」

我失笑,「你賺的是你的,關我什麼事?難不成你來養我啊?」

郁景眼睛一亮,像是聽到了一個極好的建議:「好啊好啊!我來養你!你以後在家等我回來就好了!這樣你就哪裡也不用去了!」

郁景像是突然化身八爪魚,抱我的力道越來越大,我無奈地用頭輕輕敲他,「你怎麼還是這麼傻。」

12、

我照常去了沈宅工作。

可能是挨了他爸一頓狠訓,沈季禮老實了不少,連我拿著他考得慘不忍睹的期中試卷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他也憋著一股氣,反常地沒槓我一句話,在旁邊坐著的賀郴看得直樂。

我語氣不變,扭頭沖賀郴怒道:「那你呢?你做在這裡幹嘛?看哪門子的戲?」

賀郴做了個舉手投降的動作,「我也是來聽小孟老師上課的,聆聽一下名師教誨,陶冶一下情操。」

「你一個讀博的,聽什麼高中數學?!」

「咳咳,那啥,重溫一下寶貴的青春時光也是很有必要的……」

我翻了個白眼,轉頭繼續怒罵沈季禮。

罵歸罵,教歸教,沈季禮的腦子還是好使的,只要他不作妖,平時練習的成績也算勉強拿得出手,除了他的文盲英語。

一想到這個我就氣!

沈季禮能說會聽,一口倫敦腔還挺能唬人,奈何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草包!

一本英語書翻下來,從頭到尾只能認出二十六個字母!一個單詞都不認識!

沈季禮兩眼抓瞎,我兩眼一黑。

我抓狂地看著沈季禮狗爬的英語作文,勒令他再去寫幾張範文字帖。

賀郴在旁邊偷樂:「小季禮啊,你也就那破破爛爛的成績能氣到小孟老師了。」

我同樣恨鐵不成鋼地瞪了賀郴一眼。

「小孟老師,你手上的戒指是怎麼回事呀?」

餘光瞥到沈季禮悄悄支起了耳朵,我淡淡道:「上班時間不談私事。」

沈季禮自以為小聲地嘀咕了句「假正經」,被我用捲起的紙筒抽了一下。

身邊一些走得近一點的朋友也注意到我手上的戒指。

一天,李桐笑眯眯打趣我:「好事將近了呀,我先祝你和郁學長百年好合啦。」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怎麼看你心神不寧的?」

我輕聲道:「沒有,就是感覺有點不可思議。」

「像在做夢一樣,不敢相信。」

郁景對我的熱情和溫柔越甚,籠罩在我心上的不安也越來越濃烈,我無法克服這種仿佛與生俱來的出於患得患失的恐懼。

導師曾問我有沒有什麼目標或理想。

我想我答錯了,不止活著,現在的我更貪心,想要郁景,想要郁景給我的家,想要郁景使我感受到的一切蓬勃而溫暖的愛。

可越想要什麼,越容易失去什麼。

願望有時候就是這麼一種脆弱的東西。

過去二十幾年生活所教會我的道理是,當你對某個事物渴求至極,那它也會反過來成為你致命的弱點,輕易地牽動你的心緒,使你日思夜想、魂牽夢繞,出現在你的現實、美夢和幻覺中,時時刻刻纏繞在你耳邊、鼻尖,你甚至能感受到那股撲面而來的甜蜜氣息,像是塞壬的歌聲吸引著迷路的水手。

於是它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從一個美夢變成了你惟恐避之不及的夢魘。

找到郁景他媽媽完全是一個巧合。

只不過是站在路邊的隨意一瞥,就讓我看到了從洗腳城後門出來倒垃圾的女人,和郁景拿出的照片有著相似的面容,卻不再年輕。

負責看管的壯漢見郁景他媽媽在外面停留的時間久了點,粗魯呵斥了幾句,拽著人回去了。

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我依然無法平復瘋狂加速的心跳。

在那一瞬間,我想到了很多東西,第一次見到郁景時他毫不猶豫地牽起我的手,他親手做的那碗面,屬於他媽媽和他兩人破落卻溫馨的小家,郁景仰著凍得煞白的小臉乞求我留下的希冀目光,郁景握著我的手教我寫出的一個一個字……

我想,算了吧,反正我本來也不是什麼好人,我大可以當作什麼也沒看到,一走了之,繼續和郁景無邊無際地找他註定找不到的媽媽,這樣我也能繼續留在郁景身邊,那個家也會永遠屬於我,我再也不是無家可歸的小乞丐了,我再也不用漂泊,忍受飢一餐飽一餐的流浪生活……

我無數次在心裡如此說服自己,宛如自己給自己施了一個無法擺脫的魔咒,站在原地卻一動也不能動。

雪紛紛揚揚落下,在我身上覆蓋了薄薄一層積雪。

打著旋的雪花落在我的眼睫上,落進我的嘴裡,我仿佛嘗到了世界上最苦澀的滋味,夾雜著難以言說的酸楚與飛速流逝的甜蜜。

仿佛一個美夢在輕聲和我告別,仿佛夢醒之際的天光大亮。

周圍所有的聲音像是剎那間被消除,我只能聽到自己扭頭朝一個方向大聲喊道:「嘿!小景,你媽媽在這兒呢!」

我們報了警。

警察很快救出了包括郁景媽媽在內的一干人等。

為了還債,郁景媽媽不得不賣掉他們那套小房子,拿著餘下的錢和郁景離開。

這座城市太冷了,既會凍死愚蠢的燕子,也會驅趕不受歡迎的異鄉人。

臨走那天,郁景問我:「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吧,小乞丐?」

「回去以後,不能再隨便離家出走哦,你爸爸媽媽會擔心的,回去以後要好好跟他們說對不起。」

我搓了搓凍得有點痛的耳朵,迎面撞上郁景他媽媽看著我欲言又止的目光。

我釋懷一笑:「上次你教過我的那個字,長得像雨,意思卻是雪……」

「是霜!」郁景甜甜地喊我,「我知道了,你叫小霜!」

郁景興高采烈地又叫了我幾聲:「小霜!霜霜!」

「哎。」我應道。

「我們以後還會再見面嗎?」

「有緣的話一定會的。」

「什麼叫有緣?」

「就是我遇到了你。」

郁景茫然地看著我,我隔著毛線帽子揉了揉他的頭,「你以後就會懂的……」以後也會忘的。

「我們不能寫信嗎?」

「不能。」因為我騙了你,我根本沒有家。

郁景沮喪地垂下頭,似乎不明白為什麼告別時的我一反平時對他的溫柔縱容,變得冷酷。

我緊緊貼住他的額頭,輕聲道:「你以後還會遇到更多的人,交到更好的朋友,所以沒必要記住我。」

「謝謝你小景,和你在一起這段時間我過得非常開心。」

郁景媽媽叫住我,拘謹道:「……這段時間麻煩你照顧小景了,這是一點心意,你……」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識破了我的謊言,但無所謂了,我從郁景媽媽遞過來的一沓錢里抽出一張,「這個就夠啦,作我回去的路費,謝謝阿姨。」

「對了阿姨,」我定定地看著這位操勞過度的單身母親,「你不會再去賭了對吧?」

郁景媽媽像被我的視線燙到一樣,急忙連連揮手,「不會了不會了!以後我就拿著剩下這點錢好好跟小景過日子,現在小景長大了,我不能再這麼賭下去了,小景已經沒了爸爸,不能再沒有我……」

我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揮手與兩人作別。

阿姨半蹲下身,一把抱住我,一顆顆滾燙的淚珠砸在我的頸窩,耳邊是她壓低的泣訴聲,「抱歉小霜,如果阿姨以前沒有去賭,以前能存下更多的錢,現在就能把你也一起帶走了……對不起小霜,你以後一定要好好的……」

我安慰地拍了拍阿姨,她作為一個獨自撫育孩子的單身母親已是不易,我又怎麼能再給她多添麻煩呢。

「沒關係的,阿姨你已經很棒了,以後也要努力生活哦,只要活著,活下去就一定會有希望的……」不知道是安慰阿姨還是安慰我自己,我反覆念叨著活著、希望兩個詞,循環不斷。

郁景疑惑地望著我們,我迎著他清澈的目光綻出一個大大的燦爛微笑。

「再見啦,小景!「

與其被拋棄,不如主動離開。

起碼最後可以告訴自己,我沒有再次被遺棄。

快樂王子的故事終於有了一個還算不錯的結局。

王子沒有被人們厭棄,燕子也及時離開了風雪肆虐的城市。

後來,我長大了一點,以到處打零工為生,我去做過網管,進過工廠,被黑店剋扣過工資,也差點不慎被拐進窯子。

我依然沒有讀書,連戶口和身份證也沒有的我像幽靈一樣孤零零飄蕩在不同的地方,結識的人會叫我各種奇奇怪怪的花名,我擁有過不同的名字,卻再沒有一個人會喊我小霜。

那個過於綺麗和溫柔的夢到底還是早早地結束了。

我在酒店做清潔工時,曾遇到過一位拾荒老人。

老人本來也是流浪漢,飄到我們這一帶時,一問三不知,看著卻不痴傻,酒店主管好心收留他,讓他去看停車場,好歹也算有了一口飯吃。

偶然和老人聊過幾次,我才知道他是因為家裡又添了一個新丁,兒女們負擔加重,他自覺衰老才主動離開了家。

我說:「他們會想你的吧。」

老人搖搖頭:「我這把老骨頭,活了這麼久也該到頭了,就別再給子孫們添難了。」

他又問我:「娃娃,你怎麼不去讀書?」

我不屑道:「讀書有個屁用,煩的。我這樣沒爹沒媽的,就別白費力氣了。」

「現在工作都要學歷的啊,你還這麼年輕,別跟老頭子一樣在這白白等死。」

我後來吃了點苦頭,才曉得學歷有多重要。

於是一邊起早摸黑打零工賺錢,一邊自學初高中知識。

有經驗的大哥大姐們告訴我最好是參加統一高考,「現在自考不值錢啦,妹子去替哥哥姐姐們看看大學生過的是什麼生活吧。」

我犯了難,參加高考就意味著要身份證明,要知道,我過去十幾年都是黑戶,誰能憑空造出個新身份給我?那些五十塊一張的假證肯定挨不住高考的檢驗。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摸到門路,請人介紹了一個專門做身份的大哥,賊靠譜那種。

這位大哥隔了一段時間才聯繫我,說剛好有一個長得和我挺像的人身份空出來了。

我屁顛屁顛過去了。

「要改個名字嗎?」

和我長得挺像的那個女孩子原本叫孟雙。

我想了想,說改個字吧。

「成,你站那,我給你拍照。」

「謝謝旭哥。」

臨走前,我沒有忍住,可能是腦子抽了,看到桌子上那份資料里和我長得有五六分相似的女孩子照片,我想起郁景現在應該也是差不多大,不由問道:「這個女孩子去了哪裡?」

旭哥輕飄飄看了我一眼,眼神陰冷,意思不言而喻。

我猛然回神,賠笑道:「對不住對不住,是我多嘴了。」

「過幾天會有人把東西拿給你,出去吧。」

高考那天,我拿著嶄新的准考證惴惴不安地走進考場。

從頭到尾都很順利。

老天爺可能把對我的所有善意都放進了我這顆腦子裡。

我以不錯的成績考進最高學府。

放榜那天,我在這座城市裡認識的朋友收到消息過來祝賀我,他們有的是收保護費的地痞流氓,有的是街頭行騙的斷腿乞丐,有的是和我一起怒罵黑心老闆的工廠小妹,有的是住在我對門的流鶯。

從學校和政府給我發的獎金里刨去去大學的路費和一個學期的生活費,我拿出剩下一部分錢給收保護費的小劉:「你別整天跟著別人打打殺殺的,看不出他們都拿你當槍使啊?這錢是給你媽看病用的,你不許動!以後少跟小徐他們走在一塊兒,你還不如去找李哥上工地去,雖然賺錢慢,但也踏實啊。」

再拿出一部分錢給痦子,痦子得名於他臉上一顆碩大的痣,「你拿錢快跑吧,真不知道你怎麼惹上城南那伙人的……換個城市活吧,記得下次裝斷腿腳趾頭不要動了……」

欣怡眼角閃著淚花,我拉過她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咱倆誰跟誰,我就不給你那些俗氣的身外之物了,看,這是我這幾年做的學習筆記和複習資料,現在都給你,姐相信你,你一定能考上985211的!「

欣怡看著那堆小山高的學習資料,感動得「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你可真的是我的好姐妹啊!」

我嘿嘿一笑:「那是!」

「俗話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欣怡你將來一定能暴富的!」

「柔柔姐……「我來到最後一個朋友面前。

卷著大波浪的美艷女人伸出長長的美甲輕輕刮過我的臉,「小沒良心的,怎麼說走就走了。」

「看你這張臉,留下來跟我一起干多好呀。「

我知道柔柔姐說的是玩笑話,嘻嘻哈哈道:「那怎麼行?怎麼好意思跟柔柔姐搶飯吃?「

「花言巧語,光會埋汰人。」柔柔姐輕點我的額頭,「你那些錢自己留著吧,我不缺你這幾個子。」

「真不行,你知道的姐,我一走就真的什麼也沒了,這幾年你沒少照顧我。」

「再也不回來了?」

「……嗯。」

柔柔姐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長嘆一聲:「好哇,你們一個個的,心狠地從來不會回頭看,光留我一個人在原地傻傻地等!一個個狼心狗肺的王八蛋!」

我沉默一瞬,撲過去給了女人一個滿滿的熊抱,「以後少抽點煙,有事打我電話。」

「……還有,好好愛自己。」

來到大學那天,我已經完全適應了自己的新身份,我叫孟霜,從小父母雙亡,在好心親戚的幫助下一路順遂長大。

從此,嶄新的人生畫卷在我眼前徐徐展開。

我再也不是一個沒有姓名、居無定所的幽靈了。

大一開學沒多久,仿佛命運對我們開了個小小的玩笑,我在一天下午遇到了擔任本校學生會主席的郁景。

「我們在哪見過嗎?」郁景看向我的目光很坦然,依舊像小時候一樣清澈而溫柔。

我怔愣片刻後莞爾:「現在搭訕還會用這麼老套的藉口嗎?」

我們相視一笑,自然而然地交換了聯繫方式。

「孟霜……我以前也有一個朋友叫小霜。」

「很多人都叫這個名字。」

郁景笑笑,不再提起。

我低下頭,掩去嘴角苦澀的微笑。

對於過往十數年的流浪生涯,我在內心深處依舊是自卑的。

十幾歲的小乞丐瘦得不成人形,蓬頭垢面,醜陋又狼狽,除了小偷小摸的本事以外身無所長,為了一口吃的就能將自尊和道德踩在腳下,滿口胡話,撒謊成性,實在不是一個值得記住的朋友。

但現在的孟霜自強自立,漂亮優秀,品行端正,努力上進,有觸手可及的錦繡前程,身邊環繞著二三知己好友,與當初那個流落街頭的小乞丐有著雲泥之別。

這樣「完美」的孟霜站在郁景身邊,我是不是就能相信,自己再也不會被放棄?

此後我和郁景的相愛水到渠成。

順利到連郁景有時候也會有點難以置信。

「真不可思議啊小霜,我總有種我們認識了很久很久的感覺。「

「好像我生來就是為了認識你、和你相愛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有什麼奇怪的呢,「我說,」世界上有那麼多幸福的情侶,再多我們一對又有什麼關係?「

不少人勸過我,以我的條件,完全可以找一個比郁景更好條件的伴侶。

好像在他們眼裡,我的外貌、品性、才能、出身都是應該量化的價值,與之匹配出價相當的買主。

我們每個人都是市場裡流通的商品,挑選他人的同時也為他人所挑揀。

可他們不知道,現在會有無數人搶著為孟霜買單,可過去只有一個郁景會對著不懷好意企圖騙他的小乞丐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帶她回家。

郁景這一牽啊,就已經在很久很久以前牽走了我。

在這之後很多年,連我自己也找不到我的心偷偷溜去了哪。

直到再次遇見郁景,那顆老是不安穩、搖搖晃晃飄蕩的心才隨著郁景一起回到了我的身邊。

(待續……)

13、

再次見到沈季禮是在一個會所里。

車上,我拿著電話和司機面面相覷。

電話里傳來賀郴後半截話:「……那就拜託小孟老師你啦。「

我深深嘆氣,對司機道:「那麻煩你在這裡等我,我去把沈季禮拖出來。「

司機滿臉感激:「好好好,那就拜託孟小姐了!「

看那避之不及的態度,恐怕平時就沒少遭沈季禮嚯嚯。

包廂里,沈季禮癱軟在長沙發上,面前桌上擺滿了瓶瓶罐罐的酒。

晶瑩的酒液打濕了桌面,散發出濃烈的酒氣。

罕見的是,周圍不見沈季禮平時那群狐朋狗友,只有他一個人不知道發什麼瘋在這裡獨自買醉。

我踢了踢人事不省的沈季禮,他呻吟一聲,懶懶地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滾。」

我走近了點,在他眼前揮揮手:「還醒著嗎?知道我是誰不?」

沈季禮像是被什麼扎到一樣突然暴起,一把抓住我的手,嘶聲力竭大喊:「你哪來的戒指?!你為什麼要結婚?!」

「你把戒指給我脫下來!」

「你不能結婚!你不許跟別人走!」

沈季禮的手指像燙紅的烙鐵一樣狠命地往我指間抓去,力道強悍。

我不知道沈季禮突然發什麼瘋,莫名其妙,左手被他抓住不能動彈,乾脆給了他一記右勾拳。

沈季禮捂著肚子倒下,蝦米似地蜷縮在沙發上,似乎終於清醒了一點,抬頭恨恨地瞪著我:「……你來這裡幹什麼?給我滾!」

「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周日,你還沒上課。」

沈季禮翻坐起來,直起身,似乎在一夜之間又變回了從前那個脾氣反覆無常的二世祖。

「想我跟你回去啊?好啊,你先陪我喝幾瓶酒吧,喝完就回去。」

我垂眼看向他手指指著的桌面,隱隱感到胃有點抽痛,像是提前警告我不要亂來。

「喝多少?」

沈季禮恨恨道:「全部!」

「行。」

剛好最近有點煩,我坐到沈季禮對面,伸手拿起一瓶酒就灌起來。

沈季禮沉默地看著我一瓶又一瓶喝下去,眼神沉沉,不知道在想什麼,仿佛忘了剛才的發瘋舉動,我也沒有開口的意思,仿佛在一口口咽下的燒喉酒液中迷失了自我,頭腦一片空白,意識卻無比清醒。

不知道喝了多少,沈季禮一把打開我的手,「行了,回去吧。」

「你走嗎?」

「……走。」

門口的司機見我和沈季禮出來,朝我投了個感激涕零的眼神,忙不迭越過我跑向沈季禮,遞上解酒藥,殷勤地拉開車門。

我坐進前排,從包里掏出胃藥像嚼糖豆一樣扔進嘴裡。

沈季禮眼尖,問我:「你剛才吃的是什麼?」

我沒心情搭理他,隨口胡謅道:「長生不老藥,一顆十萬,專騙sb。你要來點嗎?」

沈季禮不說話了。

一路無言,司機大氣也不敢喘一聲,開到沈家時我都擔心他會不會被自己憋死。

下車時,沈季禮冷不防回頭問我:「你不下來?」

我從手機里抬起頭:「你看你今天這個狀態還能聽課嗎?」

沈季禮冷哼一聲:「我怎麼樣我自己心裡清楚,不比某些時時刻刻惦記著和pin頭約會的混帳。」

我和司機無語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奈。行吧,誰叫人家生在羅馬,我們生是牛馬呢。

司機扶著路也走不穩的沈季禮走去樓上,我走向書房,整理等會上課用到的教學材料。

左右等了個把小時,還是不見沈季禮影子。

我去問管家,管家給我指明了沈季禮房間的方向,我怒氣沖沖而去,忽視了管家欲言又止的神色。

「沈季禮你給我開門!把我叫回來上課的是你,現在放我鴿子的也是你,你有病就去找醫生!」

門在我的拍打下冷不防開了。

我這才注意到房間門本就是虛掩。

濃稠的黑暗如同有形般從細微的門縫裡傾瀉而出。

我皺眉,往裡喊道:「沈季禮?」

聲音如石沉大海,沒有得到一點回應。

推開門,房間裡一片漆黑,不聞一絲風聲,像是一個密不透風的黑箱,厚重的簾幕將窗戶掩得嚴實。

我借著走廊的微光走到落地窗邊,一把拉開窗簾,寬闊的視野將遠近的景色一覽無餘。

天際划過一道道閃電,雷鳴轟響,豆大雨點劈里啪啦砸在窗上,拖曳出一條條透明的水痕。

天空陰沉,烏雲蓋頂,暴風雨在天地間席捲,閃電仿佛越來越近,有如一條陡然揮來的銀鎖,白光在眼前炸開,一閃而過,房間被光芒短暫照亮一瞬,又不甘熄滅。

在剎那間,面前的落地窗驟然映出了我身後的人影。

我猛地轉身。

身後空無一人。

房門不知何時悄然關上,靜悄悄的房間裡只有窗外時不時亮起的閃電作為有限的光源。

我又喊了一聲:「沈季禮?你在嗎?」

房間四處不見人影。

我有點發毛,抬腳朝門口走去。

路過衣帽間,卻聽到裡面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

我猶豫一瞬,循著聲音走到了一扇推拉櫃門前。

在手搭上把手時,我不合時宜地想起一句西方諺語,「衣櫥里的骷髏。」

下一瞬,唰啦一聲拉開門,骷髏倒沒有,只有一個窩在角落裡驚惶地看著我的沈季禮。

我以為這又是一個沈季禮的惡作劇,沒好氣道:「你玩夠了嗎?鬧夠了我們就下去看看你的九分物理試卷。」

沈季禮對我的挖苦反常地沉默不答,重新低下頭埋進膝蓋里,是一個雙手環住自己的保護性姿態。

我皺眉,一把擼起袖子伸手朝沈季禮抓去,「你給我出來,別跟我玩這套。」

沈季禮沉得像頭死豬,光把他拖出櫃門就耗光了我全部的力氣。

我氣喘吁吁停下,看著死活不合作的沈季禮直接翻了個白眼,轉身就要走,這傻逼誰愛管誰管去。

沈季禮突然驚醒一般從身後一把抓住我的衣角,口中胡亂呼喊:「媽媽!不要走!」

「……不要出去!外面正在打雷!他會害死你的!」

我不耐,看著猶如陷入夢魘般的沈季禮,伸手揮了揮:「認得我是誰嗎?」

沈季禮眼神渙散失焦,頭髮被一層層冷汗打濕緊貼在額角,他張大了嘴,口型不知道是想喊孟還是想喊媽。

我見狀果斷掏出了隨身帶的小刀,利索割斷了沈季禮抓著的衣角。

不想沈季禮反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徹底無語,古有割袍斷義,今天就要我孟霜來個斷手求生嗎。

我試探地喊了沈季禮幾聲,見他還算配合地聽我的話,除了不肯放手以外什麼也能聽進去,便牽著他回到了房間。

我指著床:「坐。」

沈季禮乖乖坐下了。

我指著床頭櫃的水杯:「喝。」

沈季禮喝完了一杯水。

我指了指他抓著我的手:「放。」

沈季禮眨巴著眼睛看著我,似乎什麼也沒聽到。

我一時弄不清他是真傻還是假傻。

「啊!」沈季禮突然尖叫著從床上蹦起來,緊緊箍住我的腰。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看到被我拉開簾幕的窗,閃電張牙舞爪地映入眼帘。

下一瞬雷聲轟鳴而至,我下意識伸手捂住沈季禮的耳朵,他抖得沒那麼厲害了。

我用矮柜上的遙控器關了窗簾,擰開落地燈,橙黃的光線打在沈季禮臉上,照亮了他眼角處的淚痕和濕潤的眼睫,平日裡滿是嘲諷和怒意的眼睛似乎失去了無往不利的桀驁意氣,變得可憐兮兮,像是一隻剛被人從暴雨里救出來的流浪小狗。

鼻尖的呼吸噴洒在我的手腕內側,我不由被那滾燙的熱度刺激地縮了一下手。

我探了探沈季禮的額頭,沒發燒,怎麼好端端的就傻了呢?

我深吸一口氣,氣沉丹田,開始放聲大喊,如果不是被逼到沒辦法,我也不想叫人過來看到這麼尷尬的局面。

還沒喊出幾聲,沈季禮連忙撲上來捂住我的嘴,我被他不要命的捂法憋得翻白眼,拚命掙扎。

沈季禮還嫌不夠似的,牢牢把我壓在身下,床榻一片凌亂,他的腿像是有千斤重,快把我的腰給壓斷了。

我用力拍打他,雙目幾乎充血,沈季禮似乎怕極,慌忙間鬆了點力氣,俯身在我耳畔似安慰似哀求道:「不要出聲!不要說話!他會發現我們的!」

「別說話,千萬別說話,不要動,就在這裡藏好了,他不會過來的……」

我大口呼吸著得之不易的氧氣,缺氧使頭腦一片空白,我不由順著他的話迷迷糊糊發問:「誰?誰會發現我們?」

沈季禮壓住我的身體再次顫抖起來,他聲音抖得不像話,話語支離破碎。

他說:「那個……會……害死你,的人。」

我瞬間毛骨悚然,雙臂起了一大片雞皮疙瘩,一股冷意順著尾椎骨飛速爬上天靈蓋。

床頭燈只照亮了沈季禮半邊臉頰,使他一半面容陷於黑暗,幽深不可測,另一半明亮透徹,看著我的目光卻偏執而瘋魔。

沈季禮俯下身,額頭緊貼著我的額頭,輕輕摩挲:「所以,不要離開我。」

「……媽媽。」

我瞪大了眼睛,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無痛當媽,我這一天過得可真值。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沈季禮此後再也沒有什麼動作,我靜靜等待著沈季禮沉沉睡去,直到他脫力倒在我的身旁,我悄悄鬆了口氣,試著扯了扯被他抓著的手腕,依舊拽不動。

在心底默數幾秒,我做足了心理準備,冒著被沈季禮掐死的風險,再次扯開嗓子大喊救命。

沈季禮第一時間驚醒。

他驚懼地看著我,故技重施,再次撲上來試圖捂住我的嘴。

我左躲右閃,比上次多堅持了一分鐘。

房門外依舊悄無聲息。

仿佛此刻整座大宅像是死了一樣,沒有一個人在。

我納悶至極,這個房間隔音這麼好嗎?

如此幾次折騰下來,我喉嚨都喊啞了,沈季禮也聰明了。

這廝直接把我手腳捆起來,嘴巴也堵住,我癱軟在床上一動不能動,像一條糊鍋的鹹魚,了無生氣,再也蹦躂不起來。

還要忍受緊緊貼在我身上的火爐。

我心想,這他娘是烤魚吧。

我有一萬句髒話想說……

就這樣堅持著到天亮,沈季禮嘟囔了幾句,看著快醒了。

我盯著他不安的睡顏,眼神幽怨,我不知道他睡得香不香,反正我很想打人。

徹夜失眠的頭痛一跳一跳地折磨著我可憐的神經。

沈季禮一睜眼就看到我跟女鬼一樣瞪著他。

他的瞳孔從渙散到地震,旋即毫不猶豫地一腳把我踹下床。

我悶哼一聲倒地,心想你完了,你絕對完了!

「姓孟的!你要不要臉?連我的床都敢爬?!」

我努力給自己翻了個身,示意他看看我手上腳上嘴裡的布條。

沈季禮茫然地摸了摸後腦勺:「……誰這麼智能?還懂得把你綁了送我床上?」

我瞪著一雙死魚眼看他,很想問問他要不要聽聽自己說了什麼。

沈季禮徹底清醒過來,罵罵咧咧走過來幫我解了繩子。

「……你也不看看你是個什麼貨色,我怎麼會看上你這種東西……」

「昨天你就是故意在我面前喝那麼多酒勾引我的吧,都怪你,都是你的錯……怪不得我現在頭這麼痛……」

「你要是聰明點,就快點滾出我家。」

「那個老頭子身邊已經有一個周瑤了,你沒機會的,快點滾吧……還想當我媽,笑死人……」

沈季禮粗魯地給我解完身上所有束縛後,我站起來活動了下發麻的手腕腳腕,假裝沒看到那隻伸過來想扶我一把又迅速縮回去的手。

「你說完了?」

沈季禮又恢復成了平時那副囂張跋扈的二世祖作派,仿佛昨夜發生的一切只是我一個人的噩夢,他氣勢洶洶地回瞪我:「門就在那裡還不快滾!你還想聽我多罵幾句啊?!你賤不賤?!」

我對他招了招手,沈季禮一愣,下一瞬我一拳打在他的腹部。

位置精準,力道恰當,沈季禮立馬彎腰吐了一地。

酒氣和胃酸的漚臭瀰漫開來。

我敏捷地往後避開。

比起沈季禮今早把我踹下床完全沒有收力的那一腳,我這一拳可算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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