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下凡歷劫,嫁給我爹做了縣令夫人。
我七歲那年,澧縣大旱,顆粒無收。
娘親開了糧倉施粥,直到倉中再無一粒余米。
饑民圍住了縣令府。
娘親雙眼含淚,將我推給他們。
「對不住各位,可倉中實在無米,只能將囡兒舍給你們了。」
後來娘親救世有功,仙道大成;父親政績斐然,官至一品。
而死於饑民口中的我,重生在了七歲這一年。
1
天空萬里無雲。
三年來,澧縣未曾下過一滴雨。
縣衙後院,點翠抱住我,瘦弱的身體微微發抖:
「小姐別怕,老爺已經遣人去趕那些流民了,點翠在這兒陪著小姐。」
我剛從深沉的夢魘中驚醒,出了一頭一臉的汗。
點翠拿帕子給我擦汗,說著那些我早已熟悉無比的話。
這是我第一百次重生。
我知道爹不會讓人趕走流民。
因為娘親不讓。
她修的是濟世道,要奉獻一切來拯救蒼生,如此方可大成。
我腦中還殘留著第一世的記憶——
就在今日,已經餓得易子而食的災民們砸開了縣衙的大門。
他們撲在地上求娘救命。
烏泱泱的人群里大部分都是青壯年,那些老的小的弱的,自是早已成了盤中餐。
娘心痛不已,叫乳母拿了我救命的藥,給他們煮了湯。
但人太多了,這些湯藥杯水車薪。
七日之後,他們又來堵門。
娘親抱著犯了心疾的我來到門口,看那些氣若遊絲的災民。
「這些人好可憐,他們快餓死了,囡兒願意救他們嗎?」
我捂著胸口,睜著大眼睛看著娘親:「可是囡兒心口也好痛,誰來救囡兒?」
娘親別過頭:「囡兒救了他們,心口自然就不痛了。」
我疼得雙眼發黑,卻對娘親的話沒有一絲懷疑。
「那囡兒去!」
娘親如釋重負,含著淚將我遞給了領頭的災民。
「對不住各位,可倉中實在無米可施。」
「只能……將囡兒舍給你們了。」
從未想過娘親會將我送人,巨大的恐懼籠罩住我。
我哭喊著,緊緊抓著娘的衣服不肯鬆手。
「娘親!娘親!囡兒害怕,囡兒不要救人了!」
「娘親!娘——娘——娘!」
身後的人將我狠狠拉走,我扯下了娘親袖子上的一片布料。
他們把我帶到一處屋子,剝了衣裳,剃掉頭髮,再一點點把我的血放干。
動手的屠戶說,這樣煮出來的肉才香。
我支離破碎的身體一點點沉入鍋內。
手中還緊緊攥著那片布料。
我死後第二日,大雨。
姍姍來遲的賑災糧也到了澧縣,三年大災就此終結。
人們給娘塑了雕像,立了長生牌,感念她舍子救人的恩情;給爹寫了萬民傘,助他平步青雲。
只有點翠瘋了,她日日咒罵這兩位萬民口中的活神仙,被趕出了家門。
點翠幫娘熬了三年賑災粥,可此時無人舍她一粒米,最後餓死在街頭。
2
門外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每次重生,被分食而亡的回憶就會浮上心頭。
讓我一次次承受娘親的背叛,一次次體驗被活著肢解的痛苦。
如此百次,我心中只餘一片麻木。
我緊緊抱著點翠,那熟悉的皂角味慢慢撫平了我的焦躁。
乳娘推門而入,也不看我們,只在外間翻找一陣,提著幾個紙包就要走。
點翠尖叫一聲,放下我沖了出去。
「你要幹什麼?!這是小姐的藥啊!」
娘親是仙女,而我只是肉體凡胎,自然承受不住那仙氣。
雖然只有一縷,可也讓我患了心疾,需得日日服藥。
乳娘把點翠推開。
「這是夫人吩咐的。」
「外面的災民已經無米可吃,有藥草去煮湯,總也能救活一些人。」
點翠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那小姐怎麼辦?小姐心疾發作了怎麼辦?!」
乳娘終於不耐煩了:「那我怎知道?我只是聽夫人的命令做事。」
她轉身要走。
「乳娘,且慢。」
我攔下了她,眼中開始霧氣瀰漫:「我心口疼得厲害,能不能給我留下七日的藥?七日就好。」
乳娘開始猶豫。
我是她奶大的孩子,多少都有了感情。
我趁熱打鐵:「這藥包還有一個月的量,即便留給我七日的藥,剩下的藥草煮湯,也夠他們再撐幾日了。」
如此也能讓她交差。
乳娘咬咬牙,數出幾個小包扔給了點翠。
「老天爺,真是造孽啊!」
她腳步匆匆,回去找娘復命了。
點翠把藥貼著裡衣仔細裝好,已經變得寬大的衣服被撐得鼓鼓的。
我拉著她的手:「點翠姐姐變胖嘍!」
點翠嘟著嘴:「小姐呀,你怎麼還取笑奴婢?」
我笑著搖頭,沒有解釋,而是自己穿好了衣裳。
「我要去找娘。」
雖然是早上,但府中萬物凋敝,四處蒙著一股灰敗的氣息。
我繞過了慌裡慌張的下人們,一路來到主院。
娘親正在和爹議事,她那對柳葉眉似顰非顰,素臉上帶著幾分悲憫。
「夫君,不如……讓囡兒去救他們……如此還能為夫君博一個美名。」
我頓住腳步,站在門口偷聽。
爹唉聲嘆氣,好一會兒才說:「再等等,若是實在沒有辦法……也只能……」
我心中冷笑,直接走進廳內,仰頭看著他們,裝作一派天真。
「為何讓囡兒去救人?」
「囡兒不會呀!」
「不如……爹和娘去,可好?」
3
娘親泫然欲泣,爹臉色鐵青。
「胡言亂語!為父母分憂,本就是你應盡的孝道!」
我不為所動,仍看著他們。
當然不是為了在他們臉上找到那本就不存在的愧疚,而是觀察他們。
尤其是娘親。
我覺得很有趣。
舍子救人,成就無上仙道,這條路她走得明明那麼堅決,卻總是裝作一副依依不捨的姿態。
這便是仙?
到底何謂仙?我看不明白。
「夫君,囡兒還小,不懂事也是正常的,慢慢教就是。」
娘親拉著爹的袖子勸他。
爹順勢坐回椅子上,用鼻孔哼了一聲。
我裝作害怕,一溜煙跑到娘親腿邊,抱著她的裙子:「娘親,囡兒說錯了嗎?爹和娘為何不能救人?為何一定要囡兒去救?」
娘親咬住下唇,有些難以啟齒,猶豫半晌才開口:
「爹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囡兒也長大了,有些事情可以自己去承擔了。」
「那囡兒不救!」
我果斷拒絕。
看著娘親難看的臉色,我又笑嘻嘻地逗弄她:「除非娘親帶我去雲霧山,囡兒想吃雲頂觀中的糕點。」
爹和娘同時鬆了口氣。
娘把我抱在膝上,語氣溫柔:「那等用過飯,娘便帶囡兒去雲頂觀,囡兒也答應娘,回來便不再任性,乖乖去救人,可好?」
「好呀。」
我把頭窩在她的頸窩處。
娘身上總有一股淡淡的香氣,我從未在別的任何地方嗅到過。
那香氣如雲般縹緲,浮在空氣中,卻也從未屬於過這人間。
就像她所謂的蒼生,也不過是從未入心的一片浮雲罷了。
……
我帶著點翠,娘親帶著她的婢女,一行四人上了雲頂山。
雲霧山山如其名,終日雲霧繚繞,山峰高聳入雲,即便是青天白日,也難以見到山頂。
好在雲頂觀雖是掛著尋仙的牌匾,卻是個入世的俗觀,離山頂甚遠。
往山上走了幾里,便能看到雲頂觀的院牆。
山下餓殍滿地,山中道人卻享著供奉,個個滿面紅光。
娘親照例捐了十兩銀子的香油錢,我們便被引入客房,觀主親自來接待。
觀主秦如玉倒是人如其名,他劍眉星目,面白無須,是個只有弱冠年紀的年輕道人。
除了我,其他人紛紛起身行禮,神態恭敬:「秦道長有禮。」
我沒有抬頭,只坐在榻上,一塊一塊地吃茶桌上的團糕,吃不下的便偷偷塞在袖子裡。
前面九十九次重生,我已試過所有反抗的方法,只有這裡能尋到食物。
娘和秦如玉談仙。
秦如玉起了一卦,和以前每次一樣,依舊是大吉,仙道可期。
但天衍四十九,唯遁其一,他要娘多加小心。
「一所謂何?」
秦如玉垂眼看向我:「天機不可泄露。」
娘皺眉思索,帶著侍女去主殿上香。
我把點翠支出去,靠在榻上看著秦如玉。
「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了。」
他提醒我:「若是這次不能改命,你便只能做濟慈仙子的墊腳石。」
我冷冷地看著他。
「不用你假好心。」
秦如玉嘆了口氣,執起筆在我眉間點了一點硃砂。
我的臉霎時間變得蒼白。
心臟中那縷仙氣被硬生生抽出來,疼痛排山倒海。
我壓抑著喉嚨間的哀號,只斷斷續續發出破碎的呻吟,感受著仙氣湧入我的四肢,又在我手中結成法陣。
孱弱的身體慢慢變得充滿力量。
秦如玉放下筆,看著在榻上掙扎扭曲、不成人形的我,神色高冷如同謫仙。
「你的魂迫只能承受這仙氣七日,若成,便天降甘霖;若不成,你便得捨命成全濟慈仙子,以保這天下蒼生。」
我喉嚨間擠出瘮人的笑。
「秦如玉,你不過就是想借著我的手殺了娘親,何必裝模作樣?」
為求仙道長生,娘親硬要下凡歷劫,天道演化,最終變成三年旱災,來成就她的劫難。
而秦如玉則借著這場大災,以我為棋,要從娘親手中搶奪那份機緣。
我是棋子,天下萬民亦是如此。
可我們的痛苦掙扎,這些仙又何曾放在眼裡?
我在心底瘋狂吶喊:到底,何謂仙?!
天道自是不會應我。
倒是秦如玉端起茶杯,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你不懂。」
4
我自是不懂的。
我是個凡人,眼不見蒼生,只會以怨報怨,以牙還牙。
爹和娘的生育之恩,我已經用九十九條命報答過了。
我甘願做秦如玉的棋子,只是為了拿這最後一條命殺了他們。
回府之時,已是月上柳梢。
我吩咐點翠,把七日的藥一起熬了給我。
點翠憂心忡忡,想尋大夫來問,但到底拗不過我,還是給我熬了藥。
我喝了那苦得發酸的湯藥,算是解了我身上最大的枷鎖。
往後七日,我不必日日服藥,也能保證心疾不發作。
我收拾好行李,把那幾塊團糕勻了一半給點翠。
「點翠姐姐,我要離家幾日,這些點心你留著吃。」
「若是五日之後我沒有回來,你便去城東李家食樓後面,尋一個叫王小孩的乞丐,帶他去西院的柴房。」
點翠滿臉驚恐,拉著我不放手:「小姐,你中邪了?那雲頂觀不幹凈?!」
我哭笑不得,只好半真半假地解釋道:
「爹得了密信,賑災糧早已到了應天府,只是知府扣下不發。」
「我便是去拿著信接應糧隊的。」
點翠上下打量我,滿臉不信。
「小姐,休要再逗弄奴婢了,老爺又不是傻了,怎麼會派七歲稚兒去送信?」
我扯著秦如玉的虎皮呼呼作響:
「我今天從秦觀長處學了法術,已經足夠自保,爹也無其他人可用了……你放心,爹安排了侍衛和我同去。」
點翠仍是不信,我徒手捏碎了桌上硯台,又去院中舉起和我一般高的藤椅,舞得虎虎生風。
她終於信了,只是又拉住我不讓走。
我的小屋子一向被點翠收拾得整整齊齊,現在又被她親手翻得亂七八糟。
大氅要帶著,夜寒;湯婆子要帶著,怕凍手;荷包要多帶幾個,路上用銀子的地方多……
到最後,連遮臉的面紗都給我備了三條,說是路上換洗。
我無奈地把那些東西丟到榻上:「點翠姐姐,我個子小,背了這些東西沒法趕路。」
點翠盯著我:「小姐不是說有侍衛跟著?自是不用自己背的。」
我一時語塞。
點翠的眼睛裡漸漸蓄滿淚水,啪嗒啪嗒地掉。
「小姐便是騙奴婢……奴婢也信,小姐想做什麼事自然是有道理的。」
「但小姐嫌奴婢笨,不願帶奴婢走便也罷了,奴婢只是想到小姐要風餐露宿,這心裡就難受得緊……」
我手忙腳亂地替點翠擦淚。
她只長我八歲,卻比娘親更像娘親。
我那高高在上的仙子娘親,只會在閒時教我彈琴作畫,卻從不關心我的衣食住行和所思所想。
我只是她養來應劫的傀儡,卻是點翠的全部。
她瘦弱的身體好像一陣風便能吹走。
這一次,我不能再讓點翠為了我橫死街頭,可我終究只有七日可活,若是帶著點翠四處奔走,時間便來不及了。
我依偎在她懷裡安慰她。
「點翠姐姐,你放心,等我辦完事便帶你去知味樓大吃一頓!」
點翠破涕為笑:「奴婢不要什麼知味樓,只要小姐平平安安回來。」
「我答應你。」
夜深人靜,我在點翠擔憂的目光中,縮著身子悄悄鑽過了牆角的狗洞。
然後馬不停蹄奔去應天府城。
……
兩日之後我便到了。
有了秦如玉加持給我的法術,我的速度已經可以與上好的馬兒媲美。
一切都如我預期般順利進行。
但出乎意料的是,剛從應天府衙的側門出來,我便被人攔下。
是家中管事的小兒子陳安,我知道他愛慕點翠已久。
陳安不知是如何追上我的,整個人蓬頭垢面,狼狽不堪,周身瀰漫著一股血腥味。
見了我,陳安顫抖的腿終於無法支撐他的身子,他撲通一聲趴在我的腳下,抱著我的腳嚎啕大哭。
「小姐!來不及了!求求您回府!求求您救救點翠!」
「老爺和夫人說,若兩日之後不見您,便將要點翠喂給那些災民啊!!!」
5
我的心臟好像被人猛地攥住,隨後又慢慢放鬆。
點翠身上的護身符沒有被激發,她現在還是安全的。
還有時間。
我安撫住陳安,從應天府給他借了一匹馬,耐心囑咐他要做的事情。
娘這次這麼快就沉不住氣是我沒想到的。
怕是這許多次的重生下來,終於還是讓她有所察覺。
……
再回到澧縣時,時間已經過了四天半。
離七日之期,只剩不到三天。
我面無表情地走在熟悉的路上,心中一片沉靜。
快了,一切都快結束了。
縣衙門口依舊是圍著滿滿一圈的災民,只是人數又少了許多。
我圍著縣衙走了一圈,最後又回到門前,默默擠在人群里。
地上到處都是躺著一動不動的人。
不知是餓得沒力氣,還是已經死了。
無論活人還是死人,臉上都是一片麻木,沒有什麼區別。
到了施粥的時間,娘親自推著一鍋清水從院子裡走出來。
她的眼睛腫得像核桃,一看就是剛哭過。
「對不住各位,家中草藥煮湯本能撐到三日後的,可惜家裡僕人貪了去……」
我透過縣衙大門,看到點翠和奶娘被五花大綁扔在角落裡。
點翠垂著頭一動不動,奶娘則拚命掙扎著,看向娘的眼睛裡全是絕望與恨意。
平日裡一直跟在她身邊的小兒子六順,此時不見蹤影。
領頭的屠戶身上瀰漫著散也散不去的血腥味。
他呵呵笑著,眼神透過娘,向府中搜尋。
「夫人仁心,這是惡僕作祟,我等怎會怪夫人呢……」
他的眼神在點翠和奶娘身上逡巡,最後在奶娘身上定住,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奶娘骨架大,即使現在餓得只剩一把骨頭,瞧著也比點翠肉多些。
「這等不聽話的惡僕,不如交給我等懲罰好了。」
娘親期期艾艾地退後一步,半推半就:「這……這不好吧。」
屠戶一拱手,提了刀就要進門。
周圍如死屍一般的災民們從地上爬起來,邊哭邊給娘磕頭。
「菩薩啊!」
「夫人仁慈!多謝夫人的救命之恩!」
「我娘若是能活下來,願當牛做馬報答夫人的恩情……」
我看到無數願力從他們身上飄出來,匯聚向娘親。
那是將死之人對生的極度渴求,他們已然分辨不出善惡,誰讓他們活著,誰就是好人。
娘親被金光籠罩,她臉上留下幾行清淚,襯得那張臉龐愈發慈悲。
還差一點,只差我這條命,她便能飛升了。
我抬頭看看天,依舊是湛藍清澈,一覽無餘。
無名的憤怒在我胸腔中積壓著、翻湧著,像是蠢蠢欲動的火山,即將噴薄而出。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
天理何存!天理何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