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那個說著以後要博取功名,為我爭一個誥命的青澀少年,居然變成了這樣一副嘴臉。
也是了,父親、兒子,終究才是一丘之貉,怎麼可能希望他們真的懂我呢?怎麼敢奢望兒子能替我說話呢?
08
兒子剛被我趕走,林曄就親自來了,還帶著那個外室和林修遠。
林曄看著我,眼光有些複雜,倒是那個外室和林修遠,乖順地跪在了我面前。
我冷笑一聲:「來興師問罪的?」
林曄就這麼看著我,已經混濁的目光中摻雜著為難、譴責、愧疚等等。
半晌,他開口:「夫人,這不過是一件小事,你又何必如此較真。我對這個家,對你,可有虧欠?我縱然養外室,並沒有影響到我對你和這個家的責任。縱然欺瞞你這麼多年,是我不對,但是你要相信我,我從來沒有半點想要破壞我們的家的意思。」
「我只是怕我納了妾你會難過。」
我看著眼前這個我曾經深愛的男人,只覺得無比陌生。
「林曄,你怎麼有臉說出怕我難過這種話來的?我嫁入林府可有半點逾矩之舉?我有不讓你納妾麼?」
「你不納妾,說到底不還是為了給你自己爭一個後宅安寧治家有方的好聽名頭,你又舍不下女人的誘惑,還說什麼怕我難過,少冠冕堂皇了。」
林曄聽了我不留情面地揭穿他的遮羞布,臉上那點愧疚也消散殆盡:「你既清楚,這種事情很常見,我已經做得很好了,你不要得寸進尺。」
「快與我回去。」
這時跪著的外室連忙拽著她的兒子,給我一同磕頭:「夫人,遠兒無意與他嫡兄相爭,只求夫人能給遠兒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叫他能安心科考。」
我揉揉眉心,嘆了口氣:「林曄,放過我吧,我們和離吧。」
林曄聲音驀然拔高:「蘇宛,你真是瘋了!」
09
可到底,林曄還是與我和離了。
因為他不和離,我也不肯叫他把外室的兒子接進來。
我往外添油加醋散播他養外室的事,外頭風言風語不斷。他老了後,更是頑固愛面子,吵的林曄沒了面子,自然也擱置了把林修遠接進來的事。
可是林修遠已經二十多了,是要議親的,那外室不敢拖下去了,拉著林修遠一起跪了林曄幾天,林曄終於軟了耳根子,答應與我和離。
娘家的親戚都勸了幾次,見我一意孤行,又不會住蘇府,便隨我去了。畢竟蘇府如今敗落,他們雖然眼饞我的嫁妝,但更不想接過我這燙手山芋。
我帶走了我的嫁妝,搬到了我早已看好的一處小院子。
10
和離之後,我在閨閣中那些想法又一一湧上了心頭。
可是現在已經沒有人會再阻攔我了,我終於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了。
在六十五歲這年,開始我十幾歲就想做的事,應該還不晚。
我已經不是十幾歲的小姑娘了,十幾歲的我想要自由,只能想到拙劣的逃婚。而當了幾十年主母的我,不缺的就是錢財和手段。不住蘇府,又不是不能借蘇府的勢。
大事難做,但想實現我的願望已足夠。
我名下有幾處空閒的房產,之前忙於管理府中事,又要教導幼子,不願惹事,才一直擱置下來。
我很快就琢磨起裝修的事情。
那些工匠們見僱主是我,便有了三分輕視,直問我管事的老爺在哪。
「我便是你們的老闆。」
工匠們大眼瞪小眼,似乎有些詫異,還是賠著笑:「老夫人,咱們幹活得老爺點了頭才行,哪有女子出面的道理。」
「夫人點了頭你們干便是,又不短了你們的工錢,少嘰嘰歪歪。」身旁一直跟著我的吳嬤嬤掄開膀子,將馬鞭甩了個清脆的鞭花,工匠們一時唬住了,才應了這份差事。
11
工匠們起初聽聞是辦女學,愈發地輕視,幹活時偷工減料。
我殺雞儆猴懲戒了一個最偷懶的,派嬤嬤監工,偷奸耍滑的減工錢,勤勤懇懇的自然是加錢。
有錢能使鬼推磨,他們即使瞧不起,也不敢當著我的面說。
走之前,那工匠還輕蔑地朝剛建好的女學啐了一口:「忒,老子就沒見過女子還能上學的!」
嬤嬤揮墨在紙上邊記邊說:「今日工錢減半。」
他又灰溜溜地過來打掃乾淨自己的唾沫了。
這些困難只是個開頭。
招募先生時,更是困難重重。
我們招募先生的告示一貼出去,質疑聲此起彼伏——若說聲音最大的,還得是那幫讀書人。
「女子讀書,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讓女子讀聖賢書?她們知道何為聖賢麼?」
「女子要學的是德紅容功,是相夫教子。讀書習字是男人的事情!」
「女子讀書?女子懂什麼?她們一天到晚嚼舌根,搬弄是非,若女子入學,學堂還哪有半分聖賢之地的樣子!」
「女子讀了書,若是生出了和男子一般考取功名的心思,那後宅怎麼辦?誰來生兒育女?誰來安頓家中雜務?簡直荒唐!」
「蘇氏替女子開學堂,違背人倫綱常!」
是啊,他們當然要怕,當然要反對。
男子何故高人一等?不就是因為男子能讀書麼?
不拘考成什麼樣子,只要是個讀書人,便有了翻身的希望,正是這一點希望,將無數女子牢牢綁在身邊,叫她們苦難,叫她們不能脫身。
我想做的,是教這些女子,哪怕無法科考,哪怕無法入朝為官,至少懂得一點道理,不再就此依附男子,麻木地活下去。
12
招不到夫子,我急得團團轉,絞盡腦汁想起了一個人。
時隔半載,我又踏上了這條路。
我去拜見了我昔日的恩師,大儒溫寧。
溫寧如今已經致仕,他任於國子監數十載,桃李滿天下,就連皇上見了溫寧也要畢恭畢敬稱一句「先生」。
溫寧當初教我的時候還是個意氣風發的中年人,如今也已是白髮老人了。
他當初分外賞識我的才華,也是少數聽了我的想法,沒有打壓的人之一。
我辦女學的事情鬧得大,溫寧早聽到了風聲。
他見到我的時候,撫著雪白的鬍子,仰天大笑:「哈哈哈哈,老夫果然沒有看錯你啊,當初老夫就瞧著你不像會是那麼安分的女子。」
「只不過老夫老了,再也教不動書了,讓我女溫然隨你去吧。」
溫然現身的時候,京城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