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公出差,墊付了三萬七。
報銷單交上去兩個月,財務說發票不合規,打回來重填。
重填三次,財務又說領導沒簽字。
領導簽了字,她又說走流程要等下個月。
凌晨三點,老闆打電話催我訂明早六點的高鐵票。
我說:卡里沒錢了。
老闆暴怒:五千塊都拿不出來?你平時錢都花哪了?
我翻出報銷記錄,一筆一筆念給他聽。
電話那頭,沉默了整整五分鐘。
01
手機震動的時候,窗外黑得像墨。我從沙發上驚坐起來,抓過手機,螢幕上「周總」兩個字跳得我眼角發麻。
凌晨三點。
我劃開接聽,聲音有點啞。
「喂,周總。」
「小江,醒了嗎?趕緊,訂一張最早去南城的高鐵票,六點那趟,務必趕上。」周總的聲音帶著命令,又急又快,不給人反應時間。
我腦子「嗡」一下,混沌瞬間清醒。又是出差。又是墊付。
我捏著手機,沉默了一秒。
「周總,我……」
「別我我我的了,這次十萬火急,南城那個項目出了點紕漏,只有你能搞定。客戶早上九點在公司等,你去晚了天就塌了!」
他的聲音透過聽筒,幾乎是吼出來的。我能想像他焦躁踱步的樣子。
我深吸一口氣,挪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出租屋裡沒開燈,只有窗外一點微弱的光。
「周總,我訂不了票。」
電話那頭頓住了。幾秒後,他的聲音變得冰冷,充滿不解和質疑。
「什麼意思?什麼叫訂不了票?」
「我卡里沒錢了。」我說出這五個字,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這是一種屈辱。一個三十歲的男人,在半夜三點,告訴自己的老闆,自己買不起一張高鐵票。
周總徹底被點燃了,聲音陡然拔高八度,像一串炸雷。
「江陽!你跟我開什麼玩笑!一張去南城的高鐵票,五千塊頂天了!你五千塊都拿不出來?你平時工資獎金都花哪去了?養了幾個女朋友啊?」
惡毒的揣測像針一樣扎過來。
我沒說話,胸口堵著一團棉花,又脹又硬。
我放下手機,開了免提,扔在沙發上。然後摸到茶几上的另一個工作手機,解鎖,點開備忘錄。那裡記錄著我這兩個月的所有恥辱。
「周總,你聽著。」我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九月三號,去濱城,項目啟動,墊付機票酒店,一千八百六。」
「九月十號,招待濱城甲方,墊付餐費,兩千二百。」
「九月十七號,緊急採購樣品,墊付三千五。」
「九月二十五號,從濱城回,機票,八百九。」
「十月八號,國慶後第一天,去東港,機票,一千二百。」
「十月九號,東港客戶應酬,墊付四千。」
……
我一條一條地念,不帶任何感情。每念一條,就像在自己心上劃一刀。那些數字,那些地名,那些墊付的瞬間,在我腦子裡過電影。
我念得不快不慢,備忘錄上總共二十七條記錄,每一條後面都跟著清晰的金額。
電話那頭,周總的呼吸聲越來越重。他似乎想插話,但每次都只發出一個單音節,又被我下一條記錄堵了回去。
出租屋裡,只有我冰冷的聲音和數字在迴蕩。
「……十月二十八號,也就是上周,最後一次去南城,往返機票加住宿,墊付三千九百八。」
「以上合計,三萬七千二百四十塊。」
「周總,這些錢,都是公司項目花的。報銷單,九月那筆,我交了三次,王姐說格式不對。十月這筆,她說要等流程。」
「我工資一個月八千,還了房貸車貸,剩下的錢,全在這些墊付款里。」
「我現在手機里,三個銀行App,加起來餘額不到五十塊。」
「所以,周總,五千塊的高鐵票,我確實拿不出來。」
「不是我不想去,是我沒錢去。」
說完最後一句,我閉上嘴,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電話那頭,死一般的寂靜。
沒有了咆哮,沒有了質問,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我盯著天花板,眼睛乾得發疼。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
一分鐘。
兩分鐘。
三分鐘。
他就那麼沉默著,像一尊雕像。我知道他沒掛,信號還通著。
這種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具重量。
整整五分鐘後,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嘆息。
然後,是「嘟」的一聲。
他掛了。
02
手機螢幕暗下去,房間重歸黑暗。
我維持著那個姿勢,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身體很累,腦子卻異常清醒。
剛才那五分鐘的沉默,像一場漫長的拉鋸戰。我不知道周總在想什麼,或許是震驚,或許是羞愧,或許是憤怒。但那一刻,我知道,我贏了。
不是贏了老闆,而是贏回了一點屬於我自己的尊嚴。
我坐起來,給自己倒了杯冷水,一口氣灌下去。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讓那股堵在胸口的火氣消散了些。
今晚之後,會怎麼樣?
被開除?或者,他會把錢給我,讓我繼續當牛做馬?
我不知道,也不想去想了。那根緊繃了兩個月的弦,在今晚徹底斷了。斷了,也就鬆弛了。
我拿起手機,點開和女友的聊天框,打了一行字:寶寶,我可能要失業了。
想了想,又一個字一個字刪掉。
不能讓她擔心。
手機再次震動起來,還是周總。
我盯著螢幕,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江陽。」這次,他的聲音平靜了許多,甚至帶著一絲我從未聽過的疲憊。
「我在。」
「南城那邊,你不用去了。」他說,「我已經讓李副總想辦法了。」
「好。」我應了一聲,心裡沒什麼波瀾。
「你……」他似乎想說什麼,又停住了,「你現在,立刻,馬上,到公司來一趟。」
「現在?」我看了眼時間,凌晨三點半。
「對,現在。把你的那些報銷單,所有原始票據,全部帶上。」他的語氣不容置疑,「還有,打車來,到公司我給你報。」
「知道了。」
掛了電話,我站起身,打開燈。
刺眼的光線下,我看到了自己憔悴的臉,眼窩深陷,鬍子拉碴。
我走進臥室,拉開抽屜,裡面是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我把裡面的東西一股腦倒在床上。
發票,單據,小票,堆成一座小山。每一張都用回形針別著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日期和事由。
我整理了三次,每一次都被財務王姐以各種理由打回來。
「這張發票抬頭不對,要寫公司全稱。」
「這張計程車票連號了,不合規。」
「這張餐費發票沒有明細單,不行。」
「你這個簽字,周總簽得太潦草了,看不清,重簽。」
每一次,我都得拿著單子,像個孫子一樣去找各個經手人、領導重新補簽,再貼好,再送過去。然後下一次,她又能找到新的問題。
我把所有單據重新裝進文件袋,抱在懷裡,像抱著一顆炸彈。
下樓,打車。夜裡的風很冷,吹得我打了個哆嗦。
司機問:「師傅,去哪?」
「環科大廈。」
半小時後,車停在公司樓下。我付了車費,走進空無一人的大堂。只有保安室亮著燈。
我刷卡上樓,十六樓,整個樓層一片漆黑,只有周總的辦公室透出光亮。
我推開門,周總坐在辦公桌後,手裡夾著煙,煙灰缸里已經堆滿了煙頭。
他看到我,抬了抬下巴,示意我坐。
「東西都帶來了?」
我把牛皮紙袋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他沒動,只是看著我,眼神很複雜。「江陽,這件事,你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說?」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卻笑不出來。
「周總,我說了。我上個月就跟你提過,墊付資金壓力大,報銷流程走得慢。你說知道了,會催財務。」
他愣住了,似乎在回憶。
「你還記得嗎?那天在茶水間,我跟你彙報完工作,最後提了一句。你當時正接電話,對我揮了揮手。」
周總的臉色變了變,他想起來了。
他掐滅煙頭,又點上一根,猛吸一口。
「財務那邊,是王姐在卡你?」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卡我,我只知道,我交上去的單子,兩個月了,一分錢沒報下來。」
周總沉默著,拿起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王莉!你現在,立刻,滾到公司來!我給你半小時,你要是人不到,明天就不用來了!」
他對著電話吼,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來。
掛了電話,他把手機重重摔在桌上,胸口劇烈起伏。
我看著他,心裡沒有一絲快意,只有無盡的悲涼。
早幹嘛去了?
03
等待王姐的時間裡,辦公室里死一般寂靜。周總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整個房間煙霧繚繞。
我沒說話,只是看著窗外的天色一點點從墨黑變成灰藍。
這兩個月的種種,像電影快放一樣在我腦中閃過。
第一次把九月的報銷單交給王姐,她三十多歲,保養得很好,臉上總是掛著職業化的微笑。
她接過單據,大致翻了翻,笑著說:「小江,你這貼得不規範啊,你看,發票要按照時間順序,從上到下,從小到大。」
我當時沒多想,以為是自己業務不熟,連忙道歉,拿回來重新整理。
第二次交上去,她又笑了:「哎呀,你這個金額寫錯了,你看,這裡是三百六十五塊五,你要寫大寫,叄佰陸拾伍元伍角。差一個字都不行,我們財務制度很嚴格的。」
我又拿回來改。
第三次,她終於沒說格式問題了,卻指著一張餐py:「這個不行,公司規定,單次餐費超過五百,必須附上消費明細單。」
我說:「王姐,這是請客戶吃的快餐,沒有明tiny。」
她笑得更甜了:「那不行哦,沒有明細,審計過不了的。你自己想辦法補一張吧。」
我去找餐廳,人家說系統里根本打不出來。
我回去跟王姐說,她兩手一攤:「那我就沒辦法了,制度就是制度。」
那天,我在她辦公室門口站了十分鐘,她就那麼微笑著看著我,眼睛裡沒有一絲溫度。
那一刻,我隱約感覺到了,她是故意的。
後來,我找周總特批,才把那張發票的事抹過去。
可到了十月,她又有了新花樣。
「周總的簽字太潦草了,萬一審計問起來,說我們偽造領導簽字怎麼辦?你去找周總重簽一個清晰的。」
我拿著單子,在周總辦公室門口等了兩個小時,才等到他開完會,小心翼翼地讓他重簽。
簽完字交上去,她又說:「咦,你這流程不對啊,應該先讓部門總監簽,再讓周總簽。你這順序反了,重來。」
那一刻,我真想把手裡的單據摔在她臉上。
但我忍住了。我需要這份工作,需要這份工資。
我甚至還想過,是不是我哪裡得罪她了。我給她帶過出差的特產,她笑著收下,然後在我下一次報銷時,說我的長途車票是手寫的,不合規,必須機打。
公司的另一個同事,小胖,是老闆的遠房親戚。有一次我親眼看見,他拿著一張皺巴巴的白條,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辦公用品,五百」,去找王姐報銷。
王姐看都沒看,直接從抽屜里拿出五百塊現金給他,還笑著說:「胖子,下次字寫好點啊。」
小胖拿著錢,得意地對我揚了揚眉。
那一瞬間,所有的屈辱和憤怒都涌到了頂點。
憑什麼?
就因為我沒背景,沒靠山,是個從外地來打拚的普通人,就活該被這麼欺負嗎?
我開始默默地收集證據。
每一次提交的時間,每一次被打回的理由,每一次她和別人的不同對待,我都用手機錄了音,或者截了圖。
我不知道這些東西有什麼用,只是下意識地覺得,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我甚至想過找周總告狀,但就像上次在茶水間那樣,他太忙了,忙得沒時間聽一個底層員工的抱怨。在他的世界裡,有比我這點破事重要一百倍的合同和項目。
他不是壞,他只是不在乎。
就像他剛才在電話里質問我「錢都花哪去了」一樣,他根本就沒想過,他的員工會因為給他墊付公款而活不下去。
「吱呀――」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王姐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她顯然是匆忙趕來的,頭髮有些亂,臉上還帶著睡意和不滿。
當她看到我時,眼神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恢復了那種職業化的假笑。
「周總,這麼晚叫我來,有什麼急事啊?」她嗲著聲音問,好像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看著她,覺得這個女人真可怕。她就像一條蛇,一條色彩斑斕,卻劇毒無比的蛇。
04
周總沒有看她,而是指了指桌上的那個牛皮紙袋,聲音冷得像冰。
「王莉,你給我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
王姐的目光落在紙袋上,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她走過來,拿起紙袋,抽出裡面的單據。
她的手指一張一張地翻過那些發票,翻得很慢。
辦公室里安靜得能聽到她指甲划過紙張的「沙沙」聲。
「哦,是江陽的報銷單啊。」她終於開口了,語氣輕鬆得像在談論天氣,「我正準備給他走流程呢,這不是還沒到月底結帳日嘛。」
我冷笑一聲。
周總猛地抬頭,死死盯住她:「還沒到結帳日?九月份的單子,到現在十月底了,你告訴我還沒到結帳日?」
王姐似乎被周總的怒火嚇了一跳,但她很快鎮定下來,露出一個委屈的表情。
「周總,您是知道的,我們財務制度很嚴格的。江陽他……他交上來的單子,問題實在太多了。不是這裡不合規,就是那裡缺材料。我也是為了公司好啊,萬一審計查出問題,負責的還是我呀。」
她說著,還瞥了我一眼,眼神裡帶著一絲責備,好像我是個不懂事的麻煩精。
「問題太多?」周總從我放在桌上的手機里,拿起了我那個工作手機,點開了備忘錄,扔到她面前,「你自己看看,這上面記錄的,是不是你說的那些問題?」
王姐拿起手機,臉色瞬間就變了。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記錄著:
「9月20日,提交。王姐說發票粘貼不規範,打回。」
「9月25日,二次提交。王姐說金額大寫有誤,打回。」
「10月9日,三次提交。王姐說餐費無明細,打回。」
「10月15日,提交十月報銷單。王姐說領導簽字順序錯誤,打回。」
「10月22日,再次提交。王姐說一張計程車票有塗改痕跡,整單打回。」
……
一條條,一樁樁,像刻在石碑上的罪狀。
王姐的臉,從紅到白,再從白到青,精彩紛呈。她的手開始發抖,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句話。
「王莉。」周總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我再問你一遍,這些,是不是你乾的?」
「我……我……」王姐的冷汗下來了,她求助似的看向我,眼神裡帶著一絲乞求。
我沒理她,只是平靜地看著周總。
今天,我不是來跟她吵架的。我是來解決問題的。
「周總,我這裡還有點東西,您或許也想看看。」
我拿出自己的私人手機,點開了一個文件夾。
裡面是幾段錄音和一段視頻。
我先點開了一段錄音。
是我和王姐的對話。
「王姐,這張發票真的補不了明細,餐廳說他們系統就是這樣。」
「那我也沒辦法,規定就是規定。小江啊,不是我為難你,換了誰來都一樣。」她溫和的聲音從手機里傳來。
我緊接著點開了那段視頻。
視頻有些晃動,是我在財務室門口偷拍的。
畫面里,小胖拿著那張白條,嬉皮笑臉地遞給王姐。
「王姐,江湖救急。」
「你小子,又亂花錢。」王姐笑著,從抽屜里數出五百塊錢給他,連白條都沒仔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