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不用肩負責任的節日,這樣輕鬆。
吃飽喝足,準備回去。
郭坤打開後備箱,徵求我的意見:
「東西都買了,要不去你家一趟?」
我看著他善解人意的眉眼。
突然想起大姨女兒說過:
「向楠,我好羨慕你嫁了個好老公。」
「當年我就是幫襯了娘家,才被婆家趕出門。」
大表姐是重男輕女的受害者。
她很聽話。
嫁人給哥哥換彩禮。
生下兩個兒子後,大姨覺得拿捏住女婿。
硬逼女兒把夫妻存款拿回來,給小兒子買房。
大表姐耳根子軟,聽話照做。
在一次次失望中,表姐夫提出離婚。
大姨理直氣壯,認為女兒生了兩個兒子,是宜男相,離了分分鐘有人要。
不離就是王八羔子。
拿喬完,她等著表姐夫上門求表姐,可人家早跟初戀重修舊好了。
大表姐住回娘家,給一屋子的人洗衣做飯。
她沒有學歷,只能在餐館當洗碗工。
拿到工資,馬上被大姨催著買這買那。
有些事深究不得。
我不能一味付出,得為自己的小家好好打算了。
10
下午三點,我和郭坤來到弟弟家樓下。
只提了一箱牛奶。
弟弟和弟媳的拖鞋在玄關,應該出門了。
媽媽有開門通風的習慣。
走到門口,聽見她扯著嗓子跟爸爸說話:
「齊向楠就是小題大做!不就三套房嗎?傳給兒子本來就是天經地義。」
「她倒好,月餅不肯要,家都不想回了,跟我們鬧脾氣呢?」
爸爸老好人的聲音響起:
「這回是我們偏心了,怪不得女兒。」
我鼻中酸澀。
以為爸爸對我有幾分愧疚時,卻聽見他說:
「早知道再瞞緊一點,等她升職加薪才發現,就不會惦記娘家的東西。」
「當初我說女孩別讀太多書,心容易野。你非讓死丫頭讀高中,看海蓉被我大姐拿捏得多好。」
「婦人之見!向楠學歷不高,怎麼多賺錢幫扶光耀?」
「別的不說,兒子工作是女兒幫忙的吧?兒媳還是你纏著她婆家那邊親戚介紹的呢!」
他喝了一口我買的養生酒,哼著小曲兒,紅著臉說:
「女兒最心軟了!我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早晚把她哄回來。」
「她想讀研那陣,我手頭的賠償款不拿出來,就怕她遠走高飛。」
「果然如我所料,一賣慘,她主動放棄保研,供咱們光耀讀書。」
「我省下一大筆,才沒賣掉老家的房子,等來拆遷。」
很難形容這一刻的心情。
仿佛被人扔到冰窖。
半點暖意全無。
11
我震驚得牙齒都在打顫。
牛奶重重往地上一放,屋裡的人嚇了一大跳。
爸爸愣了幾秒,臉上堆著刻意的笑:
「向楠啊,咋不敲門就進來了?我跟你媽隨口嘮嘮,沒聽見什麼吧?」
我目光死死盯著他:
「爸,您剛才的話,我聽得一清二楚。」
爸爸的臉漲得通紅,酒意散了大半,卻硬撐著辯解:
「向楠,別想太多。我是怕你年輕氣盛,心思不在家裡,才那麼說的!」
「你想讀研,我哪能真不支持?那時家裡確實緊,光耀也要上學,我沒辦法啊!」
媽媽快步衝過來,用力掐了一把我的胳膊:
「死妮子!單位福利全給你婆婆,給我們只拎一箱牛奶,好意思質問你爸?」
「就說生女兒靠不住,這不,時間是檢驗一切的真理。」
好一招倒打一耙。
我往後退了一步,極力避開她的手,指著屋裡的家電:
「家裡哪樣不是我添置的,少買一樣,你都在我耳邊念叨半天,說我不如大表姐。」
「你就是不如海蓉,當初要不是我差點跪下,你還不肯把彩禮給我們。」
「你弟剛得了點好處,就使勁惦記娘家的東西,沒出息!」
我氣得聲音發顫。
爸爸怕我們吵起來,急忙搶過話頭。
「向楠,房子給光耀,是因為他是男孩,要養家餬口。你一個姑娘家,有婆家幫襯,還缺這點東西嗎?」
「我們養你這麼大,還能害你?讓你多幫襯弟弟,也是為了你好啊,以後你有難處,不還得靠弟弟?」
「為我好?」
我忍不住笑了,眼淚卻跟著掉下來。
「為我好,算計我放棄保研?為我好,把所有家底給兒子?」
「你們所謂的好,不過是把我當給弟弟鋪路的工具!我掏心掏肺對這個家,你們卻在背後算計我,一句真心的愧疚都沒有!」
爸爸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向楠!怎麼跟長輩說話呢?翅膀硬了,開始頂嘴了?」
「早知聽你媽的,不該讓你讀那麼多書,真是讀成書呆子了!」
我的指甲幾乎嵌進掌心。
「我讀再多書,也沒學會怎麼算計自己的親人!你們想要的不是女兒,是無底線幫襯兒子的工具!」
「啪。」
我媽一耳光重重落到我臉上。
「你是我生的,辛苦把你養大,讓你怎樣就怎樣。」
郭坤沒想到她會動手,上前護住我。
「爸、媽,向楠這些年對這個家怎麼樣,您心裡清楚。」
「如今她有自己的家庭,願意幫襯是情分,不是本分。」
「今天這事是你們做得不對,日後還想好好相處,就該給向楠道歉。不然,我們不會再踏進來,免得向楠再受委屈。」
爸媽始終不發一言。
郭坤扶著我,一步步離去。
12
傍晚,弟弟打來電話。
說爸媽唉聲嘆氣,不肯上桌吃飯。
「姐,你是不是回來吵架了?」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
他又試探著問:
「他們說你為了房子,跟家裡撕破臉皮。」
「三套房子真那麼重要嗎?值得你跟爸媽反目?」
弟弟端著毫不知情的態度,讓我余怒更盛。
「齊光耀,如果我沒記錯,上次爸摔倒入院,家裡安裝了監控。」
「我為什麼沖他們發火,你看一眼就明白。」
半小時後,弟弟發來信息。
「姐,視頻我看了。爸喝醉了說胡話,別放心上。」
「媽就這個性子,平時沒少數落我和你弟媳,但她還是希望我們姐弟感情好好的。」
我只感覺呼吸不暢。
如果說連日來的委屈,爸媽的算計首當其衝,颳了我一層皮。
弟弟的暴擊才最致命。
小時候家裡窮,爸媽成天外出幹活。
我帶著弟弟吃飯、睡覺,幫他洗衣服,輔導作業。
小小人兒身板瘦弱,挨了揍,躲在角落哭鼻子。
我找到天黑,擦去他臉上的淚水和塵土,背他回家。
星星在天空閃爍,弟弟伏在我肩頭,信誓旦旦:
「姐,長大了,我一定對你最好。」
畢業後,弟弟給我買了不少禮物。
我以為是親情迎來了回應。
結果自己騙了自己。
家庭和睦的前提,不得涉及重大利益。
13
我第一次拉黑了爸媽和弟弟。
心情並沒有很爽。
甚至有些糾結,以及微不可察的愧疚。
我復盤了一下情緒。
為何會這樣?
思來想去,是大姨和媽媽樹立了典型的榜樣。
所有人認為女兒就該為家裡付出。
從前,我困在局中。
不覺得有任何問題。
媽媽是有點重男輕女。
但比起大姨家,還是好的。
不用像大表姐,十六歲外出打工,給家裡賺錢。
他們供我讀完高中。
允許我上大學,哪怕是通過助學金完成學業。
我弟在我放棄讀研的暑假,主動去奶茶店打工。
賺到的錢,給我買了一雙涼鞋。
九十九塊,是我喜歡的粉色。
我以為我們是一家人,風雨同舟。
直到分房子這件事,才讓我明白,那艘船上其實只有他們和兒子。
我,不過是父母曾經停靠過的一個碼頭。
可怕的是,我無法抱怨。
媽媽說得對,那是她跟爸的東西,想給誰就給誰。
弟弟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但心裡那口氣,不上不下。
我想吶喊,想發泄,想質問。
到頭來所有人都覺得我有問題。
連我自己,也開始質疑自己。
是不是太小氣了?
是不是太不孝了?
為了三套房子,跟家人鬧得近乎決裂?
13
同事李笑一語道破:
「任何只談付出,不提回報的家庭,都是耍流氓。」
「我是政策性獨生女,爸媽不是不想要兒子。限於當時環境,只要了我一個。」
「他們明白對侄子外甥再好,也不可能靠人家養老,才便宜我了。」
「父母的錢在哪裡,愛不一定在哪裡。」
「但錢不在,愛肯定不在。」
「耍嘴皮子誰不會,一開一合可以吹牛上天。」
「你弟跟你說了那麼多大道理,可曾問過你臉上的傷,疼不疼?」
「他大義凜然說三套房子不算什麼,怎麼不給你一套?」
「一個人說了什麼不重要,關鍵看他怎麼做。」
我醍醐灌頂。
當晚回家,吃了兩碗米飯配紅燒肉。
郭坤鬆了一口氣。
女兒摟住我的脖子:
「媽媽,你最近是不是不開心?吃飯不香香,我和爸爸擔心壞了。」
「奶奶還說周末給你燉烏雞湯補補,你都瘦了。」
一股暖流湧上心頭。
真正在意你的人,不用你做什麼,都會關心和愛護。
14
一個月後,弟弟用弟媳的手機,給我打電話:
「姐,氣消沒?給你送愛吃的石榴。」
「不用了。每次收了你的東西,得花五倍十倍還回去。」
弟弟連忙開口解釋。
「我從來沒想過讓你還。」
他沒有,但媽媽每次都提:
「弟弟對你那麼好,可得給他買愛吃的東西呀!」
「弟弟把我們接到身邊盡孝,當姐姐的,不能讓他虧了去。」
有些事情,越想越心寒。
明面上,是弟弟在給爸媽養老。
可爸媽每個月的養老金,我平時給的生活費,都讓他們補貼給弟弟了。
生病住院,也是我一力承擔。
他們三不五時提出的按摩椅、老年奶粉、保健品。
能滿足的,我絕無二話。
弟媳剛進門那會兒,我媽讓我買個金鐲子,我也給了。
弟弟一高興,送了我一箱蜜柚。
我吃得喜滋滋的。
卻忘記自己兩手空空。
什麼都沒給自己買。
無條件付出,也是一種可怕的習慣。
除了得到親戚們誇獎,到頭來一場空。
可笑的是,當我哪次不如他們的意,就得面臨整個家族的討伐。
我憋著一口氣,把心裡的積怨向弟弟說出。
他沉默了好久,緩緩說道:
「姐,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
可下一句,弟弟為難地說出口:
「媽昨天住院了,你弟媳又快臨盆,你能不能……」
不等他說完,我打斷道:
「不能!」
「齊光耀,你接受了父母的房產,就必須完整履行養老的義務。」
「忙不過來,可以請護工。實在缺錢,還能賣一套房子。」
「總之,我不可能像從前那樣,鞍前馬後,幫你們安排好一切。」
「畢竟在你們眼裡,我就是潑出去的水。」
不等弟弟再分辯,我掛斷了電話。
15
媽媽是不可能善罷甘休的。
她拍了面容憔悴,躺在病床吃盒飯的照片,甩到家族群。
討伐大軍又來了。
大姨罵我良心被狗吃了;
二舅教訓我枉為人子女;
小舅最激動,罵我胳膊肘往外拐,忘恩負義,遲早遭報應!
神奇的是,我毫無罪惡感。
刷到網上的一段話,產生極大共鳴:
越善良的人,到最後越無情。
他們付出了所有真心,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以至於後來再做什麼,都問心無愧。
我列出從大學勤工儉學到現在,給家裡的錢。
包括出嫁時,用收到的彩禮給爸爸買了社保;
幫弟弟買房出了五萬,還有兩萬多的家電;
算上媽媽管我要的生活費,林林總總,足夠我買一套房了。
群里安靜片刻。
二舅出來主持公道:
「向楠,我們知道你一直是懂事的孩子。但是,為父母付出,是為人子女的責任,不能只用金錢計算。」
大姨插嘴:
「說那麼多廢話幹嘛?你媽住院,你都不去看,就是不孝。」
小舅扯著嗓門喊:
「齊向楠,你這個月沒給生活費我三姐?她都忘記給我充遊戲了。」
「你今天不拿出點東西補償我姐,這事沒完!你要是敢不認我這個小舅,我就去你單位鬧,讓大家都看看你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
我差點笑出眼淚。
曾經,為了在道貌岸然的親戚面前,維持我媽說的「孝道」。
我心甘情願被「洗腦」。
走出迷霧回頭看。
一群跳樑小丑,沒什麼可怕的。
我啪啪打字:
「既然家裡決定把三套房給齊光耀,不,應該是四套,包括爸媽住的那套。」
「那我也需要重新考慮我和這個家庭,特別是和弟弟之間的關係,以及我未來對家庭的付出。」
「想讓我掏贍養費,齊光耀必須先出同等費用。」
「有任何意見,可以找法官裁決,我會配合。」
「從今往後,家族的事,我不會再參與。」
發完後,我退了群。
16
弟弟大概知道勸我無效,主動去醫院陪床。
媽媽心疼兒子,不斷催他回家休息。
「你一個大男人照顧我不方便,讓你姐來。」
「她要是不來,我就找人去幼兒園整她女兒。」
「想拿捏我,沒門!」
回應她的,是沉默的弟弟。
醫院工作的同學看到,錄下視頻發過來。
「向楠,我為你感到不值!」
是的!
從前,爸爸受傷,媽媽生病要手術。
我放棄保研,衣不解帶地照顧。
等他們出院,我馬不停蹄地找工作,給弟弟賺學費。
可真心付出的背後,是蓄謀已久的算計。
任誰都難以釋懷。
媽媽換了很多個電話打來。
我拒絕接聽。
她說想見我女兒了,我膽戰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