捅一刀給一顆糖。
縱使藥水再珍貴,我亦不會原諒他。
陸嶸的父皇在冬日最後一個夜晚駕崩了。
舉國哀悼。
陸嶸登基,從東宮遷至龍干宮。
臨行前,他將罐子捧在掌心。
將我一同帶去了龍干宮。
冬去春來。
我長出新皮。
從罐中悠悠轉醒。
窗外樹葉長出綠芽,一抹綠光於半空中凝聚。
緊接著,綠光化作人形。
窗外花草樹木瘋長。
春日來臨,沉眠的主人甦醒了。
我主人是掌管春天的神。
他賦予世間綠色。
他乃春神句芒。
「綠織,主人贈你百年修為,助你化形,去懲罰欺負你的人吧。」
他說完,抬手將一圈璀璨的綠光渡入我身上。
我破罐而出,化作人形落在地上。
我滿心感激,向他行禮:「謝主人賞賜。」
主人微微頷首,語重心長道:「綠織,主人對你寄予厚望,將來會讓你掌管哀牢山春色。」
「你前途無量,往後還要修行,切勿因他沾染因果,自毀修行之路。」
「他未傷你性命,你可懲之,卻不可傷其性命,否則,將會受到天譴。」
「事成之後,速歸哀牢山。」
我恭敬道:「是,恭送主人。」
綠光消散,主人離去。
主人甚忙。
每到春天,他都要去巡視一遍人間。
他所到之處,枯木發芽,萬物復甦。
7
我對鏡旋身。
一襲淡綠裙裝被春風吹拂,宛若掌管春天的仙子降落凡間。
鏡中絕美容顏中透著一抹靈動和俏皮。
渾身洋溢著蓬勃的生機,如那春日最美的一朵嬌花。
我甚是喜歡自己這副皮囊,看著令人賞心悅目。
主人賜我百年修為,助我化形。
將來,我必勤勉修行,不負主人期許。
一隻綠鸚鵡飛過來,停在樹枝上。
「綠織,可算讓我找到你了,我飛去哀牢山找你,撲了個空,沒想到你在此處。」
這隻綠鸚鵡名喚小綠,是我的故友。
故友相見,分外激動。
我們一番寒暄。
我和它說起我為何會在陸國皇宮,以及如何被陸嶸剝皮之事。
它憤憤不平道:「陸嶸太可惡了,你本好意幫他,他竟恩將仇報。」
「對了,我方才經過御書房,看見陸嶸在翻秀女冊子,看來是要選妃。」
陸嶸要選妃倒也不足為奇。
畢竟已年至二十。
更何況,他如今貴為皇帝,可坐擁後宮佳麗三千。
外面傳來腳步聲,是陸嶸回寢宮了。
我和小綠中斷了對話。
小綠飛走後,我變回小翠蛇,藏回罐子。
陸嶸踏入寢宮,將我從罐中抓出來,放在手腕上玩弄著。
片刻後,他揚聲命道:「來人。」
太監總管匆匆而至:「陛下有何吩咐?」
陸嶸命太監總管:「將秀女冊子呈上來,孤再看看。」
「是。」太監總管呈上秀女冊子。
陸嶸一邊翻冊子,一邊和我閒聊:「大臣催朕選妃,朕不好推脫,那便隨意選兩位大臣的女兒入宮吧。」
我翻了個白眼。
若你沒那個心思,大臣還能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選妃不成?
陸嶸翻了一圈冊子,最後指著兩張秀女畫像,對太監總管說:「就她們二位吧。」
太監總管接過冊子,領命退下:「是,奴才這就差禮部去安排。」
陸嶸將我捧在掌心,話鋒一轉:「綠織,從今日起,朕准許你睡朕的龍榻。」
「你往常不是喜歡伏在朕的胸口睡覺嗎?朕允了。」
我才不稀罕。
夜晚,陸嶸入睡之時,將我塞進被窩。
我正欲悄悄溜走,被他摁住七寸,「不許跑。」
我身子發軟。
差一點就要化形。
我此前聽聞,修成人形的蛇,不能捏七寸,會化形的。
我連忙開口:「我不跑,你別捏了。」
「這還差不多。」陸嶸將我塞回被窩。
8
陸嶸選的兩個大臣之女入宮後。
封做錦妃和月妃。
可他從未宣兩位妃嬪侍過寢。
陸嶸對她們說:「朕有心儀之人,選你們入宮,不過是為了堵住大臣與母后之口,你們那些爭寵的手段,且收起來吧,朕對你們無半分興趣。」
錦妃和月妃對視一眼,皆鬆一口氣。
皇帝不喜歡她們,她們巴不得。
畢竟她們倆皆有心上人。
閒暇之餘,我見陸嶸在御書房作畫。
他畫了一位綠衣女子,趴在樹枝上睡覺。
我越看越覺得眼熟。
畫中之人竟然是我。
可我化形之後,根本就未曾見過他。
他怎麼能畫出我的樣貌?
這日夜晚。
陸嶸端著一壺酒回到寢宮。
他斟上一杯,遞到我面前:「綠織,你不是最愛喝九釀春嗎?朕喂你。」
濃郁的酒香勾得我想流口水。
不過,他現在是我的仇人。
我才不喝仇人遞來的酒,我冷漠拒絕:「不想喝。」
「還在生朕的氣?」陸嶸將一杯九釀春倒入喉嚨,一飲而盡。
「朕知你恨朕剝了你的皮,可朕這麼做情有可原。」
「試問,若是你最重要的親人,需要蛇皮救命,你會不會像朕一樣?」
我最重要的人是主人。
他那麼強大,用不著我救。
所以這個假設不成立。
陸嶸喝光了一壺酒,讓婢女再去取一壺來。
三壺九釀春入喉,陸嶸醉了。
他和衣臥於龍榻之上。
那般模樣,似被天下所棄,孤獨而又淒涼。
他口中喃喃說著酒話:「母后自小便分心二弟,無論朕做再多,在她眼裡亦比不上二弟。」
「若非因為朕是長子,或許她會扶持二弟登基。」
「朕不明白,朕和二弟都是她的親生骨肉,她為何會偏心至此?」
「朕取你的皮給她解瘴毒,是想讓她別再偏心,可或許,是朕錯了……」
我靜靜聽著,沉默不語。
他抓著我,醉眼矇矓道:「綠織,你被剝完皮那兩月,朕每晚都會夢見一位女子光著身子躺在水中,疼得瑟瑟發抖。」
「朕是不是太殘忍了?」
我冷哼:「確實殘忍,你這麼做是要遭報應的。」
「遭報應朕也認了。」陸嶸嘆了嘆氣,「綠織,來夢裡見朕吧。」
他醉暈過去。
我化作人形,從頭上取下一個發簪。
剝皮之仇,此時不報,更待何時?
我扯開他的龍袍,瞄準好位置,正準備刺。
腰忽然被他摟住。
他睜開眼眸看著我。
我連忙把簪子藏進衣袖裡。
他翻身,將我壓在龍榻上,輕喃道:「綠織,朕是在做夢嗎?」
9
他竟然一眼就能認出我?
我試圖催眠他:「對,你身在夢中。」
陸嶸眸底閃過喜色:「原來朕初次見你,並非幻覺。」
我沒聽懂他話中之意,追問:「此話何意?」
「你從樹枝落入朕懷裡時,朕恍惚看見一位綠衣女子落入朕懷裡。」
「朕那時以為是幻覺。」
「沒想到幻覺中的女子,與你長得出奇一致。」
難怪他能畫出我的模樣。
化形之前,連我自己都不知自己長什麼模樣。
他竟知道?
真是離譜至極。
「朕每晚都夢見你。」陸嶸撫摸著我的臉頰,呢喃道,「朕封你為綠妃好嗎?」
咳,綠妃。
你是想被綠?
「你醉了。」我將臉撇開。
「是啊,朕醉了。」陸嶸輕嘆一聲,呼吸落在我耳畔。
「讓朕在夢裡隨心所欲一回吧。」他說罷,吻輕輕落在我唇間。
我惱羞成怒,一把推開他。
我從榻上起來,往外逃走。
剛走幾步,便見外面站著一排佩刀侍衛。
我若就這麼衝出去,恐怕會被當成刺客殺了。
念及此。
我折回去,躲入一個衣櫃里。
陸嶸在寢宮裡尋找著我的蹤影,喚著我的名字:「綠織。」
他打開衣櫃時,我已變回小翠蛇。
陸嶸將我捉起,神色恍惚:「綠織,朕知道方才不是夢。」
我裝死。
陸嶸得不到回答,將我捧回龍榻上。
掌心一下下地撫弄著我。
不知是在哄我,還是在哄他自己:「睡吧。」
翌日。
小綠來找我玩。
它神秘兮兮道:「你猜猜陸嶸在幹什麼?」
我好奇問:「幹什麼?」
小綠說:「他在看民間的話本子,《白素貞傳奇》你聽過嗎?」
自是聽過的。
白素貞和小青是我們蛇族中的強者。
尤其是白素貞,以她的修為,本可大有作為。
可她卻因為一介書生墜入愛河,被壓於雷峰塔。
這個故事告訴我,妖不能戀愛腦,人妖殊途。
我淡淡問:「他看那玩意作甚?」
小綠猜測:「許是長戀愛腦了,想和你來一場曠世人妖戀。」
「撲哧。」我笑出聲。
人妖戀,算了吧。
我沒殺他就不錯了。
夜晚。
陸嶸回到寢宮,他將我抓在掌心,另外一隻手捏住我的七寸。
他好奇道:「朕在話本子裡看見,捏住蛇的七寸,可逼其化形,真的嗎?」
我怒。
誰寫的話本子?
竟敢透露我們蛇族天機。
下一瞬,我身子一軟,化作了人形。
我想逃,被他摟住腰。
他勾起了唇角:「看來話本子所言不虛,如此一來,往後朕想讓你化形,捏你七寸便可?」
我冷下臉來:「你覺得好玩嗎?放開我。」
陸嶸對我充滿了好奇:「綠織,朕很好奇,你的身體構造,與人一致嗎?」
我沒好氣地問:「你好奇這個幹什麼?」
陸嶸緩緩道:「白素貞能與許仙結為夫妻,你與朕為何不可?」
「朕認真想過了,朕要封你為妃,若是你不喜歡綠這個封號,封做翠妃也是可以的。」
不是,你有病吧。
那麼多貌美如花的秀女你不選,你非得覬覦我一條蛇?
口味很獨特啊。
10
太后瘴毒復發。
此番來勢洶洶,更勝往昔。
我猜測,太后的瘴毒之所以復發,是因為當初強行剝我的皮做藥引。
我在極致的痛苦之下,分泌出毒素,因此影響了藥效。
若是用我自行蛻下的皮來做藥引,瘴毒則不會復發。
這些都來自我的猜測,不一定正確。
若我早知會如此,當初就和陸嶸把話說在前頭了。
太后來找陸嶸,急切地說:「嶸兒,那條小翠蛇可還在?御醫說想要徹底根治哀家的瘴毒,要將它煲來喝了,你速速將它交出來,為母后解瘴毒。」
陸嶸沉聲道:「母后,朕斷不會再將綠織給你做藥引。」
太后不敢置信:「一條小蛇罷了,它的性命怎麼能和母后相提並論?莫非你想眼睜睜看著母后被瘴毒折磨致死?」
陸嶸搖頭,目光決絕:「生死有命,朕已傷她一次,絕不會再傷她第二次。」
「嶸兒,你真是太令母后失望了。」太后很失望。
她頓了頓,又逼問道:「哀家生你養你多年,助你登上皇位,讓你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你就是這樣報答母后的?」
「今日無論你允與不允,母后定要將那小翠蛇帶走。」
「你不忍心剝她的皮,那麼母后差別人去剝,你眼不見為凈。」
陸嶸寸步不讓,冷聲道:「母后,你休想帶走綠織,只要朕尚有一口氣在,便不會任你為所欲為。」
太后冷笑一聲,譏諷道:「呵,你竟對一條小蛇動了真心?」
她微微眯起雙眸,悔不當初:「早知當初,母后就應該……」
陸嶸眸光一深:「如何?扶持二弟上位嗎?」
「朕為您付出再多,亦得不到二弟同等的母愛。」
他面露哀傷之色:「朕時常在想,朕是否是你親生?」
太后眼神閃爍:「你現在倒是懷疑起你的身世來了?若非因你在哀家名下撫養,得了皇長子的名頭,你以為這皇位能落到你的頭上?」
太后說罷,拂袖離去。
母子二人不歡而散。
經此對話,陸嶸懷疑起自己的身世。
事後,他派人查他出生時的往事。
這一查,竟真查出一樁驚天秘聞。
原來他並非太后親生。
太后蘇娥有個孿生姐姐,名喚蘇柔。
蘇柔才是陸嶸的生母,她是真正的皇后。
蘇柔誕下陸嶸後,沒過幾年,便意外慘死。
孿生妹妹蘇娥頂替姐姐身份。
她曾答應姐姐全心全意照顧陸嶸。
可不久後,蘇娥身懷六甲,誕下二皇子。
自此,她再難將陸嶸與自己親生兒子一碗水端平。
她對陸嶸表面關心,不過是做做樣子,掩人耳目。
以免皇帝對她身份生疑。
這些年,她無時無刻不想為二皇子謀取太子之位。
可皇帝不知她與姐姐調換身份之事。
一旦事情敗露,便是欺君之罪。
她的皇后之位不保,所有籌謀皆成空。
故而,蘇娥無奈與陸嶸維持表面和睦的母子關係。
陸嶸查清楚此事之後,只覺天崩地裂。
原來,他一直以來奢望的母愛皆是虛妄。
他的母后早已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