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裡猛地一滯。
朝廷抓壯丁,向來是九死一生。
真被編排進隊伍里,那就是一隻腿踏進了閻王殿。
我和李五剛過上幾天踏踏實實的日子,怎麼就要遇到這種禍事!
手指一點一點捏緊,我看到了飛舞的彈幕:
【皇太女!就是那個一心要和九個哥哥爭奪皇位的皇太女?!】
【樓上的搞清楚…不是她爭皇位,而是這皇位只能由她來坐。】
【恐怕這場雪災,只有皇太女來了,才有可能平安度過。】
【家人們,你們有沒有覺得最近彈幕討論量越來越少了?】
【好像是有誒,不過最近流感肆虐,可能是感冒修養了吧。】
……
李五端過來一碗湯麵。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將剩下的雜麵條煮進火鍋里,吸滿湯汁的麵條配上湯底里水唧唧的蘿蔔,咽下去後,所有的慌亂也被撫平。
他看著我:
「朝廷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編戶在冊的壯丁,只有我主動去,才能保住我們的家。」
我一聲不吭地吸溜麵條,眼淚卻掉下來,砸進湯碗里:「你什麼時候回來?」
李五看向窗外的大雪:「可能是半年,也可能是一年,或許也會是兩年。」
「好。」我極快地答應,將碗筷收起來,輕輕抱了抱他,「時候不早了,你去睡吧。」
等到夜半人靜時,我睜開眼睛,悄悄從李五懷裡爬出來。
說不擔心是假的,可是我好像幫不上什麼忙。
只好點燃一盞小燭燈,起身和面。
我拿出金貴的白面,用豬油抹過,放在爐火上細細烤過。
又找出肉乾,卷在白麵餅里,將十幾個餅子肉乾都仔細裹在一隻小包袱里。
等到天光大亮,我才終於忙忙碌碌地直起腰,可是回頭時卻看見李五坐在床頭,一眨不眨地看著我。
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
我愣了下,佯裝責怪:「還不過來幫忙?」
李五幾乎是小跑過來。
他接過小包袱,重重地擁抱我,仿佛要將我擁進骨血。
外衣鼓鼓囊囊,他似乎給我塞了什麼東西。
我想要看時,卻猛然覺得脖間一滴熱淚。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男人哭。
李五悶悶地說:「突火槍留給你,房子留給你,吃食和銀錢都留給你。」
他捧著我的臉,目光灼灼仿佛要滴出血來,一字一句:
「翠翠,你不許忘記我。」
好。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10
李五應召的第三天,我撿到了一個女人。
他雖走了,可我的日子仍要好好過下去。
我每日按時睡覺、按時吃飯,不肯怠慢自己半點。
一切如常。
除了偶爾感覺心裡空空的。
那個女人便是在我空落落打開門時,手腳並用撲過來的。
她渾身是血,卻手腳敏捷地捂住我的口鼻,快速將我拉進了屋子。
她壓低聲音,惡狠狠:「不許聲張。」
我點點頭。
她這才慢慢鬆了手。
我看了她一會,沉默地跪下去:「拜見皇太女。」
她驚得刀子都握不穩:「你怎麼知道是我?」
冰天雪地出現一個周身狼狽卻氣派的女人,聯想到近日的皇太女失蹤傳聞,除了是她不會有假。
我遞給她一碗滾燙的羊湯和一塊焦脆的豆餅。
「除了皇太女,沒人會親自來這個窮鄉僻壤的村子治理雪災。」
皇太女的美名,我是聽說過的。
聽說她雖身為女子,卻處處爭強好勝、野心勃勃。
佞臣,殺得。
匪寇,剿得。
任何皇子不屑或不敢的事情,她必定第一個打頭陣。
往往前幾天還在水害旱災,後幾日她便帶著隊伍快馬加鞭趕過去了。
也只有皇太女,會在乎這樣一個小鎮的雪災。
她眉目柔軟起來,握住我的手,親切道:
「我來的時候,沿街凍死餓死了不少人,我的皇兄們對我窮追猛打,我被他們下了黑手,甚至還被一個小流氓暗害,這才和隊伍失聯。」
「但你別怕,我來了,便會讓雪災穩住,還你一個春天。」
她年紀雖小,面容間卻隱隱帶著些上位者的氣勢。
我想,傳言果然不假。
這個皇位,只能由她來坐。
「啪——啪——!」
有人在猛地拍打大門。
我被突如其來的聲音的聲音驚得渾身一顫。
「我看見你逃進來了!別跑了!這荒山野外哪來的石頭屋子,別是躲到哪個野男人懷裡了吧!」
皇太女握住我的手,將我摁在爐邊:「是剛才追打我的小流氓,都快餓死了,手卻不老實,我把他敲昏了才跑出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門外的聲音有些熟悉。
眼見渾身是血的皇太女就要走出去,我連忙拉住她,自己端了那把突火槍,慢慢走了出去。
那人隔著高高的院牆高聲咒罵,我透過門縫看他,卻大吃一驚。
「弟弟?」
門外猖狂的聲音陡然落下來:「姐?姐!」
「你逃到這來了?合著你躲起來吃香的喝辣的!」
短短一月未見,門外的身影就瘦了一大圈,臉黃得像是老樹皮,渾身皮包骨頭,半點人氣都看不見。
他像是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
「姐!你救救我!我是你的親弟弟啊!」
「你連一個外人都肯放進去救她,你不能不救我啊!」
我緊緊抓住槍:「你快回去吧,我不想和你多費口舌。爹娘年紀大了,這個家需要你自己扛起來。」
「爹?娘?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弟弟忽然瘋狂地大笑起來。
「每戶人家需要一個壯丁,我要讀書!我要考取功名!我要當狀元!我要當大丞相!自然是爹替我受苦。」
「娘呢?」
「她啊,哈哈哈哈哈!」弟弟忽然停住,發出一聲詭異的笑,像是回憶般,慢慢說道,「她倒是挺難嚼的,只能燉湯吃。」
巨大的驚愕撲面席捲而來。
我被噁心到差點斷不穩槍。
眼前這個人,似乎已經完全變了模樣,和山上的野獸別無二致!
「還有你,我的親姐姐。」
他撐在門框上,兩隻眼睛透過門縫和我四目相對,死死盯著我。
「你別想逃!別想不管我!「
「你和我在一個戶籍冊上!你若是不管我,我立刻跑下山去告官!說你我手足之親,卻能眼睜睜看著我餓死!」
「到時候官府一定會治你一個大罪名!」
「砰——」
他捂著胸口,不可置信地看著裡面的血。
他倒在地上,艱難道:「姐,你…你開槍殺我?」
我端緊槍,渾身都抖得厲害,卻猶嫌不夠,又撲過去用小匕首狠狠補了幾刀。
我的眼淚落在他胸口的血上,暈開一大片紅色。
我發瘋地大喊:「我不是你們張家的姑娘了!我不是!」
我從懷裡掏出一本籍冊,聲淚俱下:
「我和李五單獨一本籍冊,你們張家別想再管我!別想!」
那天離別,李五在我外衣里放了鼓囊囊兩件東西。
他早已為我想好了所有後路。
那兩件東西,一件是籍冊。他早已花錢將我的名字遷了出來。
另一件是和離書。他說若是他回不來,便要我帶著他的財產,另去改嫁。
弟弟仍不死心,他一邊吐血,一邊掙扎:
「姐,你是我親姐,你居然殺我…爹娘不會放過你…」
我對準他的胸口,又狠狠扎了一刀。
這下,他真的閉了嘴,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的袖口也被血沾濕。
我握著匕首,眼淚大顆滾落,卻恨之入骨,咬牙切齒道:
「殺你猶如殺狗,有何不忍!」
渾身力氣被抽空,險些跌落在?ū?雪地時,一雙手穩健地扶住我。
皇太女居高臨下,唇角帶笑,逆光而行。
「你做得很好,對待惡人不能有一絲心軟,一定要窮追猛打、趕盡殺絕。」
她彎唇,眉眼帶笑:
「更何況,他高看自己了。」
「任他去報官,告你棄他不顧之罪,我倒要看看哪個官敢管這檔子事?」
「我這個最大的大官都是你的靠山了,你還怕什麼?」
11
皇太女住在屋子修養的這幾天,我一直小心翼翼,卻還是被她發現了地窖里數量異常的存貨。
她什麼也沒說,只在喝熱湯時,若有似無地問:
「京城征派的救災糧不久就要到了,我已經修養好身體,可以前去接應。」
她默了默,低聲道:
「只需半月,我便可恢復雪後重建,幫你們安穩度過雪災。但是這半月…你能不能拿出糧食,幫村子度過這半月的雪災?」
即便這段時間皇太女和我同吃同住,溫和又親切。
但我沒有忘記,她是皇家人。
是和我雲泥之別,天潢貴胄的未來帝王。
得罪她,無異於自尋死路。
可是村子裡的人,面對我的苦難時袖手旁觀,說盡了風涼話。
從來沒有一個人在爹娘上門欺負我時,肯站出來說句公道路,為我評理。
糧食是我和李五變賣家財,辛辛苦苦積攢下來,我實在不想給。
皇太女似乎看出我心中的猶豫,她拍了拍我的手,寬慰道:
「不急。你慢慢想。」
「你對我有救命之恩,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怪罪你。」
她眼神明亮,情真意切:
「怪我,沒有考慮你的難處。」
我低頭思索,下意識地想要找尋彈幕的指引。
卻猛然發現,彈幕的數量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起,越來越少了。
原來鋪天蓋地,恨不能湧出來。
現在卻是偶爾零星幾條,他們也在疑惑:
【家人們呢?怎麼不來看女主寶寶的後續發展了?】
【我記得從一個月前,彈幕就在減少了。奇怪,明明翠翠的熱度很高啊!觀眾呢?】
【上次他們說感冒,可是最近一直很太平,沒有病毒沒有流感,不至於生病上不了線吧。】
【不會是期末周考的不好被媽媽打死了吧!哈哈哈】
死?
我的心咯噔一下。
猛然想到一個月前彈幕開始漸漸消失。
一個月前,正是雪災開始的時候。
這個一月內,鎮子上無數人餓死凍死……
我忍不住顫抖起來,甚至扶住門板才能支撐住自己。
既然他們能看到我,我也能看到他們。
那或許可以嘗試溝通!
我跑到雪地上,用樹枝劃字:
【消失的人,姓什麼?】
彈幕很快有了回應:
【我去,女主聰明啊!居然想到這種方法反向溝通!】
【女主寶寶,我們有一個小群,平時一直追你看!我知道他們姓什麼!姓沈、王、吳、胡……】
世界仿佛安靜了一秒。
我的心跳如擂鼓,甚至可以聽到雪落的聲音。
所有支零破碎的線索串聯起來,似乎都指向一個荒誕的猜測。
為什麼我的生活會出現彈幕?
為什麼彈幕會選中我?
他們和我之間究竟有什麼聯繫?
為什麼雪災開始後,彈幕的數量會消失?
所有的問題都指向一個答案。
村子裡的人大多姓沈、王、吳、胡、張。
而鎮子裡因為雪災凍死餓死的人,是彈幕里消失的人的祖輩。
祖輩死了,他們便不會存在, 彈幕也會緊跟消失。
我捏緊手指。
我能走到今天, 能在雪災里吃上熱乎乎的羊湯豆餅,全部都是依靠彈幕。
我可以笑看欺負過我的村民是死是活,但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彈幕里的人消亡!
所有的仇恨, 都在這裡終結吧。
我帶著地窖的鑰匙走進去。
皇太女見我進來, 似乎有些驚訝。
她站起來,眼神期待, 卻又有些猶豫:「你…?」
我把地窖的鑰匙遞給她, 微笑而站:
「去吧, 去拯救你的黎明蒼生。」
人生海海,愛恨情仇。
所有的一切,都讓大雪掩埋吧。
12
皇太女治理有方, 救災很快進行。
我求了皇太女,來救李五出來。
隊伍長得像條蛇。
無數男人哈著白氣, 雙手通紅地賣力幹活。
明明已經知道李五一切都好,我卻仍一顆心高高懸著,半點不肯松下。
我一張張臉掃過去,一個個腦袋看過去, 卻始終沒有看到李五。
急得腦門都冒汗時,有人扶好了我簪歪的榴花簪子。
心跳如擂鼓。
我猛地回頭,看見李五站在我身後, 沖我微笑。
一瞬間我便落下淚來。
我一點一點摸過去看過去,終於緊緊抱住他。
李五心疼地摸摸我的臉, 笑起來:「全乎的, 胳膊腿都在。」
「倒是你,瘦了不少。」
我抹了把眼淚,拉住他的手:「我帶你回家。」
身後卻傳來調笑聲。
大官笑道:「姑娘放他個把月數,他在這表現不錯,真做下去准能撈個官當。」
「到時候啊, 姑娘便是官身夫人了。」
我震驚地看他, 李五揉了揉我的手,點點頭。
「雪災修繕結束, 我必定為娘子撈個一官半爵。」
他這樣的人,到哪裡都吃得開。
我放下心來,終於舒出一口氣。
13
一晃眼, 雪災終於過去了。
彈幕上的人數逐漸穩住,我的心也慢慢平穩下來。
鄉親們都聽說了我的事跡, 紛紛一把鼻涕一把淚,要來給我磕頭謝恩。
但是那時, 我已經去往京都了。
與那個破舊偏遠的小村永遠告別了。
李五在隊伍里表現優異,被賞了功爵。
皇太女賜了我京都府邸, 還封了我做郡主。
金鑾殿上論功行賞。
皇太女笑問我還有什麼想要的。
我想了想,也笑:
「殿下需還給我三十枚白銀和七吊銅錢。」
皇太女哈哈大笑, 拍掌示意。
幾個宮人合力抬進來五個沉甸甸的箱子。
打開,是足足三百枚金錠子。
皇太女眉眼帶笑:「夠不夠?」
夠。
太夠了。
我這一生,本以為是舔著鍋灰刮著米湯胡亂過活。
哪裡會想到, 有一天能過上這樣的好日子。
金錠子晃了我的眼睛,我揉揉眼, 透過窗戶看向金鑾殿外。
大雪初化,春光明媚。
我知道。
屬於我人生的春天,也在來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