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視了一會兒腹部,突然拔出劍,狠狠地刺向腹中。
她把手伸進血肉模糊的肚子裡,將那個天賜的孩子拽了出來。
所有人都被這一變故震驚到了。
戰神張大嘴,似乎有些不可思議。
「這可是她的孩子,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她怎麼忍心親手弒子的?
「再等待片刻,他就能出生了。這是一個多麼可愛的男孩,他甚至沒來得及看這世界一眼。」
我神情古怪地看向戰神,只覺得這個人似乎是個傻子。
我問:「強加給她的孩子,難道不該由她來決定生死嗎?」
「扶桑的人權,本就應凌駕於這個孩子之上。」
我也伸手,向扶桑灌注了一絲神力,防止她身體受損。
她將劍放下,浴血席地而坐。
一絲不屬於天道的力量逐漸從她身體里湧現出來。
這股力量,所有人都很熟悉。
扶桑放棄飛升,墮入魔道。
這一世,她不可能飛升了。
10
我沒想到,扶桑會這樣毅然決然地放棄飛升。
所有人都沒想到,這一世的結局會來得這樣快。
我又贏了,但我卻感覺不到快樂。
只覺得心裡似乎長了一萬根刺,督促著我去為她做些什麼。
戰神舉起錘子,表情猙獰,目眥欲裂。
他想要將水鏡砸碎,來宣洩心中的憤怒。
但是很可惜,他輸了賭約。
戰神的神力輕而易舉地被我奪取過來。
我凝神觀察了一下,竟然發現了個奇怪的地方。
他的神力,是不完整的。
因為不完整,所以他才猶如一個莽夫,誤以為力量至上。
殊不知,空有武力沒有腦子,早晚會喪命。
我把神力納入體內,只感覺渾身暖洋洋的。
無邊的戰意從我身體里迸發出來,可我並沒有被這股力量奪取了心智。
沒人知道,為什麼我會被困在高山之上那麼多年。
不是我心甘情願,而是因為我的體內,一直有一股不完整的力量。
它迫使我沒辦法使出全部神力。
我想了很多年,也沒找到解決的辦法。
不僅如此,我的記憶不知為何也變得越來越混沌。
還好,現在,神力完整了。
腦海中一個激靈,許久未有過的溫暖席捲了我。
這麼多年,我被困在高山之上,看不到終生疾苦,聽不見悲切吶喊。
這一刻,我終於擺脫了所有的禁錮。
我閉目思索,此時此刻,周邊的仙君沒有一人敢妄動。
他們瞪大了眼睛,毛骨悚然地看向我。
他們在等我的宣判。
因為我終於想起來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從一千年前的某一天開始改變的。
那一天,天界發生了一件聞所未聞的大事。
這世上第一個修煉飛升的男子,來到了天界。
他就是天帝。
11
一切其實早有預謀。
萬千世界,每個世界都有自己的信仰。
作為天界第一個女神,我也被稱為母神。
我的信仰,來自於母系社會的世代傳承。
一代又一代人死去,可她們一直都在唱歌、跳舞,歌頌生育和希望。
直到社會的更替,父系社會難以避免地開始產生。
我的神力開始衰弱,但這沒有什麼關係。
歷史的更替仿佛行動中的滾輪,任何一個人都不能阻攔。
我也不例外。
只要女子們都還有生的希望,我就會綿延不絕地活下去。
一朵微弱的花,一滴澄澈的淚,一顆蓬勃的種子。
這些都可以是我。
我以世間萬千的形式存在,守護在每一個人身旁。
可是直到那一天,凡間第一次有男子飛升。
他叫作伏啟。
一來到天界,他就被眾神的權柄晃花了眼。
天性使他想要掠奪,想要破壞不屬於他的一切。
我聽到他在自言自語:「如果利益不屬於我,那它便沒有存在的價值。」
他將凡間的規章制度搬上天界,自詡為「天帝」。
我沒有同意,因為天界本沒有什麼階級,所有的神都只有一個職責——用好手中的權柄,為所有人的生活帶去希望。
我們之間,是朋友,是姐妹,唯獨不是誰的附屬。
信仰之力使我強大,眼見敵不過我,伏啟便回到了凡間。
我以為是他回心轉意。
但我的神力卻日益衰落。
我向人間望去,卻發現這些世界突然有了新的信仰。
他們給這個信仰起了個名字——「女德」。
女子開始被束縛,我也被束縛了起來。
我看到這世上,一座又一座貞節牌坊被鑄造,壓死了一個又一個沉默的人。
我看到唾沫一聲聲地噴濺,伴隨著「女人就該這樣」的聲音,淹死了反抗的人。
我看到白眼四處飄散,夾雜著濃厚的鄙視,殺死了不甘於此的人。
不。
不只是她們。
壓死的、淹死的、被殺死的,通通都是我啊!
我是母神,也是這世上的每一個女人。
我們的命運息息相關,我能體會到每一個人的痛苦,感受到每一個人的快樂。
這是我與生俱來的能力,是我最自豪的能力。
因為我是女人。
所以在看到同類受苦時,我會落淚,而不是欣喜於我贏得了賭注。
我命里從出生之時就帶有高尚和同情。
伏啟為天下眾人鑄造了虛假的信仰,他將我的神力偷出去,分給了每一個飛升上來的男人。
再也沒有女子飛升了。
不是她們天賦不佳,而是因為這世間萬物都在打壓她們。
我聽到父親對女兒說:「讀書有什麼用?伺候好你的丈夫,你才能過上好日子。」
我聽到鄰居對孩子說:「哪有女人不成親的?那都是不完整的女人。」
我聽到老師對學生說:「讀懂《女誡》就行了,女子在讀書上本來就比不過男子。」
我無聲吶喊,想告訴她們——「不是的」。
可我已經發不出聲音了。
好在,一切都還不晚。
12
最後一世,我為天帝選了一個特殊的世界。
這是三千世界裡,唯一一個沒有被女德浸透的地方。
有人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作「女兒國」。
我已經不需要和眾多仙君打賭了。
被剝奪的神力回到了我的體內,我感覺我的眾多權柄也在一一甦醒。
而我需要伏啟回來,收回最後一枚散落在他身上的權柄——信仰。
女兒國是個好地方。
因為沒有沾上男人的臭氣,顯得十分可愛。
這裡沒有壓迫,沒有訓誡,只有平等的眾生。
我甚至沒有賜給扶桑一點點的優待。
她在一個普通的家庭里出生,沒有超脫常人的天賦,也沒有什麼神力。
我看到她順遂地過完了童年。
當官家小姐那一世,她最喜歡刺繡和賞花。
但這一世,沒有人告訴她女孩該喜歡什麼,所以她完全遵循了自己的內心,把一柄菜刀舞得虎虎生風。
她只是個普通的女孩,憑藉勤勞和汗水獲得了工作,過上了依靠自己的一生。
毫無波折。
扶桑臨死前,我在她的額頭上點了一下。
我看到她迷迷濛蒙地睜開了雙眼,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她輕聲呢喃:「我到底是誰?」
我在她的身邊耳語:「你是你。你想成為誰,就成為誰。」
她似乎想通了什麼,安心地閉上了雙眼。
至此,歷劫完成。
天帝歸位。
仙君們激動地守在水鏡旁, 想讓天帝為他們主持公道。
我敲著水鏡的邊緣,耐心地等待著。
不過一刻鐘, 水鏡就顯露出了人形。
仙君們撲到水鏡上, 還未看清來者,就開始大呼小叫。
「天帝,您不在的日子, 宿倉獨掌大權,差點將我們逼迫得沒有容身之所。」
「昴日星君、花神、戰神全都被她設計陷害了!」
「您快些收回她的權柄, 還我們一個公道!」
水鏡的光熄滅了,扶桑從中走了出來。
沒錯, 不是天帝伏啟, 而是那個作為女人, 歷經了三世磨難的扶桑。
她睜開眼, 沒有給仙君分一絲視線。
我與她對視, 扶桑也定定地看向我,問道:「從伏啟下凡那一刻, 你就知道,他回不來了, 對嗎?」
我輕笑著點頭。
千百年間沒有新的女神誕生,我只能劍走偏鋒。
沒想到, 天帝的神力果然可以誕生新的女神。
我對她說:「我知道,你雖然從伏啟體內誕生,但你卻不是他。」
「你是繼承了他的全部神力, 誕生的一個全新的神。」
扶桑依賴地走到我身後,表示了她的立場。
她將信仰的權柄拿出來, 交到我手裡。
可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我將信仰的權柄打碎,把星星點點的螢光撒下人界,落入到每一個女子身上。
女嬰停止了啼哭, 學生將讀書聲變得更大,官家的小姐突然剪碎了手中的刺繡。
籠罩在人界上的灰色陰影被打破, 千百年來,第一次有陽光照射進來。
那是新的信仰。
那是世間女子, 對自己的信仰。
13
隨著凡間虛假信仰被打破, 仙君們逐漸顯露了原形。
有的是老翁, 有的是被豢養的豺狼, 有的是吐著舌頭乞求施捨的狗。
他們獲得了太多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霸占了別人的氣運。
我將他們的神力收回,並好心地將他們送回了凡間。
只是我為人比較大公無私,送回凡間後, 還為他們周邊的女子附了一封信。
上面寫滿了字,告訴她們, 這些仙君是如何偷去了她們的生活。
至於他們的結局如何, 我就不關心了。
生生世世,每場輪迴,我都會去送信。
又過了三百年。
凡間終於又有人飛升成神。
我站在天界與人界的連接處迎接她。
新的女神目光澄澈,她好奇地問我:「這是哪裡?你是誰?」
我牽著她的手, 跨過了天界的門。
「這裡是我們一起守護人間的地方。
「至於我的身份?」
我回眸,笑著注視她。
「我是這世上,所有自強不息的女子的化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