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三公子完整後續

2025-08-13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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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查清楚了,是貴妃身邊的桃花。」

她在床幔前立住腳,詫異地望著糾纏的我們,飛快地轉過身,捂住眼:

「啊,啊,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陛下和娘娘,你們繼續……」

皇帝冷著臉,瞪了一眼我,又爬起來,踢了一腳床幔,生氣地坐到床沿。

我自己默默拉上被子,掩蓋發冷的身子。

皇帝問春甜:「怎麼查的?」

春甜一五一十說,核對了簪子,又查了那天的行蹤軌跡,確認是桃花無疑。

我暗地裡覷了一眼皇帝的神色,有些難看。

桃花是貴妃身邊的大宮女,動桃花,就是動貴妃,就是動他的心肝寶貝兒。

我往被子裡縮了縮冷噝噝的脖,問:「陛下,臣妾有權處置兇手嗎?」

他靜了靜,轉身過來替我掖被子,輕聲道:

「皇后是後宮之主,自然有,只是,母后這些年吃齋念佛,宮裡不造殺孽,把她遣去掖庭干苦活就差不多了吧……」

皇帝藏在內里的意思是,皇后,誰讓你倒霉,不過既然你沒死,就無所謂了,小小懲戒,差不多得了,畢竟她是貴妃的人。

我點了點頭:「就照皇帝的意思辦吧。」

皇帝又捏住我的下頜,欣慰地吻了吻我的額頭。

皇帝一走,我奮力擦了擦額頭和脖子。春甜跳腳罵起來:

「說的是人話嗎?敢情落水的不是貴妃,氣死了……」

我搖搖頭,掩唇咳了起來,氣喘平了,幽聲道:

「別罵了,省點口舌,回頭我好了,有的是你發揮的機會。」

春甜眼睛頓時發亮:「娘娘?」

我聳聳肩:

「我是要按照皇帝的意思辦的,把人送掖庭,不過……我又沒跟皇帝承諾過送掖庭前的事。」

十八

夜黑風高,我坐在湖邊慢騰騰地吃桂花糕。

耳邊是幽泣不絕的哭啼和討饒聲。

嬌滴滴的姑娘被五花大綁,懸在湖沿邊,只需要輕輕一推,就沉湖底了。

桃花抖得像篩子,哭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她求饒:

「皇后娘娘,饒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我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輕輕笑道:

「饒了你也可以,但你要告訴本宮,是誰指使你的?」

桃花恐懼地搖頭,「不,沒人指使奴婢,是奴婢一時鬼迷心竅……」

我慢慢踱步到她跟前,俯下身,捏著她下頜冷笑: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既然是你自己做的,那就你自己來償吧。」

宮人按著她的頭,逼進湖水裡,無數的水泡咕隆隆地冒起來,她掙扎著,十個手指頭蜷縮成雞爪子……

在她瀕臨窒息的一刻,鬆開,她得了喘息,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洞的大眼裝滿恐懼。

我又問她:「清醒了嗎?是你要害本宮?還是誰要害本宮……」

她哀哭著:「娘娘,是奴婢,豬油蒙了心,鬼遮了眼……」

我笑了笑:「好,很好,還沒清醒。繼續吧。」

她猛地撲向我的腿:「等等……等等,娘娘,皇后娘娘,我……」

她驚恐地望了望黑沉沉、深不見底的湖水,唇發白,蠕動著:

「是,是貴……」

不遠處忽然亮起一溜胭脂紅的亮光。

一股濃濃的香粉味飄過來。

「皇后娘娘,抓了我的人,處私刑,這恐怕不合規矩吧。」

亮光里率先走出來一個胸脯高聳的女人。

齊胸襦裙,擠出一條深深的溝,澎湃,洶湧,半敞著,遞到人眼帘子底下。

亮光慢慢照亮她的臉。

一張平平無奇的臉,瞧著比皇帝大上五六歲。

出乎我的意料。

桃花趕緊鬆開我的腿,跪著,爬著,朝貴妃那邊去,連聲喊冤抱苦。

我拂袖坐回椅子,隨手搭著兩側,蹺起腿,橫眉,抬起下巴,對貴妃冷笑:

「規矩?好啊,既然貴妃要講規矩,本宮今天就同你講講。」

「來人,貴妃見了本宮不下跪,怕是沒學過,請你們教教她。」

我的隨從一擁而上,逼上前去,就要踹她膝蓋。

……

失策了。

貴妃身後領了一列北府兵。

形勢陡變,那些銀光冷劍架在我的隨從脖子上。

貴妃站在北府兵前,神情開始狂妄,她朝我一步步走過來,邊走邊笑,笑得人心裡瘮得慌:「皇后娘娘,還講規矩嗎?」

我一下下有節奏地叩著扶手,春甜有些慌,俯身小聲問我:

「娘娘,你事先預備這個了嗎?」

我面不改色地搖了搖頭。

我未料到,皇帝還能臨時給貴妃派兵,偏愛到這種程度。

春甜嗚咽道:「完了,難道我們要創下西陵王朝的歷史?」

貴妃越走越近。

我問:「什麼歷史?」

春甜:「皇后被貴妃打的歷史。」

我騰地站起來,貴妃走到我面前了。

我挺直腰板,直起脖子,抱著胳膊,斜睨著她:

「怎麼,貴妃還想以下犯上?」

貴妃顯然是被寵壞了啊,她盯著我,然後,慢慢揚起手,放肆地笑:

「那又如何?」

那急促的掌風逼近我臉頰的那一瞬間,我下意識閉上眼。

「嘶……」我聽見貴妃倒抽一口冷氣。

「衛焰,你放肆!」貴妃尖厲的聲音很惱怒。

我驚異地睜開眼。

三公子站在我身前,渾身散發著戾氣,他攥緊了貴妃的手腕,奮力一甩,狠辣利落,她那白嫩的手腕一下子似乎被卸了似的,無力地垮落。

她瞪大眼望著他,不敢置信,嘴裡還喃喃著:「你竟敢?」

三公子冷笑:

「我不敢?呵,呵呵,笑話,老子有什麼不敢的?」

貴妃憤怒地掉頭對身後的北府兵下令:「給我拿下他。」

那列北府兵互相對視片刻,猶豫著,躊躇著。

貴妃急了,罵道:「狗奴才,還不給我上。」

「我不介意殺幾個作亂的下屬,也不介意替皇后娘娘殺一個以下犯上的貴妃。」

三公子的聲音不高,很輕,一字一句,可卻如驚雷,把眼前的敵人都震麻了。

沒有人會懷疑他的話的。

貴妃是臉色慘白被攙扶著離開的,她那不甘心的表情告訴我,她回去一定要告狀的。告就告吧。無所謂。

至於桃花,我也就是把她丟進去湖裡面,讓她也得一場風寒罷了。

該處置的都處置完了。

三公子護送我回宮。

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後面,低著頭反省。

春甜和其餘人默默落在最後頭,比較遙遠。

我猝不及防碰上一堵人牆。

三公子忽然停下來做什麼?

他和我面對面,眉眼堆積著不悅,又沉著臉仔細端詳我,半晌,冷聲問:

「傷著沒有?」

我愣愣地搖頭。

他似乎鬆了口氣。

我問他:「三公子,你怎麼會在這?」

他若無其事地說:「路過。」

哦對,他現在是北府兵副統領,也要管宮中防務的,實質上管不管得到是一回事,但也是要點卯的。

我前些天都很生氣的,因為他今天及時相助,這會氣消了。

我輕聲問他:「三公子,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他也比先前心平氣和多了:「說吧。」

我問他:「你為什麼要選擇留在晉都,任北府兵副統領?我覺得,你應該是更想去邊疆建功立業的……」

他定定地凝視著我,沉聲:「因為這裡有更重要的人。」

哦,確認了我之前的想法。我默不作聲了。

他又移開目光,往前方慢慢走,聲音藏在黑茫茫的夜色里,輕忽忽的:

「虧得我沒走,不然皇后娘娘怕是要被人欺負了……」

我慚愧地低頭:「我謝謝你,三公子……」

他又停住,望住我,正色道:「回頭,我把當值錶帶給你,你要再對付別人,派人來喊我……」

我踢著腳下的小石子,揉了揉眉心,嘟囔道:

「這種事不常發生的……我不是那種人……」

他說:「哦,無所謂,反正任何時候……」他停了停,斟酌片刻,接著說道:「別自己一個人犯傻。」

「哦。」

我覺得,三公子好像是把我當朋友了。

我又小聲問他:「那,你不生我的氣了?」

他臉一沉,惡狠狠瞪了我一眼,大步流星往前走,落下一句:「生氣。」

不知道冒犯了他哪裡,三公子又生氣了,他走了,我一頭霧水。

後面,春甜又趕上來和我瞎聊,聊到貴妃。

我發出疑問:「貴妃,和我想像中的不一樣啊……」

春甜一下子來勁了,眼睛閃著亮晶晶的光芒,嘿嘿笑道:

「娘娘,你不知道,咱們這位皇帝,就喜歡大胸的……不過也是,男人嘛,都喜歡……」

……我捂住耳朵……春甜又來掰我耳朵,貼在我耳邊笑:

「娘娘,你的束胸,一定不要露餡了……」

娘親說過,那玩意兒太大,顯得淫蕩,所以我平時都要束胸……

不知道春甜是怎麼發現的,這個鬼靈精……

她又環顧四周,確認沒人,又細聲細語:

「還有啊,聽說,貴妃床上功夫了得,一手絕活,勾得皇帝不要不要的……」

夜色掩飾了臉上的紅,我趕緊捂住春甜的嘴,誰想聽這個……

十九

正睡得朦朧,忽然被窩颼颼鑽進來一股子冷風,一個冰冷的身軀似惡鬼貼上來。

在我尖叫前,一隻冰冷的手掌緊緊捂住我的嘴,一攏昏沉的龍涎香壓迫過來。

他開始剝我的衣服,手從領口探入。

在凌亂的、昏暗的噩夢裡,我像困鬥的獸,掙扎,拚命地踹他。

手腕被死死按住,腿也被他的腿死死壓制住。

他一邊鉗制我的自由,一邊咬開盤扣。

我嗚嗚地發出悶聲,紅著眼,繼續踢,咬。

「皇后,是朕。」

我繼續掙扎,那道聲音惱了,又摻了威和冷:

「皇后,朕提醒你,你有義務侍寢。」

嚴寒冷水迎面澆淋下來,我漸漸清醒了,我還當做夢,我以為我只是端木敏,一時忘了,我還是皇后,皇帝是我的夫君,我有義務侍奉他。

我渾身的力氣剎那卸下去,不再掙扎。

「醒了?不鬧了?」

我點了點頭。

皇帝鬆開捂住我的手,借著點微弱的光看手背上被咬的傷口。

他沉默著盯了半晌,漸漸又把那冰冷的目光移到我臉上來:

「皇后真是讓朕出乎意料……」

我木著臉:「臣妾不知道陛下說什麼。」

「他們都說,皇后端莊賢淑,朕原本也以為如此……」他壓在我身上,居高臨下,審視著,探究著,冰冷的指尖漸漸滑上來,抵在我的唇邊,冷笑起來:「卻沒料到,皇后是披著乖兔子皮的,小狐狸……」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有些明白他的意圖了,來算帳的。

我雙手抵在我們之間,保持著距離,淺笑道:「陛下,我做什麼了?」

他的目光漸深,指尖更狠地揉搓我的唇,搓得發疼:

「皇后逼供的手段,毒辣了些,朕不喜歡。皇后不聽朕的話,朕也不喜歡。」

唇被他揉搓得生生髮疼,我懷疑出血了,噝噝地發冷。

初來乍到的皇后手段不狠,不立威,軟弱可欺,會被人欺負到頭上的。

我一點都不後悔動貴妃的人。我只是少計算了皇帝對貴妃的偏愛。

我咬咬牙,勉強笑了笑,「那怎麼辦?皇帝要怎麼處置臣妾?」

他捉住我手,押到我頭頂上去,俯身下來,一邊蹭我的臉,一邊笑起來,那笑聲是陰惻惻的,逼進人的心口,叫人膽戰心驚的。

「處置?不,朕不想處置皇后,朕只是想要皇后聽話……」

皇帝是想要馴服皇后,叫皇后對他俯首稱臣,乖乖做他的刀、他的棋子。

我看著他微笑:「哦,怎麼才算聽話?」

他輕輕嘆氣:「皇后,我們,該圓房了……」

他打算這樣馴服。

我探手去扯鈴鐺,可這回,他一下子察覺,迅速扣住我的十指,重重地侵犯上來。

皇帝的吻是冷的,沒有感情的,抖落下來,像大火燒過的灰燼,荒蕪蒼涼,遮天蔽月,光是慘澹的,花是凋謝的,湖是乾涸的。

皇帝不愛我,我也不愛他,可是彼此卻只能被名分、權勢捆綁著、折磨著……

心底那點點僥倖,隨著漸漸脫落的衣裳,奄奄一息地,熄落下去。

我偏過頭,看紛亂床幔外的燈火,那胭脂紅燭被青紫火焰煉化,淌下一滴滴滾燙的熱淚,我閉上眼,不敢再看,不敢再想。

就在他的手掌要掀開小衣下的秘密時,一聲悽厲的尖叫聲刺破黑夜,報喪的烏鴉,撲稜稜從深宮黑夜裡逃竄開。

我的死刑暫緩。

宮裡頭有人出事了。

二十

一盞又一盞的琉璃燈集聚過來,在蒼老鬼峭的老槐樹下。

瑰麗妖冶的血,沿著黝黑粗壯的樹幹淋淋漓漓地往下流,深綠幽暗的肥厚蒼葉,被四濺的血,潑灑上迷離斑駁的紅斑點,冷梅似的。

料峭枝頭上,垂掛下一具白衣女屍。不,那雪色的白,已經被血色淹沒。

那破敗的小腹積攢了無數觸目驚心的恐怖,滾注的血,糜爛的肚皮,攪爛的腸子……

女屍腳下,積聚了一汪血泉,血泉里,扔著一攤似孱弱小貓的死胎,一把淋淋瀝瀝的戟。她是被尖戟勾破腸腹,掏出胎兒,活活痛死的。

每一盞圍過來的燈,一照,燈後的人無一例外地面色煞白。

乾嘔聲,尖叫聲,嗚咽聲,此起彼伏。

鋪天蓋地都是濃烈的血腥味,皇宮像煉獄。

皇帝把我掩在懷裡,臉色泛著寒意,沉默著。

我止不住地渾身發抖,喉頭髮癢,肝腸攪動,想嘔。

似乎那滾動翻湧的血,漸漸流到腳底下,像厲鬼纏上身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低聲說:「皇后,別怕,朕在。」

突然,有一道炙熱的目光,焰火一樣,噼里啪啦地濺到我的臉上。

我倉皇地回望過去,只有茫茫的燈火和慌張的人,沒有那個人。

漸漸光影浮動,人影人聲交雜。

濃烈的香味跟著一眾喧譁的儀仗飄過來。

貴妃雲鬢惺忪地出現,然後她也被這慘烈的景象驚嚇到,煞白著臉,朝皇帝嬌嬌啼哭,就朝他的懷抱里扎過來:「陛下,臣妾害怕……」

皇帝遲疑著,我連忙從他的臂彎里躲出來,站到一旁去,抱住自己的胳膊。

皇帝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把貴妃掩到懷裡去,溫柔哄了她幾句,緊接著,厲聲問:

「北府兵何在?姚照呢?」

混亂的人群、迷亂的血霧中,漸漸有一縱銀白隊伍,舉著火把,撥開混沌,走出來,領兵的人,卻不是姚照,而是三公子。

我站在一邊,窺視著他。

他穿著北府官服,銀甲獸紋,肩章,胸徽,革帶,令牌,銀光熠熠,凜凜生威。

他站在那裡,與日月齊光,這夜的黑、血、恐懼,都一下子消弭了。

他從我身邊經過,似乎放緩了腳步,那沉穩的腳步,鎮定、冷靜。

我在那一刻,無端地感到安寧平和,不害怕了。

他平靜地彙報情況。

死者是林妃,子時一個宮婢在此地發現了她。

皇帝面色不虞,比起死去的林妃,皇帝更在意的是,為什麼姚照不在。

場面正冷寂著,太后來了,她那明亮銳利的聲音混入這紅與黑的深夜:

「這是造的哪門子孽,姚照呢,他是怎麼管的宮中防務?」

太后一針見血,直戳皇帝心窩。

是的,沒有人關心林妃死不死、死得多慘烈。

死人也可成為筏子,死棋也可當活棋用。

皇帝扯出虛浮的笑容,迎上去,攙著太后,語氣恭順:

「母后,你怎麼來了?這更深露重的……」

太后冷笑道:

「哀家不來,哪能知道現在宮中防務如此草率?宮裡頭出了事,就連我一個老太婆都趕來了,他姚照,北府統領,到現在還沒來,怕是在哪門暗娼館裡吃花酒吧。」

皇帝隱忍道:「母后,事情還未查清,不宜過早下定論。」

太后冷冷瞟了眼皇帝懷中的貴妃,慢慢踱步走到我跟前,扶著我的手臂,道:

「查,自然是要查的,皇后是後宮之主,這個事情,自然由皇后來查。」

皇帝笑道:「皇后初來乍到,許多情況不明,不如讓貴妃從旁協助。」

太后也笑道:「哀家的兒媳婦兒,哀家自己教,」她一邊笑,一邊握著我的手,拍了拍,道,「敏兒不懂的,就來問母后,不必勞駕旁人。」

我點頭說好。

貴妃一臉不忿,我沒入宮前,後宮百務,她主辦,不過皇帝不再說什麼。

稍晚點,姚照才匆匆忙忙奔赴而來,酒氣熏天,香粉味重,怕是太后說對了。

他一來,皇帝鐵青著臉,照他心窩子狠狠踢了一腳。

這沖發火,是在保姚照的位置。

太后冷眼旁觀,也暫且不提撤職的事,道:

「這麼個酒鬼,造孽咯,罷了,哀家看,這樁案子,就由衛三協助敏兒查吧,畢竟姚統領對今夜發生的情況不了解。」

皇帝也只得適當讓步,同意太后的安排。

後來,貴妃不小心崴了一腳,皇帝看了我一眼,冷著臉抱著貴妃離開。

太后安慰我,臨走前叮囑三公子晚點護送我回宮。

我留在那了解情況,三公子領著北府兵清理血腥現場。

燈火綽約,我偷偷看一眼忙碌的他,生出一點慶幸,幸好,三公子在這。

他似乎有所察覺,幾乎是同時,忽然抬眼朝我望過來,問:「累了?」

我搖了搖頭,他還想說什麼,不經意,目光忽然落到我的唇上,凝滯片刻。

那目光是倏地,落日一樣,沉落下去,陷入黑暗。

我順著他的目光,撫上唇,一碰,灼心的疼,皇帝咬破的。

他漫不經心地冷笑,很低很沉的聲音,可是我聽見了:

「新婚夫婦,恩愛有加,羨煞旁人……」

一字一句都戳我心窩。

我沉默不語。

事務處理妥當了,三公子送我,我推脫,他並不讓我拒絕,他說他是在執行太后的旨意。

身後不遠不近跟著北府兵,他挨著我走,也是一路沉默。

這夜裡頭的霧很重,一蓬又一蓬的光散落在霧裡,像水裡漂浮的星子。

我茫然地望著前方,總覺得,這濃霧怎麼也不會散去,這黑夜,沒完沒了。

轉渡橋,繞亂花雜草的幽僻拐角時,驟然一陣凜冽的風刮過,所有火都滅了。

世界黑暗。

身後的北府兵還沒跟上來。

斷壁殘垣擋住了世俗。

三公子突然發難。

他把我壓到那狹兀的角落裡。

他炙熱的唇、溫軟的舌,覆上來,反反覆復地舔舐我唇上那點傷口。

像一頭狼,專注地,舔舐著自己的傷口。

我驚恐著,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我聽見外面的北府兵嘈嘈雜雜在打火石。

我想三公子是瘋了吧。

就在這緊張萬分的時刻,他捉住我的手,按在心口,那心臟跳動得很急促、很兇猛,緊接著,我聽見他悲傷、寂寥的聲音:

「我的心疼得厲害,女師父,你帶糖了嗎?」

我在那一刻,內心崩潰。我沒有帶糖,我再也不是能為他帶糖的女師父。

我落下眼淚,輕輕搖頭。

他用滾燙的指腹輕輕地撫摸我的傷口。

「沒有的話,吻也可以。」

我也瘋了,我湊上他的唇,吻,輕輕地,虔誠地,小心翼翼地。

黑暗、自由的世界,我可以吻三公子,吻到天荒地老的。

吻停了,他鬆開了我,與此同時,世界的火又都點亮了。

他又恢復叫我:「皇后娘娘。」

方才那脆弱的三公子、瘋狂的端木敏,他們一起消失了。

二十一

皇宮似幽深密林,盤旋無數毒蛇,每條斑斕毒蛇都銜著秘密……無數的秘密……

而林妃的秘密,在她慘死的時候被揭發。

從林妃肚子裡掏出來的死胎,並非皇帝的血脈,林妃已經一年沒侍寢了。

所以,這個命案要查兩點:誰殺死了林妃?與林妃通姦的男人又是誰?

林妃是太后的人,出身卑微,據說從前是某個暗館裡的姑娘,但是胸大腿長,生得水靈,太后把她送給皇帝後,得寵過一段時間。

後來,貴妃入宮後,就沒她什麼事了。

我去太后那請安時,太后搖頭嘆氣道:

「人吶,一生命理是註定的,當初暗館子裡挑中了她,以為是她命好,雞窩裡出鳳凰,哪曾想,李家那個狐媚子進宮後,林兒就再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天天被磋磨著,她是糊塗,糊塗啊.....做出這等事,可照我對這孩子品性的了解,她不是這樣下盪的人啊,我看她也是被人暗算了,唉……我也是老糊塗,光顧著吃齋念佛,宮裡頭的事,後邊也不太愛管……」

正說著,三公子來了。

他看見我,目光倏地點亮,但很快若無其事,要告辭:「臣來得不是時候……」

說著就要退出去,太后攔下他:

「衛三你這渾小子,做這些酸禮給誰看呢,沒外人,坐過來吧。」

三公子也挨著太后坐下。

一左一右。

太后同我說:

「我聽說了,上回敏兒差點被那狐媚子欺負,衛三你幫她了,皇帝還把你拎過去盤問了一頓,是不是?」

我第一次聽說,心慌意亂,可面上盡力維持平靜,望向他。

他面不改色,看著我,點了點頭。

太后又問,「那你怎麼說的?老二那孩子,心思深,疑心重。」

三公子靜了靜,我緊張地望著他,他朝我看了一眼,很輕鬆地笑起來,那點笑容就像烏雲縫裡漏出來的一點金光,很叫人心顫。

「我這人一向幫理不幫親,二表哥他也知道,我就實話實說,尊卑有序,貴賤有別,貴妃打皇后,我身為北府副統領,沒有放縱的道理。」

太后哈哈笑起來,拍他的手臂:

「你打小就這副德行……難怪……難怪,你這麼橫,數落他心肝,駁他面子,那頓板子吃得半點不虧……」

我默默聽著,一臉困惑。

太后看出來,連忙替我答惑解疑:

「那天他幫了你,頂撞了貴妃,也就是頂撞了老二,挨了頓板子。」

我這才知道背後還藏著這麼多事,很愧疚。

我們一前一後出了慈安宮,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後面,我很輕地在他身後說:

「謝謝,對不起……」

他掉過身來望住我,身上凜凜徽章發著光,照得矜貴的面容浮光濃艷。

「不關你的事。」

又走了一會,到了一個偏僻角落,一堵牆,燒著火燎燎的花,恰好能遮擋人的視線,他招手,我過去,他壓低聲音說:

「他不是為了那事罰我,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望著他,很慚愧:「你不用安慰我,我總是欠了你的……」

他環顧四周,繼續壓低聲音,講:

「凡事別看表面。本來嘛,我重新管兵務,他就不高興的,哪怕是個虛職,我畢竟姓衛,所以,他也只是藉機發作,跟那晚的事沒多大幹系。」

可如果沒有機會,也藉機不來,我知道,三公子是在安慰我。

他繼續正色道:

「還有,我姑姑,別以為她跟你掏心掏肺,親親熱熱,真是拿你當自家人,那是她的手段,別信她。你跟她說任何事情,凡事只說三分,藏七分。」

我望著他,問:

「那剛才你說,你跟皇帝說幫理不幫親那些話,也是說三分,藏七分嗎?」

他眸色微沉地盯著我,盯了半晌,輕輕笑了笑:

「對,藏七分。我其實,幫親不幫理,不過這回,親和理,兩頭都占了。」

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到我臉頰旁,撥我的耳墜子,我驚詫地望著他。

他神色認真:「流蘇都纏住了,亂了,剛才在屋裡就想捋平了,忍了很久了。」

二十二

齊妃是富商女,玉妃是大涼送來的美人。

她們兩個既不是太后的人,也不是皇帝的人,處境有些可憐,我便力所能及地多關照她們些。春甜不讓,還鄭重地告誡我:「千萬不要跟她們離得太近。」

我不解,春甜急得不行,抓耳撓腮半天,忍住了,只跟我打謎語,講,

「娘娘,齊妃她……她得暗病的,髒的臭的,又會傳染人的。」

我不信,入宮前都要驗的。春甜擺擺手,一臉嫌晦氣模樣:

「有些暗病,大夫也瞧不出來的。總之,娘娘,你千萬要離她遠些…….」

我再問她詳細的,她怎麼都不肯講,直說太髒了,太臭了,說出來,遭不住的。

又說起玉妃,她眼裡又夾了恐懼,講:

「玉妃,透著一股子邪乎勁兒,一次深秋寒夜,她宮裡頭的人聽見,一陣陣低低的,嗚嗚咽咽的,好像誰在哭,像女人哭,又像是嬰孩哭,那哭得叫一個悽厲、鬧心。當時那人也是膽青,就提了燈,迎著聲,尋過去,尋到一處幽暗雜間,越走近,那哭聲越聽越不像人聲,就在她剛湊到窗戶邊,忽然一聲更尖利的哭聲,她嚇得摔了燈。恰好這時,黑洞洞的屋裡,一雙綠油油的眼珠子朝她射過來。緊接著,另一雙黑汪汪的眼珠子也轉了過來。跟著,就瞧見這雙黑眼珠子的主人,白臉上濺著血,嘴邊滴著血,一手提著一把血淋淋的剪子,另一手提著一隻被開膛破肚的貓,綠眼珠子就是這隻貓的.....」

我差點沒拿穩茶杯,仿佛我的宮殿四處此時此刻也正探著詭異的、密密麻麻的黑眼珠子、綠眼珠子,心裡跳個不停。

春甜按住我的手,繼續道:

「那人當時嚇昏過去了,第二天,你猜怎麼著?」

我伸手去摸熱茶壺捂手,咽了咽口水:「怎麼著?」

「昨天夜裡那隻被開膛破肚的貓,完好無缺地舔著她的臉,玉妃也若無其事地,跟齊妃在院子裡盪鞦韆……」

「會不會,是……那人做夢了……」

春甜拿起茶壺倒了一杯熱茶遞給我,搖搖頭:

「不知道,那人過沒幾天就瘋了,有人說,這個玉妃,大約是來了這皇宮後,被……」

「被什麼?」

她摸了摸直立的汗毛,很小聲說:

「被貓妖附了身,專吃活心肝的……」

春甜的嘴,揣著無數驚雷,每扔一個,都能把人炸得頭皮發麻。

我撫著發寒發冷的雙臂,和她面面相覷:

「春甜,把祖母給我求的平安符,從箱底翻出來,我帶上……」

就在這當口,宮人站在門外問:「娘娘,衛統領求見。」

二十三

三公子是來彙報案情的,我屏退了宮人。

北府兵在老槐樹附近發現了一個包裹,裡面翻出來一本起居注,起居註記載了林妃隱秘的愛戀。

x 月 x 日:「旁人欺負我,他護著我。」

x 月 x 日:「沒有人的時候,他親熱地叫我林兒。」

x 月 x 日:「他在暗處,摸了我的身子。他說我穿白裙很美,仙女下凡似的。」

x 月 x 日:「他叫我把身子給她,他說他要帶我離開這裡。我很害怕,猶豫。」

x 月 x 日:「他喝了大酒,欺負我。他是我第一個男人,他很意外,又很驚恐,我在這一刻,徹底屬於他了,我愛他,我願意為他豁出去一切。」

x 月 x 日:「他避著我,不見我。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x 月 x 日:「我攔住他,問他為什麼?他很慌張,四處張望,終於答應夜裡來看我。」

x 月 x 日:「他心不在焉地同我歡好,我想他可能是有點累,我輕輕撫摸他。」

x 月 x 日:「他又好久不來了,一直在下梅雨,我想可能是因為下雨,他才不來。」

x 月 x 日:「我撞見他在後花園摸一個宮女。」

x 月 x 日:「我的月事沒來,第二個月了,我常常嘔吐。」

x 月 x 日:「太后說我最近胖了,但臉色不太好,她叫我不要灰心,還是養好身子,往後還有機會侍寢的。太后不知道,皇帝從來都不讓我侍寢,他嫌髒,因為我是暗館出身的女人,可是他威脅我,我不能告訴太后。」

x 月 x 日:「玉妃替我把脈,她說我懷了,她說她可以幫我打胎,可是我不願意,我還惦記著那個人,我既然懷上他的骨肉,他是不是就可以帶我離開了?我們可以離開皇宮。」

x 月 x 日:「我叫人給他遞了一封信,我告訴他,我們有骨肉了。」

x 月 x 日:「他給我回了信,他答應帶我走,我們約好在老槐樹下見面。」

x 月 x 日:「很愉悅,即將要離開這座牢籠,我要穿著他最愛的白衣去見他,往後,沒有榮華富貴,可是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就好。」

……

我翻完起居注,有些眼澀。

可憐的林妃,為了隱秘的愛慕,飛蛾撲火。

三公子察覺我的異樣,問我:「怎麼了?」

我搖搖頭,沒事。

宮殿靜悄悄的,瑞獸香爐煙霧繚繞。

我問他:「那個人愛林妃嗎?」

他搖頭:「他是在消遣她。」

我很疑惑,又問他:「他護她,又要她的身子……都是為了消遣她嗎?」

我想起來我和三公子的種種……他有心上人,可是他也護著我,他也會吻我,會……

他有時候讓我錯覺,三公子他,好像對我也……或許,也有那麼一兩分情誼……

我並不很確定,每一個和他的吻,都炙熱地讓我心顫。

這是消遣嗎?

他肯定地說:「是,毋庸置疑。」

我揉了揉眼,微頓,平靜地同他說公事:

「這個男人,一定是宮裡頭的人,是……只能是北府的人,只有他們能在宮中自由地出入,他還能護著她,他要有一定的職務……會是誰?……她跟他約好了時間地點,只有他知道她在那,會是他殺死她的嗎?」

「不會,他比誰都想守住林妃私通這個秘密,就算要殺,他肯定也是把她騙到宮外,再無聲無息地動手。」

對,三公子說得對。

誘騙林妃的人和殺死她的人應該不是同一個人。

圖謀不同,林妃死了,誰會是最大的受益者呢?

一團迷霧瀰漫,暫時看不清。

「三公子,我們去拜訪玉妃吧。」

起居注中提到了玉妃,或許,她知道些什麼。

出發前,春甜急匆匆地把平安符拿給我,我把平安符緊緊攥在手心裡,我沒有忘記那綠油油的眼睛、黑汪汪的眼睛,開腸破肚的、血淋淋的傳聞……

我沒把恐懼掩飾好。

三公子停住腳步,狐疑地打量我。

我想他可能不太清楚宮裡頭的傳聞,我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沒忍住,把手裡的平安符遞給他:

「三公子,這個給你,辟邪。」

三公子盯了我半晌,才接過去,緊接著,他低頭吻了一下平安符,揣到心口去.....他又像是在扯脖子上什麼東西……

陰暗處,很突兀地,我的手心,被按進來一個有些鋒利的,還帶著溫度的玩意兒。

他的聲音像月光一樣輕:

「謝謝,禮尚往來。」

我低頭看,是一個泛著寒光的狼牙。

「也是辟邪的,從我第一次上戰場開始,就一直戴著它,應該靈的,幽冥谷那次……我也,勉勉強強算活了下來……」

我緊緊攥著那枚狼牙,帶著他的溫度的狼牙。

我們走到了玉妃的住處,傳聞中的鬼殿,庭院蕭瑟,霜月寒冷,荒蕪寂寥。

沒有宮人,只有幾隻寒鴉在樹上,慘慘戚戚地哭啼著。

主閣里的燈火都熄了,怕是睡下了。

我們剛要轉身走,腳下沙沙的,忽然,聽見一點隱秘的聲音,一點很詭異的、隱忍的,又嬌軟的啼哭聲,從右邊最不起眼的一個矮屋,不經意泄出來……

那點啼哭聲,帶著旖旎、艷麗。

我的心提了起來,汗毛直立。

一陣寒風從脖子口嗚嗚吹過,我的腳發軟。

三公子及時攬住了我。

他把我抱到身上,腳步聲像貓一樣輕,移到那個矮屋窗子底下。

矮屋子裡堆了混雜不清的紅緞。

極其微弱的胭脂色的微光,照亮紅緞上的人。

我的腦子轟轟地,發麻……

握在我腰上的那隻手掌,也一下子發燙……

二十四

微醺的光,點亮了屋內的人:齊妃,玉妃。

齊妃趴著,露個玉背,玉妃的手按在上面,旁邊不知什麼東西在冒煙。

我想起來春甜那些隱晦含糊的話,還有那些陰森恐怖的傳聞,傳聞中的鬼、妖怪。

難道?不過是,不可告人秘密的守護者。

三公子忽然把我往窗口底下扯,他的目光幽深晦暗,緊緊鎖著我的臉:

「別看……」

他把聲音壓得很低,低得幾乎聽不見。

停留在我腰間的那隻手掌,逐漸用力,收緊。

此時我們離得很近,他的下頜快抵上我的額頭,隔著一點微弱的距離。我微仰頭,目光一下子落在他那紅得冶艷的唇上,瑩惑、晶亮的紅櫻桃。

迎面就是炙熱、壓迫的氣息,我的臉很熱,太近了,挨得太近了。

我悄悄移開目光,想稍微往後退,離他遠一點,離三公子遠一點,離蠱惑遠一點。

可就在我剛移動的剎那,一滴滾燙的汗珠子,濺落,從我的脖頸上滾落下去。

不是我的……是三公子的……刺撓的感覺。

……三公子握在我腰上的手勁兒又加重了……

凝滯了片刻,窗口傳來齊妃嚶嚶的哭聲,她在喊疼。

我捂住耳朵,抬起眼,卻發現三公子的目光炙熱地落在我領口處。

那目光像火焰似的,太燙了。

我難堪地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他卻伸手掰開我一根根指頭,指縫裡漸漸露出來那雙明艷的含情目。

我想推開他的手,一不小心,身子一拱,擦過他的胸膛,瞬間,我覺得有些異樣。

他就緊緊按著我不讓我動,神色不太對,額頭上沁著一層薄汗,眼底水光瀲灩,眼尾捎帶著泛起了一抹胭脂紅……

窗內的聲音似乎停了,一下子靜了。

我們不能再發出任何動靜。

我只得皺著眉,無聲地問他:「不舒服?」

他紅著眼,緊緊地盯著我,沉默地搖了搖頭。

我後知後覺地發現,他還抱著我,又蹲著,維持這個姿勢很久了,大約是他腿壓麻了,我輕輕地,用手撐著地,想從他身上,無聲無息地爬下來。

他察覺到了,皺起眉,無聲地命令我,神色很嚴厲。

「別動。」

他死死地掐住我的腰,凝視著我的目光一下子像狼一樣兇狠,盯著獵物一樣……我不想動,可是腿上應該是被蚊子咬了一口,很癢,我沒忍住,動了一下。

他悶哼了一聲,咬牙切齒瞪著我:「遲早要死在你身上」

胡說什麼呢,我想反駁他,可是看到他那模樣,額頭上的青筋幾乎要迸裂,凶得很,我閉了嘴。

我被他抵在黑漆漆的窗口底下的石牆根。

牆邊長滿了瘋狂的、荒誕的、寂寥的野草、野火花,燒滿了一壁,紅的,綠的,紫的,暗的,把夜燒得奼紫嫣紅。

太幽僻,太陰森,沒有人會來這裡。

他一隻手撐在我的脊背和石壁之間,另一隻手,在作亂,我的心跳得劇烈。

我想我快要魂飛魄散了。

就在離魂的這一剎那,一點流螢飛閃而過。

三公子和我,在這點微弱的光前,清醒了。

……

屋裡頭的人忽然開始說話。

玉妃清冷的聲音:「還疼嗎?」

齊妃抱怨:「下回能不能輕點?」

玉妃冷道:「我已經很輕了……」

齊妃仍然生氣:「沒看我眼睛都哭腫了,拔個火罐,要把我弄死……」

窗口飄出來煙。

我跟三公子面面相覷,沉默相對,哦,所以,是玉妃在給齊妃拔火罐。

三公子的耳根子,有些紅,我的臉,有些燒。

我們想錯了,想多了……

緊接著,屋裡又是亂糟糟一團聲響,窗口的煙又濃了。

我聞到紙錢和香燭燃燒的味道。

「多燒點,讓林兒她們母子在下面過幾天好日子。」

「差不多就得了,別等下把人惹來……」

「你這鬼屋,還有誰敢來?」

宮裡頭的規矩,不能私下燒紙錢,這是犯忌諱的。

二十五

三公子在暗處候著,我坐在門前廊階下等玉妃、齊妃出來。

流螢漸漸多了起來,我攤開手心,頃刻落下明明滅滅的幽光。

微弱、自由的光,真好啊。

陳舊的木門咯吱被推開,身後的歡聲細語,在見到我後,頃刻煙消雲散。

死一樣的寂靜。

忽然,她們爭先恐後衝到我面前來,跪下認錯。

齊妃一人承攬罪責,口齒伶俐:

「玉妃她天真無知,不懂宮裡頭的規矩,是我讓她燒紙錢的……請娘娘放過她……」

玉妃冷著臉打斷她:

「誰天真,誰無知,齊小小,要死就一起死,別給我擱這串什麼戲.....」

齊妃火辣辣瞪了她一眼:「玉幼幼,你是不是傻?送什麼人頭?」

玉妃冷著眉瞪回去,「你死了,我絕不苟活。」

兩人一來一往,不僅嘴上打仗打得熱鬧,眉毛官司也打得激烈……

雖然吵得凶,可言語間,她們都在彼此庇護。

在這陰冷的宮裡頭,也有溫暖的人情。她們還在吵吵鬧鬧,完全無視我……

我終於忍不住打斷她們:

「好了,別鬧了。本宮問些問題,你們如實答,只要你們沒犯過其他事,今晚這個事情,本宮就當沒見過、沒聽過。但倘若,有誰作假,我不殺她,我殺另一個人。」

愛是盔甲,也是軟肋。

她們臉色又紅又白地望了望我,又互相對視,最終,點了點頭。

我先問齊妃:

「他們背地裡傳你什麼暗病,說的什麼……」

齊妃跺腳辯駁:

「他們那些人嘴上不積德……我只不過是,喜歡看美人,誰漂亮我就多看幾眼,就不知道怎麼傳著傳著,他們就說我喜歡女人……皇帝又不讓我侍寢,我也沒法子證明自己……」

原來如此。

我又問玉妃:

「先前他們說你半夜提著一隻貓開膛破肚……」

玉妃橫眉冷道:

「那些蠢東西,老娘那是在給貓縫傷口,貴妃那老娘們,把小小送我的貓摔了,太醫院那幫老傢伙不願意來救,我只能自己動手了。」

我記起來傳聞中的說法,第二天,那隻貓完好無缺。

我狐疑地打量玉妃:「你還是個大夫?」可能還是個醫術了得的大夫?

齊妃插嘴了,她望著玉妃,眼裡放著閃爍的光芒:

「娘娘可別小瞧我家幼幼,太醫院那幫老傢伙也不一定有她這手藝,我上回被貴妃打得傷了內臟,一受風就嗆,也是幼幼替我治好的……」

難怪,林妃的起居注中提到,玉妃說可以幫她落胎。

我又接著詢問她們林妃的事情。

很遺憾,林妃自死都保護著她心中的那個人,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那個人的身份。

但玉妃、齊妃還是提供了很有用的線索:

一、林妃給那個男人送了很多首飾。宮裡頭賞賜下來的首飾都登記在冊,只需要核對一番,就能知道哪些沒了,那個男人得了首飾,必不會留著它們為禍,定要拿去典當換銀錢,回頭可以查訪一遍當鋪。

二、林妃腹中胎兒的月份確認了。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懷上的,那就可以查那段時間的值班表,縮小範圍。

我得到想要的信息,準備走。

玉妃、齊妃再次向我確認:「娘娘,你說話算話嗎?」

我停住腳步,後宮三股勢力,太后一派,皇帝一派,貴妃一派,而我,身為皇后,雖然有端木家事先鋪陳好的宮人相輔,可是,畢竟宮人能做的事情很有限,而玉妃、齊妃她們兩個,有情有義,有能力。

我掉頭問她們:「要不,以後你們跟著我?」

我們都勢單力薄,我們都需要盟友。

她們對視,遲疑了片刻。

然後,皓月當空,她們上前來,和我擊掌結盟。

「娘娘,我們願與你同舟共濟。」

「好。但凡我在,決不讓人再欺負你們。」

我心情愉悅,踏著月光回宮。

三公子護送我回去。

到了宮門口,一道暗牆下,分別的時候。

他忽然問我:「娘娘,你怎麼不問問我?」

我疑惑:「嗯?」

他抱起胳膊,風輕雲淡道:「我也可以啊。」

「什麼可以?」

他恨鐵不成鋼地望著我:「我好歹是北府副統領,你怎麼不向我邀約?問問我,以後,要不要……」他停了停,目光移向別處,「跟著你?」

我們之間……三公子寂寞,我又無法拒絕他……所以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

我知道三公子是真心地想幫我,他已經幫了我很多次。

可是,他跟著我,怎麼都不好。

跟著我在這囚籠里,在這狹窄的一方皇城裡掙扎,有什麼意思。

他還有機會離開的,等他娶到心上人,他還是可以選擇自由。可我,又不一樣,我只能一輩子,在這座皇城裡,歡愉也好,難過也好,就那樣老死去。

如果我不是這樣的身份,我也想去爭一爭三公子的。

可是……現在我是皇后。

與我生同衾死同穴的人,是別人。

今晚,齊妃、玉妃她們提醒了我:愛,是軟肋。

三公子,是我全部破綻。

只要他在,我就無法從他身上移開目光。

一旦被發現,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我握緊手中鋒利的狼牙。

狼牙,跟平安符不一樣,平安符每個人都可以有,可是狼牙,很少人會有,尤其是這樣一枚特別的,我不能留下。

還有,綠鐲子……

我望向他,笑了笑:

「三公子,你跟著我做什麼?你不屬於我,不屬於皇宮.....等你得到你想要的,你就可以離開了。」

我把狼牙遞還給他:「……玉妃那,真相大白了,不需要辟邪了。這個,還給你。謝謝你。」

三公子忽然就生氣了。

他接走狼牙,扯出平安符扔回給我,又冷笑:

「娘娘也挺會消遣人的。我想要什麼,你根本就一無所知。」

三公子拂袖而去。

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站了好久,反省,我剛才是怎麼得罪他的?

左思右想,想不出答案。

多麼想去哄哄他。

不,我不可以。

再這麼下去,總要害人害己的。

有很多事情要忙的,對……我該忙起來的……

二十六

皇帝又耍手段離間我和太后了。

我跟太后一齊用晚膳時,他來了,挨著我坐下,很快有宮人伺候他,我低頭安靜地吃,覺得有點冷,掀起眼,就看見皇帝那冷冷的目光瞟過來,可那寒冷的目光只是須臾,在太后望過來那瞬間,他的目光立刻變得溫柔:

「敏兒,你太瘦了,多吃些.....」

他一邊說,一邊紆尊降貴殷勤地為我布菜。

我很欽佩皇帝,他可以隨時隨地立刻變臉,對一個明明很陌生的人登時親熱曖昧起來,此時他含情脈脈地注視著我,我也只得微笑著回視他,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當真夫妻恩愛。

他往我碗里夾的都是我不愛吃的菜,我看著有些難以下咽。皇帝又問我:

「怎麼了?不愛吃?」

我沒法子,只得微笑著,一口口地,硬著頭皮,咽下去,還得捧他的場子:

「多謝陛下,都是臣妾愛吃的……」

太后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輕輕笑起來:

「這老二,為娘還道你是來盡孝心的,原來是來伺候媳婦的……」

這等伺候,我還真是消受不起。

皇帝又笑吟吟地為太后布菜,他們母子又開始你來我往地敷衍了,受苦的是我。

皇帝竭力向太后證明,我們夫妻多麼恩愛,我剛對付完那些難以下咽的菜,他又把他碗里的撥了過來,而太后看我的目光,越來越不尋常……

然後我就聽見太后忽然說:「老二,你也不小了,該要個孩子了……」

皇帝忽然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對太后笑道:

「母后說的是,兒臣和敏兒,正在努力……」

我嗆著了,皇帝神色佯裝慌張地遞水過來喂我,還撫背,太后笑著:

「瞧這孩子,還不經事呢……」

我聽出她那笑聲里滲著一點冷意……

我緩過勁,皇帝撫著我的肩,忽然笑道:

「對了,母后,敏兒說今年由她為您操持壽宴……」

我什麼時候說過?皇帝提出這個事,透著一股子不尋常勁兒,他巴不得我跟太后成仇,又怎麼會讓我為太后辦壽宴,討太后的歡喜呢?我覺得他不安好心。

太后也有些意外,但很快眉開眼笑,拍了拍我的手背,道:「那就辛苦敏兒了。」

用完膳,皇帝牽著我走回去,我問他:

「陛下,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要辦壽宴?」

皇帝恢復了他的真面目,笑得陰惻惻的:

「敏兒不是後宮之主嗎?這種大事,自然由你主持。」

我狐疑地看著他,他停住腳步,曖昧地勾住我的下巴,仍笑著,只是那笑透著森冷,他把唇貼到我耳邊,低聲道:

「今年國庫緊張,給太后辦壽宴,拿不出銀子,皇后自己想想辦法,替朕分憂吧。」

我就知道,皇帝在給我設套。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等著我出醜,把太后得罪了,到時候,我沒得選,只能投靠他。

我冷笑道:「多謝陛下委以重任,臣妾定當全力以赴。臣妾斗膽,請陛下到時候幫臣妾一個忙。」

皇帝似乎有些意外:「哦?什麼。」

我笑了笑:「到時再說,陛下答應嗎?」

皇帝盯了我片刻,很意外,沒有再笑得那麼陰森森,難得露出一個正常的笑容。

「好,朕答應皇后。」

他似乎還沒過夠戲癮,又雙手按住我的肩,把我攬到身上,貼著我的臉,曖昧地說話:「皇后,朕很期待你的表現,別叫朕失望。」

擁抱的姿勢,彼此是看不見彼此的表情的,我漠然地望著別處,可這一望,目光和另一個人撞在一起,那撞上的目光,頃刻就驚濤駭浪。

……三公子……

他應該是剛下值,正提著燈,從曲徑里轉出來。

他遠遠地看著我,嘴角漸漸勾起一個嘲諷、冷漠、決絕的笑。

那點笑意很快又熄滅了,他掉過頭,轉入別處黑暗裡。

這樣,挺好的。

我的心四分五裂的。

皇帝鬆開了我,看了我一會,忽然問:「皇后,怎麼了?」

我難過得很明顯嗎?

皇帝,是個很敏銳的人。

我默了默,垂下眼,解釋:「臣妾怕辦不好陛下交辦的差,兩頭都得罪了,到時,不知如何是好。」

我也確實為太后的壽宴憂心忡忡,恰好借這點憂慮來掩其他多餘的情緒。

皇帝撫了撫我的臉頰,目光幽深:

「其實皇后也可以現在做選擇,何必多費周折呢?」

我笑盈盈道:

「現在做選擇,臣妾怕哪天就坐不穩這個皇后了。」

倘若皇后那麼沒用,等失去利用價值,很快就會被一腳踢開。

不是選擇了哪一棵大樹,就可以長長久久好乘涼的。

時局在變,即使站對了隊伍,如果沒有自己的實力,很快也會飛鳥盡、良弓藏。

皇帝隱淡地笑了笑:「皇后有志氣。哦,對了,朕提醒下皇后,有時間,多在賀壽這個事情上下功夫,至於林妃那個案子,不過是醜聞一樁,能揭就揭過去吧。」

哦,皇帝要我忙賀壽這個事情,還有這層含義,他希望林妃這樁案子揭過去。

我笑得無可奈何:「臣妾也想,可是太后再三叮囑,林妃身世可憐,又跟她投緣得很,無論如何,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個男人和兇手,挖出來。」

皇帝冷笑了一聲,「皇后還真是左右逢源,蛇鼠兩端。」

很好,皇帝惱了,就拂袖而去,我可以清凈一會了。

春甜在前頭打燈,我慢騰騰地走回去,路過北府衙門,我漸漸放慢了腳步,門縫裡漏出來一點朦朧的光,方才三公子掉頭走的方向,是這邊,他應該還在。

我正想著,忽然嘎吱一聲,沉甸甸的朱紅高門被推開了,有人闊步走出來。

巧得很,是我想的人。

只是,他那張矜貴濃艷的臉繃得緊緊的,無端地叫人生冷的神情。

他看見我,停住腳步,就站在高階之上,望下來,那目光很冷,不說話,不點頭,不問候,隔著冰凍三尺的冷漠,好像我們是世仇。

我不敢再停留,再看那樣冷漠的目光,於是飛快朝他點了點頭,邁開腳步,離開。

看三公子的模樣,他恐怕是不願意再同我有交集,好,很好,如我所願。

可為什麼心口疼得厲害……

二十七

林妃的命案,三公子在調查。

而我,只得集中精力放在太后的壽辰上。

有段時間了,我們都沒有碰見面,挺好的。

忙起來,就顧不上思念。

皇帝精確無誤地給我扔了個難差。

齊妃給我算了一筆帳:

太后過壽,建廟觀,購車船南下遊河,散錢濟民,請戲班子,擺宴席,置煙花、燈、綢緞錦羅、頭面……一樁樁,一件件,算下來,得花上百萬。

我琢磨了會,讓她幫我做兩個事情:

一、把預算數統出來;二、把晉都前三十名富商名單擬出來。

皇家有的是體面,暫時缺錢,而富商,不差錢,但缺體面。

我們可以各取所需。

我向太后娓娓道來:

「母后,宮裡頭的姐妹們,都盼著能盡一份孝心,為母后壽辰盡一份綿薄之力,就一同想了這個法子,大傢伙各拿出些首飾來,攢在一起,請些富商來,把這些玩意兒賣一賣。得些銀錢,留些添補壽辰開支,其餘皆散去賑災濟民,叫萬民歡慶,感念母后恩德……」

太后起初並不同意,富商再富,地位卑賤,又怎能赴宮宴,壞了規矩,可當她聽到賑災濟名,收買民心,揚的是她的名望時,神情又大不同。

這個事由我操辦,壞名聲落不到她頭上,而賑災濟名,打的是她的名號,兩下權衡,太后笑逐顏開:

「敏兒你這孩子,是個貼心的,母后沒看走眼,不枉費疼你一場……」

我在心裡長舒了一口氣。

成了大半了。

太后這同意了,後宮的妃嬪們想反對都來不及了。

高帽子已經戴上了,想摘?沒門。

誰不參與,就等於不盡孝,哪怕是皇帝的人,孝字當頭,明面上的功夫,每個人都不得不撐好這場子,唱好這齣戲。

所以,諸位妃嬪,不僅要參與,還要盡心盡力地參與,不力爭上遊,怎麼著,也不能落於人後。

當然,我不指望這個事情毫無波折。

宮裡頭嘛,還是有刺頭的,比如貴妃。

通知一發出,她就浩浩蕩蕩領著一隊妃嬪來我這討說法了。

春甜慌張地來稟告,我平靜地望著門口:

「來得正好,本宮正打算,讓貴妃帶頭盡孝呢。」

二十八

貴妃撫著長長的尖利指甲套,笑著,同我示威:

「皇后娘娘,同那些低賤的市井野民同席,臣妾嫌髒,就不湊熱鬧了。」

她一邊說,一邊拿眼色掃過身後的那十來個妃嬪,馬上就有人附和:

「我也不去。」

「我也不去。」

「請皇后娘娘多多包涵。」

一個比一個硬氣啊。

我啜了口茶,一眼掃過去,來了大半個後宮,點點頭,笑道:

「是本宮思慮不周全,只是不知,諸位在母后那邊,如何周全?」

貴妃得意笑道:

「要盡孝,何必通過皇后娘娘盡孝?給母后的賀禮,我們自然會備好。」

貴妃是打算直接給太后獻賀禮。

我點頭道好,「諸位妹妹們有自己的打算,就去吧,本宮不勉強。」

貴妃滿意了,領著那群嬪妃,趾高氣揚地走。

我抿了一口茶,在一眾人行至門口時,不輕不重道:

「哦,對了,本宮忘了說,陛下應允了,本次晚宴,誰捐出的首飾獲利最豐,接下來一個月,陛下會夜夜召那位盡孝的宮人侍寢的……」

皇帝是應承過我,幫我一件事的。

一眾人都剎住了腳步。

人群中有騷動,有人開始生出了心思。

貴妃用目光狠狠剜著那群宮妃,高聲威脅:「你們誰都不准想,都不准去。」

很遺憾,貴妃張牙舞爪的恫嚇生不了任何效用,她的聯盟在此時瓦解。

宮妃們雖然暫時走了,沒過一會,一個挨著一個,暗地裡回來找我,一個個掏家底,把頂貴重的首飾都獻上來,齊妃一件件清點入庫,眼睛發亮,都是寶貝啊……這回不愁了。

我就在廊下逗了會鸚鵡。

「你們誰都不准想,都不准去。」

多舌小傢伙正學舌,叫得響亮,恰好有幾個宮婢在門口探頭探腦,貴妃的人。

我笑盈盈沖她們招招手,「找誰?」

她們舉了舉手上的錦盒,「貴妃娘娘,也想儘儘孝心……」

我婉拒道:「本宮不喜歡勉強旁人,算了罷,別委屈了貴妃……」

第二天,貴妃頂著一雙發青的黑眼圈來請安,還是頭一迴向我請安呢。

她心不甘情不願:「皇后娘娘,請給臣妾一個機會吧。」

其實貴妃也沒有很蠢,起碼她為了皇帝,是能屈能伸的。

宮中難得有真情啊。

我也就明里暗裡、話里話外刺了她幾句,也就成全她了。

皇帝來找我算帳,臉上的神情十分複雜,又氣,又冷,又笑,他質問我,

「朕什麼時候答應過這麼荒謬的事?」

我給他倒了杯茶,誠懇真摯道:

「陛下給我派活的時候,不是答應幫臣妾一個忙嗎?臣妾當陛下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

皇帝頓了頓,回憶起來了,目光閃了閃,臉上的神情又變幻莫測。

他忽然笑起來,笑得咬牙切齒:

「好啊,皇后,給朕下套了。」

我平靜道:「臣妾知道陛下一片孝心,母后一定有感……」

話沒說完,皇帝直接把我抱起,往床上扔,壓了上來,他扯我的腰帶。

窗戶沒關緊,料峭春風把燈火吹滅。

「皇后說得對,朕該盡孝的,母后不是盼著咱們早生貴子嗎?擇日不如撞日,皇后既然辦了這麼個好差,朕應該好好疼疼你,是不是?」

他的聲音浸透著冷意。

我知道他的意圖,骨肉血脈,可以鎖住一個女人。

我不怕這深宮的明槍暗箭,我可以當好一個皇后,可是我無法,我做不到,盡一個妻子的義務,我根本做不到……

他又開始吻我,沿著臉頰……

忍一忍,很快……

他掐住我的下頜,寒聲道:「皇后,睜開眼,看著朕。」

我被迫和他對視,黑暗裡他那雙眼睛,閃著寒光,叫人害怕。

他的手按在我的腰上,目光鎖著我:「皇后,說話,別跟個死人一樣……」

我喘著氣,「臣妾沒什麼要說的。」

他用力握住我的腰:「那就叫……叫出來。」

我拒絕他:「陛下,臣妾不會。」

「是不會?還是不想?」

我心裡一顫,望著他。

他忽然輕輕一笑,覆上我的手,扣上來:

「皇后,這麼緊張幹嗎?」

「為什麼在床上,就這麼怕朕?床下不是膽大妄為,還給朕下套嗎?」

皇帝永遠蒙著一層,讓人看不透猜不透。這種人,讓人不得不怕。

「陛下,臣妾是尊敬陛下。」

他定定盯著我,聲音放低、放緩,「床上無君臣,皇后跟朕,是結髮夫妻。」他停了停,沿著腰撫上來,他的目光變得有些柔和:「其實朕沒有那麼可怕,皇后,你是朕的妻子,不如,試試,了解朕,陪陪朕……」

皇帝又開始,演上了。

可是他說的有一點對,他和我是結髮夫妻,名分,把我們釘死。

我沒有應,他的目光漸漸冷下去,然後沉默地剝衣裳。

半途,他停了,坐了起來,手握成拳,克制著,可是很快,他忍不住,開始撓。

完全失去沉穩風度,瘋狂地撓。

我鬆了口氣。

玉妃給的藥,我差點以為失效了……

痒痒藥,灑在床上了。

我事先服過解藥,洗過藥浴,這個藥,對我沒有任何影響,可是對其餘爬上床的人,那滋味,抓心撓肺……

我假裝緊張慌亂地湊上前去檢視:

「陛下,你臉上、脖子上、手上,都紅了,是不是來的時候沾上了什麼不幹凈的玩意兒……」

「別看,閉嘴。」

皇帝狠狠地瞪著我。

他顏面大失,飛快翻下床,趿著鞋,快步離去。燈火滅了,他還撞上桌子,他惡狠狠踹了一腳,桌椅倒地的動靜,嚇人。

皇帝一走,春甜連忙推門進來,跑到我跟前上下打量,見我沒事,長長舒了一口氣,拍著胸口說:「還好還好,沒事……」

「為什麼這麼說?」

春甜支個手在嘴邊,湊在我耳邊,小聲嘀咕:

「娘娘不知道,每年這個日子,陛下脾氣暴躁又古怪……」

「聽說,這天,是,他親娘的忌日……」

「當年……太后從他親娘那裡領走他,當天,就把她賜死了。」

我想起剛才他一會發狠一會發笑那古怪的神情,後知後覺。

難怪,我提到了盡孝,他忽然發怒,那樣對付我,剛好踩到他的雷區。

所幸,端木家對他還有點用,否則……脖頸一陣涼颼颼。

被皇帝這麼一嚇,我這會又精神抖擻,想睡又睡不著,乾脆披衣爬起來,秉燭夜遊。

在繁錦苑那大片桔梗花前,夜遊,遇上了巡夜的三公子……

我從左邊提燈慢慢踱步走向右邊,他從右邊提燈緩緩踱步走向左邊,光漸漸匯合在一處,大片桔梗花,明明滅滅,那濃郁的紫,滾動著,翻湧著,潑潑洒洒。

看得入迷,我們撞上了。

手上的琉璃盞差點摔了,他眼疾手快接住了,遞還我。

目光對上,他的目光閃了閃,發著亮,發著光,可不過須臾。

他還了燈,掉過頭,甚至不和我說一句話,哪怕一句。

我在他身後,低下頭,揉了揉眼睛,也掉過頭,準備走。

可他的聲音又在身後響起來,很澀、很悶的聲音:

「娘娘,還喜歡桔梗嗎?」

我停住腳步,默了默:「對不起,我從來不喜歡桔梗……」

他冷笑:「果然,娘娘是在消遣臣…….」

我轉過身,同他對視:「三公子是什麼意思?」

昏黃的燈火落在他眉眼間,一點點光,跳躍著,閃爍著。

那雙款款含情眸在璀璨光碎里朝我冷視過來,沉悶的聲音逼過來:

「娘娘既然不喜歡桔梗,當初為什麼要收下?」

為什麼要收下?因為,因為是你送的。三公子送的,就算是毒藥,我也會收。

既然借花寓意,我喜不喜歡又有什麼用。

我靜了靜,露出一點淺淺的笑:

「三公子,我喜不喜歡一點也不重要,我不是糊塗人,桔梗花是什麼寓意,我清楚,三公子是什麼心意,我也清楚……現在,提什麼當初?」

他定定盯著我,聲音摻了怒:

「你都知道,原來你都知道,可是你覺得不值一提,對嗎?」

他為什麼生氣?丟人的是我。

我咬了咬唇,哽聲:「當然不值得一提,三公子,夠了,請允許給我留些顏面。」

「端木敏。」他一字一字地咬出來,盯著我,目光愈來愈深,聲音愈壓愈低,「丟了顏面的是我。你委屈什麼?」

我抹了抹眼淚,「三公子,你在說什麼?」

「我說,被消遣、被欺騙、被辜負的人是我,你委屈什麼?」

二十九

我懷疑聽錯了,我捏緊袖角,仰起臉,直視著他:

「三公子,我是端木敏,你說的消遣你、欺騙你、辜負你的人,恐怕另有其人。」

「我也沒什麼委屈的,是我喜歡三公子,就像最初說好的,我不會後悔,喜歡三公子,是我一個人的事,我不委屈。」

一晌貪歡,事過拂消,事先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沒什麼好委屈的……

「夢隱寺的事,過了就過了,翻篇了,我得到自己想要的,三公子也沒有什麼損失,我們,各奔前程…….」

說到前程,我停了停,雙手用力甩掉眼淚,抬頭定定望向他:

「雖然我微不足道,可我還是衷心地建議三公子,離開皇宮,這裡……鉤心斗角,陰謀詭計,爭鬥不休,不適合你……三公子,離開吧,不要蹚這趟渾水。」

沉寂良久。

他目光灼灼,盯著我,問:「說夠了?」

「……」我沉默地點點頭,移開目光,望了望天色,銀河高瀉,我揉了揉眼,輕聲道:「天色不早了,我先走了。」我想,回去哭,別在這,別在他眼前。

腳剛轉了方向,他一把拽住我的手,一個字一個字十分嚴厲:

「端木敏,講點理吧。」

我怔怔地望著他。

他把我扯到懷裡,臉逼過來,很近。

那雙含情眸艷光浮動,那長睫毛顫著,拂過我的臉頰。

他就那麼專注地看著我。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垂眸,嘆氣:「我哪裡做得不對?」

他冷著臉質問我:「這就是你的處事方式?」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只招惹,不負責。」

他在說什麼?我信守承諾,這樣的處事方式哪裡不妥當?

我咬牙回他:「我不覺得我做錯了。」

他氣極反笑,捏我的臉頰,語氣帶著笑,又夾著凶:

「端木敏,旁人都說你聰明,我看不見得。」

「聽聽,你剛才都說的什麼胡話?」

「除了那句喜歡三公子不後悔,其餘的,沒一句像樣的人話。」

我被他數落得惱了,瞪著他:

「三公子……你直說吧,犯不著這麼奚落我。」

他嚴聲道:

「誰告訴你,另有其人?你問都沒問過我,你就什麼都知道了?」

「端木敏,少自作聰明、自以為是。」

我生氣,咬著牙忍著。

他一邊回憶一邊說,翻說我的話。

「還有,什麼叫,這是你一個人的事?」

「你一個人,可以上床,可以接吻,可以鴛鴦浴……」

他口不擇言,把夢隱寺的回憶撕開,迎面灑出來。

我漲紅了臉,緊緊捂住他的嘴,制止他:

「夠了,給我留點體面。是我錯了,我不該招惹你,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他步步緊逼,究竟想幹什麼?

他的眉眼堆積了更沉的烏雲,一下掰開我的手,冷冷的目光直逼著我的臉,說:

「後悔也沒用。」

「剛才說到哪了,哦,端木敏,你說想翻篇?」

我斬釘截鐵答他:「是。翻篇,對你我都好。」

他冷笑譏諷:

「呵,想得可真美。」

「想翻篇,做夢吧。」

「端木敏,我們這篇,你別想翻過去,這輩子都別想。」

我被他激怒,揚著臉反問:「衛焰,你究竟想要什麼?」

「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

他生氣地指向那片桔梗花,「你不是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我氣憤答道:「我當然知道,『無望的愛』。你送我這個,不就是想告訴我,叫我別做夢了,我對你的愛,沒有希望的。因為三公子,根本就不喜歡我,我何必大費周章。我真是多謝三公子沒有當面說出來,讓我丟臉丟得厲害。」

他變了臉色,那憤怒的神情被驚詫代替,他有些遲疑,擰著眉,問:

「什麼,無望的愛?」

「桔梗花啊,代表無望的愛。」

他怔了怔,臉有些微紅。

很安靜……耿耿星河,百蟲低鳴。

半晌,他才清了清嗓子,若無其事道:

「哦,是嗎?我明明聽說是,永恆、無悔的愛……」

我默了默,解釋:「哦,花語比較長,是永恆、無悔、無望的愛。」

「哦,我沒聽全吧……」

他的神色很懊惱,耳根又有些發紅。

沉寂了片刻。

他又慢吞吞說:「就當我送錯花了。」

他靜了靜,輕輕摸了摸我的臉,斂眸注視著我,原先冷厲的聲音軟和下去:

「花送錯了,我不是還送了鐲子嗎?你還有什麼不明白?」

我本來不想再提了,可既然他一副要同我清舊帳的模樣,我就同他說個清楚。

「我有什麼可明白的?三公子是什麼意思?給兩個姑娘送一樣的鐲子……」

他又擰眉:「端木敏,你又在說什麼胡話?」

三公子理直氣壯,我氣得發悶。

我揉了揉眉心,深深吸了口氣,講下去:

「三公子,我不笨。」

「你不就是喜歡阿芷嗎?」

「你會因為她的一句話,借酒消愁,旁人怎麼誹謗你,你都不在意,可是偏偏,她說你一句,你就難受得不行。」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是怎麼回事……你們明明相愛。」

「阿芷都告訴我了。」

「鐲子……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送我一個鐲子,跟她一模一樣的,」

「我不明白。」

「三公子,以後不要給女人亂送東西了,會叫人……」

他打斷我的話,眉眼含怒:

「端木敏,你這個死不開竅的榆木腦袋。」

「我喜歡她?」

「你是不是傻啊你?」

他深吸了口氣,才繼續說:

「鐲子是家傳的,我和哥一人一個,留給各自媳婦的。」

「我只有一個,給你了,別人的,跟我無關。」

「阿芷跟我,什麼事都沒有,她跟我哥好之前,跟我表白過,我不喜歡她,拒絕了,後來她就跟我哥好上了。」

「我不是為她借酒消愁,我只是……」他的聲音低下去,「想我哥了,我難受……你以為我為什麼那麼容忍她,她是我哥的心上人,我欠了我哥的,也欠了她的,我總得讓著她點……」

我怔在原地。

他靜了靜,又狠狠揉我的臉頰:

「別人說你就信。」

「你怎麼就不信我呢?」

話趕話,我沒忍住,問:「當時,你怎麼都不肯要我……不是為誰守身如玉嗎?」

他煩躁地按著額頭,嘆了口氣:

「你真當我輕浮浪子?」

「好,我承認,你第一次自薦枕席,我對你沒意思。」

「那時候,我也確實不像樣,做的事也混帳……不喜歡你還跟你……」

我低頭踢著腳下的小石子。

「哦。知道了。」

他低頭湊過來,摸了摸我的頭:

「你又在想什麼了。別胡思亂想。」

「沒有。」

他離我很近,語氣放軟:

「沒有對你一見鍾情,是我錯了,好不好?」

我的心一下子化成水,掀眸望著他,他的眼眸特別水亮。

他又接著說:

「我也是第一回喜歡人,做得不好,多多包涵,將就將就吧,女師父……」

「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喜歡上你的。」

我的心一抖,一顫,顫得厲害。

他說,他喜歡我。

我懷疑我在做夢,一個漫長、瑰麗紫色、長滿桔梗的綺夢。

他的聲音很低,卻很有力量,落到人心坎上去:

「我只知道,抱著你睡覺,不服藥也可以睡沉。別人怎麼說我,你站在我身邊,拉著我的手,就不難過了,看著你笑,我也忍不住會笑,喜歡聽你說話,你的嘴,特別甜,每次都能哄得我很高興,親起來也特別舒服……很想一直親下去。」

我又捂住他的嘴。

他笑著握住我的手,悶聲說:

「後面我不想發生關係,是不想讓你沒名沒分跟了我。」

「那會我糟糕透頂,我自己都瞧不上自己,我怎麼讓你跟我?」

「我想等等,再等等,等我好一些,沒那麼糟糕,再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和你在一起。我才讓你等等我,等我回來,告訴我名字,我好登門求娶……我不要一時貪歡,我想要長長久久,我想要永恆。」

腳下的地都開滿了花,大片大片,肆無忌憚地綻放在暗黑的夜裡,無數的蝴蝶,又撲簌簌地,破土而出,閃爍著,無比快活地閃爍著……

那麼不真實。

他銀色的肩章在熠熠發光,面容英俊又明亮。

像夢裡的三公子。

他拉住我的手,按到心口,聲音軟了下去:

「還不信?」

「你問它。」

「這裡,是不是只住了一個女師父,她姓端木,單字敏。」

「她是第一個住客,也是最後一個。」

沒有任何防備地,破防。

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他銀色的袖章上,濺起晶瑩的碎珠。

他張手輕輕捧住,又用溫熱的指腹來揩,溫聲說:

「女師父,如果你不出現,或許,我一輩子就這樣了,眠花宿柳,醉生夢死,就這樣了。反正,也沒什麼值得期盼的,爛泥臭蝦,也無所謂了……」

「可是你來了。」

「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姑娘呢?」

「別人只不過說我一句,你就要對人家動刀子。」

他說著說著,漸漸紅了眼眶,笑起來:

「怎麼會有這樣的傻姑娘呢?」

「又溫柔,又兇悍……」

我眨了眨眼,一顆顆眼淚又閃著:「很兇嗎?凶的時候,是不是很難看?」

他堅決地搖頭,篤定地說:「不,再凶,也是天底下第一漂亮的姑娘……」

我被他哄得又哭又笑,遲疑了片刻,伸出手,顫抖著,想去觸碰他的眉眼。

可是好怕,一碰就散了。

會不會是鏡中月、水中花?

他果斷捉住我的手,按到臉上去,唇角的笑痕愈發深:

「摸吧。儘管摸吧。女師父,三公子是你的,你可以對我為所欲為。」

好熟悉的話。

我望著他,大著膽,一點點,撫過他的眉、眼、鼻樑、唇、鬢角。

滾燙的,有溫度的,活生生的。

真實的,不是夢。

皎潔的月光靜靜地浮在桔梗花上。

三公子眼眶發紅,輕輕撫上我的眉眼,夢囈似的低喃:

「女師父,你眼裡的月光,很美,很美……」

「美得讓深海底的人仰望著,望著望著,就忍不住,想再看一眼,想更近一點,再近一點……拼盡全力,掙扎,擺脫,離開暗無天日的深海,上岸,到你身邊來,和你並肩而行,平視你眼裡的月光。」

他低頭吻了吻我的額頭,凝視著我,懇求:

「不要再把我推下去了,好嗎?」

「那裡,太冷、太暗了。」

我仰著臉看他眼裡皎潔明亮的月光。

我也想,我也想,和他並肩而行。

我知道這不是夢了。

「可是,我這裡也不好。這是一個囚籠,我不想連累你,一起困在這裡。」

我不想他因為我失去自己,失去自由。

我同他商量:

「你離開好不好,去邊境,守護山河,揚名立萬,再去找一個好姑娘成家,一輩子,安安穩穩的,自由自在的……」

他扣著我的十指,搖了搖頭,堅定不移:

「別的都可以答應你,只有這件,別再提了。你在哪,我就在哪。」

我還想說服他,他打斷了我:「為汝所囚,吾心所願。」

我的眼睫又有點濡濕了。

夜深露重,彼此依偎才有溫暖。

我把臉靜靜埋在他胸膛前,低喃:

「可是,我什麼都給不了你了。」

「旁人在的時候,我甚至不能多看你一眼,也不能對你噓寒問暖……名分,子嗣,一切的一切……我都給不了你。」

那樣,太苦了,對三公子,太不公平了。

他搖了搖頭,把我的手攏在滾燙的掌心裡,一下下摩挲著。

「有的。你最珍貴的東西,留給我就好了。」

我還有什麼東西能留給三公子的呢。

他低頭,輕輕點了點我的心口:

「答應我,這裡,只屬於我,永遠。」

我無法拒絕。

我深望著他,鄭重地向他點頭承諾。

一諾定盟,此生不渝。

三十

林妃一案有了眉目。

在一家當鋪處尋得林妃首飾,循著線索查到一位妓子身上,據她的供詞:

是北府軍中一位大官人賞的。

一番指認,她指出了姚照,姚非。

姚照和姚非是同胞兄弟,相貌相同,妓子分辨不清。

分不清只能審,姚非只是個百戶,可姚照是北府統領,要審他,得過皇帝這一關。

三公子向我彙報案情時,太后來了。

她打探了案情,心火燒得旺,憤慨道: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衛三,你奉本宮的令,緝拿姚照、姚非。」

三公子看了我一眼,我看明白他的意思。

案子是落在我手上辦的,倘若照太后的意思,就是直接撂皇帝的臉。

皇后要保持中立,不能失了平衡。

我必須表態,不管攔不攔得下,畢竟這風,是會吹到皇帝耳邊去的。

我回望他,即刻攔道:

「衛統領,且慢。」

我轉向太后,捧了茶,跪下去,畢恭畢敬呈上,請示:

「母后,不如先緝拿姚非,至於姚照,他畢竟是北府統領,照法度,需請皇上的旨。」

太后並不接茶,臉沉下去,冷笑道:

「皇后,哀家的話不管用了?」

我有些意外,太后平日都是一團和氣。轉念一想,畢竟事關北府統領這個位子,太后自然著急,若是姚照能下馬,那下一位北府統領,說不定能安插上她的人……

我心平氣靜道:「母后,兒臣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

太后仍冷著臉。

我繼續舉著茶。

手上剛覺出酸。

三公子就踱步過來,接過我手上的茶,放到太后手邊,漫不經心道:

「姑姑,何必置氣,皇后娘娘所言極是,侄兒也只是個副統領,沒皇帝手諭,拿不了上司。」

太后接過茶,啜了一口,抬眼冷視他:

「衛三,這天底下有你拿不了的人嗎?」

他把火引到自己身上去。

三公子笑著聳聳肩,「姑姑,太高看我了。」

太后微眯著眼,審視著他,慢慢道:

「還知道叫我姑姑,怎麼,叫女人迷了眼?」

我心中一凜,三公子平靜從容笑道:「姑姑,這是什麼說法?」

太后冷笑道:

「你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看好那個阿芷,現在就想給老二送人情,好叫他幫你做主,成了你的好事?」

三公子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含糊道:「姑姑,侄兒也不是見色忘親之人……」

太后對他沒辦法,氣悶,低頭飲茶,他趁著這空隙,無聲對我做口型:「我不是。」

我也無聲回他:「知道了。」

他微笑著沖我眨了眨眼,艷光四射,我好不容易壓下唇角的笑。

在太后抬頭那瞬間,我恢復端莊平靜的面容,他恢復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

就在這當口,皇帝來了。

他請了太后的安,坐到上位,詢問命案進展,三公子回稟。

太后趁機道:

「老二,方才正要去請你的旨,你既然來了,就下道旨,緝拿姚照、姚非。」

皇帝端起茶盞,不緊不慢喝了一口,才慢慢道:

「母后,要拿人,就拿姚非一人。」

太后的臉色變了:

「老二,你這是要包庇姚照。」

皇帝緩緩掀眸望著太后,雖噙著笑,可那笑夾著寒厲:

「母后為何一口咬定姚照跟本案有干係呢?難道母后未卜先知?」

太后被皇帝一句話噎了片刻,但很快,又反唇相譏:

「哀家也是著急,老二,你又是什麼打算,只拿姚非一人呢?怎麼,姚照就沒嫌疑嗎?」

皇帝撫著杯沿,緩緩笑道:

「旁人都有可能,姚照不可能,他一個斷了根的,怎麼叫林妃懷孕?」

太后手裡的茶盞摔在地上,驚嚷:

「怎麼可能?」

皇帝輕描淡寫笑道:「母后不信,可遣內官去檢查。」

太后顫著唇,手也抖著,過了片刻,才冷笑起來:

「現下斷根,先前也不一定。說不定是怕事發,掩人耳目呢。」

「太醫署有他的病檔,還是為朕擋刺客傷的,朕顧念他恩情,這事,只有劉太醫、朕、姚照本人知道。」

太后怔在位置上,過了許久,才發出幾聲冷笑:

「好啊,老二,不愧是哀家一手養大的……」

太后離開了。

皇帝招手讓我過去,到了跟前,他忽然一拽,我跌坐在他膝上。

三公子還站在一邊,餘光里,他的手緊緊按在那鑲金雕玉的劍鞘上。

我心裡一緊。

皇帝攬著我,摸了摸我的臉,笑道:

「皇后今天做得不錯,懂得維護夫君了,朕要賞你。」

夫君……

我垂著臉,黯然笑道:

「陛下,臣妾的本分……」

我一邊說,一邊想從他懷裡掙出來。

他又緊緊按回去,又同三公子道:

「衛三,你先退下吧。」

三公子像被釘在原地,移不開腳步。

皇帝皺起眉,厲聲:

「衛焰。」

三公子這才緩緩笑道:

「陛下恕罪,臣剛才走神了,這就……退下了……」

我聽著他那黯淡的笑聲,心好疼。

他不能看我一眼,我也不能看他一眼。我們都只能若無其事。

困在這方囚籠,除了克制隱忍,別無他法。

皇帝撫著我的肩,問:

「皇后,你怎麼不問問朕賞你什麼?」

我強撐著笑:「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皇帝似乎想說,可是想了想,又微笑道:

「罷了,給皇后留個驚喜吧。」

他又盯著我看了片刻,皺著眉:

「皇后,累了?」

我默默點了點頭。

他抱起我往後堂走,「那朕陪皇后歇會。」

他抱著我上的是榻,不是床,榻上沒有下藥。

一上榻,他就從身後抱住我,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陛下,我倦了,好好睡覺,成嗎?」

我察覺到他似乎僵硬了片刻。

靜寂了片刻。

出乎意料,他移開手,掖了掖毯子,蓋上我的肩頭,語氣變得柔和:

「皇后,往後多跟朕撒撒嬌,像這樣。」

我僵了僵。

他拍了拍我的肩頭:「睡吧,朕不碰你。」

皇帝今日為何如此異常。

我假寐,閉著眼慢慢想,想明白了,他今天是心情愉悅。

在方才與太后那場無聲無息的硝煙戰爭中,他贏了。

林妃命案的兩個謎題大約有答案了。

第一,與林妃相好的男人,是姚照。

太后那麼肯定地咬死姚照,不會是空穴來風。

根本,她就是知道,姚照就是那個和林妃相好的男人。

不僅知道,恐怕,從一開始,林妃就是太后給姚照設的美人計。

林妃已經失寵,本是死棋,可太后拿她對付姚照、對付皇帝,死棋活用。

第二,殺死林妃的人,是太后。

宮裡頭有能力那樣殘忍殺死林妃的,只有兩個人。

太后,皇帝。

皇帝若是知道林妃的醜聞,只會把她秘密處死,不會公開丟自己的顏面。

只有太后。

殺林妃,推姚照落馬,卸皇帝爪牙。

太后這招棋,深思熟慮。

只是沒料到,太后謀算老成,皇帝比之更甚,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皇帝直接來了一招釜底抽薪。

姚照什麼時候斷根的,皇帝偽造的病歷說了算。

姚照先前狎妓、典首飾,又可以推姚非出來頂罪。

短短時間,所有指認被皇帝一一化解。

我又想起成親大典,薛美人指認太后發起謀亂。

可那場謀亂,最大的受益者是皇帝,他削了薛美人背後的勢力,太后的勢力。

順帶給太后潑了下髒水。

我想起來薛美人那望向皇帝先是含情繾綣,而後不敢置信的目光。

薛美人看起來是太后的人,其實不然,恐怕,她早就背叛了太后。

薛美人,愛上了皇帝,被皇帝利用後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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