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嘆了口氣,坐下來,提起了筆。
政務一直處理到半夜。
九千歲伏案睡著了。他面色蒼白,眼周的一圈黛色尤為明顯。
我輕手輕腳地走到他身側,想看看他批的摺子,卻在無意中看見了他攤開的筆記。
我在九千歲的筆記里看見了我的名字。
因為內憂外患,我二十歲就死了,諡號哀。
我死後十年,王朝傾頹,江山易主。
我今年十七歲,距離我死,還有三年。
現在分明是暖融融的春日,我卻感到手腳冰涼。
九千歲睜了眼。
他剛醒,惺忪的眼中還有一絲茫然,卻下意識地遮住了那本筆記。
我與他對視了一會。
他眯著眼,問:「你都看見了?」
我點點頭。
他輕嘆了一口氣:「別擔心,那些不會再發生了。」
13
萬籟俱靜、燭火搖曳的夜,很適合敞開心扉。
他說他是幾百年之後的人,因為一項研究,來到了這裡。
我有些失落地盯著自己的指尖:「因為研究,才會到我身邊嗎?」
他說:「不是。為了你,才有的這項研究。」
我開始纏著他問我的故事。
他道:「正史對你記載很少。」
我說:「講野史也行。」
他已經困得哈欠連連了,懶洋洋地躺到榻上,開始敷衍我:「陛下,野史說你其實是個女子。將軍、首輔都對你愛而不得,因愛生恨,將你暗殺了。」
我被這段野史驚到了。
野史怎麼連我的性別都知道。
九千歲慢條斯理地補充:「野史不保真,但足夠野。」
我摸了摸下巴上的假鬍子,覺得野史比正史真一點。
正史說我是個大男人。
14
我和九千歲徹夜長談。
第二天清早,我起不了床了。
我把頭埋進被子裡,任憑太監在門外催我。
我迷迷糊糊地勸自己:「一天不早朝也沒事,我已經很棒了。」
九千歲一把就把我拽了起來,傳喚宮女進來為我更衣:「這從此君王不早朝的罪名,臣可擔不起啊。」
我頂著兩個黑眼圈,被他推搡著,哈欠連連地去上朝了。
九千歲點名的時候,我坐在龍椅上睡著了。
九千歲動手把我晃醒了。
他說:「臣聽聞非洲有一物,叫咖啡豆,可以提神。」
我迷迷糊糊地應了一句:「嗯。」
九千歲說:「陛下可下旨派人前往非洲貿易。」
我一下子就驚醒了。
從前鄭和下西洋規模巨大,消耗了大量財力。
九千歲現在還提派人出海,真是敗家啊。
我斟酌了一下,開口道:「這要花很多錢吧。」
九千歲說:「船隻不需要很多,此舉只是為了沿途貿易。」
我被他說服了,批准他的提議。
戶部尚書說他高中是學地理的,現在還記得一些洋流和季風。
首輔說他地理特好,還會徒手畫世界地圖。
我將這事交給首輔辦了,美美躺贏。
15
下朝後,我趕回寢殿準備補覺。
頭還沒挨著枕頭,小太監說司禮監秉筆太監和太妃同時求見。
朕的頭好大。
我同時接見了二位。
太妃搶先說了:「陛下也算是哀家看著長大的,有些話,哀家不得不說。」
我正襟危坐,把最近做的事都想了一遍。
我好像也沒做啥昏君會做的事啊。
太妃說:「先皇與陛下一般大時,已經有了正妃與幾位妾室。陛下如今也十七了,正是封后的時候。」
我有些為難。
我少那二兩肉,封后也沒用啊。
九千歲的正史和野史里,我那兩位妃子都不得善終。
誰進宮誰倒霉。我不能禍害好人啊。
太妃還在碎碎念。
我深吸一口氣,決定用個一勞永逸的法子:「其實,朕不能人道。」
太妃手上捧著的茶盞掉在了地上。
九千歲手上的奏摺也掉了。
他們滿臉震驚地對視了一眼。
九千歲默不作聲,低頭撿奏摺。
太妃悶聲不響,低頭撿茶葉。察覺不對後,她又把茶葉丟回地上,用手帕擦了擦手。
我道:「朕決定從宗室過繼一個孩子。」
太妃說話都結巴了:「嗯……好啊,嗯……」
我打了個哈欠,看向九千歲:「你有什麼要說的?」
後宮不能干政,太妃默默退下了。
九千歲道:「近年民間的大戶開設了工場,僱傭人在工場裡集中紡織。」
我點頭:「那是好事。」
我懂九千歲的意思,強忍著困意,下令昭告天下,工商皆本。
因為前朝都是九千歲的人,倒也沒有頑固的大臣跳出來反對。
16
午睡時,我夢見了九千歲給我講過的事。
我死後,繼位的是我堂兄的長子和鈞。
他有些治國的能力,但無奈我給他留的是一個千瘡百孔的江山,已經無力回天。
亡國後,他自縊殉國,也算一個好君主。
夢醒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將和鈞接入宮中教養。
他今年八歲,面見我時,小心謹慎、畢恭畢敬。
我與他寒暄幾句,讓大內總管親自領他去他的住處。
我開始琢磨選誰教他。
我所知道的,能力最出眾的人,九千歲是其中之一。
但安排太監去教導未來太子,總覺得有些奇怪。
我思來想去,還是選擇召見九千歲。
大事上,我還是很依賴他。
九千歲緩緩踱步進來,象徵性地對我行了個禮,然後開口:「首輔有教師資格證。大理寺卿的英語很好,太常寺卿的歷史很好……餘下的,還得陛下親自定奪。」
我選擇困難症犯了,於是大手一揮,讓所有人都一起上。
17
我每日都抽查和鈞的功課。
他白天上課,晚上,我就把人叫來:「你今日,都學了些什麼?」
他垂著頭回答:「太傅教臣《六韜》。」
我讓他給我背一段。
他倒背如流。
我滿意地點點頭。
接下來,他的臉色卻變得奇怪了起來:「葉大人教臣洋文。」
雖然我不懂洋文,我還是讓他說兩句給我聽聽。
他張了張嘴,發出一聲清脆的「abandon」。
他還說這是個動詞,意思是拋棄、放棄。
接下來,他的臉色更難看了:「裴大人教臣……」
我道:「但說無妨。」
他咬了咬牙:「臣與陛下都是封建的地主階級,都是要被打倒的。」
我一時驚住了。
還好我與九千歲朝夕相處了十年,對這種話接受良好。
我以鼓勵為主,滿意地點了點頭:「學得不錯。」
18
近日天下太平,只有一件大事。
外國的使節來訪。
我爺爺那代,也有一回。
不過他派人領使節在京城玩了一圈,再賞賜些東西,便把人打發走了。
這次,使節照例帶了禮物。
那是一口鐘。
他所求的,是與我朝建立貿易關係。
我還在平靜地思考,那群大臣已經沸騰了。
「一定要答應啊陛下!」
「閉關鎖國是會完蛋的!」
「封閉就會落後,落後就會挨打。」
他們喊得好激動,差點跳上龍椅取代我做決策。
我不得已先停下來,維護朝堂秩序:「我知道諸位愛卿很急,但你們先別急。」
他們還是七嘴八舌在討論。
「送鍾是不是不太吉利?」
「第一次改變歷史,真刺激啊。」
我無能狂怒。
九千歲淡淡說了一句:「再吵扣平時分。」
他們安靜了。
我有種朝堂不被自己掌控的挫敗感。
我與使節開始商議。
因為語言不通,翻譯又不好使,我們開始激動得打手語。
「陛下好像要跟人打起來了。」
「要不要勸架?」
「他們這樣肯定有自己的道理。」
吵到最後,使節很無奈地給我比了一個 ok 的手勢。
他們瞪大了眼:「啊?這就完了?」
最終,我決定開放幾個沿海城市與外國通商。
決策剛下達,堂堂首輔就眨巴著眼睛求我:「陛下,也發展發展豫章吧,那是我老家。」
我給他也比了一個 ok 的手勢。
19
九千歲在放權給我。
在勤政殿批奏摺時,他越來越少地過問要事,而是批地方各省官員問候我的廢話奏摺。
【這是土產芒果,獻給陛下。】
他批:【陛下芒果過敏,下次別送。】
【這是土產芒果,獻給陛下。】
他批:【別再說了。】
【芒果,陛下。】
他罵:【滾。】
有時候他批著批著,會眉頭緊鎖。
我問他發生了什麼。
他只道:「一些小事,不值得陛下過問。」
我說:「哦。」
然後繼續焦頭爛額地處理某地的聚眾起兵。
我想不明白是哪裡出了問題,為什麼還會有人起兵。
我下旨派兵鎮壓,又讓吏部侍郎到地方看看,是怎麼個事。
當皇帝真累啊。
吏部侍郎回來後跟我說:「是縣令不幹人事,凈折騰百姓。」
我揮揮手說:「砍了。」
我砍了一批人,終於能清閒一段日子了。
20
這一年,從江南收上來的稅比往年翻了兩倍。
沿海收的關稅也有許多。
國庫前所未有地充盈。
將軍的心思又活絡了起來:「臣覺得,如今我朝能征服世界。」
我哽住了。
我本來想犒勞自己這一年的辛苦,讓自己放縱一下,建個避暑山莊什麼的。
我為自己先前的想法感到羞愧。
首輔咬牙切齒:「統一全球,臣就不用考六級了。」
我向來是個很聽勸的皇帝。
不聽勸的話,我是走不到今天的。
我還是決定做一個聽取勸諫的好皇帝,准了將軍的要求,再往西邊打。
兩個月後,恰巧去非洲的商船也回來了。
帶回了許多金子與咖啡豆、橡膠。
我開始吩咐御膳房磨咖啡豆。
那一年,我喝著咖啡,在宮中連夜挑燈看戰報。
將軍在前線殺敵無數。
民間的能人用橡膠代替木頭,做了馬車的輪子。
而紡織的工場在鼓勵的政策下發展得越來越大,成了工廠。
一切都在往全新的方向發展。
而我也在盡力放權給六部。六部的決策經過首輔批准,可直接下達。
起初,首輔很惶恐:「我玩經營類遊戲的時候都沒有管過這麼多人啊。」
後來,乾了一段時間後,他發現他是真的不行。
他主動退位讓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