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個馴獸人,奉命為公主表演獸戲。
他提醒公主猛獸怕火,因此不要穿紅色衣裙,公主滿口答應,卻在我爹進入獸籠後,突然叫小太監揮舞紅布。
猛獸受驚,我爹被撕咬而死。
獸的怒吼和人的慘叫混合一處,公主在座上拍手大笑,稱這是她看過最精彩的獸戲。
四年後,公主發現了我這個有天賦的小宮女,讓我為她馴獸。
她不知道,我要馴的,自始至終都是她。
1
永安公主在罰人。
內院的幾個掌事大宮女跪成一排,被她拿著鞭子一個個抽在臉上。
「連只鳥兒都伺候不好,我還養著你們這些廢物做什麼?!」
在大宮女們面前不遠的籠子裡,一隻百靈鳥半死不活地耷拉著翅膀。
這隻鳥是北疆小國上供的,叫聲格外動聽婉轉,皇上將它送給了公主。
公主對它愛不釋手,養在公主府內,叫自己的貼身宮女們殷勤伺候。
結果半個月過去,這隻鳥漸漸不吃不喝不唱,眼瞅著就要不行了。
公主動了雷霆之怒。
「這是皇兄送我的禮物,要是它死了,你們通通給它陪葬!」
宮女們你看我我看你,眼神全都絕望至極。
並不是她們伺候得不上心。
而是這鳥的習性她們誰也不知道,上等的稻穀它不吃,捉來的青蟲它不吃,似乎硬生生要把自己餓死。
就在這時,在一旁負責洒掃的我突然放下了掃帚。
旁邊的小太監想拽我沒拽住,眼睜睜地看著我走到了永安公主和掌事宮女之間。
「啾啾——」
我對著籠中的百靈鳥,用類似口技的方式發出鳴叫。
那百靈突然就像找到了同類,抬起頭來,也發出了啾啾聲。
叫聲清脆悅耳,讓人一聽心情便好了起來。
我彎腰在地上搓了搓,再起身時,手上是幾顆草籽,我將它喂給百靈鳥,百靈鳥歡快地吃了下去。
永安公主抬眼打量我。
她問我:「新來的?你叫什麼?」
我像一個還記不太住宮規的小宮女那樣,先是吃了一驚,然後慌亂地跪下。
「奴婢蘭秋。」
永安公主饒有興致地看著我:「你會馴獸,誰教你的?」
我茫然地搖搖頭,誠惶誠恐道:「奴婢進宮前跟著家人住在山裡,似乎天生就會。」
公主一副心情很好的樣子。
「蘭秋,名字還算好聽。
「既然如此,你就跟在本宮身邊吧。」
就這樣,進宮兩個月,我從一個外院最低等的洒掃宮女,成了公主的身邊人。
永安公主大抵不會料到,我這樣一個看上去戰戰兢兢的老實新人,竟然有膽量騙她。
我不叫蘭秋,也早就沒了家人。
我馴獸的本事更不是天生的,而是阿爹教的。
2
阿爹不是我親爹。
民間的馬戲之前有段時間流行「獸孩」,就是一兩歲的小孩,從小就拿鏈子拴著,用養野獸的方式養大,到了五六歲就可以帶出來表演。
這種獸孩不好養,養不好就會死掉,因此每個都很珍稀。
我更珍稀一點,因為我是獸孩中少見的女孩。
我爹看到我的時候,我正在赤身裸體地表演頂花球,看客們把生肉扔進來,我就會齜牙咧嘴地去接。
我爹看不下去。
他對班主說:「人不能被當作畜生。」
班主很不屑:「你心善,你買回去咯。」
獸孩本就貴,女孩更貴,班主開口要一百金。
沒想到我爹一口答應,然後把自己的老婆本兒都搭上,硬是東拼西湊出了一百金。
班主自己眾目睽睽之下喊的價,不好反悔,只能一邊眼睜睜地看著我爹領走我,一邊跟旁邊的人抱怨:
「等著吧,他肯定之後要讓這孩子出來表演,到時候賺得更多。一百金我真是要低了!」
但我爹沒讓我出來表演。
他把我帶回家,叫隔壁阿嬸幫忙給我洗澡,給我買裙子,做好吃的,然後教我讀書識字。
因為周圍的鄰居都知道我剛來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為了避免流言蜚語,阿爹帶著我搬了家。
他花了很多年,把我養成了一個正常的女孩子。
我至今記得阿爹常對我說:
「囡囡,現在這個世道,太多人會把比自己弱小的人當畜生。
「但我們不要把自己當畜生,也不能把別人當畜生。」
可惜阿爹自己沒能被這樣對待。
事情發生在一個很突兀的秋日。
阿爹起初很高興地告訴我,他的本事被宮中一位公公瞧見了,公公讓他去獸苑為永安公主表演獸戲。
如果表演得好,公主應該會賜他很多錢,他就能為我攢下嫁妝了。
我也很高興,叮囑他注意安全。
我爹笑著跟我說:「那自然,再凶的老虎,在你阿爹手裡也乖得跟貓兒似的。」
我爹沒有吹牛。
他的確是個很有經驗的御獸人,演出時會把一切危險因素都預先排除掉。
就像那一次,表演開始前,我爹眼尖地發現永安公主戴了一枚桃紅香囊,於是立刻出言提醒。
「啟稟殿下,猛獸怕火,紅色會引起它們的躁動,容易衝撞殿下。
「請殿下先摘下紅色配飾,等表演結束後再佩戴可好?」
永安公主笑著說好,立刻摘下了香囊。
我爹放下心來,他原本聽說公主嬌蠻跋扈,本已經準備花很多的時間進行勸說,沒想到公主竟這樣配合。
於是他檢查了其他的隱患,確保無誤後,進入了獸籠。
那一日,獸籠中有兩隻斑斕猛虎。
我爹摸摸它們的吊睛白毛,猛虎發出溫順的呼嚕聲。
接下來,它們在我爹的示意下開始表演。
一切都很順利。
接近尾聲,我爹長鬆一口氣,準備謝幕。
然而就在這時,他突然看到兩個小太監跑到了獸籠的側前方。
一個小太監確認了一下籠子是鎖好的,沖另一個點了下頭。
另一個立刻掏出一匹紅布,揮舞起來。
……
猛虎受驚發狂了。
我爹想要阻止,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離他最近的老虎張嘴咬住了他的胳膊,狠狠一扯。
一聲慘叫,我爹的整條胳膊掉了下來。
……
那一天,獸苑中血腥味濃重。
老虎的怒吼、人聲的慘叫,從那碩大的鐵籠中傳出。
永安公主拍手大笑,她說:「這獸戲原本有些無聊,現在可算有趣兒多了!」
說完,她站起身來,捋捋裙裾,從侍女手中接過那桃紅香囊,淡淡看了一眼籠中已經四分五裂的御獸人。
「皇兄送我的禮物,他算個什麼東西,也配叫我摘下來?
「晦氣,屍身拿去喂狗吧。」
3
永安公主素來是無法無天的。
她是皇帝的親妹妹,在皇上還是六皇子時,這對不得寵的兄妹相依為命,在那段難熬的時光里,他們是彼此唯一的溫暖。
後來,六皇子登基成為如今的皇帝,他發誓要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給妹妹。
永安公主想吃荔枝,皇帝就跑死幾十匹馬,只為一筐荔枝運來的時候還是新鮮的。
永安公主想看獸戲,他就搜羅來各地名貴的奇珍異獸,甚至挪用了太后壽宴的開銷,只為博公主一笑。
至於一個小小御獸人的慘死,在九五之尊看來,那就更算不得什麼了。
只要妹妹開心,那就怎麼都行。
然而永安公主今日不開心。
她原本跟著皇上在書房練字,我在外間研墨伺候,卻突然聽到公主猛地摔了茶杯,爆發出尖銳的哭音。
「駙馬!又是讓我招駙馬!我還要說多少次,我不嫁人!我就要一生一世守著皇兄!」
皇上的聲音有些急:「來人,公主的手受傷了。」
我立刻沉默地低頭進入,跪在公主腳下,幫她包紮手上的傷口。
皇上的聲音柔和下來:「疼不疼?」
永安公主抽泣:「沒有永安的心口疼。」
她哭著拽住皇上的袖子,「皇兄,你答應一生一世只守著永安的,後來卻還是封了皇后。」
皇上煩心地揉揉太陽穴:「那是太后的意思,朕實在無法違逆。
「而且永安你為何不想想,這世間哪有不納後宮、只守著公主的皇帝?若是真這樣,以後野史不知道要怎樣編排你,朕也是為了你的名聲。」
永安公主大哭:「我才不管別人說什麼!我只要皇兄!」
她一哭便掙扎,我為了給她包紮,不得不不斷調整跪姿。
碎裂的瓷片扎進了我的小腿,我一聲不吭,只是全心全意地幫她包好嬌嫩的手指。
等起身時,我的裙子已經染上一片紅色。
皇帝無意間垂眸看了一眼,目光微動。
我不聲不響,只是繼續退到了外間伺候。
如今這已是我的日常——在皇帝和公主相處時,獨自為他們守在門外,並在永安公主鬧脾氣時,默默地善後。
走到這一步,我花了近半年的時間。
起初,我剛進內院伺候,公主身邊原有的掌事宮女們沒少欺負我。
她們說:
「什麼賤蹄子,不過是喂了個鳥兒,就覺得自己一步登天了?」
「等著吧,下次公主氣不順的時候,第一個拿針扎她。」
公主的確有拿針紮下人的習慣。
每當皇上沒來及時看她,或者皇上去了皇后宮裡,她都會大發雷霆,找人當出氣筒。
她會在身邊的宮女或太監中隨機找一個,綁起來,用長長的銀針扎他。
他叫得越慘,公主的壞心情就越能被釋放。
那些掌事宮女嫉妒我,特意在一次公主生氣時,將我推到了前面。
幾寸的銀針扎進我的身體時,我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只是平靜、木然,如同一潭死水。
公主吃驚:「你為何不叫?」
我木訥道:「啟稟公主,奴婢天生沒有痛覺。」
其實我有的。
但我知道,想不被公主折磨死,那就只有一條路——讓公主失去折磨你的樂趣。
她想看你慘叫,想看你掙扎求饒,而你平平淡淡,她自然覺得沒趣。
我問公主:「公主還要再扎嗎?反正奴婢也不痛,公主可以多扎幾下來出氣。」
永安公主興致缺缺地放下銀針:「算了,沒意思,換一個吧。」
於是原本要陷害我的掌事宮女被綁了起來,她慘叫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最後昏了過去。
永安公主厭煩地看著她:「上次就是她在給皇兄端果子的時候趁機拋媚眼兒吧?覺得自己挺有姿色?來人,給我把她丟井裡去,我倒要瞧瞧她那張小臉兒被井水泡發了之後還好不好看。」
永安公主身邊的宮女,大多活不了太久。
於是在我待了一年後,竟然就已經成了她身邊有資歷的老人兒,新來的小宮女,會帶著敬畏叫我一聲蘭秋姐姐。
但我也不是絕對安全。
給永安公主包紮完手的那一天,皇帝出來,垂眸看了看我受傷的腿。
「你叫什麼名字?」
皇上問。
我說:「奴婢蘭秋。」
皇上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離開了。
我回過頭去,看到永安公主正在盯著我看。
其實皇帝或許只是無心地問一句。
卻能為一個宮女帶來滅頂之災。
當晚,永安公主叫我過去。
她笑眯眯地說:「蘭秋啊,本宮為你尋了個好差事。」
4
永安公主要送我去皇后宮裡當差。
這宮裡所有人都知道,公主跟皇后有血海深仇。
永安公主對她的皇兄有極強的占有欲,她不許別的女人占據皇兄的心。
皇帝寵愛妹妹,也真的拖了很久不立後,後來太后施壓,群臣進諫,才終於娶了皇后。
帝後圓房那一日,公主在府里砸了能砸的一切,用金釵劃破自己的手腕,硬是把皇帝從後宮中請了過來。
可後來,皇后還是懷孕了。
公主把皇后最心愛的小貓溺死在了湖裡,屍體送到皇后宮中。
皇后受驚之下,當場流產。
永安公主得知消息後,自己一聲不吭地去了慎刑司,強行叫下人把自己綁起來,用鞭子抽了兩下,破了點皮肉後,就可憐兮兮地昏了過去。
皇帝失了孩子,本想重罰永安公主,然而一進慎刑司,看到的就是渾身是血的永安公主。
公主虛弱地哭泣:「當初皇兄犯了錯,被父皇責罰,也是永安趴在皇兄身上,為皇兄擋了十幾鞭。
「那時的皇兄什麼也沒有,只有我。
「如今的我什麼都沒有,只有皇兄。」
皇帝心軟了。
他回去對皇后道:「永安年幼,況且她也知錯了,別和她計較。」
然後就將永安公主送回了府里,讓她好生休息著。
自那之後,皇后和永安公主之間的血仇就結下了。
如今,永安公主要將我送進皇后宮中,擺明了是不想我好過。
畢竟皇后之前往公主府送的宮人,永安公主全都找藉口杖殺了。
我去的話,皇后一定也會同樣殺了我。
可我不去的話,永安公主現在就能殺我。
兩邊都是死路。
我突然想起了阿爹教我的。
他說:「囡囡,你知道阿爹為何在表演獸戲時,永遠能從鋼絲上穩穩經過嗎?
「秘訣就在於只看腳下的路,而不要看兩側的深淵。」
絕境之中,必有一線生機。
於是我俯身長拜,掩住嘴角的一絲笑意。
「奴婢謹遵公主吩咐。
「只是奴婢,還有一個請求。」
5
我對公主說,我想最後再去看一眼我照顧的鳥獸們。
公主答應了。
就這樣,我來到了公主府的後院。
這裡有各種公主圈養的動物,從馬棚里的千里駒,再到狗舍里的獵犬,這麼多年來一直都由我負責照顧,我熟知每一隻鳥獸的習性。
此刻,我只略微沉吟,便走到了一個巨大的鳥籠前。
裡面是九隻白尾錦鳥,每一隻都有著龐大的雪色尾羽,看上去極其美麗。
我已經養了它們十一個月,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希望它們能為我帶來想要的結果。
一口氣拉開鳥籠,我發出輕輕的口哨聲,錦鳥們在口哨聲的作用下飛上天空,在公主府上空盤旋起來。
它們頭銜著尾,尾銜著頭,圍成一個圓圈,雪白的尾羽倒映著月光,在夜色下分外醒目。
即使隔著幾里地,也可以看到公主府的上空有這樣一個奇異又美麗的白色圓環。
欽天監中有專人負責夜觀天象,記錄福兆凶兆,這樣的一幕,必然會驚動他們。
果然,我並沒有等待太久,公主府的後門便傳來了聲音。
來人一襲明黃龍袍。
是皇帝。
陪在皇帝身側的,是欽天監的國師。
他們一起抬頭望向那雪白色的圓環,皇帝隨後問跪在地上的我:「這是怎麼回事?」
這當然是我日復一日馴鳥的結果,我偷偷訓練了無數日,它們才能飛出這樣圓滿整齊的隊形。
但表面上,我只是茫然不知:「奴婢不清楚,奴婢只是像往常一樣喂鳥,忘了關好籠門,這些鳥兒便飛了出來。」
國師滿臉喜色,拱手道:「恭喜皇上!九鳥呈圓,國運興盛,這是難得一見的祥瑞!」
此刻,永安公主也已經聽到動靜,匆匆披衣趕來。
她一到,皇上便心情甚好地摟住她的肩膀。
「永安,九鳥呈圓的祥瑞出現在你府上,你果然是朕的福星。」
永安公主微微一愣,垂眸望向我。
我恭順地跪在一旁,一副與己無關的模樣。
永安公主一笑,嬌俏地依偎進皇帝懷裡:「那是自然,永安希望皇兄能夠永遠安寧喜樂。」
皇帝最近政務忙,已經好些日子沒來看公主了。
但這一晚,他陪公主待了許久,他們吃點心、飲酒,一路聊到天亮。
皇上走後,永安公主來到我面前。
她說:「你馴獸,的確有點本事。」
我乖順道:「公主是福星,所以這些鳥兒才會呈現祥瑞,與奴婢無關。」
永安公主得意道:「本宮自然是福星,不過這些鳥兒是你喂養的,你也算是有些功勞。
「就留在本宮身邊,繼續為本宮效力吧。」
就這樣,永安公主沒再提要送我去皇后宮裡當差的事。
她未必沒察覺到我馴獸的這點小心思,但在她看來,我不過是用自己會的一點技巧來在她這裡保命,並不算什麼缺點。
加上我服侍得愈發兢兢業業,永安公主對我的信任也日益增強。
如今人人都知道,蘭秋是公主府第一等受寵的紅人兒。
永安公主的確很倚重我,那一年的採桑節,宮中女眷都應該去給皇后請安,但永安公主說自己身子不舒服,硬是派了我代替她去請安。
這是極其沒有規矩的行為,自己不去,只叫婢女代去,幾乎是把不敬皇后寫在了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