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過明珠了,她告訴了我很多事,也告訴我是你放過了她,作為明珠的表兄,我想我應該替她給你送一份謝禮。」
柳雲初將東西放在桌上。
「公主說得對,我不能與曹承的死沾染半點關係,我會按照公主的吩咐做事。」
「但這也是我最後一次受公主挾制,如果公主妄圖以此為把柄脅迫我,那我只能與公主魚死網破。」
「我是柳家的公子,我因柳家生,也只為柳家死。」
柳雲初態度堅決。
我終是嘆息道:「公子自便。」
「但我要為自己辯一句。」
「我殺曹承不怕被人知道,我希望公子明白,我與公子不是敵人。」
我目送著柳雲初離去,早早上床休息。
曹承身死,此後必不可能風平浪靜。
今日發生了很多事情,但一切才只是剛剛開始。
18
翌日一早,皇帝傳召。
我過去時,皇帝拿著手中拿著一紙密信,臉色前所未有的難看。
他陰冷地質問道:「你母親從賊了,是嗎?」
還未等我回答,皇帝便將信扔了過來。
是曹承的字跡。
信上寫明了我與九河寨的關係,又寫他懷疑九河寨細作已伏入軍中,身份不知。
如果他還活著,這封無憑無據的信極有可能被擱置。
可他死了,卻成了信上內容最有力的明證。
我沒有說話,皇帝越發憤怒。
「九河寨打著賢王旗號,是朕最厭惡的反賊,你們怎麼敢如此羞辱朕。」
「臣願領兵替陛下誅除逆賊。」
我這才發現,大殿內還有第三個人在。
洛世秋。
洛世秋半跪在地,我看向他時,他也在微微側頭衝著我笑。
眉眼倨傲,一如當年。
我深吸一口氣道:「陛下,大祭在即,此時再生兵禍,只怕百姓承受不起。」
皇帝咬牙切齒:「你果然心向反賊。」
「洛世秋,朕命拿下九河寨。」
洛世秋領命稱是。
皇帝心意已決,我已然不可能說服,也懶得再與皇帝虛與委蛇。
「陛下想打便打,九河寨經營數年,也未必會輸。」
皇帝一瞬怒不可遏,拍桌道:「李念微,朕是你父皇,你怎麼敢如此跟朕說話。」
我嗤笑:「一日未養,算什麼父,我可從來沒管你叫過爹,陛下不要叫錯了,我姓陳,不姓李。」
言罷,我看了洛世秋一眼,轉身就走。
我是奉神的祭品,要在七月初三的祭神台上沉江而死。
在此之前,沒有人能讓我付出代價。
我有恃無恐。
皇帝雷霆大怒,還是讓洛世秋受著吧。
我敢直接走,他怕是不敢。
我前腳沒走多遠,洛世秋後腳就來了。
他眉宇之間還有未散的陰鬱,顯然皇帝讓他很不爽。
「曹家昨夜在一處枯井尋到了曹承屍體。」
洛世秋感慨:「妹妹下手還真是果決,毫不留情,幸好曹承一向謹慎,留了這封密信,我就要陷入被動了。」
「我的好妹妹,一出手就斷了我的左膀,你說我該拿你如何是好。」
我道:「已經折了左膀,還要自斷右臂嗎,好哥哥,九河寨可是在為你做事。」
「因為我怕啊。」洛世秋神色輕佻,眼眸微眯,「我怕妹妹點破我的身份,陷我於死地,所以只能出此下策,讓妹妹失信於陛下。」
「但我無意與妹妹為敵。」
「妹妹,你為我治癒心疾,我替你在此戰之中保住伯父和大哥,怎麼樣。」
我饒有興趣地答應道:「好啊。」
「妹妹毫無誠意,我不敢信你。」洛世秋搖了搖頭,繞著我轉了一圈:「妹妹變化真大,一點看不出小時候的影子。」
我笑了:「你倒是和以前一樣,一副敗犬模樣。」
洛世秋僵了一下:「妹妹果然厲害,但這一次,一定是我贏。」
皇帝徹底惡了我。
他將我關在殿內,不聞不問,周圍看守的人卻越來越多。
朝廷出兵圍剿九河寨,皇帝懷著惡意,每日都讓人告知我戰果。
自兩方交戰,九河寨只組織起零星幾次有效的反擊,之後便是節節敗退。
父親只是一個普通人,有幾分衝勁,有幾分豪氣,但也僅限於此。
在我們相繼離開之後,寨子的反應力迅速下降。
如果是平時,影響還不算太大。
可一但與朝廷開戰,這就會成為巨大的破綻。
更何況洛世秋不是蠢人,他甚至比別人更加了解九河寨。
而我被困於皇宮,這場戰事,我鞭長莫及。
最終的勝負手壓在了大哥陳大牛身上。
這種超出掌控的感覺讓我倍感煎熬。
我遠不如表現出來的那麼鎮定。
可我又什麼都做不了。
一切早有安排,我只能相信大哥可以做到。
大多數時候我喜歡抱著曹承送給我的八音盒坐在床頭輕輕撥弄。
讓樂聲安撫我的思緒。
曹承拿捏了皇帝的性子,用一紙密信促成了這場戰事。
他要拔掉我埋在軍中的釘子。
曹承、曹承。
死了也讓人如鯁在喉,念念不忘。
戰事的第十日,皇帝親自來了。
他的笑容讓人感到很不舒服。
他道:「崔耀,是九河寨的細作吧。」
我的呼吸停頓了一瞬。
為了防止皇帝在詐我,我什麼也沒說。
可是我很清楚,這個名字不該被皇帝叫出來。
「崔耀刺殺洛世秋,被一個叫沈時的小將當場格殺。」皇帝渾然不在意我的反應,「不僅如此,沈時奮勇作戰,第一個沖入九河寨,生擒匪首。」
我心頭猛地一跳。
生擒匪首,匪首,父親被抓到了嗎。
怎麼會這樣。
皇帝笑得越發得意:「如今他們已經班師回朝,朕也終於可以洗刷恥辱了。」
「好皇兒,你覺得朕該如何封賞沈時?」
我下意識地捏緊了八音盒。
咬著牙對皇帝道:「我不信。」
皇帝賞玩著我的神情:「不信也無妨,過幾日朕會讓你親眼見到。」
對,無論如何,我必須親眼驗證結果。
距離大祭已經只剩五日,快要沒有時間了。
19
又過了兩日,洛世秋來了。
「陛下有旨,九河寨匪首今日處斬,讓我帶你前去觀刑。」
我換了一身衣服,沉默地跟著洛世秋走。
朝廷處斬,周圍圍觀者甚多。
一隊士卒維繫著刑場的秩序。
父親穿著囚衣,身上染血,頭髮凌亂,完全看不清面容。
他被人粗暴地從囚車上拽下來,牽在手裡踉踉蹌蹌地走,每一步都留下一個血腳印。
最終被官兵壓著跪在刑台上。
洛世秋勾起唇角。
「妹妹,我已經用一個死囚替換了伯父,如今伯父在我手裡,只要你為我治癒心疾,將來我替大哥和妹妹給伯父養老送終。」
我打斷洛世秋問:「沈時是哪個?」
洛世秋指向一個銀甲的將軍。
「妹妹想報大哥的仇,現在可不行,等大祭之後,我可以替妹妹代勞。」
我已然明了。
沈時是洛世秋的人。
而洛世秋要在大祭之日謀反。
我嗤笑:「卸磨殺驢,誰跟了你,還真是倒霉。」
洛世秋卻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更何況在我心裡妹妹總是更重要一些。」
「可惜。」我甩開洛世秋,猛然沖了出去:「我報仇,從不假手於人。」
周圍士卒瞬間騷動,我解下腰間代表公主身份的玉牌,丟了出去。
砸在攔路的士卒身上。
那人拎著玉牌,愣了一下。
我趁著這個機會,成功近了沈時的身。
沈時倉促反擊。
他被我卸掉右臂,而我也被他擒住,一起摔落在地。
滾到了一身狼狽的罪囚面前。
罪囚在此時有了一點反應,他微微抬頭,艱難地道:「念念,不要辜負...念念。」
我一瞬間只余殺意。
洛世秋果然在騙我。
這不是什麼替換的死囚,這就是我的父親。
只有我的家裡人才會叫念念。
我救不下父親,但至少我有能做的事。
我伸手絞住沈時的脖子,沈時踹了我一腳,我死死鉗著他的脖子沒有鬆手。
刑場已經亂成了一團。
有人大喊:「有賊寇。」
士卒們紛紛舉起武器向我圍攏。
洛世秋匆匆上前,用力喊道:「這是皇庭公主,都收回武器。」
他們收了武器,改為上來拉我。
沈時又踹了我一腳,這一腳踢得更重,我直接被踹飛出去,摔在地上,吐了口血。
沈時頸上已有青紫勒痕,他卻渾不在意,左手拔劍對準我:「公主,不要衝動。」
我伸手直接握住劍尖,把劍往我身上拉。
「殺了我,你也給我陪葬。」
沈時卻毫不在意地與我對視:「為陛下解憂,死又何妨。」
我冷笑道:「真是條好狗。」
直到遠處高台傳來皇帝的聲音:「沈時,收劍。」
沈時這才將劍收了起來,扶著受傷的右臂行禮稱是。
我被強押著看完了這場處刑。
隨後,又被洛世秋帶回皇宮。
回去的路上,我主動開口對洛世秋說:「殺了沈時,我為你治癒心疾。」
洛世秋嘆氣:「妹妹,為什麼就不能被我騙一騙呢,現在你敢給我開藥,我也不敢吃了。」
我不再多言。
洛世秋薄情寡義。
既不想承擔風險,又想換取好處。
想出這麼個法子妄圖騙過我的眼睛,我毫不意外。
我只是很難過。
洛世秋說他替換了死囚的時候,我真的感到了雀躍。
可終究是一場空歡喜。
洛世秋遺憾地搖頭:「妹妹,下次再見面就是大祭了,可惜你是祭品,註定看不到我坐上皇位的樣子了。」
說完,洛世秋也離去了。
我又只剩下了一個人,靠在床邊撥弄著八音盒。
慢慢地,我突然發現了一點不對。
在摸索一陣後,我在八音盒裡發現了一個夾層。
夾層里塞著房契地契,一個身份和一封信。
字跡清雋,鋒芒內斂,正是曹承的筆跡。
我仔細查看了房契和地契的位置,發現那裡是我曾經的家。
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已經難以證明。
唯一可以確認的是,在事情的最初,曹承準備了一條退路。
他在殺與救之間出現了猶疑,最終選擇了一個隱晦的方式,將結果交給了命運。
只是隨著局勢輪轉,終是將一切都變了。
我用燭台將紙張點燃,看著他們一點一點燒成飛灰。
過去的歸於過去。
現在的還要繼續往前。
已經沒有人可以回頭了。
要麼贏,要麼死。
距離大祭還有三日,乾坤未定,還沒到終局。
20
皇帝給沈時封了侯,命他執掌禁軍,守衛天子安危。
沈時成了天子近臣,一時之間風光無兩。
皇帝比皇后死時更加恣意,多年不暢傾瀉而出。
好像從這一刻開始,他終於成為了真正的皇帝。
說一不二,無人可違。
皇帝迫不及待的發下聖旨,昭告天下祭祀之事。
並明言此次大祭會以公主供奉神明。
他真的很想讓我死。
我想告訴他,一個真正的皇帝,是沒人敢把他的公主送上祭台的。
我還想告訴他,一個真正的皇帝,想處死一位公主也不需要這樣大費周章。
但顯然,陛下並不想聽這些。
大祭前一日,我又被帶到了大殿。
我在殿上,見到了風塵僕僕的玄秀。
我想起來了,玄秀曾對我說過,他絕不會讓我登上祭神台。
正如此刻,玄秀指著我,對皇帝道:「陛下,她不能成為祭品,因為她根本不是公主。」
玄秀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
「我尋到了一口棺材,棺材的主人叫作陳念昔,我還打聽到一個消息,念微,我聽人說你和陳念昔是雙生子。」
我看著玄秀問道:「所以呢?」
玄秀道:「我猜,田夫人為了遮掩身份,將公主與你充作雙生,棺中之人才是真正的公主。」
我道:「猜得不對,玄秀,不要自作聰明。」
玄秀卻道:「對不對,一驗便知。」
他揮了揮手,一架棺材被抬了上來。
玄秀下令開棺。
我護住棺材,警告道:「玄秀,棺內是我弟弟,你敢開棺,我此生此世絕不原諒你。」
玄秀堅定至極:「念微,我絕不會讓你登上祭神台。」
「開棺。」
我被人拉走,緊接著棺材被人一點點撬開。
在沉默了片刻之後,有人顫顫巍巍的稟報道:「回國師,棺內是個男孩。」
玄秀的臉色一瞬間變得難以置信。
「怎麼可能。」
棺內人是我的弟弟,他叫陳念昔。
他沒能度過被奪田流亡的那段日子,餓死在了黎明前夕。
他是個很好的孩子。
他是個小男子漢,會把找到的食物分給姐姐。
我還記得他雙手捧著蟲子的樣子,他說:「姐姐,我是男子漢,我不怕餓,這個給你吃。」
我甩開旁人,輕手輕腳地合上了棺材。
隨後與玄秀對峙。
「玄秀,這是第三次了,你既然如此質疑我的身份,那不如說一點只有我們兩個知道的事情。」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玄秀頓了頓。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四年前,你上山採藥,遇到了被毒蛇咬傷的我,你問我信不信神,你說你行醫濟世,不救拜神者,所以我對你,始終不敢透露真實身份,我以為我們會從此錯過,沒想到你又出現了,念微,這一次,我決不放你走。」
我笑了:「又錯了,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十六年前,七月初三。」
「那時候你還沒有一把劍長得高,卻已有神子之名,從者無數,你踏在田家村土地上,說,那個女嬰,會在十六年後斬斷玄門的根基,找到她,殺了她。」
玄秀錯愕,不自覺連退數步。
十六年前,七月初三,田家村被屠。
那天,前後一共來過三撥人。
第一撥,是皇帝的人。皇帝下令屠了整個村莊,想要埋葬代表著自己敗於賢王的不堪過往。
第二撥,是皇后的人。皇后想要殺了母親,以防皇帝顧念舊情,生出後患,卻意外看清了皇帝的真面目,從此只做毒後護兒女,不做賢妻扶丈夫。
第三撥,是玄門,神子親至,為保玄門昌盛,去誅殺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那一夜群魔亂舞,血流成河。
他們殺來殺去,幾乎所有人都留在了那個不起眼的小小村落。
最終一切被隱於幽夜,化為輕描淡寫的四個字。
流寇屠村。
我笑意更深:「玄秀,祭神這一局,不是你為我量身定製的嗎,你找了我十六年,現在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態,還不如小時候的你殺伐果決。」
「不過,四年前留你一命果然是對的,你真是一顆好棋子,如我所願,將我帶回了皇庭的土地。」
我將梅花絡子丟到玄秀腳邊,挑釁道:「玄秀,現在,你覺得我是誰?」
玄秀唇齒輕顫,「你怎麼可能記得那么小的事。」
我道:「這就說來話長了,玄秀,你信生而知之者嗎?」
玄秀還想說什麼,卻被皇帝打斷:「國師,大祭不容有失,既然公主身份無誤,那麼國師就不要再糾纏了。」
玄秀卻擋在了我的面前:「陛下,即使她是公主,我也不會讓我的妻子登上祭神台,請陛下另封公主登台祭神。」
皇帝神情冷冽:「公主畫像已傳入民間,所有人都知道明德公主為眾生祈雨自願奉神,國師,你要背棄蒼生嗎?」
玄秀沉默了。
大局已定,玄秀再想做什麼,必然會引起百姓猶疑,這無異於自折根基。
信仰是玄門的根基,神子是眾生的神子。
失去了這一層光環,玄秀連自己都保護不了,何況其他。
難得見到皇帝如此聰明,竟是為了確保我必死無疑。
還真是,正合我意。
21
大祭前的最後一夜。
皇帝給我加了一條鎖鏈。
因為玄秀在殿前鬧了一場,皇帝怕情況有變,遂命人將我鎖在房中。
鎖鏈是玄鐵所鑄,就算我的武藝再高一倍,也不可能掙得脫。
我連八音盒都夠不到了,只能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裡,看著宮中的人來來往往。
像個一敗塗地的階下囚。
如果不出我所料,明日大祭,會是沈時帶兵巡遊江上。
有時候我也會覺得荒謬。
遠離皇宮的時候,我覺得皇帝神秘莫測、高不可攀。
可如今身在其內,又覺得,皇帝真是好當,連頭豬都能穩穩安坐。
別人沖他搖搖尾巴獻媚兩句,他便真以為自己天命所歸了。
玄門設計謀殺了賢王,柳家嫁女與他結親。
明明無論玄門與柳家如何與他爭權,都綁死在了他這條船上。
可他偏偏先信曹承,後信洛世秋,如今又信沈時。
從頭到尾,看不清局勢、分不出敵我。
幫著敵人斬斷自己的臂膀。
以至於如今鍘刀懸於頭頂,還一無所知。
做著眾生朝拜的春秋大夢。
但無論如何,明天大祭拉開,所有的幻夢都會被打碎。
一切將迎來終局。
晚上侍女來給我送飯,我請她幫我一個忙。
我請她悄悄去往柳家,告訴柳雲初,我要見他。
侍女躊躇了一陣,一咬牙,答應了下來。
她說她叫翠羽,今日一定會把柳雲初帶來,讓我日後要記得她。
我忍不住笑了。
我仍記得,我剛來皇宮的時候,旁人怕得罪皇后,一個個視我為無物。
而今,我鐵鏈加身,死期將至,卻有人願意把賭注壓在我的身上。
如此天差地別,怎麼不值得驕傲。
翠羽真的把柳雲初帶來了。
或許是騙來的。
柳雲初見到我的時候眉毛都擰在了一起,明顯不想見我。
最後還是不情不願地問:「公主,有事嗎?」
我被鎖在屋角,只能仰著頭看他。
便道:「公子,你過來點,離我太遠了。」
柳雲初不明所以,但最終還是乖乖照做,蹲到了我面前。
我抓過他的手腕,撩起了他的衣袖。
柳雲初一時之間有些驚恐,想要掙開,卻沒能從我手中掙脫。
我伸手搭在了他的脈搏上,給他把了個脈。
「公子好像沒遵醫囑。」
柳雲初愣了愣:「什麼醫囑。」
「茶..算了,我給你寫一張解毒的藥方吧。」
柳雲初看著我一筆一畫寫下藥方,「公主叫我來,就是為了給我開藥嗎?」
我頭也不抬,繼續寫著藥方:「我找你幫忙。」
為了防止柳雲初如同驚弓之鳥一樣落荒而逃,我沒有停頓繼續說:「當然,幫與不幫都無所謂,你的決定只關乎柳家的命運。」
柳雲初站了起來:「公主被鎖在這裡,無論想做什麼,都已經做不成了,你已經輸了,何必掙扎呢。」
我抬起頭與他說話。
柳雲初的神情大變,慢慢又蹲了下來。
...
22
天色剛亮,我便被拉起來梳妝打扮。
祭禮的服飾極盡神聖華美,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裙子。
大祭在申時開始,在江上舉行。
而主祭的江河兩邊早已圍攏了大量觀禮的百姓。
我跟著玄秀一路往前走。
臨近江邊,有人拿著繩子準備綁我。
我對玄秀說:「不要綁我,我會自己走上祭台。」
玄秀不敢看我,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我的祭台是一艘船,船上都是奉神的祭品。
有三牲,又名酒,還會有一個我。
祭祀開始,有人將船鑿開豁口。
船會在江上漂一段時間之後,慢慢帶著祭品沉入江底。
我一步一步踏上祭台,坐在船上,慢慢被送入江河中央。
皇帝對著一尊神像,祈願祭祀。
為了這場大祭,皇帝提前數日開始齋戒。
這尊神像是皇帝親手燒制,以示誠心。
只是神像的臉依舊能看出幾分玄秀的影子。
百姓跪了一片,衝著皇帝與玄秀的方向不停叩首。
玄秀今日的衣服也很亮眼,他赤著腳,手握禮劍,跳起了祭祀之舞。
很漂亮,我情不自禁地多欣賞了一陣。
今日是我生辰,如此大飽眼福,也算是過得不虧。
船在漸漸下沉,江水漸漸沒過了我的腰。
當船完全沉入江中後,我一個猛子,鑽入了水中,向前游去。
當了那麼久的水匪,我自然水性極好。
但江河漫漫無邊,我不能露面,也不能往岸上游,只能潛在水中一路往前。
如若有什麼意外,還是會淹死。
好在運氣眷顧了我。
游著游著,兩側明顯安靜了許多。
我看見了一艘浮在水上的船。
我鑽出了水面,努力扒住了船沿。
沈時就站在船頭。
如我所料,今日大祭,是沈時負責江中巡遊,守衛皇帝安全。
我看見了沈時,沈時也看見我。
他彎下腰沖我伸出了一隻手,我也拉住他借了一把力,躍上了船。
沈時道:「好久不見。」
我坐在船頭擰去發尖水珠,「好久不見。」
沉默了片刻,沈時又道:「爹的事...」
我側過頭打斷了他:「我知道,肯定是爹自己犯軸了,不怪你。」
沈時又沉默了一會:「你一副要掐死我的樣子。」
沈時脖子上的青紫還未完全褪去。
好像確實下手有點重。
「大哥不說二哥,你踢我也很重,像被大牛踢了兩腳。」
說完,我們倆一起笑了一下。
只是笑中意味,只有自己能懂。
皇帝和洛世秋都以為崔耀是我的兄長陳大牛,沈時是他們的人。
可實際上崔耀是迷惑人心的餌,沈時才是我真正的兄長陳大牛。
一枚死棋,一個親爹,一場毫不留情的廝殺。
瞞天過海,騙過了所有人的眼睛。
以巨大的代價,完成了計劃的最後一環。
23
時間回撥,祭神前夜。
柳雲初說我已經輸了。
不止是柳雲初,所有人都以為我輸了。
我被鎖於殿中,掙扎不得。
九河寨兵敗,皇帝、世家、玄門,皆與我決裂,我身後再無一人。
我不禁輕笑,鐵鏈跟著搖動,發出清脆碰撞聲。
「我父親以命作箋,送我兄妹直上青雲,所有棋子都已就位,一切皆在我掌控之中,你說我輸了?」
「我已大獲全勝,只等明日,收割勝果。」
「最差的結果,我也在帝位之上。」
「柳雲初,柳家的未來只在你一念之間。」
柳雲初的面色變了又變。
他最終重新蹲回了我面前:「你想讓我幫什麼忙。」
「申時三刻,朝皇帝射上一箭。」
柳雲初的神情更加難看,糾結的意味溢於言表。
他在努力揣測我的目的。
我將藥方遞給柳雲初:「別想了,好好吃藥,好好休息,你可以走了。」
24
天漸漸開始陰了。
百姓們都露出了驚喜的神色。
玄秀一舞完畢,將禮劍插在身前,半跪道:「請天神賜雨。」
皇帝也跟著道:「請天神賜雨。」
百姓也跟著一個個虔誠叩首:「請天神賜雨。」
洛世秋擔任了天子近侍,一直待在皇帝身邊。
趁著這個機會,他開始悄悄離開原有的位置。
他也要開始行動了。
也正是此時,一支羽箭破空而至,直奔天子。
洛世秋吃了一驚,下意識看向了沈時的方向。
我與他視線相對,笑著沖他揮了揮手。
洛世秋當機立斷,拉住皇帝,躲開了那一箭。
羽箭從皇帝身邊穿過,射中了皇帝身後的神像。
神像晃了一圈。
但緊接著,一塊巨石飛過,重重地砸在了神像身上。
神像立時破碎,碎片灑落江中。
一時之間,整場祭祀大亂。
兩側百姓鴉雀無聲,呆呆看著,只余潺潺江水,流動不息。
皇帝驚惶失措,不住地四面環顧,不一會便捂住了胸口。
他的心疾發作了。
曇花榨乾了皇帝全部的潛力,這一次心疾發作,會是他的死期。
皇帝這一次的心疾來得格外猛烈,只幾息時間,他便在所有人面前栽倒下去。
一手捂著胸口,另一隻手死死拽著洛世秋。
沈時上前一步大聲喊道:「洛世秋弒君,諸位隨我討逆。」
隨後所有的船隻兵馬都動了起來。
我一身祭祀的盛裝,坐在船頭,從百姓們的眼前行過。
就在此時,天地間轟然炸響一聲驚雷。
緊接著,淅淅瀝瀝的雨珠自天上落下,隨後越下越大,連成一片。
百姓們紛紛仰起頭,伸手接住落下的雨滴。
眼中儘是迷茫與不解。
世家謀反,神像破碎,天子歸西。
奉神的祭品安然無恙。
如此失敗的祭祀,如此驚人的亂象。
為什麼還是下雨了呢?
因為世上有神?還是因為世上沒有神?
洛世秋謀反,曹柳二族皆為從犯,很快便被大哥拿下。
我隨著行船回到了宮中,換了身乾淨衣裳,坐上了那張象徵著無上的龍座。
很久以前,我有過一個願望。
我想把天下搶過來,然後還給天下人。
最初,我以為這個願望難在前半段。
是皇帝高高在上,視天下人為奴僕,肆意欺凌,才鑄就天下亂局。
只要奪得皇位,便可迎刃而解。
後來我才明白,前半段只是很難,後半段才是難如登天。
世家霸據朝堂,擋住了百姓的晉身之階。
玄門供奉神明,為眾生套上了無形的枷鎖。
皇權、世家、玄門構成了一個奇妙的平衡,將所有人分成了兩層。
貴者越貴,賤者越賤。
所以,想要得償所願。
我不僅要奪得皇位,還要拔除三大世家,並且額外殺掉一個神。
我從未抗拒成為祭品,因為我知道,這是我最好的機會。
能夠藉由這場大祭,一箭三雕。
至此,天下的未來徹底握在了我的手裡。
25
龍椅人人垂涎,可坐在上面的感覺,也與平常並無二致。
第一個來的是柳雲初。
他氣憤至極,帶著兇器闖了進來,被人一下子按在了地上。
趴在地上怒視著我:「我信了你的話,你卻又在騙我。」
因為柳雲初那一箭,柳家也成了謀反的一員,被一同拿下。
我道:「怎麼能算騙呢,你看柳家的未來是不是在你一念之間了。」
柳雲初雙目噴火,幾欲殺人。
我不再逗他,拿走了他的刀,讓人放開了他。
「母之愛子,則為計甚遠,或許公子該去與沈夫人聊聊,或許她心情不錯呢。」
「我問你,令堂貴姓。」
柳雲初怔了怔,下意識回答:「沈...」
我笑道:「真巧,我兄長所借的身份也姓沈呢。」
「公子應該知道,京城內有人為我傳遞消息,我才能在回宮之前搶占先機。」
柳雲初已經是徹底愣住。
「沈時這個身份,只要公子點頭,便是你的。」
「還記得我說的嗎。」我笑意盈盈,「無論我做了什麼,都與公子不是敵人。」
我又拉過柳雲初的手腕給他診了次脈。
他的脈象比昨日好了一些,看來是有在喝藥了。
倒是很乖。
於是我又哄了他兩句。
「看在我給公子治病的份上,公子原諒我這次...這些次吧,可好?」
柳雲初神情複雜,半天說不出話。
最後找了個藉口狼狽逃走。
大抵是去問自己的親娘了。
和柳雲初相處,最是放鬆。
我笑了笑,坐回王座上。
洛世秋被人押了進來。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好哥哥,我果然見不到你坐上皇位的樣子了。」
洛世秋神情有些空洞,再不見半點倨傲。
他看了看我,眼睛動了動,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
隨即撩起衣擺,俯身下跪,額頭重重一叩。
只這一下,額前便已見血。
「陛下,昔日種種皆我之過,罪在我一人,求陛下仁恕,寬赦洛氏。」
洛世秋的聲音有些抖,狀態也明顯不對。
他臉色蒼白,額間冒著細汗,手上頸上青筋突起,似乎承受著極大的痛苦。
我觀察了一會:「你服毒了?」
洛世秋慘笑:「此毒錐心蝕骨,服毒者三日方死,望陛下觀之,可以氣消。」
我與洛世秋之間橫亘了幾條人命,但終歸只是立場不同,成王敗寇而已。
如今我是贏家,對他更談不上什麼仇恨。
我無意看他慘狀取樂,也不會因他所為而改變主意。
我沒再說話,抬手將刀扔到了他面前。
洛世秋看見刀,已然明了。
他自嘲一笑,爬上前握住了刀柄。
「也罷,洛家供養我十餘年,我也算為洛家盡過力了。」
言畢,洛世秋拔刀出鞘,自刎於殿中。
26
大祭過後,我處理了許多事情。
太子沒熬過去,在幾日後徹底去了。
我雖說過好多謊話,但自認尚算重諾。
我答應柳皇后會竭盡全力救治太子,我的確盡力了。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我能治好心疾,可我的確治不好心疾。
我在別人眼裡是個厲害大夫。
但我的醫術,到現在為止,其實也只學了四年。
我的醫術水準只算中上,相比醫術, 我反倒更擅長毒術。
只是此事已無人知曉。
我將明珠公主找了回來。
她離宮沒有多久, 卻與先前天差地別, 模樣成熟了許多。
她找我要了個官位, 想要做出些改變。
看得出來, 宮牆外的世界,帶給了她很大的衝擊。
她是真心想要做些什麼。
翠羽被我留在了身邊。
那個祭神前夜為我帶來了柳雲初, 讓我記住她名字的侍女, 成了內宮女官。
幾日功夫,便將整個宮內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
我很快穩定住了局勢。
半個月後, 我正式登基。
我登基後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廢除國師之位, 解散玄門。
玄秀因妖言惑眾的罪名下獄, 擇日問斬。
我去了, 我也有許多事想要問玄秀。
玄秀靠在獄中一角, 輕輕撥弄著手中的梅花絡子。
他問我:「你護著柳雲初,與曹承逢場做戲,對洛世秋也有所憐惜, 為何獨獨對我從不假辭色, 我對你沒有用嗎?」
我反問他:「玄秀, 你告訴我, 你四年前預言過的那場大疫, 是天災嗎?」
玄秀頓了頓:「我不確定, 但恐怕不是。」
「念微,你可知我為何能夠預言未來,為何我曾篤定你是公主嗎。」
「願聞其詳。」
「你曾問我信不信世上有生而知之者,我信。」
「那麼你呢,你信不信這世上有生而兩命者。」
我怔了怔,玄秀繼續道:「我的預言,都是我前世經歷,我曾親眼見到過你登基, 見過你將玄門殺得血流成河,所以我才會一眼認定你是公主。」
「這是我的秘密,現在你能為我解惑嗎?」
「直到現在, 我還是覺得, 念微和公主,不該是同一個人。」
我沉默片刻,道:「你不是已經知道答案了嗎?」
「我還有個姐姐,她才是救你的人。」
我有一個姐姐, 她是我此生最仰慕的人。
她生而知之,洞察世事, 尤善醫術。
她偽造胎記, 抹去了自己的存在。
她與我共用同一個身份,共享陳念微這個名字。
她小字念念,我小字微微。
她早有安排, 而我後知後覺。
我們做了約定。
她布下前半程的局,我走完後半段的路。
她生而早產,又有心疾,死在了十六歲的春天。
她是神醫的血脈, 皇庭的公主。
而我,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水匪之女。